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寻访录
1.台北车站初识第一位接受寻访的“大陆新娘”
在台湾,“台北车站”“一〇一大楼”“西门町商圈”堪称台北人自豪的三大城市地标。倘若来台湾的游客未能到这三大城市地标游走一趟,那么骄傲的台北人会认为这些游客的“台湾之旅”,简直就是“白痴之旅”。
两年前的冬季,我在台北车站初识了第一位可以寻访的“大陆新娘”。但在台北三大重要地标之一的地方,开始我的“大陆新娘”寻访之路,绝非刻意安排,纯属偶然,而且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是城市地标。
俗话说万事起头难。打从我想要撰写一部关于“大陆新娘”社会生态的专著开始,就为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在几十万“大陆新娘”人群中,寻访到第一位可以与之对话,并能提供更多寻访“大陆新娘”后续线索的人而困扰。近十几年来我几乎每年都要在海峡两岸的上空飞来飞去,在飞机上,随时都会遇到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的“大陆新娘”。但一个陌生男人要与她们对话,就没那么容易了。她们几乎都会怀着极大的戒心奇怪地盯着你,使你不便再多发问。而我这个人面子薄,当然不能死皮赖脸地纠缠人家。如何能进入她们的圈子,真正接触到她们的生活,听到她们的心里话呢?我只能采取迂回战术,就是要找到一个能帮我打开“大陆新娘”圈的圈中代表人。台北市一位与我有多年交情的台湾本土大姐,知道我的想法后,她说她认识不少“大陆新娘”,愿意尽力帮我从中找到一位有一定社交能力,也能坦率讲述“大陆新娘”来台湾后的心路历程的朋友认识。当然,能不能找到,什么时候能找到都是未知数。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前年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我去台中办完事后,一个人无聊地坐在回台北的高铁上。冬季是台北雨多的季节,车窗外雨很大,一片朦朦胧胧,远的山,近的田野,像一幅水墨画。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台湾歌手孟庭苇演唱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那首老歌。而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台北那位大姐来电,她帮我找到了一位乐意接受访谈的陈小姐。她说这位陈小姐来台湾十多年了,很熟悉台湾“大陆新娘”的生态圈,还是以“大陆新娘”为主体的“台湾中华生产党”的发起人之一,表达能力很强,人脉也广。“生产党”?我很讶异,现时的台湾什么稀奇古怪的政党都有,简直多如牛毛。朋友笑答道:“女人生孩子不是叫‘生产’吗?‘生产党’就是女人的党呗。当然生产也有劳动的意思,就是劳动妇女们的党吧!”朋友又说受访人是做时尚服装生意的,圣诞节前后是她的生意旺季,常要去韩国首尔进货,很忙。今天她正好在台北市办事,要我赶紧与她直接联系约好见面时间。这时,我坐的高铁已过了新竹地区,快到台北市板桥地区了,离台北市已经很近了。我赶紧依照大姐给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喂,哪位?”对方一开口就很大声,典型的“大陆新娘”。听得出性格外向、率性。我把拜托大姐要认识一些“大陆新娘”的事,实话对她说了,她满口答应没问题。还问我现在在哪里,我告诉她正在从台中回台北的高铁上。她说她正好也在台北车站附近办事,晚上还要飞韩国首尔,今天可以先在车站见见面认识,以后再找时间详聊,我当然巴不得先见上面。
台北车站石刻全景图
台北车站正门
下午五点,高铁准时抵达台北车站。但陈小姐事还没办完,要晚一点才到。之前我虽然多次在台北车站乘坐高铁去高雄、去台中,但都是来去匆匆,从未仔细打量过台北车站这个台湾的城市地标。这次由于还有点时间,外面又下着大雨,闲着也无聊,只能在台北车站里逛逛。但没想到台北车站还真值得一逛。台北车站是台湾目前唯一的“高铁”“台铁”(注:即普通铁路火车。以前台湾没有高铁时,是台湾的主要铁路交通)“地铁”(注:在台湾不称“地铁”而称“捷运”)“三铁”合一的车站。地处闹市区,是个宏大的多层次正方体建筑物。里面有大大小小的各种商场,有我喜欢去的诚品书店、有中西美味尽有的美食街、伴手礼街,还有一个正方形可以疏散人流,也可以办小型文化活动的室内大广场。生活机能蛮方便,很有文化品位。它的美食、伴手礼的包装很有文化创意,尤其有我最中意的各式铁路便当(注:台湾人沿袭日本人的惯用语,就是大陆的盒饭)。
台北车站内大厅
台北车站规划确实不错,可以说它的建筑面积使用到了极致,一点也不浪费。慢慢逛着,手机响了,陈小姐告诉我,她到了车站的东三门。我连忙赶到东三门,我看见一对穿着雨衣,手里拿着头盔的青年男女,站在门口四下张望,依着电话里提示的辨识特征,穿着红色雨衣的女子应是我要找的陈小姐,便过去询问,果然是她。初次见面,陈小姐就大大方方给我介绍身边那位高大威猛的男人,她说这是她老公彭先生。女的娇小靓丽,男的高大威猛,我开玩笑地说:“蛮般配的一对呀!”她说都老夫老妻了。由于她还要着急赶往机场飞韩国,这次我们只交换名片。她叫陈露,与中国首位世界花样滑冰冠军同名同姓,约好等她返回台北后,再去她公司聊天。我们就分别了。
虽然只短短几分钟的见面,我直觉可能这是我这次系列采访“大陆新娘”的零突破。同时也打破过去我一直以为十几年前来的“大陆新娘”,就是嫁给台湾老兵们的印象,原来台湾这些年来,还有这么年轻俊俏的两岸婚姻。
在“欧乐”公司门口的陈露
几天后,陈露从首尔回来,邀我去她公司做客。她的公司在新北市中和地区,是家名叫“欧乐”的时尚服装公司。这是典型的前铺后厂的家庭式公司。前面是商务洽谈室,后面是挂得满满的成衣库房。那天我到时,她正与两位温文尔雅的男女长者相谈甚欢。我有些奇怪,她不是做时尚服饰的吗?怎么与老人家也有业务往来?经她介绍方知两位老者是邻居画家夫妇,男的是台北“故宫”的退休国画研究员,是孔夫子的几十代孙,女的是陶艺专家。他们没事就会过来喝茶聊天。陈露说她夫家老屋在新店的坪林乡。那里有自己家的茶园,喝的是自家制的家园茶。老台北人都知道,坪林和附近的猫空是台北出名的产茶地,山清水秀,假日茶客很多。陈露得意地告诉我,她夫家种的茶很有台湾味,有一次台湾歌手张惠妹的妹妹还带了一票明星到她夫家去烧烤喝茶哩。
见陈露和她的邻居谈兴正浓,我不便插话,便起身随意看看陈露的公司。公司装修很简约,墙壁刷得雪白,进门墙上贴了一幅湖北省恩施市土家族自治州的地图。还有一个图片栏,上面有穿着土家族服饰的陈露的时装照,有她与马英九的合影,也有她与来台访问的湖北省的官员们的合影。门外面有一个别致的木板条铺陈的小露台,是为来访的烟客准备的小吸烟区。门框一边挂了一块长条竹板牌,写着:台湾恩施同乡会。而她的公司招牌则是安装在二楼外墙。老远就可以看见“欧乐服饰有限公司”。
穿着土家族民族服饰的陈露
画家老夫妇大概知道我要寻访陈露,先告辞了。陈露重新沏了一壶坪林家园茶,我们这才坐下来慢慢聊天。
我说:“你来自湖北?你大概是土家族姑娘?”陈露笑着点点头。我开玩笑地说:“你以后可以进入台湾少数民族行列了。难怪张惠妹的妹妹要到你们家喝茶(注:张惠妹是台湾台东县卑南族)。”
我看她谈吐比较大方,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怎么找到台湾老公的?”她不好意思地轻笑一下:“也许是缘分吧。”她说虽然她父亲是教师,但二十多年前她家乡是真正的穷乡僻壤,她读书并不多,初中毕业就离开鄂西北大巴山脉的那片崇山峻岭,去到热闹繁华的大城市武汉讨生活。先是帮人打工,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家乡特色的小餐馆,二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二〇〇二年,台湾的彭先生来看在武汉经商的朋友,其间常到她开的小餐馆吃饭,经过几次见面,两人就慢慢熟悉了。两年后,她嫁给了他,随即到了台湾。一晃眼就是十几年了。我问她初到台湾的感觉如何,她略想了一下,正要开口,一个帅气的小弟弟跑进来,叫着妈妈撒娇。陈露搂着小弟弟告诉我,这是她的小儿子,大的是女孩,十三岁了,快上初中了。
她从茶几上的点心盘里抓了几颗小点心给小弟弟要他出去玩,继续接着我的问题说:“你知道,十几年前,大陆没有台湾发达。
陈露与她的儿子
创业初期的陈露
陈露与她的家人
来台湾之前,许多大陆人对台湾都充满好奇和向往。我挺着大肚子初次踏上台湾宝岛的土地时,也是很兴奋、很好奇,但兴奋只有几分钟。那时还是陈水扁时期,机场有关部门对‘大陆新娘’审查特严。凡初入台的‘大陆新娘’都要进行繁琐不堪的面谈。主持面谈的官员明显对‘大陆新娘’有偏见,问了许多细小而又令人恶心的问题,问得我又羞又恼,恨不得马上搭机转回去。也许我是大肚子的人,面谈只有个把钟头。可是有些女孩盘问了一整天,还被拒绝入台。可是入了台的‘大陆新娘’不是一进台湾就可以过安逸生活了。在台湾住满三个月,就必须离开台湾,哪怕你就是到香港待几天再转回来也行,但一定要离开台湾。一年要折腾好几次,劳民伤财。光是来回机票费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承受的。那时在台湾还不能打工。没有台湾身份证的人哪怕就是在自己店子里帮忙,一经发现或被举报,就要被遣返。弄得人整天心惊胆战。再说一家人的经济生活,虽然在大陆经营餐馆有点积蓄,但也会坐吃山空,况且一年里强迫式飞来飞去的机票费也受不了。虽然夫家在乡下有土地,在城里有房产,但夫家是夫家的,我们还得靠自己一双手去拼搏,去创自己的家业呀!这样的日子一直熬了漫长的十年,才拿到台湾身份证。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工创业了。”
她说到来台创业过程,虽然苦不堪言,却也蛮豪迈的,言谈举止中真的很有土家族姑娘那翻山越岭不怕输的霸蛮精神。
十多年前,她挺着大肚子坐在老公的摩托车后面,风雨无阻地到台北各处夜市摆地摊卖服装。台北有八大夜市,比如有如今大陆客最熟悉的士林夜市、饶河夜市、迪化街夜市、师大夜市、永康街夜市等等。那些年在台北夜市摆摊的、管市场的无人不知,夜市里有个厉害的大陆妹陈露,敢拼、吃苦、嘴甜。之前韩国的时尚服装便宜,她坐晚上的飞机到首尔,下了飞机就直奔首尔著名的服装批发市场东大门,当晚进了货,第二天清早就又搭早班飞机赶回台北。使得当天晚上在台北的夜市上,就可以看到韩国最新流行的服装,也能卖个好价钱。就靠这样的拼命,眨眼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有了自己的门面,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工厂,还有自己的连锁店,但还是像过去一样拼搏。她说刚来台湾时,只想哪天能开上“宾利”“玛莎拉蒂”豪华车,再不坐摩托车了。我问她如今有什么想法,她笑说很想去选“民意代表”。台湾的民主就是“大声公”民主。“大声公”就是那种手提式高音喇叭,谁的声音大,谁就说了算,台湾的“民意机构”,街头运动,哪样不是?当年为了争大陆配偶正当权益,她还与姐妹们一道上街头参加反歧视、要权益的游行。
参加社会活动的陈露
听着陈露的一番陈述,我心里暗道:“这位‘大陆新娘’还真不简单。”正说着门外来了辆摩托车,是他老公彭先生送货回来了。他抱着安全头盔向我点头,很憨厚的样子,陈露说彭先生是地道台湾人,但很爱她这“大陆妹”。她还骄傲地告诉我,她老公原是台湾职业棒球选手,酷爱玩重型机车,尤其喜欢“哈雷”重机。“呵,蛮不得了嘛!”我向彭先生竖起了大拇指。台湾受日本、美国的影响,棒球运动很疯狂,如果谁被美国职业棒球队或日本职业棒球队看中,那就是“台湾之光”。
彭先生回来后,陈露也忙起来了,她与先生还要准备晚上去夜市卖货的物品,我也就起身告辞。她是湖北人,我是湖南人,同饮一湖洞庭水,也算半个老乡。我在台北的住处离他们不远。自此以后,我就常上她公司喝茶聊天。来往中,我发现陈露确实很能干。交际广泛,三教九流的朋友都喜欢上她公司来喝茶。她还热心公益事业,一次我在她公司,就碰上一对做保健饮料的台湾老夫妇来找她,商量如何帮助一位住在南投县乡下患了乳癌的“大陆新娘”。
我与陈露认识后,我进入“大陆新娘”圈寻访的门路也渐渐打开了。
2.高雄寻访老荣民们的女人们
如果说第一位“大陆新娘”的寻访还算顺利的话,那么,寻访老荣民的女人们可谓一波三折。我做寻访准备时,无论是在“谷歌”搜索,还是“百度”搜索,都找不到老荣民们的女人是如何来台湾的资讯。
即使有,也多是乱七八糟的负面讯息。显然是资讯的严重不对称,没有体现台湾媒体标榜的公平正义。不过,这也正促使我暗下一定要好好寻访她们的决心。可以说,倘若要研究台湾“大陆新娘”这个特殊新群体的人文历史,没有老荣民的“大陆新娘”这一笔的话,就通通无从谈起了。她们是探路者,是先行者,也是隔绝几十年后,海峡两岸能首度进入和平交流的重要民间使者。
所谓“老荣民”,大陆人或台湾年轻人可能都不知为何物。六十多年前,蒋介石从大陆撤退到台湾岛时,带来近百万的国民党军人。几十年后,这些军人年老退役后,就成了退伍荣誉军人,简称“荣民”。这些荣民后来大部分四散民间,处于社会底层。又由于当局的“戒严”,虽然大陆只有咫尺之遥,从大陆过来的老荣民们却成了有家回不得的浪子。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年的青壮年成了风烛残年的老荣民,成了穷困潦倒的孤苦老头。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是“乖乖崽”的老兵们思乡心切,积怨爆发,终于不顾死活,拉上“我要回家”的条幅标语,喊着“台湾没饭吃,回乡找爹娘”的呼声,走上街头,在岛内外形势压力下,当局终于宣布于一九八七年十月起,允许国民党老兵回大陆探亲。一时间台湾掀起了老兵返乡潮,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从那刻起,隔绝三十八年的海峡两岸终于通了。随着数十万老兵回大陆家乡探亲潮起,再回台湾时许多原本孤寡的老兵,也带来了“大陆新娘”入台潮,而至此开始,几十年不见大陆女人进入的台湾,又一次有了成千上万来自大陆不同省份的新女性。
面对全台湾好几万老荣民的“大陆新娘”的问题,我该从哪里入手呢?熟悉“大陆新娘”生态环境的朋友告诉我,要寻访老荣民的女人们,最好先到南部去。台湾人习惯将高雄、台南、屏东等地称为南部。当年“老蒋”率领的众多退兵,就是在高雄港登岛的。高雄过去是台湾的军事重地,因此退役老兵也最多。由于南部经济远逊于北部,没钱娶本地媳妇的老兵也最多。但当时大陆经济比台湾南部还不如,这样老兵带回的大陆配偶也最多。不过朋友也提醒我,老兵的大陆婚姻多是“速食婚姻”“老少配”婚姻,年龄差有的竟达三四十岁。“白天是女儿,晚上是老婆”,缺乏感情基础。
这些“大陆新娘”为什么会嫁给台湾老兵?她们一般不会对外人讲真话。不过,我还是有信心去做这件事,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在高雄一位年迈亲戚的家中做客,无意中听说照顾老太太的用人是“大陆新娘”,他们主仆相处很好,那个“大陆新娘”的小名叫兰梅。如果还能找到,或许就成了我寻访老荣民的女人们的第一位。但十几年过去了,我那年迈的亲戚老两口都已仙逝,不知那兰梅“大陆新娘”还在不在高雄。我翻找到亲戚儿子的电话,与他取得了联系。他也算是荣民了,是台湾海军退役上校,很熟悉老荣民生态,他知道我的想法后,很热情地欢迎我下高雄。他说不但能找到那个曾照顾过他爸妈的人,还可以介绍其他的老荣民的女人给我认识。我非常开心,立即就买了下高雄的高铁车票。
那天我坐的是下午的高铁,到达高雄左营高铁站时,已是傍晚时分,亲戚的儿子亲自开车接我,高兴地告诉我,找到了兰梅小姐(注:应采访人的要求,为化名)。她白天在医院当看护,晚上才有时间见我们。我问亲戚的儿子她先生还在吗。亲戚的儿子摇摇头:“走了好多年了,活着都九十多岁了嘛。”我说:“那她现在台湾生活是不是很苦?”亲戚的儿子哈哈大笑:“她现在过得可充裕哩。每月能拿老先生的半俸抚慰金一万多元台币。她还年轻,才五十出头,又有当看护的经验,每天都到老人医院上班,一月还有好几万哩。她每月拿的钱,比我这退役上校不差哩!”我这位亲戚人很热情,就是有点粗心。他已约好兰梅一起吃晚饭,还答应上门去接她,可是他又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知道大概方向,就在左营附近,而兰梅的电话又打不通,我们开车转了半天,天已完全黑了,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兰梅要我们在一个小学校的门口等她,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去她家接她呢?有什么不方便吗?好不容易见到兰梅。她还带了一个大姐来。大姐姓Z(注:应采访人要求,为代称),我们就称她Z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