故乡大森林的挽歌
一
记忆被沧海切断了。
记忆被染上了波涛的墨绿色。
然而,记忆还在记忆。
又记起故乡已经消失的大森林,在沧海那边曾经也像波涛一样汹涌过生命的大森林。
那一片原始大森林,那一片坐落在家乡黄土高坡上的榕树群与松树群,已存活过许多年代,至少吞吐过五个煊赫一时的王朝。然而,它却在这个世纪的一个历史瞬间消失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生命,就被砍杀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我自己正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砍杀者。
我们这一代,人生伴随着贫穷与恐惧,也伴随着野蛮与疯狂。我们这一代,粗野,好斗,嗜杀,充满错误,罪行累累。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部罪恶录,那里有别人留下的伤痕,也有自己给别人留下的伤痕。
可是,我要为我的同一代人辩护,因为我们吃进去的精神粮食,不仅粗糙,而且全是带着火药味的僵硬词句,浑身都带着语言的病毒。铅字是有毒的。而我们的肠胃却装满铅字和概念,铅字在腹中燃烧,概念在体内膨胀,没有砍杀的宣泄,我们就会闷死。
二
那一年,那是喧嚣与骚动的一九五八。
那一年,个个都变成诗人、革命家和疯狂的红蚂蚁。
到处是战歌、红旗、高炉、烽烟和蚂蚁的沙沙声。
我也是一只扛着红旗唱着战歌的疯狂的红蚂蚁,瘦得皮包骨的红蚂蚁。
我和我的蚂蚁弟兄们疯狂地爬到山上,左砍右伐几个白天和几个夜晚就吃掉故乡的全部小松林。
我还朗读着革命诗人郭沬若《向地球开战》的诗句,煽动着已经晕眩的兄弟,助长了正在相互传染的精神浮肿病。我忘记老诗人还有“地球,我的母亲”的呼唤。忘记整个人类只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只有一个共同的生命存放之所。忘记她是我们唯一的根,我们唯一的源,我们不能向她开仗。那一瞬间,我们真的疯了!
在山野里,我们倾听着县委书记在扩音喇叭里的广播演说,那是战争的动员。他说,为了炼出一千零七十万吨钢,我们要把全县的树木砍光、烧光、用光。我们为书记欢呼。呼声震动着连绵的群山。
我们这些中学生只是执行“三光”政策的砍杀小松树的小蚂蚁。而大蚂蚁大力士们则一举砍光了我故乡的那一片大森林。
这个世纪真是神经病的世纪。所有的人都嗜好砍伐,嗜好洗劫,嗜好造反,嗜好践踏生命,人人都变成疯狂的红蚂蚁,在用笔墨批判无端的“白旗”之后又用斧头去批判无辜的青山绿树。
从那一年起,故乡的小树林与大森林就在高炉里和我的心里凝成一块一块废铁,于是,我的心中开始沸腾起炽烈的血腥的歌声。
红蚂蚁虽有铁甲,但没有灵魂。灵魂在剥夺大森林之前就被剥夺了。被剥夺者成了凶恶的剥夺者。没有灵魂的红蚂蚁横扫一切。到处是红旗与红海洋,到处是红袖章与红歌曲,到处是红与黑的转换,到处是激情燃烧的疯人院。
记起古希腊的一个神话,说是天神送来的一个梦,为了实现这个梦,两个城邦国家进行了战争。蚂蚁虽然没有灵魂,但也有天神送来的梦,梦里展示着未知的辉煌的天堂。为了实现天堂的伟大目的,一切黑暗手段都是合理的。掠夺与剥夺,扫荡与侵略,奴役他人与自我奴役,都是天然合理的。为了这个梦,什么都可以做,一切砍伐都天经地义,一切杀戮都符合经典,把大森林化作废墟也是伟大的凯旋。渺小的蚂蚁与伟大的战士没有界线,崇高与残忍没有界线。故乡的大森林无处伸冤。故乡被践踏的青山绿水无处伸冤。
三
不敢想象,父老兄弟没有那一片大森林,该怎么活。几乎被贫穷吸干了生命的父老兄弟,吃着三餐稀饭,住着蛇蝎可以随意出入的小土屋,一代代在南方的炎阳下曝晒,唯一的避难所就是大森林。我的满身汗水的祖先,如果没有这些大森林,早就被烧焦了。
走不出乡土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些被尼采称作“末人”的农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期待什么是星球。他们口里念着革命词句但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他们心里想着高楼大厦但不知道什么是高楼大厦。我是从“末人”中奔闯出来而完成了人的进化的幸运儿。但我深深地爱着我的乡亲,因为我和他们一起像烙饼似的被故乡的烈日煎烤过十几个年头。
他们虽然麻木,但对于煎烤的感觉还是有的。他们酷爱这片大森林,知道要在贫穷中存活,是需要大森林的护爱的。因此,当人们在说阶级斗争是生命线的时候,他们总是固执地相信唯有这些大森林才是生命线。于是,当砍伐大军以三面红旗的名义开始毁灭这片大森林时,我的一个贫穷的而名字偏叫“富翁”的伯伯疯狂地抗议,之后就吊死在一棵幸存的榕树上。这是一个真实的、可以经得起社会学家考证的故事,我的乡亲就是这样一些可以为大森林而死的人群,虽然贫穷,但并不缺少勇敢。
三十多年过去了,此刻格外想念死去的大伯,也是此刻,我才更了解他的“死谏”的意义。我的大伯像泥土一样质朴,也像泥土一样永远沉默。但他的行为语言却表明他有至真至爱的内心,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一盏最明亮的灯。他比谁都明白,大森林的死亡,意味着故乡的沉沦。从此之后,故乡将失去灵魂,将失去蕴藏着灵魂的绿色金字塔。
我了解我的乡亲,我的伯伯只是争取一种可怜的权利,那就是喘息的权利。没有树阴,他们就无处喘息,生命就会在烈日下蒸发掉血和水分。
我的富翁伯伯,你和大森林同归于尽,因为你太爱我们的家乡。您是一个为争取喘息权而献身而牺牲的伟大庄稼汉。
四
故乡大森林中的每一棵老树都有一篇动人的故事。高达数丈数十丈的巨松与巨榕曾使我的童年充满想象力。很少人知道,故乡大森林是我的第一部童话与神话。我的阅读与写作正是从大森林的壮阔中开始的。不是课桌,不是词语,而是大森林浪涛的呼啸与沉吟,为我打开诗歌的第一页。我从小就知道,大森林的音乐来自天空的深处和历史的深处,它那些如同开天辟地时混沌的响声,一直给我取之不尽的灵感。
我在青年时代对着来自城市的高傲的同学,也有自己一副农家子的骄傲。这就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神话里,那不是化石般的神话,而是沧海般滚动着灵魂活力的神话。树上的鸟啼,使我热爱黎明与音乐;树下的虎吟,在我生命中注入了豪迈,而大森林的历史,又在我的心灵深处积淀了中华大地的辉煌底蕴。
一个生于偏远乡村的农家子,学会读书和著述,就因为有家乡参天巨木的启蒙。每次写作,大森林就会摇动我的手臂。我的文章就会灌满大地的元气与奇气。这是我的书写的秘密,我的心灵的孤本。然而,我从来不告诉老师。我知道他们一定会笑我荒唐,一定会认为我违背写作法则。其实,写作时总要反抗法则。诗法应是大森林的自然之法和无法之法。我知道定义与概念全是陷阱,我不会把故乡大森林赋予我的灵感葬送在陷阱之中。现在我也制造理论,但制造理论仅仅是为了反抗理论和超越理论。我不知道这个制造红蚂蚁的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学院生产的法则抬得那么高,还制造了那么多笼中诗人与套中作家,他们只会在干枯概念的包围中呼吸,唱出来的歌,远不如故乡大森林中的喜鹊与猫头鹰。
记得葡萄牙诗人毕索阿说过:人是两种存在状态的交织。人曾是梦幻的存在,那是孩提时代的真实存在。后来人变成了现实存在,那是由外表、言说、权势打扮起来的虚假存在。我要为毕索阿的真理作证:故乡的大森林使我的梦幻存在成为可能,也使我的诗意栖居成为可能。我要记住大森林的呼告,继续展开梦幻,继续寻找诗意的生活。
然而,当我怀念那一片森林和那一群青山的时候,被缅怀者已经死亡。大森林没有坟,死得无影无踪。自从知道他们死亡之后,我呆板、愚蠢得多。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这种历经数十年光阴的呆板和愚蠢,如今,当我在异邦的青草青树面前恢复关于那一片大森林的记忆之后,才觉得那一片大森林是我灵魂的一角,变得呆板和愚蠢就因为我的灵魂缺了一个角。我其实是一个灵魂的残缺者。
我真不喜欢人们称赞我的呆板与愚蠢,把残疾者当作完人加以讴歌绝不会使残疾者舒服。听到颂扬呆板与愚蠢的歌声时,我的心里就升起悲怆的歌声,他们讴歌傻子和老黄牛,其实是想让我生活在洞穴中而不自知,生活在铁屋中而不自明,好让我总是愚蠢而驯服地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已听够了赞歌,听够了无数天之子和地之子的赞歌。我讨厌那些坐着唱赞歌和站着唱赞歌的诗人,特别是讨厌那些跪着趴着唱赞歌的诗人。他们早已满头白发,还老是装着小孩的模样唱着酸溜溜的颂歌,我真受不了这些没完没了的酸歌。当然,我更不能忍受歌颂砍杀大森林和砍杀小孩子的战歌。我宁愿听挽歌,我现在写的就是大森林的挽歌,我的青山绿树和我的清溪绿水的挽歌。
五
到海外两年了。尽管生活在真诚朋友的包围之中,但是仍然感到孤独,总是放不下故国那一片黄土地和那一片已经消失了的大森林。
在故乡的黄土地上,我就觉得根扎得太深,深得喘不过气,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个重人,为了从太多的根须中解脱,我不断挣扎。艰辛的挣扎几乎耗尽生命的能量。如今,我浪迹四方,又觉得自己没有根,生命仿佛在云空中飘动,此时,我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轻人。
时间真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改变沉重,我开始沉醉于很轻很轻的小草,沉醉于无所不在的草地。我相信每一棵小草,都是造物主的一笔一画。这些草地就在校园里,就在街道两旁。很奇怪,这些草地神奇地化解了我的孤独与寂寞,使我获得压倒一切的安静。也许因为嗜好形而上的冥想,贪婪于精神上的追求,所以常常感到现代社会的乏味,然而,在乏味中,我却发现了草地、森林与湖泊。我相信,唯有草地、森林与湖泊,能够拯救我残缺的灵魂。碧溶溶的草地真是一面镜子,由于它,我才发现自己曾经是疯狂的红蚂蚁;也是由于它,我才发现自己的生命更换一种颜色,这就是绿色,而不是红蚂蚁身上和战旗上的那种红颜色。我的生活要求是那么简单,只要有窗内的盐和面包,还有窗外的绿色,就能生活得很好。
然而,我已经永远失去故乡那一片大森林。生命不能复制。如同人生只有一回,大森林的壮阔也不会出现第二回。异邦的森林固然很多,但不能赋予我生命的元气与奇气。不能像故乡的那一片大森林,每一片叶子都与我相关。我相信,这颗星球上再也不会生长出我故乡的那一片大森林。壮阔的生命毁灭之后,永远不可弥补,不可替代。死的永远死了。消失的永远消失了,我的生命只能留下永恒的空缺。那条青溪,那群青山,那一片大森林,那一脉遥远的梦幻,只能闪现在我的空缺的记忆里,催生我的第一首翠绿色的挽歌。
写于一九九一年芝加哥大学图书馆
(选自《漂流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