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不能没有意大利
凌晨躲在卧室里看世界杯,葡萄牙在比赛最后一刻三比三追平西班牙,C罗上演了帽子戏法。小组赛以来,这是最令我热血偾张的一场比赛。最后的前场定位球,C罗临危受命,他拉起裤管,亮出大腿外侧虬结的肌肉,似乎在向世界展示神的力量。助跑过后,扎实的一记劲射,足球冲破人墙入网,我情不自禁跟上一声喝彩:“好!”这时,客厅的灯忽然亮了,原本躺在沙发上打盹的我爹,隔老远问我:“比赛开始了?”
“踢完了。这场太好看了,两边各进了仨,不要钱似的。”我回答。
“足球啊,还得看意大利的。对了,意大利是哪天?”
“爸,您这球迷也太水了,这届世界杯意大利都没出线!”
话音刚落,我爹坐起身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世界杯怎么能没有意大利?”
我爹是意大利球迷,更确切地说,是罗伯特·巴乔的球迷。我刚懂事的时候,一家人住在单位分配的平房里,床头的天花板被老鼠掏了个洞,我爹就用一张海报遮在那儿。那是一个足球运动员的照片,他穿黑红相间的球服,留着络腮胡和马尾辫,低头凝视脚下的足球,在他右边,喷绘着“忧郁王子”四个花里胡哨的大字。
“他是哪个国家的王子?”我躺在床上问我爹。
“意大利的。”
“意大利的王子怎么一点都不帅?”
“你懂个屁。”
意大利队踢球最帅、最牛、最养眼,这是我爹从小给我灌输的思想。在他眼里,其他国家队都是过家家,“徒有其表,缺乏内涵”。我不明白,就看场球赛他是怎么上升到内涵的。
1998年世界杯的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吃虾条吃出了一张博格坎普的球星卡,可以兑换五元现金,从此,我踏上了收集球星卡的不归路。在我收集了二十多张球星卡之后的某天,我爹忽然兴起,跟年幼的我探讨了一下午足球,并且成功把我惹哭了。他说:“你的收藏太垃圾,没有巴乔的球星卡,不配叫球星卡。”我拿出一张意大利队的马尔蒂尼给他看,只能兑换一块钱,我爹出离了愤怒,严禁我再吃那牌子的虾条,说:“这帮商人根本不懂足球!”
当时的我正值我妈严管下的青春叛逆期,为了对抗我爹的足球暴政,我开始喜欢法国队、巴西队、德国队,总之谁跟意大利队比赛,我就支持谁。哪个队赢了意大利,我就封他为王,把他们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
我和我爹在家看世界杯转播,每场都是硝烟弹雨。记得有一场四分之一决赛是意大利和法国踢,比赛拖过了加时赛,进入点球大战。我爹念念叨叨:“点球是意大利的克星。”说着竟然双手合十开始祈祷。我见势不妙,也开始用同样的姿势帮法国队作法。
最后,意大利队的阿尔贝蒂尼果然射失了点球,法国队赢了。我欢呼雀跃开始唱“Go go go——”我爹神色微变,盯着荧幕半天不说话,忽然表情一沉,关掉电视问:“你作业写完了吗?今天不写完就不准睡觉。”那天我哭着写到凌晨一点,最后在书桌上趴着睡着了。
初三时我被送去寄宿学校读书,与世隔绝的封闭式管理。那年是韩日世界杯,中国队史无前例地首次出线。
宿舍里没有电视,全校男生都想方设法从外界获取比赛的信息,还有人偷偷撬开多媒体教室的门看球。但还好我有个球迷爹,他每天跟我在电话里汇报小组赛的最新战况。当中国队小组赛三连败的消息传进校园,周围一片呜呼哀哉,我爹却很淡定:
“咱们的足球事业,确实比不上人家,能进世界杯就不错啦!”
“哪怕进一个球也好啊!”
“足球嘛,哪来的侥幸?体育竞技拼的就是硬实力!”
到了八分之一决赛,意大利队输给了韩国。
“裁判太坏了!”我爹一改常态,格外愤愤不平。
“咋回事?”
“吹黑哨呀,一开场就给了韩国队点球,意大利队的球员都被人踹到脸上了,竟然给了受害者红牌,最后还要判意大利队进球无效。”
“那也可能是真的犯规了呢?”
“无耻!”
“你克制一点,不要双重标准啊。”
“不要脸!”
“冷静——”
“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老想着逃课去看球。”
“这跟我好好读书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你妈刚才在旁边。”
后来事实证明,那年的世界杯确实存在黑哨丑闻,意大利队和韩国队踢的那场球更是被排在十大黑哨丑闻第一名,但是像我爹这样幼稚的球迷,我不晓得天底下还有几个。
他说意大利队的足球才是艺术,五星巴西虽然看上去牛哄哄的,但个个都像耍杂技的,不登大雅之堂。我说:“那法国足球也很艺术啊,齐达内的脚法多赏心悦目啊。”我爹哼了一声:“齐达内要不是去了尤文图斯(意大利足球俱乐部),他哪里懂艺术是什么。”每当听到他偏执的言论,我就在旁边无声冷笑,心道:“那又怎样?意大利还不是夺不了冠军?上次世界杯冠军还是1982年好不好!”
2006年世界杯决赛,我在北京,意大利终于赢了法国,成功夺冠,而关于这场决赛的头条新闻却是齐达内,他头槌马特拉齐被红牌罚下,背对大力神杯离开时的落寞身影,让无数球迷感慨。我跟我爹通电话:“意大利赢了,你高兴了吧。”我爹沉默了一会说:“这球赢得不地道。”我说:“怎么不地道了?”我爹说:“球场上靠脚下功夫说话,用嘴巴就坏了规矩。如果一个人只会想尽方法去赢,那么他其实已经输了。”
当时我不理解他这番话,我在北京刚参加工作,也是想尽方法赢得胜利的那种人。在广告公司里,我跟客户套近乎,用公关手段夺得想要的项目。在我供稿的媒体单位,我跟编辑关系特别好,熟到有时他不发我的稿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但很久以后我才发觉,得到一个项目,发表一篇文章,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项目你能不能做出彩,文章能不能写更好。依靠关系的确可以得到机会,但脚下的功夫不到位,一切都是枉然。
工作进入正轨之后,我回家的次数渐少,跟我爹的联系也从每周一次变成了每月一次。以前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可以聊一个多钟头,从足球比赛聊到世界历史,如今却只剩几句不疼不痒的问候。
南非世界杯,我因为工作忙压根没看,问他看了没有,他说他也没,说完又补了一句:“现在的球赛踢得特别没劲,每次看都睡着。”我说是。一时之间,我们竟不知道该继续聊些什么,客套着挂上了电话。
上届巴西世界杯,正巧赶上我休假,于是回家陪我爹看了两场球。我爹神秘兮兮地问我:“知不知道巴神?”我说不知道。他又开始兴致勃勃跟我讲了巴神的由来,我才有点印象,那是意大利队的巴洛特利,有段时间他的整蛊表情在网上爆红,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奇怪地问我爹:“不是说不看球了吗?”他诡黠一笑:“意大利还是会看的。”
“意大利现在还有什么球星啊?”
我爹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些球员的名字:“皮尔洛、布冯、巴洛特利……”
“那你现在最喜欢的球星是谁?”我问。
“说不上喜欢吧,巴乔退役以后,我就只是随便看看了。”
“那你还挺厉害,随便看看还记得住这么多现役球员的名字。”
“这不是你回来嘛,不补一下课,看球都没得聊。”
其实我爹不知道,他说的许多名字我也不甚了了。作为一个伪球迷,除了世界杯之外,我从来不会主动去看体育频道。以前我时常觉得,如果我从小热爱足球,没准可以让我爹更开心一点,但渐渐地我发现,也许他的想法和我一样。年轻时他对足球也许是一种爱好,但有了我以后,足球比赛也慢慢变成了维系我们话题的一种介质。
它很重要,但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种“重要”了。
如今,我爹的精力已经跟不上年轻时了,无论多精彩的球赛,看到半场就发现他在身旁开始打起呼噜,等到比赛结束再揉揉眼睛问我:“几比几了?”就像这届俄罗斯世界杯,没看新闻的他压根不知道,意大利和荷兰都没有进入这届世界杯。
而已近中年的我,也不需要听他汇报每一场比赛的战况了。凌晨时分,看着他在沙发上睡得东倒西歪和桌上剩下的半瓶啤酒,我有些感慨:我们对足球的热爱也许都是爱屋及乌吧,但如果可以,还是想和他一起看很多很多届世界杯,假装对立球迷去争执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