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散
与高雄相同纬度的深圳,夏天起步快,太阳特别凶悍,多年不见的W说他每一季返台省亲再返工的路线,出了赤腊角机场换走南中国海,四十分钟的快艇海路到蛇口港上岸,司机一秒不误接过,数分钟车程后严丝合缝嵌回岗位。多年前夹挤在罗湖的人群漩涡、下一秒将灭顶被踩死的恐怖经验,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他悸怖成了心理障碍。W已经懂得避开大众路线,找到另一种选择,快速抵达。那是一条快捷方式,唯登陆成功者知道。
如同登上旧大陆的外来种,不同的体制与游戏规则,不同的思考模式与术语,不同的位阶与权力关系,兑换成了全新的良性刺激,让W进化得既沉稳且干练,是河洛话的赞美,大范。
落地窗挡不住紫外线强盛的炎阳之气,W呷着郁金香杯里的第二杯白酒,想来是他人生进阶后的新习惯。而老同事相逢的必然程序,便是补充那些当年如星球爆炸陨石般四散各自逃生之后的近况。“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已经从年轻时的俏皮话转化为内心的暗暗祈祷,所幸我们也世故韧皮得不闪躲了,譬如纯孝的A在母亲猝逝后并发了严重的忧郁症,B从鼻子病到脊椎,治了两年毫无起色,C离婚了,D嫁得好在当少奶奶,E下落不明。卡尔维诺写的:“你知道你所能期望的,充其量不过是避免最坏的事发生。”而眼前好酒量的W,眼神气色澄定。
那时候,我们共事的形同公家机关的某机构位于市郊山丘上,大仓库似的办公室,无有阶层分别,只有等因奉此的工序,准时上下班,最适宜安分等退休或心怀二志者。我早上走山丘后露水汤汤的水泥坡道,干涸排水沟旁杂树野草下是潦草的新兴小区,我想着《城堡》的土地测量员在雪夜眺望山头遭浓雾黑暗遮蔽的城堡,一边心虚地告诫自己,别再不知好歹了,静下心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我们都知道,一整个部门是因为M的“克里斯玛”而群聚在一层楼——呼群保义?别开玩笑了——在一切皆可商品化、无一不可营销的绞肉器大神之前,所谓专业与分工的事有多少是照养体制而不是照养人?M阅人多矣,职场的假面与排场,一似塔罗牌大小两系统的交织、因差异摩擦冒出迷离烟雾,他习焉而深察,懂得狡狯以对,带领我们该敷衍时演戏,该交业绩时认真努力,不许有一丝缺口供其他部门攻击。我们喜欢他顽童般的暗语,“我们就来唱一出大戏。”无事时,他爱搬移盆栽晒太阳,持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喂水。但毕竟与总头头一次严重的争执而咆哮决裂了,翌日不再进办公室,我与W及其他人半年内也陆续辞职。
我之后疑心M是否一人自导自演了最后一场戏,因为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我们一群的剩余价值所剩无几,再淹留那怪兽机构中必然成为赘瘤,惹人嫌。M壮士断腕地离开,为我们打开闭锁的链条、做了示范。那是领导者不落言诠的手腕与胆识吧。那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解释。
“许多年后”,我们在那机构的一切都成了泡沫,世事一如自动化的庞大机器一直往前,真正残留的是人与人之间遥远星光般的情谊。发展既然是硬道理,深圳想必多的是这样从荒地硬辟出来的楼盘、街廓、柏油路,新得如同模型,路树缅栀花曝晒得没有香气,几步之外的蛇口湾海天晃荡,大太阳照得水汽蒙蒙也好像大片场的布景。W笑容灿烂与我道别,他当年第一次在此登岸,大约像是唐僧上灵山过了凌云渡踏上无底船,赫然水下一具流尸,那是脱胎换骨前昨天的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