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悲剧

Y癌逝整整八年了。才成新鬼时，也是Y隶属的信仰小团体的成员好心告诉我，心灵导师解密安慰他们，她没有耽搁，经过旋转门般已经转世降生欧洲的好人家。我不满意，追问，欧洲那么大。英国，朋友答得谨慎，仿佛怕泄露天机。

我几乎要讥诮问，是那在一九八〇年代有个摇滚歌手辛迪·劳帕唱红“女孩就是要玩乐（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的英国？

Y治癌的那两年，也是我被驱逐出隔板圈而不得不勉力做个看似走在时代尖端的所谓新游牧族、自由工作者，更多时候是茧居族，心志彷徨时，眼睛离开书本看着窗外的天空。总是这种时候接到Y的电话，想来是服了药午寐后精力稍足，她小女生般清轻的音质问，最近好吗？略过对自身病体的怜悯、治疗过程的骇怖，她努力要分享与我的是经由佛法对生命的领悟，对死亡的温和正视，她不烦乱不颠倒梦想的虚心等待着。甚且不无欢喜的说，请到了一幅大得覆壁的曼陀罗挂轴，她日日拜忏；服用的药也都经过上师加持。

有了这样的指引与支撑，她自信还有一长段路要走。

她口齿不清的说着对佛法的体悟，包括一些玄妙的超验推论或事迹，结论是轮回太苦太苦了。她说，医生很惊讶以她的状况居然还能那样活着，超出了医学的经验。她非常平淡的语气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没有遗憾，自己毕竟是幸运的，延宕那最后的时刻得以多陪陪一对未成年的儿女。

真的是这样？我看着住处的几道门、几面窗，听筒里的言语何其抽象，我几乎要恼怒了。视死如归？恐怕比较像手上握着登机证吧，然而广播说班机延误了，非常抱歉，敬请耐心等候，谢谢你的合作。

宗教不是避难所，不是赎罪券，不是临终之眼回头一望的踏脚石。我个人倾向的解释是在暗黑路上，有幸获得的光源。但是，因信称义，你必须先信了。

屋子前后窗户洞开，偶尔穿越的风爽飒如流水，我想她是在危崖边等待信号便要一跃跳下，破水潜入另一度空间。

有次我们约在她住家巷口的公园见面，骤雨后大树下的木桌椅、涤净的空气，清新可喜。天上疾走的飞云急着酝酿下一场雨。她更加的黑瘦枯干，一身衣裙邋邋的挂着。癌细胞蚕食着她。我们的谈话不着边际。那是寻常的上班日、营业日，我们却像《等待戈多》里的两人坐在小区公园。不免自嘲，真是两只不事生产的衰鬼。

人之常情，Y显然仍有悬念，一再提到精通四柱八字的长者给的批注，“你是做大事的人。”而实践的必要条件，时间、寿命。《迷宫中的将军》这样写，“留给他的时间，勉强够他走到墓地。”我是个好聆听者，不诘问不插话，不干扰使她分心。

套句广告词，大事有两种，成功的失败的，皆大欢喜或一人包揽苦果与骂名。在我还在上班黑洞，心力不许有所旁鹜时，曾经是我的老同事也是Y的第三方告诉了我Y的事（闯的祸？），就在工作与运气顺风顺水时，如同历来被允为经济奇迹先锋，那些带着一只OO七走闯世界的中小企业主，她决定创业。老同事客观下结论，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也太美了。募集的资金很快烧光，业绩与利润挂零，留下的烂摊子自是贴满盟友愤怒怨责的大字报。老同事感叹，明明是只能安分当幕僚的机月同梁，偏偏找死去做杀破狼，不衰才怪。

昆德拉喜欢的俗谚，只发生过一次的事等于没发生过。那一年，我亲眼看着Y继续拼搏但屡败屡起的下半场，她兴奋中只简单说了，又有了新的局，新的组合，新的作法。我始终未能置一词，虽然好奇但也没问过，那上一个呢？又不是年节玩麻将，一局完了，推翻再起一局。终于，一个阴晦傍晚，她找我到一家连锁咖啡馆，流泪承认彻底失败了。这次，唯一的出资者一夕间抽走银根，清光办公室，她完全孤立无援了。讲究情调，爵士乐与暗影如同蝶群的咖啡馆，外面是下班放学的人潮鞋底挟泥沙滔滔而过，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彼时我亦是处处点金成石的衰人。

我们是否因为衰运的频率吻合，同在浮花浪蕊都尽的境遇，因而相濡以沫般的理解彼此、温暖彼此？其后稀有几次听到人们谈起Y，我总缄默听着，关于她的落败、难堪与错到底的处理风格，我像听着一张满是刮痕的黑胶唱片。我相信她是如同我的老师之为人，一生不辩白，因为辩白形同告解有诿过之嫌。何况，她的工作与事业早预言了她的病体。但我并不天真以为，死亡注销一切。她留下的负债永远是负债，债主不会原谅她。

但愿如此。

那个初夏，接到消息，我去医院探视Y最后一面，她头发剪短而稀薄，身罩医院的单薄袍子，抵抗不了癌细胞肆虐，无声掉着大滴的眼泪，伸手与我一握做最后的道别。或者因为去年底才送走也是癌逝的父亲，我抵抗着不愿有任何情绪，随俗只能说句多余的“保重”。脑中闪电般浮现并不很久以前，我们走在红砖道，她为了一个案子的想法成熟了而雀跃竟挥起了拳头，如同攫住了满掌成功的浆果。

狄更斯《双城记》的结语，“我现在做的远比我所做过的一切都美好；我将获得的休息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唯愿Y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