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虽说是私学,但木心却搞得特别正规。全部从头讲起,并且力求包罗万象,仿佛巴尔扎克构想《人间喜剧》,又俨然是黑格尔构筑哲学体系的架势。而事实上,由逻辑思维主导的哲学,并非木心所长。除了尼采,木心对西方思想史上的经典哲学家仅仅是点到为止。古希腊三大哲学家,一笔带过。早先的赫拉克利特,很科学的毕达哥拉斯,语焉不详。因为逻辑思维在木心并非乐趣。木心可能会随便打趣一下亚里士多德,但不会愿意认真阅读亚氏著述。哲学在木心看来是思维,而思维是不具备生物基础的,木心由此得出结论说:思维是逆自然的,反宇宙的。木心提及阿奎那,仅止于姓名而已,并且坦承不知道人家说了些什么。
阿奎那的努力,虽然是徒劳的,却意义非凡。西方文化有两个源头,一个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一个是希伯来《圣经》传统。这就好比美索不达米亚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中国的黄河与长江。顺便说一句,中国文化也一样,是两个源头:河图洛书,《山海经》神话。阿奎那的努力是想把西方文化的两条河流合而为一。那当然不可能的。但是,即便失败,也努力过了,并且是唯一的一次努力。这个失败的努力,后来弄疯掉了一个文学天才,写作《芬尼根醒悟》的乔伊斯。显然,诸如此类的来龙去脉,是在木心兴趣范围之外的。
木心将古希腊的神话故事,讲得头头是道,并且不乏绝妙的比喻。那些故事,本当叫学生自己去读,作为听课预习。及至阐说古希腊哲学思想,木心一掠而过有如飞鸟剪影,了无后来讲说萨特哲学那样的热情。有关三大悲剧家,木心草草了事;只说出一个老生常谈,悲剧净化了灵魂。
正当对木心不无失望之际,突然,开始电闪雷鸣。是在讲到《圣经》时出现的。木心将《旧约》轻轻搁下,让区区心头一喜;然后将耶稣高高举起,不要以为木心准备布道了,恰恰相反,木心将《新约》作了诗意盎然的解说,将耶稣描述成了一个诗人、艺术家。用木心的话来表述便是“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精彩。更精彩的是,木心干脆引用了尼采那个惊世骇俗的名言:真正的基督徒只有一个,即耶稣。很彻底。应该说,极端,片面;但必须承认,独到,深刻。
基于那样的深刻,木心对奥古斯丁神学的不屑,算是顺理成章。木心用了羊的比喻,让人想到豹的灭绝。那部意大利电影《豹》推出的,其实就是古希腊的人文思想:人的高贵,比什么都重要。那样的思想,最早源自赫拉克利特,但木心却不无笼统地归之于希腊文化。那是木心相当心仪的:“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称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称为‘人的倒影’”。木心由此断言:“最了不起的,是希腊将‘美’在人道中推到第一位,这是希腊人的集体潜意识。这种朴素的唯美主义,不标榜的。”
木心抓住了希腊神话的人文特征。只是例举中国神话作对比时,有失确凿。
中国神话,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太现实。神权、夫权、谁管谁,渗透神话,令人惧怕。希腊神话无为而治,自在自为。
木心搞混了早先的中国神话和汉儒伪造的神话。木心在此讲说的那些特征,出现在诸如东汉应劭的《风俗通》讲说的那类神话故事里,并不见诸原初的《山海经》神话。原初的《山海经》神话是阳刚的,义无反顾的。夸父追日,刑天舞戚,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可言?至于希腊神话,虽然确实自在自为,但其特征却是率性,从而是率性的美丽,不是木心说的糊涂、发昏的美丽。也正因为率性,所以有了许多爱情故事。就连众神之王宙斯都风流得像中国历史上的隋炀帝、唐明皇、宋徽宗一样,热衷于寻花问柳。
相比之下,中国神话的特征是担当。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等等,全都是担当。木心神采飞扬地描述希腊神话英雄说:“美,最后带来人格的美:勇敢,正直,战死不丢盾牌。”但这恰好就是刑天。不是阿喀琉斯。阿喀琉斯美得不无野蛮,将死去的对手拖在战车后面。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木心与古希腊心心相印,真心倾慕:“希腊整个文化艺术像是一个童贞的美少年。”突然想起,有听传说,木心厨房的冰箱门上,贴有美少年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