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人
其后我再也没有D的消息。
虽然我们彼此知道都还同在一座城市,继续拼凑梦想的碎片,并期待像长日照植物那样活得健康。
那个潮湿发霉的冬天夜晚,D电话中告诉我,他的猫被谋杀了。之前我们不通音讯多年,断续听闻他半年至一年跳槽一次,升级更优的待遇,更大的客户,脾气却也更坏,架子更大,行事更嚣张;跳槽的间隔出国只挑五星级饭店度假血拼,衣服鞋子穿几次便扔,才又忏悔那些年疯狂购物的总金额足够回乡买一栋透天厝。毁灭之前,必先疯狂,我丝毫不讶异。借用巴尔扎克,我视他为人间悲喜剧的一个章节。
猫是很难死的,D分析凶手必然捕捉它进布袋,甩流星锤般摔砸,猫尸陈放浴室瓷砖地上睡着了般,皮毛还有温暖。我缓和他,提问窒息的可行性而不愿问凶嫌可能是谁。他冷哼一声。我尽责扮演细孔槅窗后的神父角色,听他跳跃式的忏情诉说,无非自怜。那仿佛充满侵蚀情绪的神经性毒气的霪霪冬天雨夜,我应是他能找到最后的听众,最后一根浮木,否则骄傲如他不可能主动与我联络。我记得他老公寓背后一棵绿森森大树,在我的童年家乡,正适宜死猫挂树头。然而真正棘手的是流行的文明病,躁郁症;他的投射症状是心因性的痒,全身游移,尤其好发于孤独的时候。让我悚然想起林怀民《蝉》里的小范,三十年后魂兮归来借D复活。
那么,这是D最孤独难耐、心灵最危脆的时候。虽然感激他视我如树洞的倾吐,我已经无有余裕或因恋旧或因惜才而沸腾起血液,再像年少时慷慨动情。
与D短暂共事一开始相当愉悦,他对现代物品有着纯然的爱悦,能够全然的享受,旋即转化为一己的语言、影像创造。这样爱物让他自己有所用,是他的幸运。难以为继的是他需要的不是共事者,而是崇拜与追随鼓掌的人,我们的那一点友谊反而成了他最便利的建立威望的试纸,共患难容易则不能共富贵。晚我一代的他有自己的语言,述说他所谓的爱的伤害与修补,残缺与赎回,我以为这里有更深层且严肃的人与人因为依存而扭曲、耗竭彼此的病灶。我从不怀疑他是职场的赢家。然而正如富含老掉牙训诫的美国梦,当你爬上顶巅,竟发现只剩孤独得抓狂的自己。
张爱玲写她的废材父亲,“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何其腐蚀性的感情。
那个冬夜,我握着话筒,如临深渊,D告诉我最后的故事,最彷徨时他知其不可而为之飞去保有荣光的昔日奥匈帝国寻访已婚的旧情人,那金色汗毛的妻子哀矜地带他看她丈夫用作储藏室的小房间,她简略说两人吵了架或心情郁闷时,男人就进去里面默默待着。房里存放着D毕业即失业的那年,怨愤满溢无处发泄时在桌凳、衣服、画册的狂躁涂鸦,旧情人一一保留着,海运寄回。一间封锁着爱与伤害的记忆之房。我看见D在那里流着真诚、忏悔的泪。
我固执不置一辞。人与人的短暂交会,误解多如碎屑恒常遮盖过知心时黄金那般的光芒,我惊叹列维《野性的思维》“修补匠/术”的见解,而我如何从我们的碎片中建立起新世界,翻出新意义、新秩序?
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在自己的房子,安稳如蚕茧,D的告解终了,我倾听之后,不会再有第二次,我想着那存放旧物仿佛保存神迹的遥远房间,那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神圣仪式。在这样的世界,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