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坐跪走跑跳
话及白居易诗,客问“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的“可怜”二字是何意思。他不晓得古人说的可怜就是可爱,怜者爱也。这和今人说的可怜兮兮大不相同。语文古今之变,多有出乎吾人之意料者,试举例以言之。
例一,坐。坐字之形,二人土上对坐,不是坐在椅上。椅字原本指山桐树,亦即今之水冬瓜树,非座椅也。座椅之设,始于残唐五代,是从西北异族引进来的。字初作倚,后挪用山桐树之椅来代替倚,椅字的原义遂被暗杀了。北宋丁谓《谈录》记载窦仪堂前设有两具雕花椅子,供长辈坐。奸臣蔡京坐太师椅,显示豪贵。可知当时平民仍旧坐在地上,或是炕上。地上怎样坐呢?南宋朱熹在成都的文翁石室见过浮雕,刻有师生坐地讲课听课的场面。据朱熹的记载,是这样坐的:跪下去,尾椎搁置在双脚后跟上,两手放在腿上,上身直立,没有靠背。这和今人的坐姿相去太远了。“文革”中我多次被罚下跪,古人看见,会说这是坐在地上,够不上罚,反而是优待呢。如果此时打手叫道:“跪好!”我又做何动作?
那就转入例二,跪。我当时吃一惊,尾椎赶快脱离双脚后跟,重心移到双膝,全身呈大写英文字母L形,或木匠矩尺形,这便是真正的跪了。不过古人仍然要说:“这叫危坐。”危者高也。上身较之安坐耸高了也。危坐即跪。有长辈或贵人进屋来,凡安坐的都须赶快危坐,以表恭敬之意,正如我们臀部离开椅子,站起身来。当然,说跪是罚,也通,今人也有罚站的嘛。古人席地而坐,坐姿由安坐改变为危坐,亦易事耳,非耻辱也。后人高坐椅上,下跪便矮一截,口对贵人之胯,所以表敬意的危坐成了下矮桩的耻辱。古今不同,不可不察。
例三,走。古人说走,今人说跑。成都有走马街,旧时跑马地也。陆游的“当年走马锦城西”是写青羊宫赶花会,骑溜溜马小跑。此风俗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前。走狗,猎户搜山狗也,追逐狐兔,必须快跑,这也是用走字的古义。贾宝玉奉父命即席作诗咏姽婳将军,想出一句“明年流寇走山东”,众清客皆称善,因为走字用古义便显得典雅。这时你会问了:“走就是跑,那跑又是啥呢?”
例四,跑。唐词咏马的有句云:“跑沙跑雪独嘶。”写马迷途,引颈长嘶,以蹄刨沙刨雪,踟蹰不前。古之跑,今之刨。名胜有虎跑泉共三处,都传说是老虎用爪刨出泉来。吾人双脚刨地成步,便是今之跑步,而跑字的意思也就从脚刨地转换为跑了。
例五,跳。《汉书》有跳字,乃今之逃字,非跳跃之跳也。跳跃之跳在《汉书》上只作趯字。趯字的意思如今已被跳字抢去。语文古今之变,使某些字徒存躯壳,而灵魂(意义)被偷换,正如寄居蟹占据空贝壳,又如新官员接管老衙门。语文现象、自然现象、社会现象,如此相似,亦颇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