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
一七九九年,巴尔扎克出生于法国富饶的图尔,即拉伯雷的家乡,他生于六月间。一七九九年这个年份是值得反复提到的。在这一年里,拿破仑——对他的事业感到惊恐不安的那个世界还把他称为波拿巴——从埃及回到了法国,半是作为胜利者,半是作为逃亡者。他曾经在金字塔的石头见证人面前战斗过,后来他对在外国的星座之下把一项开头很宏伟壮观的事业坚持到底感到厌倦了,便乘一只小船从纳尔逊暗中埋伏的轻型护卫舰中间钻了过来。他回国几天以后便聚集起一批忠实的追随者,清除了进行反抗的国民议会,并且一举夺取了法兰西的统治大权。巴尔扎克出生的这个一七九九年便是拿破仑帝国开始的年份。新世纪所熟悉的再不是“矮个子将军”,再不是科西嘉岛来的冒险家,而只是拿破仑,法兰西帝国的皇帝了。在巴尔扎克童年时代的那十到十五年里,拿破仑贪恋权力的双手已经合抱住了半个欧洲。那时他野心勃勃的梦想已经驾上鹰的翅膀飞翔在从近东到西欧的整个世界上空了。首先要回顾巴尔扎克的十六年与法兰西帝国的十六年,即与或许是世界史上最离奇古怪的时代完全吻合。那个时代对于惊心动魄地经历过种种重大事件的人来说,对于巴尔扎克本人来说,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早年的经历和命运实际上不就是同一件事物的内部和外表吗?来了那么一个人,他从蓝色地中海的某个小岛来到了巴黎。他没有朋友,没有生意,没有名望,也没有地位,但却陡然间在巴黎抓住了刚刚变成脱缰野马的政权,而且把它的头扭转过来,牢牢控制住了。这个人是单枪匹马的。这个外省人赤手空拳得到了巴黎,接着又得到了法国,随后又得到了这一大片世界。世界历史上的这种冒险家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不是通过许多图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或者故事介绍给巴尔扎克的,而是有声有色地,通过他所有饥渴的感官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并且随着回忆中的那千百个形象生动的真实事件在他还没有东西进入过的内心世界里定居了下来。这样的阅历必定会成为范例。巴尔扎克这个男孩子兴许是在傲慢、粗暴,而且几乎是充满罗马式激情的讲述远方胜利的公告上学会阅读的。在拿破仑的军队进军以后,这个男孩子想必经常用手指头在地图上不大灵便地勾来画去。法国在地图上便像是一条泛滥的河流,逐渐地向全欧洲扩张。今天它翻过了塞尼山(1),明天越过了内华达山(2),它跨过江河开往德国,踏开冰雪进入俄国,还越过英国人用猛烈炮火把舰队打得起火的直布罗陀海域。在白天巴尔扎克可能和那些脸上带有哥萨克军刀伤痕的士兵在大街上一起赌过,在夜间他也可能经常被开往奥地利去轰击奥斯特里茨附近冰块掩体后面的俄国骑兵部队的大炮滚动声惊醒。巴尔扎克青年时代的一切追求必定都化成了一个鼓舞人心的名字,化成了一个概念,化成了一个想象:拿破仑。在巴黎通往世界的大花园前边耸立着一座凯旋门。这座凯旋门上刻记着半个世纪里被法国征服的城市的名字。因此,当外国军队从法国人引以为傲的凯旋门下开进巴黎的时候,那种法国居于统治地位的自豪必然会转变成巨大的失望!外部风起云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成了巴尔扎克内心不断增长的阅历。很早他就经历了价值的彻底变革,既经历了精神价值的彻底变革,也经历了物质价值的彻底变革。他看到过有共和国印章标志的上百或者成千法郎的纸币(3)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随风飞舞。在从他手里滑进滑出的金币上边,忽而是掉头国王肥头大耳的侧面头像,忽而是雅各宾式的自由帽(4),忽而是执政官(5)的罗马帝国公民面孔,忽而又是黄袍加身的拿破仑。在这个时期里,道德、货币、土地、法律、等级制度等方面都发生了彻底的变革。几百年来严格禁止的一切,现在都渗透进来,甚至泛滥起来了。巴尔扎克置身于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里,必定很早就意识到了一切价值的相对性。他周围的世界是个旋涡。如果眩晕的目光想要一览全貌,想要寻求一个标记,想要在这奔腾呼啸的波涛上空找到一个星座,那么,在那么多重大事件的连绵起伏中只有拿破仑这个创造者是永远存在的。那千百次对世界的震惊和冲击都是从他这里发出的。巴尔扎克还见到过拿破仑本人。他看到拿破仑骑马前去检阅,带着一批他自己意志的产物。在这些随从人员中有奴隶鲁斯坦,有拿破仑以西班牙做礼品相赠的约瑟夫,有拿破仑把西西里岛做礼品相赠的穆拉特,有叛徒贝尔纳多特,还有所有那些拿破仑给他们铸造大炮、占领他们的王国,并且把他们从往昔微不足道的地位提拔到拿破仑时代光辉中来的人。有个人物形象在一瞬间里鲜明生动地照进了巴尔扎克的视网膜。这个人物形象比历史上的任何典范人物都更加伟大。巴尔扎克看到了伟大的世界征服者。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看到了世界征服者不就是等于自己有了要成为世界征服者的愿望吗?与此同时,在另外两个地方还安居着另外两位世界征服者。一位住在柯尼斯堡,此人使混乱纷繁的宇宙变得一目了然(6)。还有一位住在魏玛,这位诗人对全世界的征服并不比拿破仑及其千军万马逊色(7)。但是这两位对于巴尔扎克来说,在很长时期里都还是无知无觉的遥远境界。目前是拿破仑的范例在巴尔扎克身上形成了一种永远想要整体而绝不要零碎的欲望,贪婪地追求世界上的一切的欲望,这是一种急切而狂热的抱负。
然而这样的凌云壮志还无法立即实现。最初,巴尔扎克决定不从事什么职业。他如果早出生两年,作为十八岁的成人加入了拿破仑的军队,很可能他会在滑铁卢战役中向着英军发射榴霰弹的山头冲去。然而世界历史不喜欢重复。紧随拿破仑时代那种狂风骤雨的天气而来的,是微温、柔和而又令人困乏的夏天。在路易十八时代,军刀变成了装饰剑,军人变成了宫廷佞臣,政治家变成了巧言令色之徒。国家高官显位的安排再不是根据业绩的威力,再不是根据令人生疑的意外横财,而是由女士们柔和的手所给予的恩惠与宠爱来决定。国家的生活淤塞停滞了,肤浅平庸了。那些重大事件飞溅的浪花现在平静地汇聚成了一个柔水池塘。现在的世界再不必用军队征服了。拿破仑这个单枪匹马的榜样,对许多人来说变成了一种儆戒。但是艺术依然如故。现在巴尔扎克开始写作了。不过他与别人不同,他写作不是为了聚敛钱财,不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把书架装满,也不是为了去林荫大道漫步谈心。他在文学中所渴求的不是元帅的权杖,而是皇帝的皇冠。他在一间屋顶阁楼里开始了写作。他最早写的长篇小说用的都是笔名,好像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这还不是实战,而只不过是地图上的军事演习。此后他对自己的成就不满意了,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功。于是他丢开这行手艺,去干了三四年别的行当。他坐在一个公证人的房间里当抄写员。他用自己的眼力对人世间的生活进行观察、领会和享受,而且自己闯了进去。然后他又从头开始了。不过这时他心中怀的是旨在得到整体的那种惊人抱负,是那种巨大的狂热贪欲,它轻视单个事物、外形表象和被剥离的东西,是为了抓住在强烈震荡中旋转的世界。他对世界原始传动机构极其神秘的齿轮组件进行了仔细观察。他从事件的混合饮料中提取纯粹的成分,从大量混乱的数字中得出全体的总和,从呼啸的喧闹中找到和谐,从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取得本质核心。他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他的曲颈甑里,把世界简明扼要地再进行一次创造。这就是他现在的意图。他不让丰富多彩的生活有丝毫的遗漏。而要把人世间生活的无限压缩成有限,把无法实现的压缩成人力所及的,只有一个过程,就是简明化。巴尔扎克把全部精力都用于去精简可感知的现象。他用筛子筛选,筛掉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只选取纯洁而珍贵的表现形态。然后他把这些表现形态,这些分散的个别现象放到他的手炉中进行锻造,使这些纷繁复杂的表现形态变成生动、直观,而且一目了然的体系。这情况很像林奈把亿万种植物列成关系紧密的一览表,也很像化学家把不计其数的化合物分解成为数不多的元素——这就是他的雄心壮志。他把世界简单化,为的是去统治它。他把所制伏的世界都塞进了《人间喜剧》这么一个宏伟壮丽的监狱里。经过这样的蒸馏过程以后,他的人物始终都是典型,都是对大多数人性格化的概括。他那前所未有的艺术意志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非本质的东西,都从这些人物身上清除掉了。他把行政管理的中央集权体系引进到文学中来,进行集中化。他像拿破仑一样把法国作为世界的圆周,把巴黎作为圆心。他把各色各样的集团帮派、贵族、教士、工人、诗人、艺术家、学者等都拉进了这个圆圈里,甚至都拉进了巴黎。他根据五十家贵族的沙龙才写出了德·卡迪尼昂公爵夫人的一个沙龙。他根据数以百计的银行家才写出了一个德·纽沁根男爵。他还根据所有的放高利贷者写出一个高布赛克,根据所有的医生写出一个皮安训。他让这些人彼此住得十分邻近,经常互相接触,发生激烈争吵。在生活出现成千上万个变种的地方,他却只要一种生活。他的世界比真实显得贫乏,但是更为紧凑。这是因为他的人物都是精选出来的人物,他的激情是纯洁的元素,他的悲剧是冷凝而成的。像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也是以征服巴黎作为开端的。然后他又一个接一个地征服了各省。几乎每个地区都往巴尔扎克的议会里派驻了自己的发言人。然后巴尔扎克也像战绩辉煌的执政官波拿巴一样,把自己的部队投放到了各个国家。他铺展的面很大。他把人派到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派往西班牙阳光灼人的沙土平原,派往埃及火红色的苍穹之下,派往贝雷西纳河(8)一座座滴水成冰的桥上,还派往其他一些地方。然而他的世界意志如同他那伟大的榜样人物的世界意志一样,伸展得比派人去的地方更远。此外,正如拿破仑在两次远征之间悠然自得地创立了《法国民法典》一样,巴尔扎克也在用《人间喜剧》征服了世界以后,悠然自得地写出了一部爱情、婚姻的道德法典和一篇学术论文。他在这样一些伟大作品的环抱全球的线条上边还微笑着画了《滑稽故事集》这个阿拉伯风格的颇为自负的花纹图案。他从苦难的深渊,从农民的茅舍,漫游到了圣日耳曼区的宫殿,闯进了拿破仑的各个房间。他在那里边打开第四面墙,同时也就揭开了那些重锁深闭的房子里的秘密。他与士兵们一起在布列塔尼地区的帐篷里休息。他在交易所里转悠。他察看剧院布景的内幕。他监视学者们的创作。在这大千世界里没有一处角落是他那魔术师的光焰没有照到的。他的军队有两三千人。事实是,这些人都是凭空造出来的,是在伸开的手掌里成长起来的,他们赤身裸体,巴尔扎克给他们穿上衣服,送给他们头衔和财富。就像拿破仑对待他的元帅们那样,他忽而又把这些人的头衔和财富收了回来。他与这些人一起赌博,唆使他们乱作一团。纷繁复杂的事件是数不胜数的。在重大事件背后所展现的地域惊人地广大。《人间喜剧》对世界的征服,那种用两只手集中起来的全部生活,在近代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正如在近代史中拿破仑是独一无二的一样。征服世界原本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如今没有什么比这个正在变成现实的早年决心更强大有力了。巴尔扎克不无道理地在一张拿破仑肖像的下边这样写道:“我将用笔实现他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
因此,巴尔扎克的主人公都像他本人一样。他的主要人物全都有征服世界的欲望。有一种向心力把这些主要人物从外省,从他们的故乡吸引到巴黎。他们的战场就在这里。五万青年人的浩浩荡荡的大军蜂拥而至,来到了巴黎。这是未曾试过身手的纯洁力量。这是不明确行动方向的、寻求释放的能量。现在他们在巴黎像炮弹一样紧紧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互相消灭,互相追逐,争着往上爬,把别人拖进深渊。这里没有给任何人准备好位置。每个人都不得不为自己争夺讲坛,把无比坚硬和柔软易弯的金属——这说的是青年时代——锻造成一种武器,把自己的力量聚集成一个爆炸物。文明内部的这种战斗的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战场的厮杀。巴尔扎克是第一个对此作出证明的人,这是他的骄傲。他提醒浪漫派的作家们说:“我的市民长篇小说比你们那些悲惨的悲剧更具有悲剧性!”这是因为那些青年人在巴尔扎克的书里首先学习到的东西是严峻无情的法则。他们明白,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因此他们必须像在一个锅里的许多蜘蛛那样互相吞噬——这是巴尔扎克的宠儿伏脱冷的比喻。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用青年时代锻造成的武器再一次浸泡在烫人的阅历毒药中。只有剩余下来的人才是对的。他们就像“拿破仑大军”的无套裤汉那样,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到巴黎来的路上,他们跑破了鞋子,公路上的尘土沾满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他们的喉咙里冒火,非常干渴。他们来到这个令人陶醉的,既优雅又有财富和权力的新地方。当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们才顿时感觉到,要想得到这里的宫殿、这里的女人和这里的权力,他们随身所带的那一点点东西是毫无用途的。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他们必须熔铸自己的能力,把血气方刚熔化成坚韧,把聪明熔化成狡黠,把信赖熔化成欺诈,把美丽熔化成恶习,把鲁莽熔化成诡谲。这是因为巴尔扎克的主人公都是强烈的贪婪者。他们追求的是整体。他们都有相似的奇遇经历:一辆双人二轮马车从他们身边疾驶而过,车轮溅了他们一身泥浆。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车里边坐着一个青年女子。她头发上的首饰闪闪发光。眨眼间马车已经飞速而去。那个青年女子是充满诱惑力的象征,是美丽的象征,是享乐的象征。于是巴尔扎克所有的主人公在这一瞬间里的愿望都是一样的:“我要得到这个青年女子,这辆马车,这个仆人,这些财富。我要得到巴黎,我要得到全世界!”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人也能得到一切权力——拿破仑的例子使这些年轻人都走向了堕落。现在他们不像在外省的父辈那样力争得到一处葡萄园、一处衙署公馆,或者一笔遗产。他们力争得到的是象征,是权力,是上升到象征王权的百合花纹章放射光辉和人们挥金如土的那个光圈里边去。于是他们就变成了大野心家。巴尔扎克在笔下赋予他们比其他野心家更强健的肌肉,更激烈的雄辩口才,更有力的欲求,还有虽然过得比较快,但是生动活跃的生活。他们都是把梦想变成了业绩的人。他们都是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用生命材料写作的作家。他们开始战斗的方法有两种:特别的门道是为天才准备的,另一条道路则是为普通人开辟的。为了得到权力,他们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或者学会别人的方法,学会社交界的方法。他们必须作为炮弹杀气腾腾地投掷到置身于这个目标和那个目标之间的另外一群人里,要不就得像黑死病一样缓慢地把那群人毒死。巴尔扎克威严的宠儿,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就是这样建议的。开始写作时,巴尔扎克住在拉丁区的一个狭小房间里,所以他的主人公也都到这个街区来聚会。他们是社会生活的原始表现形态,如医科大学学生德普兰,到处钻营往上爬的拉斯蒂涅,哲学家路易·朗贝尔,画家勃里杜,新闻记者吕邦泼雷等。这是一个年轻人的聚会,他们都是纯洁的、未经雕琢的人。不过他们的全部生活都围绕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伏盖公寓里一张餐桌的桌面。然后他们都被装进了生活的大曲颈甑,受到激情高温的煮熬。后来他们又在失望中冷却下来,变得僵化了。由于受到社会自然的复杂影响、机械的摩擦、磁性的吸引、化学的分析、分子的分解,这些人都变质了。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本性。强酸——这里指的是巴黎——溶解了一些人,腐蚀他们,排除他们,让他们消失;而对另外一些人则使他们晶化、硬化、石化。此外对他们还要进行变形、染色和结合的工作。结合起来的元素形成新的复合物。于是十年以后,这些剩余下来的人,这些经过了重新雕琢的人,都面带会意的讥讽微笑,在人生的顶峰上相互致意。其中有名医德普兰、部长拉斯蒂涅、大画家勃里杜。与此同时,生活的飞轮却把路易·朗贝尔和吕邦泼雷绞碎了。巴尔扎克喜爱化学,他对居维叶(9)和拉瓦锡的著作的研读没有白费力气。他觉得在作用与反作用、亲和性、排斥与吸引、分离与排列、分解与晶化的各种各样的过程中,在对组合成分进行原子的简化中,所显露出来的社会成分的图像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为清晰,每一个人都是由气候、环境、习俗、偶然事件,尤其是命运注定要他碰到的事情所雕琢出来的产物。每一个人都从一种氛围中吮吸自己的本性,以便自己能制造出一种新的氛围。巴尔扎克认为,内心世界与周围世界之间这种无一例外的普遍依存关系是一条公理。于是他觉得,艺术家最崇高的使命就是重现有机物在无机物中的痕迹、有生命的个体在概念中的迹象、社会生活中瞬间出现的精神财产的聚集、整个时代产物的描绘。一切事物都是互相交融的。一切力量都处于悬而未决之中,无一是自由的。这种无边无际的相对论否认任何持续性,甚至否认性格的持续性。巴尔扎克总是让他的人物在重大事件中培养自己,为自己造型,就像是把黏土泥团放在命运的手中那样。甚至他的人物的名字也是包含着转变,而不是统一。法国贵族院议员德·拉斯蒂涅男爵贯穿了巴尔扎克的二十本书。我们相信,我们早已经在大街上,在沙龙里,或者在报纸上认识了他这么一个无所顾忌的发迹者,这么一个残酷无情地往上爬的巴黎钻营者的原型。他极其圆滑地经历过法律的一切避难所,从而出色地体现了一个腐朽社会的道德。但有一本书,在这本书里也有一个拉斯蒂涅,年轻的穷贵族,他的父母往巴黎给他寄来的希望很多,寄来的钱却很少。他是一个软弱、温和、简朴而且易动感情的人。这本书讲述了他是如何住进伏盖公寓的,如何陷进了那个有形形色色人物的魔女之锅,如何陷入了那种天才的按透视法缩短的表现方法之中,在那里巴尔扎克把脾气和性格纷繁复杂的全部生活关闭在裱糊简陋的四面墙壁之内。拉斯蒂涅就是在这里看到了素不相识的李尔王——高老头——的悲剧。他看到近郊圣日耳曼区里那些轻浮的公主,一身珠光宝气,在如何贪婪地偷窃她们老爹的财产。他看到社会上的种种卑劣行为最后融化成了一场悲剧。最后他跟随着那位过分善良的老人的棺材,同去的只有一名男用人和一名女用人,在愤怒的时刻他在这里看到巴黎是暗黄色的,混浊不清的,好像一个毒疮疖子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山头上落到了他的脚前。在这里他懂得了人生的一切智慧。此时此刻他的耳朵里听到苦役犯伏脱冷的声音。伏脱冷的信条是:人对待人必须像对待拉邮车的马那样,赶着他们在车子前边走,然后让他们惨死在目的地。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拉斯蒂涅变成了肆无忌惮、残酷无情的钻营者,巴黎贵族院的议员。巴尔扎克所有的主人公都经历过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这个时刻。他的主人公都是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中的军人。每一个人都在向前冲锋,这一个人的路必须跨过另一个人的尸体。巴尔扎克指出:每个人都有他的卢比孔(10),都有他的滑铁卢,战争在宫殿、茅舍和商店里导致的结果是同样的。巴尔扎克的伏脱冷,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扮演过种种角色,在巴尔扎克的书里有十次化装出场。但是他始终如一,而且是自觉地始终如一。他知道,神父、医生、军人、律师穿上破烂衣裳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在现代生活拉平了的表层下边,斗争是以地下的方式继续进行的。这是因为内心的抱负对外表的平等化要进行抵制,因为谁也不能像从前的国王、贵族和神父们那样有自己的保留位置,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去争取想要的位置,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十倍地紧张。机会减少在生活中就表现为精力加倍。
引诱巴尔扎克的正是这种杀人和自杀的能量的战斗。他的激情就是要把这种能量作为自觉生活意志的表现用在一个目标上。这种激情只要强烈起来,那么,它是善是恶,是卓有成效还是白费力气,他觉得全都无关紧要。紧张,意志,这就是一切。因为这都是属于人的,而成就与荣誉则丝毫不属于人,那都是偶然事件决定的。战战兢兢地在面包店柜台上偷了一个面包塞进袖筒里的蟊贼令人望而生厌,但那不仅是为了得到好处、更是为了激情的原因进行抢夺、把其全部生活理解为夺取财物的职业大盗却令人肃然起敬。巴尔扎克似乎认为,估量效果、测定事实依然是编写历史的任务,而阐明原因、发掘精神的紧张程度则是作家的使命。只有没能达到目的的力量是可悲的。巴尔扎克描写的是被遗忘了的英雄。他认为,在任何一个时代里都不只有一个拿破仑,不只有历史学家的那个在一七九六年至一八一五年间征服过世界的拿破仑,他认识的拿破仑就有四五个。一个兴许是在马朗戈(11)附近阵亡了,名字是德塞。第二个可能被现实中的拿破仑派往埃及去了,远远离开一系列重大事件。第三个也许是遭受到了最深沉的悲剧:他是拿破仑,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不得不隐藏到外省某个小地方去,他没有成为奔腾呼啸的山洪,不过他耗费的精力并不少,虽然是用到了比较琐碎的事情上。巴尔扎克赞扬以献身精神和容貌美丽而闻名的妇女,称她们为“太阳女王”,她们的名字就如同蓬巴杜(12)或者狄安娜·德·普瓦捷(13)的名字一样响亮。他讲到因一时不走运而毁灭的诗人,荣誉从他们的名字旁边滑了过去。因此作家必须首先给他们重新追赠荣誉。巴尔扎克知道,人生中的每一秒钟都在毫无成效地浪费大量的精力。他意识到,多愁善感的外省姑娘欧也妮·葛朗台在吝啬的父亲面前颤抖着把钱袋送给堂兄的那个时刻,其勇气不亚于在法国各个广场上闪耀光辉的大理石像圣女贞德。成就不可能使所有传记作家都眼花缭乱,也迷惑不了那些对社会繁荣的一切化妆品和混合药剂进行过化学分析的人。巴尔扎克不可收买的眼睛只盯住能量。在乱纷纷的各种事实中,他总是只看到生气勃勃的紧张,从被击溃的拿破仑大军在贝雷西纳河边争先恐后地往桥上拥挤,灰心绝望、卑劣行为和英雄气概都汇集在那个已被上百次描述的瞬间场景里,巴尔扎克选出了最伟大的真正英雄:四十名工兵。这些没人知道他们名字的工兵为了建起一座能让一半大军逃脱的摇摇晃晃的桥梁,在漂流着冰块的齐胸深的河水里站了三天。巴尔扎克知道,每时每刻在巴黎关闭的窗子里边都有悲剧发生。这些悲剧不亚于朱丽叶之死、华伦斯坦的结局和李尔王的绝望。因此,他一再自豪地重复这样一句话:“我的市民长篇小说比你们那些悲惨的悲剧更具有悲剧性!”这是因为他的浪漫主义是向内心追求的。他的伏脱冷身着市民服装,但绝不逊于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身带铃铛的敲钟人加西莫多。他内心里僵硬的、怪石嶙峋的景象,他的激情的荆棘丛莽,他那伟大追求者胸中的贪欲,其骇人程度绝不低于《冰岛凶汉》中的可怕岩洞。巴尔扎克寻找宏伟的事物不是到帷幔里,也不是到历史或者异国的远景中,而是在极其巨大的范围里,在一种变得十分完整的、强烈紧张的感情里。他知道,任何感情都只是在力量未被削弱的时候才有意义。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他集中精力于一个目标,不在几个欲望上浪费心力、分散精神的时候,在他的激情吮吸给他带来其他感情的汁水的时候,才是伟大的。他的激情通过抢夺和违反自然的行为而变得强烈起来,这就像是园艺工人要剪掉或者压制双杈树枝,以使一个树枝得到双倍的营养,茂盛开花。
巴尔扎克描写了这样一些充满激情的偏执狂人,他们在一种唯一的象征中理解世界,在无法分开的轮舞中确认一种意义。他的唯能论的基本公理是一种激情的力学。他的信念是,不管怎样,任何生活都要消耗同样数量的力。不论生活把这种意志要求浪费在什么样的幻想上,不管意志要求是缓慢地零星耗费在千百次的激动中,或是有节制地一直保持到突然猛烈的极度兴奋,还是生命之火在燃烧或爆炸中化为灰烬。谁活得更急迫,并不意味着活得短促。谁始终怀抱唯一的激情,生活中的多样性也并不逊色。这样的偏执狂人对于一心要描写典型,一心要溶解纯洁成分的作品是极其重要的。软弱无力的人引不起巴尔扎克的兴趣。引起他的兴趣的只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比较完整,他们把所有神经、全身肌肉和一切思维都贯注于一种生活的幻想——无论贯注于什么样的幻想,爱情、艺术、贪欲、献身、勇敢、懒散、政治、友谊都行,贯注于某个象征,随便哪一个象征都行,只要是贯注于那个象征的整体。这种感情激动的人,这种自创宗教的狂热信仰者,既不左顾,也不右盼。他们所讲的语言彼此不同,因此不能互相理解。如果给收藏家看一个女子,即使天下最美的女子,他也会不予理睬。如果跟一个热恋的人谈锦绣前程,他会表示轻蔑。如果给悭吝的人看除财物以外的什么东西,他都不会从自己的钱柜上抬起头来。如果一个偏执狂听任引诱,为了其他缘故而丢弃了自己所钟爱的激情,那么,他也就毫无希望了。这是因为肌肉不使用就会憔悴,思想经年不振奋就会僵化。因此,如果谁一辈子是某一种激情的行家里手,某一种感情的竞技运动员,那么,他在其他任何领域里就会是一个技艺低下和意志薄弱的人。任何激起偏执狂的感情都要压制其他感情,破坏其他感情的基础,使其他感情干枯而死,但是激起偏执狂的感情又吸取其他感情的诱惑价值。爱情、嫉妒、悲哀、精疲力竭和心醉神迷的一切级别和突变,对于吝啬鬼来说都反映在节省的癖好里,对于收藏家来说都反映在收藏的狂热里。这是因为任何一种绝对的完善都是与感情能力的总和结合在一起的。在某一个方面强烈的感情激动之中自然会有形形色色的要求受到冷落。巴尔扎克写的重要悲剧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富翁纽沁根聚集了数百万的家财,在精明机智方面又凌驾于法国所有的银行家之上,但在一个妓女手里却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孩子。投身于新闻工作的作家如同磨里边的谷物一样被研磨碎了。一幅世界的梦幻景象,任何一个象征,都是像耶和华一样的嫉妒成性,不能容忍其他激情与自己并存。在其他那些激情中没有比较大的激情,也没有比较小的激情。那些激情如同风景或者梦境一样很少有等级秩序,没有一种激情是特别小的。“为什么不应该写愚蠢的悲剧呢?”巴尔扎克说,“还有羞耻的悲剧?恐惧的悲剧?寂寞无聊的悲剧?”这些悲剧只要有足够强度的丰富内容,就都是感动人和激励人的力量,也都是有意义的。即使面相最穷命的人,只要他不屈不挠地继续追求,或者完全绕过了自己的命运,就也有充满生气和美的威力。把这种原始力量——或者更好的说法是真正原始力量变化无常的千百种表现形态——从人的胸膛里拉出来,通过大气压力给它们温暖,通过感情让它们受到冲击,用恨与爱的万灵仙丹让它们陶醉,让它们在心醉神迷中发狂,在偶然事件的边缘问题上打垮一些人,把他们挤压到一起,然后又把他们拉开,建立起联系,在梦想之间架起桥梁,在悭吝的人与收藏家之间、在沽名钓誉者和色情狂之间架起桥梁,不停地移动各种力的平行四边形,在每一种命运里都打开有浪峰和波谷的骇人深渊,把他们从下往上投掷,然后又从上往下抛落,把这些人像奴隶一样地驱使,永远不让他们休息,让他们饱受长途跋涉之苦,很像拿破仑拖着他的士兵穿过奥地利各州,又进入法国旺代地区,越过地中海前往埃及,前往罗马,穿过勃兰登堡门,又来到阿尔罕布拉宫(14)的山坡前边,经历过胜利与失败之后,最后开往莫斯科去——一半人在途中倒下了,不管是受了榴弹炮的猛烈轰击倒下,还是埋没在大草原的冰雪之中。最初是把全世界像张纸牌一样撕成碎片,并像画风景画那样进行涂抹绘画,然后又用激动的手指操纵木偶戏——这就是他的偏执狂,这就是巴尔扎克的偏执狂。
巴尔扎克本人就是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永生的伟大偏执狂人之一。失望之后,他便从冷酷无情的世界退回到了自己的种种梦想中。冷酷无情的世界不喜欢外行新手,也不喜欢穷人。于是他埋头于沉寂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的象征。这是一个属于他,由他操纵,而且与他一起崩溃的世界。真实的事件擦身而过,但他不去捕捉。他闭门坐在斗室之中,像钉子似的伏身书案,生活在他的人物之林里,就像收藏家埃利·马古斯生活在自己的书画中一样。巴尔扎克在二十五岁以后,对现实的所有兴趣只限于把它作为一种创作素材,作为用来发动自己世界的飞轮的燃料——只有注定成为悲剧的现实例外。他几乎是自觉地避开活生生的东西,好像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生怕这两个世界,即他自己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一接触就要融合成一个世界。晚上八点钟他疲惫不堪地去睡觉,睡上四个小时,让人在半夜把他叫醒。当他周围这个喧闹的世界——巴黎——闭上热得发红的眼睛的时候,当黑暗降落到人声如潮的街道上,当这个现实的世界消失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开始复活了。他除了用其他成分以外,主要是用世界自身分解开的成分建造世界的。他一连几个小时生活在狂热的极度兴奋中,同时不间断地用浓咖啡刺激疲劳的感官。他就是这样工作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十八个小时,一直到有什么事情把他从这个世界中拖出来,拖回到自己的现实中为止。在刚醒来的那几秒钟里,他必定有罗丹在他的雕像上赋予他的那种眼神。这是从九重天国里惊醒过来的状态,这是返回忘怀了的现实的跌落。这是极其庄严,简直是在呼喊的眼神。这是一只在发抖的肩膀上紧拉衣服的手。这是一副从沉睡中被震醒的表情。这是听到厉声呼唤自己名字的梦游者的姿势。在其他作家笔下都没有巴尔扎克作品中这么强烈的自我迷失,都没有对自己的梦幻这么强烈的相信,都没有这么一种接近自我欺骗边缘的幻觉。巴尔扎克并不像一部机器上能够突然停住旋转的巨大飞轮那样,随时都能控制自己的激动。他并不是随时都能区分镜中影像与实际事物,随时都能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之间划个明确界限。别的人都把趣闻逸事——常常是些滑稽的小故事,但大多数是有些令人恐惧的小故事——塞满一本书。巴尔扎克却在对工作的陶醉中相信他的人物确实存在。一个朋友走进了房间,巴尔扎克慌忙迎着冲过去说:“你想象一下吧,不幸的女子自杀了!”然后他才从朋友惊愕的后退中意识到,他所说的人物欧也妮·葛朗台只在他的星际里生活过。也许只有外部生活与新的现实间存在法则的同一性,才能把如此持续、如此强烈、如此完整的幻觉与精神病院里病人病理学的幻想区别开来。但是从幻想的持续性、坚韧性和封闭性来看,他这样的沉思是无可救药的偏执狂人的沉思。他的工作已经不是勤劳,而是冲动、陶醉、梦想和极度兴奋了。他的工作是具有魔力的止痛剂,是让他忘记生活饥荒的安眠药。巴尔扎克比任何人更有能力成为一个享受者,成为一个挥霍浪费者。他自己承认,这种狂热的工作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享受的药剂。一个对渴求如此无节制的人,就像他书中那些偏执狂人一样,只能放弃别的热情,因为它代替了它们。他在创作中找到了七倍的代用品,因此他能够丢开生活感情的刺激、爱情、追求、名气、娱乐、财富、旅游、荣誉和胜利等等。他的感官像孩子一样迟钝,区分不开真的与假的、错觉与真实,随便用些什么喂养便够了,不管是真实还是梦幻。巴尔扎克一辈子都在欺骗自己的感官,他不给它们享乐,而只是糊弄它们,他拒绝给它们菜肴,而只是用气味来满足它们的饥饿要求。他的经历就是热情地参与他的创造物的享受。当轮盘赌的转盘旋转起来以后,往赌案上押十个路易,然后便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他。那个在剧院里赢得重大胜利的人,那个与全旅一起冲向高地的人,那个用地雷从根基上掀起交易所的人,都是他。他的创造物的一切喜悦都是属于他的。那些喜悦就是极度兴奋。他那外表很可怜的生命就是在这种极度兴奋中折磨自己。他玩弄自己笔下的人物,就像放高利贷的高布赛克玩弄陷于绝望投奔他而来的受苦的人,他们向他借钱,他则让他们在钓钩上蹦跶。对于这些人的痛苦、愉快和烦恼,他仔细地观察,当作是演员们或多或少有些天赋的表演。巴尔扎克的心借身穿肮脏外套的高布赛克的嘴说出:“您认为这样钻研一个人心里最隐蔽的皱纹,这样深入地探讨面前的一颗赤裸裸的心,是毫无意义的吗?”他这位意志的魔术师把梦想重新融化成了生活。据传,巴尔扎克在屋顶阁楼里啃个干面包当作一顿可怜的正餐的时候,曾经用粉笔在桌子上画了个餐盘的轮廓,还在餐盘中心写上最爱吃的精美菜肴的名称,目的是一边嚼干面包一边通过意志的启示而感受到最昂贵的菜肴的味道。正如此时他认为品尝到了菜肴的味道,就像是真正品尝到了菜肴一样,他肯定也难以遏制吞饮自己书里面万灵仙丹般的一切生活刺激。他肯定也用他笔下人物的财富和挥霍浪费来欺骗自己的穷困潦倒。他这个总是被债务紧追不放的人,这个不断被债主们纠缠的人,在写下“十万法郎养老金”的时候,肯定感觉到一种简直是感官的刺激。就是他,在埃利·马古斯收藏的名画里翻寻不已;就是他,以高老头的身份喜爱那两位伯爵夫人;就是他,与六翼天使一起腾空升起,凌越从未见到过的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就是他,与吕邦泼雷一起享受女士们赞赏的目光;就是他,为了自己而让所有这些人都喷射出像岩浆一样的情欲。他用大地上的浅色药草和深色药草为他们酿制幸福和痛苦。没有一个作家比巴尔扎克在更大程度上与自己的人物共同享受。正是在他描写为人渴望的财富魔术的地方,可以觉察到自我陶醉者的欣喜若狂和孤独者的大麻瘾,比在一些艳遇场景中所觉察到的还要强烈。这是巴尔扎克最内在的激情:数字的上下波动,贪婪地营利和金额的化为乌有,手转手的资金投掷,资产负债表上数字的增大,价值的急剧下降,极端的下跌和上升。他让数百万金钱像大雷雨一样突然降落到乞丐头上,又让资产化整为零,像水银一样从无力的手上流失。他以狂喜的心情描述福布宫,描述金钱的魔力。用激动得难以说话的感情,用感官最高级的喘息,他磕磕巴巴地讲出“数百万”、“数十亿”这些词。他让高雅居室里的妙人儿列队而立,像是苏丹宫殿里的女子一样娇媚,又把王权的象征物讲述得犹如王冠上的宝石一样。这种激情在他的手稿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以看到,最初纤细平静的字体如何像勃然大怒者的血管一样膨胀了起来,字体如何蹒跚而行,然后又加快速度,好像发狂地互相追逐。他用来不断刺激过分疲劳的神经的咖啡也留下了渍痕斑点。还几乎可以听到过热的机器无休无止哗啦哗啦的喘息声,它的制造者狂热焦躁的痉挛,这个语言的唐璜贪得无厌,这个想占有一切而且拥有了一切的人。还能看到这个永不知足的人在校样上又一次暴躁的发作。他总是一再拆开固定下来的结构,就像发烧的人揭开伤口,要从已经僵直冷却的身体里再挤出几行不停跳动的鲜血。
这样巨大的工作如果不是纵欲快感,而且不仅如此,如果不是苦行僧式拒绝一切其他权力形式的人,即认为艺术是解脱烦恼的唯一可能性和充满激情的人的唯一生活意志,那就永远无法理解。他曾经用其他材料仓促地梦想过,一次或两次。在实际生活中他进行过的第一次尝试,那是在他创作陷于绝望,想要取得实在的金钱权力而当上投机商,创办了一家印刷厂和一份报纸的时候。但是这个在自己的书里无所不知的巴尔扎克却背负着命运历来为不忠的人准备的那种讥讽嘲笑,他在他的书中无所不能,交易所人员的手段,大小业务上的诡计,对任何东西的价值都了如指掌的放高利贷者的诀窍,他还在自己的工厂为几百号人安置生活,用正确的逻辑结构赚得了一大笔钱;他使得葛朗台、波皮诺、克瑞威、高里奥、勃里杜、纽沁根、魏尔布鲁斯特和高布赛克都富了起来,可他本人却丧失了资本,名誉扫地,一败涂地。他给自己留下来的只有那铅一样沉重的可怕债务,后来在半个世纪的生活里他一直不断呻吟着用宽大的负重的肩膀承担那些债务。他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的奴隶。在工作的重压下,有一天他血管破裂,无声无息地崩溃了。这是其他受冷落的激情的嫉妒,是对巴尔扎克为之献身的唯一激情——即艺术——的嫉妒,对他进行的可怕报复。甚至爱情,对于别的人是关于一次经历和事实的美好梦想,在他那里却首先是梦里的经历。德·韩斯卡夫人,这个外国女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的那些著名的信都是为她而写的,她在看中他之前就已经被他热烈地爱上了。当她还是个非现实的人物,是个像金发女郎,像德尔菲和欧也妮·葛朗台那样的人的时候,巴尔扎克就爱上她了。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除了创作即想象的激情以外,任何其他激情都是歧途。他对泰奥菲尔·戈蒂耶说:“作家应避免接近女人,女人会使他丧失时间。作家应该局限于他们的写作。这种表现形态就是风格特征。”事实上,巴尔扎克在内心深处所爱的并不是德·韩斯卡夫人,而是对她的爱情。他所爱的不是他所遇到的处境,而是他为自己所创造的处境。他长久地用幻想喂养渴求实际的饥饿,长久地用画像和戏装演戏,一直演到他像最激动的演员那样相信自己的激情为止。他孜孜不倦地沉湎于这种创作的激情,长久地加速内部的燃烧,直到火焰冲天冒起、向外喷发的时候为止,直到他毁灭的时候为止。他的生命随着每一本新书出版,随着每一次愿望实现而缩短,就像他的神秘小说中一张有魔力的驴皮那样。他是被自己的偏执摧垮的。这就像赌徒被赌牌摧垮,酒鬼被酗酒摧垮,大麻瘾君子被灾难的烟斗摧垮,好色之徒被女人摧垮一样。巴尔扎克是在他心愿的大量实现之中毁灭的。
如此强大的、用鲜血和活力来实现梦想的意志,把自己的法术作为生命的秘密,并把自己赞颂为世界的法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丝毫不暴露自己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哲学。他也许像普罗透斯(15)那样,不过是个没有一定形体的可变之物,因为他的身子体现出了一切人。他像伊斯兰教的托钵僧人,又像一种很易消逝的精灵,能钻进数以千计的人的身体里栖身,而在这些人误入歧途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他能像电流一样,忽而与乐观主义者,忽而与利他主义者,忽而与悲观主义者以及相对主义者接通或者断开,能够把一切见识和价值纳入自身和排出自身。对于他来说,只有强大的意志是真实的和不可更改的。正是这个芝麻开门的咒语为他这个异乡人搬开了石头,领他下到肺腑中感情的黑暗深渊,又让他带着最高尚的经历从那里上来。于是他必定比别人更喜欢把一种超越精神对物质产生影响的力量归于意志,而且感觉到意志是生活的准则和人世的信条。他意识到,意志从一个拿破仑散射出来的影响会震撼全世界,推翻帝国,鼓舞诸侯,搅乱千百万人的命运;他意识到,这种纯洁的、向外的精神大气压力也必然要在物质内部表现出来,要使相貌定型,而且涌入整个胴体里。正如短时间的激动都能激起一个人的表情,美化或者形成粗野甚至迟钝的特征那样,一种持久的意志、一种慢性的情欲也必然能开凿出人类的面容。对于巴尔扎克来说,一副面孔就是一个石化了的生活意志,一种用青铜铸成的特性。正如考古学家必须从石化的残留物中认出一种完整的文化那样,巴尔扎克觉得作家也需要从一个人的面貌,从一个人所处环境的氛围中认出他内心的文化。
这种相面术使巴尔扎克喜欢上了弗兰茨·约瑟夫·加尔(16)的理论,即大脑潜藏性格的地形学;还使他研读了拉瓦特(17)的作品。拉瓦特在一个人的面孔和外表上所看到的也只是变成肌肉和四肢的生活意志,只是翻卷外露的性格。这种强调内部与外表深奥莫测的交互作用的巫术正是巴尔扎克所渴求的。他相信梅斯梅尔(18)关于磁性能从一种介质往另一种介质里传送意志的理论。他把这种观点与斯威登堡(19)的神秘主义的灵化结合起来,并且把所有这些还没有完全浓缩成理论的心爱物都归纳到自己的宠儿路易·朗贝尔的信条里。朗贝尔这位意志化学家把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奇特形态、自画像和追求内在的渴望离奇古怪地结合起来。他觉得每一副面孔都是一个尚待猜解的哑谜。他断言在每个人的面貌上都认得出一种动物相。他相信,从神秘的迹象上能够确定死去的人;他能从相貌、动作和服装上认出大街上每个行人的职业。但在他看来,这种直觉的识别能力还不是眼力的最高法术。因为这种能力只用于已存在的、现实的东西。他最深切的愿望是像某些人那样,能够集中力量不仅发现眼前的,而且也能根据蛛丝马迹发现过去的,从预现的根源上发现未来的,成为手相家、预言家、星相家、占卜家等一切具有天生“第二视觉”和更加深邃眼力的人的同盟者。据说这些人都能从外表认出最内心的东西,从确定的限度内认出没有限度的东西,还能根据手心里的细纹说出往昔生活的简单过程,并进而导引出通向未来的朦胧小道。这种法眼只有不把才智分散到千百个方向,而是——在巴尔扎克笔下经常出现浓缩的思想——把才智贮存起来用于一个唯一目的的人才有。“第二视觉”的才能不是魔术家和预言家所独有的才能。“第二视觉”就是自发的视觉认识能力,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就有。德普兰也有。这位医生根据一个病人迷惘的痛苦立刻确定了他害病的原因和他寿命可能的限度。天才元帅拿破仑能立刻认识到,为了决定战争的命运,他必须把军队投放到什么地方。花花公子德·玛赛也具有这种能力,他能抓住短暂的时间使一个女子堕落。交易所投机者纽沁根能在恰当的时间采取重大的交易行动。所有心灵天空的星相学家都靠透视内部的眼力来通晓他们的知识。对普通人的眼睛是灰蒙蒙一片混沌的地方,这种眼力能像透过望远镜一样看到地平线。作家的幻象与学者的演绎法之间的亲和力,自发的迅速理解与缓慢的逻辑认识之间的亲和力,便蕴藏于其中。巴尔扎克必定也不能理解他自己直觉的概括能力。所以他常常用几乎是困惑的目光吃惊地打量自己的作品,就像是在打量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被迫地转向不可比较的哲学,一种神秘主义,神父的普通天主教教义再不能满足他了。混杂在他最内在气质里的这种魔法的晶粒,这种不可理解性,不仅使他的艺术成为生活的化学,而且成为炼金术,这就是他与后来人,与他的模仿者,特别是与左拉有别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