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记忆是长不过时间的,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忘记
01
在程程睡得像只猪一样的时候,我就已经悄然起身了。
窗外晨光熹微,透过轻而薄的纱帘静静地落在被子上。这个屋子很大,但也因此显得很空,不是因为没有摆设,而是因为没有人。
我不知道程程一个人是怎样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年,能陪伴她的只有钟点工,连只可以抱着取暖的宠物都没有。她倒是一向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意,说她自己几乎每晚都醉生梦死,回到家倒头就睡,只不过拿这屋子当个酒店罢了。
但我知道,程程还是会觉得寂寞。
出门的时候,已经到了上班的点,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个个都吸着豆浆啃着面包,眼皮下还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我挤不上公交也拦不到出租,只好拖着行李箱,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两年没有回来,我还真差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那条路似乎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路拓宽了,从前高大的香樟树也不知道被移到了什么地方,连曾经喂过的流浪猫也不知道迁到了哪里。
爬上六楼之后,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口,我竟然不知所措了。望着那扇阻隔着我的现在和过去的门,我怕它一打开,前尘往事就向我扑面而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那些排山倒海一般的记忆,即使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迟疑地伸出手准备按门铃,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掏出了沉睡在钱夹里很久的钥匙。
门轻轻地开了,映入眼帘的还是曾经的摆设,家具连位置都没有挪动半分。我轻手轻脚地换上拖鞋,瞥到妈妈的高跟鞋一只歪倒在地垫上,另一只孤零零地站在客厅中央。她脱鞋向来是这样迫不及待,也从来想不起来去收拾整齐。整个人看似干净漂亮,实则邋遢随便。我摆好鞋子,抬起身看到卧室的门是半掩着的,透过那一条缝隙,我看到她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睡衣,像只猫一样缩成一团沉沉地睡着。
那件衣服是某一次她硬拽着我去逛商场时买的,本来说是要给我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最后自己却看中了这件睡衣。紫红色的丝绸料子摸上去滑滑的,她搭在手臂上跟我感叹:“死丫头,你摸摸,像不像男人的手啊,哈哈!”
她笑得很夸张,我却嫌弃地站到了一边,不敢去看售货员小姐投来的让人不适的目光。她却丝毫不在意,又兴致勃勃地去看别的款式和颜色,挑了半天又回到我面前,拎着另一件问我:“死丫头,哪件好看一点?”
我只是迫切地想要离开,敷衍地指了指先前的那一条,便扭头看向了店门外。她倒是乐呵呵地点头,然后听从了我的建议,刷了卡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没想到这一件睡衣她却穿了这么久,连颜色都因为洗的次数太多而不像曾经那么鲜艳。
我没惊动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行李,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怕吵醒她,急忙接通。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那头就是开门见山的一句:“我是钟越。”
02
到达金源大厦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眼时间,没超过二十分钟。进电梯的时候我还有些恼火,凭什么他让我来我就来?给我二十分钟我就一路狂奔?我林乐遥也太给他面子了吧!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也不知道从哪里要来的号码,开口就让我来金源大厦找他,问什么事却又闭口不说,我真该挂了电话不理他的。
电梯到了十一楼,我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逢人就问:“钟越在哪儿?”
被我逮到的员工显然吓了一大跳,狐疑地将我从头到尾地扫视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慢吞吞地坐起身领着我朝里间的办公室走。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一个女孩子背对着我倒退了出来。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指着里面的钟越,仿佛是气到了极点,浑身都在颤抖:“钟越,你会后悔的!”
随后她就冲了出去,还撞到了我的肩膀。相碰的瞬间,我看到她眼眶中隐忍的泪水终于成功地坠落下来。
又是一幕狗血的电视剧情节。
我直接走了进去,望着坐在靠椅上的钟越,皱起眉头问:“你是让我来看戏的?”
他却不理会我的话,坐直了身子从桌子上抽出一沓报纸,波澜不惊地通知我:“看来我不得不把你拖下水了。有记者拍到我们当初一起出机场的照片,再加上昨天我上了你们的车……”
“什么意思?”我低头看了看照片,身体僵硬了起来,隐隐涌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钟越突然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鼻子,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们说你才是我真正的女朋友。”见我仍不动声色地伫立在原地,他缓缓地说出了真正的用意,“不如我们就将错就错,你暂且当我一段时间的‘女朋友’。”
听他一副不是征求而是吩咐的口气,我终于忍不住怒道:“你放屁!凭什么啊?”
“摆脱媒体,摆脱纪家。”他懒懒地靠回椅背,双手环胸,等着我的回复。
怎么会有这般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人?
我调整了下心情,咬牙切齿地开口:“我似乎没那个责任吧,再说,我丈夫知道的话会不高兴的。”
他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紧紧贴着我,呼吸都喷在我的脸上:“丈夫?你的前男友才刚刚意外身亡,你立马和别的男人结婚了?”
我转头死死盯住了他满是戏谑的眼,浑身仿佛有血液正在不安地沸腾着,有一股莫名的力气流窜在全身,最后不由得吼了出来:“你调查我!”随即,我的手也忍不住朝他的脸狠狠地扇了过去。半途,手腕却被他迅速而有力地抓住了,我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地盯着他那张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的脸。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在调戏空姐;第二次见他,他竟然甩下新娘选择逃婚;第三次见他,他竟然不知廉耻地让我假扮他女友。我不知道是不是纨绔子弟都这般模样,但不得不说,我觉得很反胃,尤其是他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挣脱开他的手,我转身便要走,他的声音却突然冷下来:“我听说你妈妈在花都夜总会做事,还是个二把手。”见我停住了脚步,他的声音带了笑意,“我可以安排相关部门去例行巡查一趟,我想,总能找出点儿问题来。”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骂人,却还是忍住了胸腔里那一股怒气和嫌恶,转过身去看着他胜券在握的表情,一字一字地吐出话来:“求之不得。”
我几乎是摔门而去的,方才给我带路的员工还起身准备送我,却被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缩了回去。我踹了一脚电梯门,见它久久不上来,只好扭头走楼梯道了。还好不是上楼梯,下十一层楼还不会要人命。
03
回家的路上,我差点把我的鞋子踢坏。接近正午的气温有些高,我望着头顶上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只觉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片混沌。
我和钟越的梁子绝对是结下了,因为他不过两三句话,就触犯了我的两个禁忌,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林尚。
这样茫然地乱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曾经的高中门口。我看着放学的学生们有的骑着单车,像风一样呼啸而去,有的结伴而行,说说笑笑,脸上都洋溢着青春活力。我不过也才二十岁的年纪,可是看着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没办法再无所顾忌地大笑,没办法再以一颗赤子之心活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里。
校门口附近有一家沙县小吃,我曾经最爱吃的就是这家的柳叶蒸饺。店里看上去不太卫生,有一次,我看到老板娘在收完钱后,手也没洗就继续包蒸饺了。可这都不妨碍我对它的热爱,每次来都会叫上两笼蒸饺,吃得满嘴都是汤水却不亦乐乎。林尚刚开始还试图劝我,最后也不得不看着我吃完,然后拿纸给我擦嘴巴。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人已经不由自主地跨进了店里,直到曾经那个熟悉的老板娘上来问我要吃些什么的时候,我才脱口而出:“两笼蒸饺。”
老板娘送上来的时候,忍不住笑眯眯地问了我一句:“你以前就是这个学校的吧,觉得你怪面熟的呢。”
我点了点头,冲老板娘露出一口大白牙:“我都毕业三年了,老板娘记性真好!”
她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琢磨了一小会儿又问我:“你经常跟个男孩子来我这里吃,没记错吧?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他喜欢你,现在他是你男朋友了吗?你们怎么样啦?”
一口汤水呛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差点把心脏都咳出来。我扭头朝老板娘抱怨:“老板娘,吃饭的时候不能聊天的……”
她笑呵呵地跟我道歉,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我脸上挤出来的笑容顷刻坍塌。我望着勺子里躺着的那半个蒸饺,感觉到眼泪融在了上升的热气里。
手机铃声把我从快要崩溃的情绪中拉出来,我啃着蒸饺,想象得出程程在那边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你怎么不叫我起床送你啊?你知不知道醒来后身边空无一人的感觉,真的很难受啊!”
我艰难地吞下那一小块馅儿,强笑着安抚她。她吼完后休息了几秒,接着继续吼了起来:“你有没有安全到家啊?”
我掏了掏耳朵,继续好脾气地安抚她:“不安全的话,我能在这儿接你电话吗?”
她这才温柔了一点:“到家了我就放心了,那我接着睡了啊,晚上老娘还有场子要赶呢。”
回到家,我妈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她正在画眼线,听到我进门的动静也没有回头,拉着眼皮仔仔细细地描着。
我准备进卧室,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她依旧是美丽的,眼角那多出来的皱纹并不能使得她的美丽减少半分,反倒是多出了些许成熟的韵味。是的,她一点都不老,她才三十五岁,是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年纪。
她见过那么多男人,却没有一个属于她的男人。
有的时候,我真的可怜她。
她画完眼线后终于回过头来,扫了我一眼,随口淡淡一句:“瘦了。”说完又转过去继续刷睫毛,从镜子里看着我说,“不如试试我才买的丰胸霜。”
我没有回应她,也没有回卧室,在离身边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屋子里一时有些静,只能听到她摆弄化妆工具的声音。
我们两个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这让我很不适应。
很快,她就打破了这几分钟的和平。她一边检查眼妆一边问:“林家那小子死了?我就说他没福气娶到你吧,生得是漂漂亮亮的,可惜命太薄,而且也压不住你这野性子。早死了,你也早解脱。”
我终于忍不住动怒,朝着镜子里的她嚷了起来:“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你死了,我才早解脱!”
她拿着棉签的手坠了下去,半晌才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冷笑道:“你别跟我生气,有本事去跟老天爷叫去啊!死了个人而已,至于哭丧着脸吗?”顿了顿,她才慢慢地缓和了脸色,“你放心,你以后会碰到比他更好的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初你生下来的时候,狱中就有个会看相的姐妹帮你看过了,你以后必定是要嫁进豪门的,不然老娘会花时间花精力好好培养你吗?”
我腾地站起身,踹倒凳子准备回房间。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在家里待多久啊?不会太久吧?”
我扭头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用力摔上门,倒在床上,抓过被子蒙住头。我何必特意回来看她,她巴不得我马上就走。
我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最后还是祁嘉的电话叫醒了我。
04
打车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祁嘉已经站在那里等着我了。
白衬衫套在她瘦削的身上显得空落落的,风一吹,就鼓成帆一般,更显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恍如悬在桌沿的白色瓷瓶。
我陪着她直接去了妇产科,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排号。她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整个人都是绷着的,眼睛盯在前方的地面上,许久都不移动一下视线。
“祁嘉?”我轻轻晃了晃她,“你很紧张?”
她慢慢地偏过脸,整个人仿佛是虚空的,半晌才找到焦点,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乐遥,我很怕……”
“怕什么?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用最好的状态去面对啊!再说了,第一次怀孕,难免会怕的嘛!”我拍着她的手背,直到确定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这才有些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
其实不是不在意,毕竟她怀着的孩子,属于我爱的男人。
我揉了揉眉心,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突然听到祁嘉轻如蝉翼的声音:“那是在林尚出事前半个月,那天,他高中同学聚会,他被灌了酒,回来的时候突然紧紧抱住了我。我吓得连动都不敢动,心脏跳得特别快特别快,你要知道他从来都不是那么主动的。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他口中喊着的是你的名字。”
我猛然转过头看向她,可她没看我,仍盯着前方的地面,语气依然是平缓的:“其实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爱他,我也不会自欺欺人这么久。”她顿了顿,这才整理了思绪继续道,“那晚他特别不正常,盯着我的表情也很吓人。我一直叫着他的名字想叫醒他,可他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然后就……”
我久久地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毛仿佛是蝴蝶的羽翼,微微颤抖着。我不由得勾了一下嘴角,慢慢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很深的月牙。我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是酸,还是苦,都难以形容。
接着我就听到了那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话,她幽幽地说:“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几乎是受了惊吓一般死死地盯住她,判断不出来她的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番话的意图。也许没有其他人知道,可是我了解,林尚之所以会和祁嘉在一起,是因为他要对她负责,是因为他鬼使神差地和祁嘉睡到了一张床上!当初林尚找到我,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的画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我先放手说分开的,可是几天后他就和祁嘉在一起了。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当时的恨并不比之前决定和他分手时的恨少一分半点。
作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子,我不能忍受自己爱的男人和自己的好朋友站到了一起,即便他是我不要的男人,即便这个好朋友是我一直悉心照顾并且想要好好保护的人。可是上天喜欢这么玩我,我能怎么办?我除了眼睛一闭当作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发生,我做什么都是笑话。
如今祁嘉却告诉我,她是第一次!这就等于间接告诉我,林尚一直是个冤大头!
要是程程知道,铁定立马跳起来骂脏话了。想到程程,我冷静了许多,她一直以来都爱教育我。于是我准备和颜悦色地问一问祁嘉,她却先说话了。
我没看过她如此脆弱的时刻,生怕一眨眼,她就能从我眼前跌碎了。她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我以为他会因此而珍惜我,可是第二天,他清醒过来,突然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乐遥,你知道他的,他一向不会发火,可那天他当着我的面摔了他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我一直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抱着膝盖缩在床角看着他,告诉自己不许哭,可是眼泪根本止不住。乐遥,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从心脏处膨胀出来的酸涩,然后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脚趾都酸得仿佛泡了醋。我以为那是个转折,没想到,却是我们的关系走向崩裂的转折。”
她的眼睛里明明盛满了泪水,却仿佛点燃了熊熊的火,将我的心烧成了一片灰烬。我突然不敢看她,只好匆忙移开了视线,然而胸膛里那颗鲜活跳动着的心脏,却开始膨胀出祁嘉说的那种酸涩,慢慢地,一点一滴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走廊里不时有检查的女孩走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有幸福的,有期待的,有彷徨的,有忧愁的,更有像祁嘉这样绝望的。我突然感觉到身上有些冷,下意识抱起胳膊,却听到祁嘉突然笑了一下,她的声音仿佛是磨了砂的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林尚一直以为是他酒后乱性,所以才要对我负责。呵,以前,他什么都没做,却说要对我负责,可真的做了以后却又痛心疾首。这真是个笑话啊,乐遥,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啊?”
她不停地摇着我的胳膊,脸上明明是拼命挤出来的笑容,可是眼眶又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大概真的是个笑话吧,可是谁又能笑得出来?我伸出胳膊抱住了祁嘉,轻轻地将她的脑袋挪到了我的肩窝处,这时她突然像绷紧的皮筋拉到了极致,终于“啪”的一声断了。她趴在我的肩头哭出了声,两只手紧紧地箍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乐遥,对不起,乐遥,是我太笨了,是我浑蛋,是我拆散了你们,是我自作自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回忆起,刚和祁嘉熟悉不久时,她跟我们说她喜欢的一个男孩子,说他长得像她喜欢了十年的偶像明星。
程程便笑她:“你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你偶像啊?”
祁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抿了抿嘴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确很喜欢他,他笑起来的时候,我感觉仿佛天堂的大门都开了。”
“哎哟,太酸了,你是个诗人吧!”程程忍不住捧腹大笑,揉了揉笑出了泪的眼睛,指着我问她,“那他帅不帅?有没有乐遥男朋友帅?”
“乐遥男朋友?”祁嘉睁大了眼睛。
程程一拍大腿,这才回头瞪住了我:“搞半天她还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啊!”
我咬了咬吸管,冲祁嘉歉疚地笑了笑:“有机会让你们认识,你还是继续说你的那个天使哥哥吧。”
一直以来,我和祁嘉都知道彼此心中有个男人存在,却一直不知道我们所说的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不知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天意如此,当祁嘉打来电话欢天喜地地说自己被接受了,想介绍她喜欢的人给我们认识的时候,程程还在安抚刚刚失恋的我。
“还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程程说。
“这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瞪了她一眼,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就身上这一套行不行?”
程程目瞪口呆地看了我半天,说:“林乐遥,你真行!失恋了还能去商场逛三百个回合!喂,你真的能去?要不,我跟祁嘉说你身体不舒服,不去了?”
“去,当然要去,久闻大名的天使哥哥啊!”我直接穿了新买的衣服便跟着程程向目的地赶去。
结果,你也猜到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天使哥哥,就是林尚。
我们相视而立的时候,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因子在产生着微妙的化学反应,然而一心陷入爱情中的祁嘉却丝毫没有发觉。程程本来打算拍案而起的,最终还是被我在桌子下面掐住了大腿。
从此,我再也没有在祁嘉面前提过我的前男友。
05
“祁嘉,21号祁嘉!”
我猛地从记忆里抽身而出,摇了摇趴在我肩膀上小声抽泣的祁嘉:“到你了,我陪你进去吧。”
祁嘉终于被医院检查出来,她真的怀孕了,而且已经三个星期了。
出来之后她非要请我吃晚饭。可是说真的,我一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但毕竟对方是个孕妇,我总得照顾她的情绪。
饭桌上,我终于问出了一开始就想要问的问题:“那,这个孩子,你想怎么办?”
她正在喝果汁,听闻后放下杯子,思考了很久,这才抬起眼直直地看着我:“我想生下来。”
我手里叉着的牛排跌回到盘子里:“你才二十岁!你还在上大学!你现在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
“乐遥。”她轻轻地按住了我的手,声音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二十岁了,我都能结婚了,何况生养一个孩子?我已经想好了,我先办理休学,等交给我妈妈带的时候我再回去把书念完,真的不会耽误我的。”
“祁嘉!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吧!你要是真生下来,你下辈子都毁了!要是程程在这里,她一定想掐死你的!”
我急得都要蹦起来了,可是祁嘉用眼神制止了我想要拍案而起的冲动。她看着一脸急躁的我,轻轻笑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乐遥,这个孩子是林尚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到了我们的桌子上,有飞尘在光线里浮沉着。我许久才松了口:“我不回澳洲了,我会照顾你,直到你平安生下孩子。”
祁嘉说得没错,林尚好歹还给她留了个孩子,而我呢,除了那些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的记忆,还剩下什么能紧紧握在手心呢?而记忆,却是长不过时间的,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忘记。
和祁嘉分开后,我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先前一直支撑着我的力量顷刻间逃离出我的身体。
我站在下班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乱走着,有人小跑着过斑马线把我撞倒在地上,我在那么多奔走的双脚中,慢慢地重新站了起来。你看,跌倒了总能够站起来的,我也总有一天,不会再因为想到林尚就变得像个笑话了。
走过斑马线后,我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眼前的红绿灯不知道换了多少次,霓虹灯也渐渐亮了起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路灯照得很萧条,像是冬天里落光了叶子的树,只有坚韧的枝干支撑,没有绿叶温柔的安慰。
然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开始骂我,他把我拎了起来,抓着我的肩膀拼命地晃。我的脑子嗡嗡直响,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快要散架了。我的目光这时才聚集到面前那个人焦急的脸上:“坤子?你怎么在这里?”
坤子把我领到了一个馄饨摊,请我吃了一大碗馄饨。我狼吞虎咽地消灭完,不满地斜眼看他:“你也忒小气了吧,就请我吃五块钱的馄饨!”
“得了吧!爷最近手头可紧了,找个女朋友真烧钱!”他碎碎念着,表示不满。虽然他这么说,但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放弃找女朋友。
我努了努嘴巴,接过他的啤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急忙拦住了我:“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可不能让你借酒浇愁。”
“坤子。”我叫住他,张了张口,想说出祁嘉的事情,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我们以前一起玩的那些人,是不是只剩下你一个男的了?”
他握着酒瓶想了好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是,还真是,一个个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出国的,外地上学的,还有出去打工的,还有已经结婚了的呢。林乐遥,你还真走运,我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守着你啊!”
“啊呸!”我忍不住笑了,突然想起一个坤子曾经的段子。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有记者来我们学校采访,我们晚自习逃课了,刚好从门口经过,结果你被那个美女记者给逮住了。她问了你什么?好像是关于学校的什么事情吧,你说什么来着?哈哈哈,一想到我就要笑,你竟然叉着腰指着学校大门冲那记者吼‘老子早不在这破学校念了’,那美女记者被你惊得话都没说出来!”
坤子也放声笑了起来,揉了揉头发说:“倒霉的是,我一回头就看到班主任正站在人群外头瞪着我!”
“还有还有,你高中那会儿有个女孩非要问你,如果她和你妈同时掉到水里了你会救谁?哈哈哈,你朝着她吼‘你都咒我妈掉水里了,还指望我救你’。坤子!你真的太有才了!”
“是啊,那时候我要是跟她说实话,说我妈早死了,她说不定就不会和我分手了。”
我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闹成了一团,这样无忧无虑欢笑着的时光,仿佛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那个时候我身边的位子上还有林尚,每当我和坤子贫嘴的时候,他就会用一种看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脸上全部写满了一个“宠”字。
坤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我眯着眼睛望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眼角开始潮湿,灯光仿佛也跟玻璃一样碎成一块一块的。
我脑袋有点晕,脚步也开始不稳了,坤子扛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把整颗脑袋都搁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看着面前川流而过的车,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万花筒,什么都是重叠的。然后我指着一辆驶过去的车子“咦”了一声:“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女朋友了。”
“啊?哪一个啊?”他稀里糊涂地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施维啊!”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怎么醉得连自己女朋友都不记得了?刚刚那个坐在车子里的,好像就是她啊,她家是不是很有钱啊?那车子看上去值不少钱!你是不是又找了一个跟程程一样的富二代女朋友?”
我软绵绵地瘫在他身上打趣,然而身边的人并没有理会我,直接将我扛到了背上,接着我就彻底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