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秦文◎
《战国策》
又称《国策》,是一部记载战国时代各国史事的重要实录,记录了上至春秋,下至秦并六国约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它同时也是战国时期游说之士、纵横家的策谋和传说的汇编。《战国策》的作者已无从考索,西汉末年经刘向辑录整理,以国别为基础,以时间为顺序,成书三十三篇。
◎苏秦以连横说秦◎
【题解】
苏秦欲游说秦王统一天下,结果失败,返乡后受到家人冷遇,于是刻苦研习兵书谋略,最终以高超的辩才和智谋游说赵王成功,从此飞黄腾达,显扬于诸侯。本篇就记述了这样一段故事。文章反映了纵横家重利趋名的人生观和崇尚智谋策略制胜的思想,对人物形象的刻画生动逼真,文情富有起承转合之妙。
【原文】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1],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殽、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6],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兜[7],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8],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9],制海内,子元元[1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11],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12],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13],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14]。赵王大说,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15],白璧百双,黄金万镒[16],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17],伏轼撙衔[18],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注释】
[1]苏秦:字季子,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连横:战国时,随从强国去进攻其他弱国,称为连横。战国后期,秦最强大,连横就指这些国家中的某几国跟从秦国去进攻其他国家。[2]巴:今四川东部地区。蜀:今四川西部地区。汉中:今陕西南部地区。[3]胡貉(hé):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出产的貉皮。代马:指今山西、河北北部出产的马。[4]黔中:地名,在今湖南常德。[5]殽:殽山。函:函谷关。[6]神农:传说中教人农耕、亲尝百草的远古帝王。[7](huān)兜:尧的臣子,为人狠恶,不畏风雨禽兽。[8]车毂(ɡǔ):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9]诎(qū):通“屈”。[10]元元:平民,老百姓。[11]羸:通“缧”,缠绕。縢:绑腿。蹻(jué):草鞋。[12]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13]纴(rèn):织布帛的丝缕,此指织机。[14]抵掌:拍手。[15]纯:匹,束。[16]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17]掘门:掘墙为门。棬(quān)枢:用曲木做门轴。[18]撙(zǔn)衔:控制马勒,让马驯服。
【译文】
苏秦起初用连横的策略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富饶物产,北面有胡貉、代马可以使用,南方有巫山、黔中为屏障,东边有崤山、函谷关这样坚固的关塞,田地肥美,百姓殷实富足,还有兵车万辆、勇士百万、沃野千里,加之储备充足,地势险峻,便于攻守。这正是人们所说的肥美险固、物产饶多的天然府库,天下的强国啊!凭借大王的贤明、百姓的众多、车马的功用、兵法的教授,一定可以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而治。我希望大王对此稍加留意,请允许我奏明这样做的成效吧。”
苏秦以锥刺股刻苦攻读
秦惠王说:“寡人听说过,羽毛长得不丰满,便不能高飞;法令条文不完备,就难以施行诛罚;道德不深厚,就不能够役使百姓;政治教化不合理,就不可以烦劳大臣。现在先生不远千里,郑重庄严地在宫廷上指教我,但我希望您还是改日再谈吧!”
苏秦回答说:“我本来就疑惑您是否能采用我的主张。过去,神农氏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而擒获蚩尤,唐尧讨伐兜,虞舜讨伐三苗,夏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侯虎,周武王讨伐商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凭借武力的呢?古时各国使臣的车驾往来奔驰,车毂相击,互相之间用言语结交,使天下为一体;但结果或者合纵,或者连横,兵革甲胄也并未因此藏起。辩士们都巧饰辞令,说得各国诸侯昏乱迷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不胜治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民的虚假欺诈行为却日益增多;国家法令琐碎混乱,百姓被搅得更加贫穷。君臣上下皆为此发愁,百姓无所依靠。冠冕堂皇的道理讲得愈多,战争反而愈加频繁;盛装打扮、巧言善辩的辩士愈多,诸侯间的战争就愈发不能停息;繁征博引的文辞愈多,天下愈是治理不好;说者唇焦口燥,听者耳朵都快聋了,看不出一点成效;施行仁义,诚信相约,天下却愈发不相亲善。于是诸侯废文用武,以优厚的待遇供养敢死之士,制作铠甲,磨砺兵器,要在战场上争取胜利。如果空坐而能获得利益,安居而能扩大土地,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和明主贤君,他们虽然也常想安坐而获得利益,然而在天下的大势下也不可能办到!所以跟着就依靠武力来完成大业。如果地域宽阔,就两军对攻;倘若地势狭窄,就短兵相接。只有这样,才可能建立伟大的功业。所以只有对外用兵取得了胜利,对内实行仁政才能强劲有力;只有在上树立了君王的威信,在下才能使百姓服从。当今之世,如果想兼并天下,凌驾于大国之上,威慑敌国,控制海内,抚有百姓,臣服诸侯,就非用武力不可!现在继承君位的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道理,一个个政教不明,治理混乱,被辩士们的花言巧语迷惑,沉溺在繁琐的言辞中不能自拔。这样看来,大王本来就不能采纳我的主张啊。”
苏秦以连横说秦
苏秦向秦王上书有十次,可是他的主张终未被采纳。他的黑貂袍破了,带来的百斤黄金也用完了,以至用度缺乏,只得离秦归家。他绑着裹腿,穿着草鞋,背着书籍,挑着行李,形容憔悴,脸色黑黄,面带羞愧。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为他做饭,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长叹一声说:“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嫂不把我当小叔子,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他连夜清检书籍,摆开了几十只书箱,找到姜太公的兵书《阴符经》,立即伏案诵读,选择要点,反复揣摩领会。有时读书读得昏昏欲睡,他就用铁锥刺自己的大腿,以至血流到脚上。他说:“哪有去游说君主而不能使其拿出金玉锦缎,取得卿相的高贵地位的呢?”一年以后,他终于钻研成功,便说:“这次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今的君主了。”
于是他赶往赵国的燕乌集阙,在华丽的殿堂上觐见赵王,两人谈得拍起手来,十分投机。赵王很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授予他相印,并赐给他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跟在他的后面,去联合六国,拆散连横,以抑制强大的秦国。因此苏秦做赵国的相国时,秦国与六国断绝了来往。
在这期间,天下如此广大,百姓如此众多,王侯们如此威严,谋臣们如此善用权术,却都要取决于苏秦的策略。没有花费一斗粮食,没有用一兵一卒,没有一个人参加战争,不曾断过一根弓弦,不曾折过一支箭,就能使六国相互亲睦,胜于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归服,一人得用而天下顺从,所以说:“要在政治上用力气,而不要在武力上用力气;要在朝廷决策上用力气,而不在国境外用力气。”当苏秦得意显耀之时,二十万两黄金归他使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道路上仪仗闪耀,崤山以东的六国,一时间皆听从苏秦的指挥,从而使赵国在诸侯中的地位大大提高。
而苏秦只不过是一位住在陋巷中挖墙洞为门、以桑木为门板、以曲木为门轴的贫寒困苦的士人罢了,但他却坐车骑马,神气十足地周游天下,在朝廷之上游说各国君主,使国君左右的人无话可说,天下没有能与之相比的人了。
苏秦将要去游说楚王的时候,途经洛阳,他的父母闻讯,赶忙张罗打扫住处,清洁道路,并且演奏音乐,备办酒席,到郊外三十里去迎接。苏秦来到后,他的妻子不敢正视,只是偷偷地察颜观色,侧着耳朵恭敬地听他讲话。他的嫂嫂伏身在地,像蛇一样匍匐而行,四次跪拜谢罪。苏秦说:“嫂嫂,为什么你以前那么傲慢而现在又如此谦卑了呢?”嫂嫂答道:“因为弟弟现在地位显贵而且金钱很多啊!”苏秦叹道:“唉!一个人贫穷时,连父母也不把他当儿子看待;等到他富贵了,就是亲戚也都畏惧他。看来人生在世,对于权势富贵,怎么可以忽视呢?”
【写作方法】
此文最大的特点就是长于对比。苏秦游说秦国失败,一时资用全无,面容憔悴,可以说是落魄到了极点;而他游说赵国成功,则是名利双收,志得意满。先后一衰一盛,反差强烈,而困顿、富贵不过短短数年之间,不禁让人感慨不已。文中还有一处对比,可以说是精彩绝伦。苏秦从秦国返回家里后,妻子不给他缝衣,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都不屑与他交谈。亲人尚且冷眼相对,何况常人呢!而他名满天下后,父母亲自为他除道,郊迎三十里;妻子则“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大嫂也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谢罪。作者描写世态炎凉,不但得法,而且极尽逼真。此文起结相应,议论、叙事相间,参差错落,慷慨激昂。
清代唐介轩《国文经纬贯通大义》中评价此文说:“摹绘炎凉有要法,凉处写得足,则炎处写得更足,所谓一抑一扬,一顿挫一轩昂是也。”
◎司马错论伐蜀◎
【题解】
战国中后期,秦国统一天下的形势已经日渐明朗。这篇文章说的是秦惠王与大臣商议统一天下的大计,张仪和司马错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张仪主张“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这一方案四面树敌,过于霸道,实行起来阻力较大;司马错提倡先经略西蜀,等秦国资本足够的时候,再灭六国。秦惠王衡量两种方案的利弊,最终选择了司马错的策略。事实证明,秦惠王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
【原文】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1],塞辕、缑氏之口[2],当屯留之道[3],魏绝南阳,楚临南郑[4],秦攻新城、宜阳[5],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6]。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名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7]。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8]。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释】
[1]三川:在今河南洛阳一带。[2](huán)辕:山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北。缑(ɡōu)氏: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3]屯留:今山西屯留。[4]南郑:在今河南新郑。[5]新城: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今河南宜阳。[6]九鼎:古代传说夏禹铸了九个鼎,是夏、商、周三代的传国宝物,象征国家政权。[7]与国:盟国,友邦。[8]陈庄:秦国官员,曾受命出任蜀相。
【译文】
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司马错主张攻打蜀国,张仪却说:“不如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听你们的见解吧。”
司马错论伐蜀
张仪说:“应先亲近魏国,友善楚国,然后出兵三川,堵住辕、缑氏的出口,挡住屯留的山道,再让魏国出兵切断南阳的通路,让楚国逼近南郑,秦国军队则攻打新城和宜阳,兵临二周的郊外,声讨二周君主的罪行,然后再侵袭楚国和魏国的领土。周自知局势难以挽救,必然会交出九鼎宝器。秦国据有了九鼎,掌握了地图和户籍,挟天子以号令天下,天下就没有敢不听命的,这才是成就王业。而现今的蜀国,只是一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是戎、狄的首领。去打它,劳动军队民众而不足以成就威名,即使得到了那里的土地,也算不上是什么利益,我听说:‘争名者聚于朝堂之上,争利者聚于集市之中。’现在三川和周王室就是当今天下的集市和朝堂,大王不去那里争夺,反而要到戎狄之地去争夺,这离成就王业未免太远了吧。”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要使国家富强,就必须扩大疆土;要使军力强盛,就必须使百姓富裕;要成就帝王之业,就必须广布恩德。如果这三个条件齐备了,那么帝王大业就会随之而实现。如今君王疆土狭小而人民贫穷,所以我愿从易处着手。蜀国确实只是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是戎、狄的首领,并且有像夏桀、殷纣一样的祸乱,以秦国的实力去攻打它,就像用豺狼去追逐羊群一样。取得了蜀国的土地,就足以扩大秦国的疆土;获得了蜀国的财富,就足以使人民富裕,使军备得到整治。不用有很多的人伤亡就可以使它降服了。所以秦国夺取了一个国家,天下却并不认为这是残暴;秦国虽然尽得了蜀国的财富,诸侯却并不认为这是贪婪。这样做,我国是一次行动而名利两收,而且还能赢得制止暴乱的美名。假使现在去攻打韩国、挟持天子,这挟持天子是恶名啊,而且也不一定就能从中得到利益,反倒落个不义的名声。而且去攻打天下人都不愿意进攻的地方,是很危险的。我请求向您陈明其中的缘故:周王室,现在还是天下的宗室;韩国,是周王室的友邦。周王室要是知道自己要失去九鼎,韩国要是知道自己要失去三川,那么周、韩两国必然戮力同心,共同谋划,借助齐、赵的力量,向楚、魏寻求解决办法,他们要是把九鼎送给楚国,把土地送给魏国,您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这样的话,还真不如攻打蜀国那样万无一失。”
秦惠王说:“说得不错,我听您的。”秦国最终发兵攻打蜀国,这年十月攻下了蜀国,接着又使蜀国安定了下来,蜀国的君主改称号为侯,秦国还派陈庄去做了蜀相。蜀国归附了秦国之后,秦国变得更加强大富裕,也就更不把各国诸侯放在眼里了。
【写作方法】
司马错的言辞徐缓敦厚,娓娓动人。他先以“务广其地”、“务富其民”、“务博其德”说明富国强兵之道,再提出西去蜀地的重要性,最后针锋相对地指出张仪之计的弊端,可谓迂回曲折,环环相扣。司马错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句句驳倒张仪,所以秦惠王最终采纳了他的方案。
◎范雎说秦王◎
【题解】
战国中后期,秦国为统一天下,招揽了不少名士,范雎就是其中之一。范雎本是魏国的大臣,魏相魏齐因误听谗言,把他抓了起来,以严刑折磨他。范雎逃出魏国,来到秦国,秦昭王听说他是个贤士,就亲自恭迎他,之后还任命他做了秦相。本文说的是范雎初来秦国,他听说秦国大权掌控在宣太后和穰侯手中,就在秦王接见他时慷慨陈词,指出秦王应摒除后宫擅权的局面。秦王闻听,甚为感动,以后对范雎十分倚重和信任。
【原文】
范雎至[1],秦王庭迎范雎,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2],奔、育之勇而死[3]。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4],夜行而昼伏,至于溧水,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5],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6],是以杜口裹足,莫敢向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7],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生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1]范雎(jū):魏国人,因出使齐国时被诬为私自受赏而获罪,后逃往秦国,受到秦昭王的赏识,成为秦国相国。[2]乌获:秦武王的力士。[3]奔、育:即孟奔和夏育,都是卫国的勇士。[4]橐(tuó):口袋。[5]箕子:商纣王的叔父,曾因劝谏纣王而被囚禁,他便披发佯狂为奴。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者,曾披发佯狂以避世。[6]蹶:跌倒。[7]慁(hùn):打扰,惊动。
【译文】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庭前迎接他,以宾主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接待了他,范雎表示推辞谦让。就在当天,秦昭王便召见了范雎,凡是见到接见场面的人没有不为之惊讶变色的。秦昭王让左右的人离开,宫中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秦昭王于是跪了下来,膝行上前说:“先生打算用什么指教我啊?”范雎却只是应了一声:“是是。”过了一会儿,秦昭王再次向他请教,范雎仍然只是应了一声:“是是。”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秦昭王挺直上身跪着说:“难道先生不愿意指教我吗?”
范雎进见秦王
范雎向秦王谢罪说:“不敢这样呀。我听说当初吕尚遇到周文王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渔翁。像当时他和文王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疏远的;可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因为向文王言明了自己的主张,受到文王的赏识而被立为太师,与文王同车而归。这是由于他所说的道理很深刻的缘故。所以周文王也就真的靠着吕尚的辅佐而成就了功业,终于执掌了天下,成为一代帝王。如果当初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就说明周室还不具备天子应有的德行,而文王、武王也就失去了帮助他们成就王业的人。而今我不过是一个在秦国客居的人,和大王的交情又是很疏浅的,我想要陈述的都是匡正君臣关系的大事,而这些事又常常会触及到亲戚骨肉之间的关系。我是很愿意说出自己那点浅陋的忠言,但不知道大王的心意如何,大王三次问我而我都没有回答的原因,就是这个。”
“我不是因为有所畏忌而不敢讲话。我知道今天当着您的面把话讲出来,明天就可能会被诛杀,但是我也不敢因此而心存畏忌。只要大王肯听信并且能够实行我的主张,那么死不足以成为我的顾虑,亡不足以成为我的担忧;即使用漆涂身,变成癞子,披头散发,成为狂人,也不足以成为我的耻辱。五帝那样圣明也终有一死,三王那样仁德也终有一死,五霸那样贤良也终有一死,乌获那样力大无穷也终有一死,孟奔、夏育那样勇敢也终有一死。死,是人不可避免的事情;既是必然的趋势,如果我的死能够对秦国稍有补益,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伍子胥曾藏身牛皮袋子之中,乘车逃出昭关,黑夜赶路,白天躲藏,到达溧水的时候,已经没有糊口的东西了,只好跪着走,在地上爬,到吴国的市镇上讨饭,却最终振兴了吴国,使阖闾成为一方霸主。假如我能像伍子胥那样进献计谋,即使把我囚禁起来不再与大王相见,只要我的主张得以实行,我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箕子、接舆用漆涂身,遍体生癞,披头散发,变成狂人,但他们对于殷朝和楚国并没有什么益处。假使要我像箕子、接舆一样就能对贤明的君主有所裨益,这将是我最大的荣耀,我又有什么可觉得耻辱的呢?”
“我所担心的,只是怕我死以后,天下人看到我是因为尽忠而死,便从此不再敢向您开口讲话,大家都裹足不前,不再敢到秦国来了。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为奸臣的媚态所迷惑,住在深宫之中,不能离开保傅的照料,终生昏昧不明,没有人帮助您洞察奸邪。这样下去,大则使国家灭亡,小则使自身孤危,这才是我所担心的。至于穷困受辱的事情、死亡的祸患,我是不敢有所畏忌的。我死了而秦国得到治理,这比我活在世上还要好。”
秦王于是跪着说:“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秦国处在偏远荒僻的地方,我又是愚昧无能,幸蒙先生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使我先王的宗庙得以继续留存。我能得到先生的教导,这也是上天眷顾先生,而且不抛弃孤危的我的表现。先生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以后,国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上至太后,下至群臣,希望先生悉数对我进行指教,对我不要再有怀疑。”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向范雎回拜了两拜。
【写作方法】
范雎劝谏秦王时,十分讲究技巧。秦昭王初见范雎,又是亲自出庭迎接,又是下跪虚心请教三次,一国之君能够屈尊如此,可以说是给足了范雎面子。不过范雎给出的应答却只有三个“唯唯”,三次都保持了缄默。这倒不是范雎无礼,而是体现了他的精明——这是他的欲擒故纵之计,先打好一个埋伏,既吊起了秦王的胃口,又可以喧宾夺主,使自己成为这次谈话的主角,以尽情抒发自己的观点。
◎邹忌讽齐王纳谏◎
【题解】
邹忌是齐宣王时的名臣,他和大将军田忌是宣王的左膀右臂,在二人的辅佐下,齐国成了战国中期的强国。这篇文章写邹忌因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悟出了治理国家的道理。宣王听了他的劝谏之辞,齐国在短短几年间威望大增,诸侯们纷纷到齐国朝见齐王。
【原文】
邹忌修八尺有余[1],而形貌昳丽[2]。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熟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3];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注释】
[1]邹忌:战国时齐人,又名驺忌子。修:长。[2]昳(yì)丽:神采焕发,容貌美丽。[3]间:断断续续。
【译文】
邹忌身高八尺有余,体形容貌潇洒漂亮。有一天早上,他穿戴好衣帽,照着镜子,对他的妻子说:“我跟城北的徐公相比谁漂亮?”他的妻子说:“您漂亮极了,徐公怎能和您相比呀!”城北的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不相信自己比他漂亮,就又问他的妾说:“我和徐公谁更漂亮?”他的妾说:“徐公哪里比得上您呢!”第二天,有位客人从外面来,邹忌跟他坐着交谈,问他说:“我和徐公谁更漂亮?”客人说:“徐公不如您漂亮啊。”
又过了一天,徐公来了,邹忌端详了许久,自认为不如他漂亮;再次照着镜子看自己,更觉得自己差得很远。晚上躺在床上反复思考这件事,说:“妻子赞美我,是因为偏爱我;妾赞美我,是因为害怕我;客人赞美我,是因为有求于我。”
邹忌对镜审视容貌
于是上朝去见齐威王,说:“我的确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可是,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妾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都说我比徐公漂亮。如今齐国领土方圆千里,城池一百二十座,后妃们和左右近臣没有不偏爱大王的,朝廷上的臣子没有不害怕大王的,全国没有谁不有求于大王的,由此看来,您受的蒙蔽一定是非常厉害的!”
威王说:“说得不错!”于是下令:“群臣、官吏和百姓,能够当面指责我的过错的,得头等奖赏;上书劝谏我的,得中等奖赏;能够在公共场所或朝堂上指摘我的过失并让我听到的,得下等奖赏。”命令刚下达的时候,许多大臣都来进言劝谏,门庭若市;几个月后,还有人断断续续地进言劝谏;一年以后,即使有人想进言劝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听说了这件事,都到齐国来朝拜。这就是人们说的在朝廷上征服了别的国家。
【写作方法】
邹忌问身边的人他和徐公谁漂亮,大家出于各种原因都赞他美丽,这其实只是一件生活中的小事。但是,在邹忌眼里,这件小事却暗含了治理国家的大道理。他向威王提意见时,巧妙地把这件事跟治国对照起来,以自己喻指君王,以妻子喻指后妃,以小妾喻指大臣,以客人喻指诸侯,指出当今齐国的情形是:妃嫔私王,群臣畏王,诸侯有求于王,所以多数人都对君王说好听的话,以致君王受了蒙蔽。以小见大、借题发挥是古文的常用写法,它的好处在于以生活入题,让人倍感亲切,既避免了长篇大论,还增加了文章的趣味。
此文惜墨如金,前面为引入讽谏齐王设伏。“王曰善”以下,尽言齐王善于纳谏。邹忌讽谏齐王之处,惟在“臣诚知不如徐公美”数语。清代金圣叹点评此文说:“一段问答孰美,一段暮寝自思,一段入朝自述,一段讽王蔽甚,一段下令受谏,一段进谏渐稀,段段简峭之甚。”此篇从开头到结尾均用三叠法,变而不变,不变而变,步步引人入胜,不愧为《战国策》中“最昌明正大者”。
◎颜斶说齐王◎
【题解】
齐王对士人颜斶出语轻慢,颜斶反唇相讥;齐王以荣华富贵邀请他来辅佐,颜斶以不愿为名利所浸淫而拒绝。一篇之中,极见士人清高风范。
【原文】
齐宣王见颜斶,曰[1]:“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2],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3]!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4],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5],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则再拜而辞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注释】
[1]颜斶(chù):齐国隐士。[2]柳下季:即展禽,又称柳下惠,鲁国的贤士。[3]病:羞辱。[4]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齐备称太牢。[5]尊遂:尊贵显达。
【译文】
颜斶说齐王
齐宣王召见颜斶,宣王说:“颜斶,到近前来!”颜斶也说:“大王,到近前来!”宣王听了很不高兴。左右的人责备颜斶说:“王是君主,颜斶是臣子,君王说‘颜斶,到近前来’,你也跟着说‘大王,到近前来’,这像话吗?”颜斶回答说:“我主动上前是贪慕权势,大王主动上前则是礼贤下士。与其使我成为贪慕权势的顺臣,不如让大王成为礼贤下士的明主。”宣王听后勃然变色说:“是君王尊贵,还是士尊贵?”颜斶回答说:“士尊贵,君王不尊贵。”宣王又问:“有什么根据吗?”颜斶答道:“有。昔日秦国攻打齐国,曾下过一道命令,说:‘有胆敢去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之内的地方砍柴采木的人,一律死罪不赦!’还有一道命令说:‘有能得齐王头颅的人,封万户侯,赏黄金两万两!’由此来看,活着的君王的头颅,还不如死去的士人的坟头珍贵。”
宣王说:“唉,对君子怎么可以侮辱呢?我这是自取其辱呀!希望先生接受我做弟子。只要先生与我交游,吃的必然是肉食,出门必定是乘车马,妻子儿女穿戴华丽。”颜斶谢绝而离去,临走之前说:“玉石生在山上,加工后就破坏了它,不是说加工了就不珍贵了,是失去了璞玉原有的完整;士人生长在山野,经过推举选拔就能吃上俸禄,地位并不是不尊贵,只是形体和精神却不如原来完整了。颜斶情愿回去,晚一点吃饭,可以抵得上吃肉;信步缓行,可以抵得上乘车;不犯罪就是地位尊贵,保持清净的生活和纯正的节操,以此来使自己得到快乐。”说罢,向着宣王拜了两拜,告辞而去。
君子说:“像颜斶这样的人是知道满足的,归于自然,返于纯朴,终身安乐,不受羞辱。”
【写作方法】
颜斶游说齐王时,运用了很多修辞技巧。首段中齐王以势利笼络颜斶,并非真的虚心请教,所以颜斶以逆折之语直对,言辞高傲,势险节短。为支持“士贵耳,王者不贵”的观点,引用秦王敬重士人柳下季而轻视齐王的事迹,反衬士人的可贵,语言生动而富于说服力。次段以天然美玉经工人雕琢而质变形破的譬喻,表达了自己不愿为世俗名利所污染的志趣。文末辞谢齐王利禄之语,语气平缓而态度坚决,尽显士人宽厚儒雅的气度和坚定的节操。“晚食当肉”、“安步当车”后来成为成语,用来形容不热衷名利。
◎冯客孟尝君◎
【题解】
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以善于招揽人才闻名于世。他手下的人才大多都有一技之长,经常在他身处困境的时候伸手相助,冯谖正是其中之一。冯谖刚入孟尝君门下时,孟尝君和众门客并不看好他。不过,他凭着过人的才智,帮孟尝君“市义”、“西游于梁”,最终帮助孟尝君复位,做了几十年的齐相。
【原文】
齐人有冯者[1],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3]:“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4]!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5],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6]?”冯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7],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冯弹其剑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8],文车二驷[9],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10],沉于谄谀之臣[11],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注释】
[1]冯谖:孟尝君的门客。[2]属:同“嘱”,嘱托。[3]孟尝君:姓田名文,曾任齐国相国。他与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因广聚人才、礼贤下士而被合称为“战国四君子”。[4]铗(jiá):剑柄。[5]愦(kuì):昏乱。[6]责:债务。[7]拊:通“抚”。[8]赍(jī):持物赠人。[9]驷:套着四匹马的车。[10]祟:灾祸。[11]谄(chǎn)谀(yú):阿谀奉承。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因贫困而过不下去了,便托人介绍给孟尝君,希望能在孟尝君门下寄居吃饭。孟尝君问:“客人有什么爱好?”回答道:“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客人有什么能耐?”回答道:“没有什么能耐。”孟尝君笑着同意了,说:“好吧。”
孟尝君的随从们因为主人不把冯谖当回事,便给他吃些粗劣食物。住了一段时间,冯靠着柱子,弹着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左右的人把这事儿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鱼吃,照吃鱼的门客那样款待他。”住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左右的人都耻笑他,又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车马,照有车的门客那样对待他。”于是,冯谖乘着车,举着他的剑,去访问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客人看待。”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啊!”左右的人都厌恶他了,觉得他贪得无厌。孟尝君问道:“冯先生有亲人吗?”左右的人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她吃用,不让她觉得缺少什么。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发出一个文告,问门下的各位客人:“谁擅长算帐收钱,能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呢?”冯谖签上名,说:“我行。”孟尝君看了,感到奇怪,问:“这是谁呀?”左右的人回答道:“就是唱‘长剑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孟尝君笑道:“客人果然有些能耐,我怠慢了他,还没和他见过面呢!”于是把冯谖请来见面,向他道歉说:“我被这些琐事缠扰得疲惫不堪,因为忧虑而感到心意烦乱,再加上生性懦弱愚笨,陷在国事中无法脱身,因此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为是羞辱,真的有意为我到薛地去收债吗?”冯谖回答:“愿意前往。”于是准备车马,收拾行装,装上债券契据准备出发。辞行的时候问孟尝君:“收债完毕之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您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冯谖驱车到了薛地,派官吏召来应该还债的百姓,悉数核对债券。等债券全部核对完毕,冯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债款都赏赐给了百姓,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齐声欢呼万岁。
冯谖马不停蹄地赶回齐国,大清早就去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感到奇怪,穿戴整齐后去见他,问道:“债都收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冯谖回答道:“收完了。”“买了些什么回来?”冯谖回答道:“您说‘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我私下里盘算,您的府里堆满了珍宝,猎狗骏马挤满了牲口棚,美丽的女子站满了堂下;您府里所缺少的东西,只是仁义啊!我自作主张为您买回了仁义。”孟尝君问:“买义?这是怎么一回事?”冯谖说:“现在您拥有这个小小的薛地,不把那里的百姓当做自己的子女一并爱护,还在他们身上做生意牟利。我自作主张假传您的命令,把债款都赏给了百姓,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们都欢呼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义的做法。”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哦,先生,算了吧!”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以先王用过的大臣作为自己的臣下。”孟尝君只好前往他的封邑薛地。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大道上迎接孟尝君,整整有一天的时间。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回的仁义,今天才见到!”
冯谖说:“聪明的兔子有三个洞穴,仅仅可以免去一死。现在您只有一个洞穴,还不能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再去建造两个洞穴吧。”孟尝君给了他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西去梁国游说。冯谖对梁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首先迎接到他的国家就会国富兵强。”梁王于是空出相国的位子,让以前的相国做了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千斤黄金、百辆车子去请孟尝君。冯谖抢先驱车回到薛,提醒孟尝君说:“黄金一千斤,是很贵重的聘礼;车一百辆,说明使者的等级很高。齐王大概已经听说了吧。”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都坚决推辞,不肯前往赴任。
齐王听到这些情况,君臣上下都很恐慌,于是派太傅送来了黄金千斤、彩车两辆、佩剑一把,并且写了一封信向孟尝君道歉,信上说:“我真是很不幸,遭受祖宗降下的灾祸,又为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所迷惑,得罪了您。我是不值一提的,只希望您念在先王宗庙的份上,暂且回到齐国来统帅广大百姓吧!”冯谖又提醒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都已经建造完成,您暂且可以高枕无忧,过快乐的日子了。”
孟尝君在齐国为相几十年,没遭受一点灾祸,全是因为冯谖的计谋啊!
【写作方法】
此文多处埋有伏笔。首段写孟尝君问冯谖“客何能”,冯谖回答说“客无能”,这就给读者留下一个疑问,既然“无能”,他为何要自荐呢?这样一来就勾起了人们的阅读兴趣。次段写冯谖三次弹铗要求改善待遇,表现了他的特立独行,也为写他后来做出“市义”、游说梁国等行为做好了铺垫。四段写冯谖去薛地收债,他不但没把债款收上来,还把债券烧掉,把债款分给薛地百姓,这是为后来孟尝君受到薛地百姓拥戴埋下伏笔。本文叙述的故事较多,在文中埋藏伏笔有利于衔接文章内容,使其紧凑不乱,同时也给读者留下悬念,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
⊙文史知识
战国四君子
战国时代,出现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士”,即知识分子阶层。他们有较高的文化素养,能文能武,懂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为各国统治者效力,往往起着异乎寻常的作用。他们可以左右各国的政策,处理各国的外交,指挥各国的军队,如著名的纵横家苏秦与张仪几乎操纵了战国时代各国的外交关系。这些士人投奔到权贵门下以谋生活,称为门客或食客,而贵族也都大量收养门客,以显实力和威势。其中门客最多、名声最盛的是战国四君子(又称“四公子”)。这四位是:魏国公子信陵君魏无忌,齐国公子孟尝君田文,赵国公子平原君赵胜,楚国公子春申君黄歇。他们都收养了数千门客,对内维护自己的势力以对付政敌,对外与敌国作政治、军事上的斗争。
◎赵威后问齐使◎
【题解】
齐国派使者到赵国向赵威后问安。赵威后顺便向使者询问齐国的年岁、齐国名士的情况,最后才提及齐王。本文体现的是赵威后先民后君的民本思想。
【原文】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1],书未发[2],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3],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4]?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5],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6]?撤其环瑱[7],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8]?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于陵子仲尚存乎[9]?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注释】
[1]齐王:齐襄王之子,名建。赵威后:赵孝成王之母。[2]发:启封。[3]处士:指有道德才能的隐者。[4]叶阳子:齐国隐士。[5]息:安定。[6]婴儿子:齐国有名的孝女,姓北宫。[7]环瑱(tiàn):泛指女子的装饰品。[8]不朝:古时女子得到封号才能上朝,这里指不加封号。[9]于(wū)陵:齐邑名,在今山东长山。子仲:齐国隐士。
【译文】
齐王派遣使者去看望赵威后,信还没有启封,赵威后就问齐使说:“今年收成还好吧?百姓还好吗?齐王还好吗?”齐使不高兴,说:“臣奉大王之命前来看望您,现在您不问我们大王的状况,却先打听年成和百姓的情况,这不是先卑贱而后尊贵吗?”赵威后说:“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年成,何以有百姓?如果没有百姓,何以有君王?岂有舍本而问末的道理?”
她接着又问:“齐国有隐士钟离子,还好吗?他对于有粮食的人让他们有饭吃,没粮食的人也让他们有饭吃;对于有衣服的人给他们衣服穿,没衣服的人也给他们衣服穿,这是一个帮助齐王抚养他的百姓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重用他?叶阳子还好吗?这个人的为人,怜恤那些鳏夫寡妇,赈济那些困苦和贫穷的人,这是帮助齐王安定百姓啊,为何至今还不加以任用?北宫氏的女儿婴儿子还好吗?她摘去身上的首饰,至今不嫁,以侍奉父母。这是引导百姓尽孝心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得到齐王的召见呢?这样的两位隐士不受重用,一位孝女得不到接见,齐王如何治理齐国、存恤万民呢?于陵子仲还活着吗?他的为人,对上不向君王行臣道,对下不能很好地治理自己的家业,对自己又不谋求和诸侯交往,这是一个引导百姓朝无所事事的方向走的人,齐王为什么至今还不把他杀掉呢?”
赵威后问齐使
【写作方法】
此文通篇一问到底,章法整齐又错落有致,妙在问得齐使默然无语。赵威后首先是询问齐国的“岁”、“民”、“王”是否无恙,又阐释了这三者的关系:有岁才有民,有民才有君,体现了民本思想。而后询问钟离子、叶阳子和北宫之女婴儿子这几个齐国贤人的情况,体现了她尚贤重孝的思想。
◎庄辛论幸臣◎
【题解】
战国中期,楚国是与秦国并称的强国。不过,这种情况没能维持太久,楚国在之后一连串的战争中受挫,国力渐渐衰弱。楚顷襄王在位时,重用小人,疏远忠义之士,楚国局势岌岌可危。大臣庄辛曾以危言警告顷襄王,但顷襄王不听,庄辛忧愤之下去了赵国,最终郢都果然被秦人攻破。顷襄王逃到陈国,想起了忠心的庄辛,就招他来到陈国,庄辛为使顷襄王悔悟,就对他进行了一番劝谏。本文写的就是庄辛与顷襄王的谈话,其核心是讨论幸臣给国家带来的危害。
【原文】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1],加己乎四仞之上[2],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3],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4]。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5]。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鳝鲤,仰啮菱衡[6],奋其六翮[7],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卢[8],治其矰缴[9],将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磻[10],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11]。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12]。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13],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14]。
【注释】
[1]饴(yí):用米麦制成的糖浆。[2]仞:古时的计量单位,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3]噣:通“啄”。[4]招:目标。[5]黄鹄(hú):天鹅。[6]啮(niè):咬。衡:通“荇”,水草。[7]翮(hé):泛指鸟的翅膀。[8]碆(bō):古代射鸟用的拴在丝绳上的石箭镞。卢:黑色的弓。[9]矰(zēnɡ):古代用来射鸟的拴着丝绳的短箭。[10](jiān):锐利。磻:通“碆”。[11]抎:通“陨”,落下。[12]鼐(nài):大鼎。[13]辇:原指古代用人拉着走的车子,后多指天子或王室坐的车子。[14]黾(ménɡ)塞:古关塞名,即今河南信阳西南的平靖关。
【译文】
我听到过这样的俗话:“见到野兔再回头呼唤猎狗,还不算晚;丢了羊再去修补羊圈,还不算迟。”我还听说,从前商汤和周武王只凭借百里大的地方兴盛起来,夏桀、商纣虽然拥有整个天下,最后却沦于灭亡。现在楚国地盘虽然小了,但是截长补短,还有数千里,岂只有百里大?
大王难道没有看见过蜻蜓吗?它有六只脚、四个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低头捉取蚊、虻一类的飞虫吃,抬头吮吸着甘甜的露水,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那五尺高的小孩子,正在将糖浆涂在丝网上,要把自己从四仞高的空中粘下来,而落地后就会成为蝼蚁的食物。
蜻蜓还算小的,黄雀也是这样呀。它俯身啄食白米粒,飞上茂密的树枝栖息,振翅奋飞,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那些公子王孙左手拿着弹弓,右手握着弹丸,正要从十仞高的天空中射杀自己,以这样的小鸟作为他们弹射的目标。它白天还在茂密的树枝间玩耍,晚上就被用酱醋烹调了,顷刻之间,便落入公子王孙之手。
黄雀还算是小的,天鹅也是如此啊。它在江海间翱游,在湖沼间栖息,低头啄食鳝鱼、鲤鱼,仰头嚼着菱叶和荇菜,振起翅膀,驾着清风,在高空中翱翔,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猎人正在修理弓箭,整理系箭的丝绳,要从百仞的高空中射杀自己。它带着锐利的箭头,拖着细细的丝绳,从清风中栽落下来。它白天还在江湖中遨游,晚上却已被煮在锅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鹅还算是小的,蔡灵侯的事也是如此啊。他南游高坡,北登巫山,在茹溪饮马,在湘江食鱼,左手抱着年轻的妃子,右手搂着心爱的美人,和她们一同驱车驰骋在高蔡的路上,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头;他哪里知道楚将子发正在接受楚王下达的命令,要用红绳子将自己绑起来去见楚王呢。
蔡灵侯的事还算是小的,大王的事也是如此啊。大王身左有州侯,身右有夏侯,辇车后跟随的是鄢陵君和寿陵君,吃着由封邑供给的粮食,车上载着国库里的金银,与这些人在云梦泽中纵马驰骋,而不把天下国家的大事放在心上;大王哪里知道穰侯刚刚接受了秦王的命令,陈兵在楚国黾塞以内,要把自己赶到黾塞之外去啊。
蔡灵侯贪图享乐
【写作方法】
以物喻人、由小及大、层层推进是本文的一大特色。这篇文章本意是劝诫君王不要宠幸小人,但是它没有直截了当地论说幸臣的坏处,而是列举了蜻蜓、黄雀、黄鹄、蔡灵侯不知道居安思危以致遭受祸殃的事例,借以说明幸臣的危害性。此文以理服人,以情动人,通篇都是劝勉之辞。
◎触龙说赵太后◎
【题解】
战国中期,秦国派兵攻打赵国。当时,赵武灵王年幼,朝政由赵太后处理。赵太后想找齐国相助,齐国答应出兵,但条件是把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作为人质,赵太后不同意,群臣苦谏也没能奏效。这时,左师触龙站了出来,他以极其巧妙的方法,终于说服太后同意派长安君去齐国做人质。
【原文】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2],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3]。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4],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5]。”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6]!”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7]。”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8],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9],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10],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11]。”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释】
[1]赵太后:即赵威后,惠文王之妻。惠文王死后,因为其子孝成王年幼,所以由赵威后辅佐执政。[2]长安君:赵威后幼子的封号。[3]揖:应作“胥”,“胥”同“须”,等待。[4]郄(xì):身体不舒适。[5]鬻:通“粥”。[6]没死:冒死。[7]填沟壑:指死。[8]媪(ǎo):对老年妇女的称呼。燕后:赵威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妻。[9]踵(zhǒnɡ):脚后跟。[10]奉:通“俸”,即俸禄。[11]恣(zì):听任。
【译文】
赵太后刚刚执政,秦国就加紧攻赵,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一定要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派兵。”赵太后不肯答应,大臣们极力劝说,太后明确地对左右的人说:“有再来说将长安君作为人质的,我就要把唾沫啐在他的脸上!”
左师触龙要求进见太后,太后气冲冲地等着他。触龙进门之后,缓慢地小步向前走着,到了太后跟前主动谢罪说:“老臣的脚有毛病,竟不能快步走,好久没有见到太后了,只好私下里宽恕自己,但恐怕太后玉体欠安,所以想来看看您。”太后说:“老身也只是靠着辇车才能行动。”触龙又问:“太后每日的饮食该没减少吧?”太后说:“不过吃点稀饭罢了。”触龙说:“老臣近来特别不想吃东西,自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三、四里,才稍稍增加了一些食欲,身体也安适了些。”太后说:“老身可做不到。”这时候太后脸上的怒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触龙劝谏赵太后
触龙又说:“老臣的贱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器得很,而我已经衰老了,心里很疼爱他,希望能让他补一名黑衣侍卫,来保卫王宫。我特地冒死来向您禀告。”太后回答说:“好吧。他多大年纪了?”触龙回答道:“十五岁了。虽说还小,我却希望趁我没死之前把他托付给您。”太后问:“男人也爱他的小儿子吗?”触龙答道:“比女人疼爱得还要厉害。”太后答道:“女人疼爱得更厉害!”触龙说:“我私下认为您对燕后的疼爱超过了长安君。”太后道:“您说错了,不像疼爱长安君那么厉害。”
触龙说:“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总要替他们做长远的打算。您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握着她的脚跟,为她哭泣,为她远嫁而悲伤,这实在是令人哀痛的事情。燕后走了,并不是就不想念她了,可是祭祀时为她祝福,却说:‘千万别让她回来!’您这样做难道不是为长远打算,希望她的子孙能相继成为燕王吗?”太后答道:“是这样啊。”
触龙又说:“从现在上推三代,一直推到赵国刚刚开始建国的时候,历代赵王的子孙受封为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存在的吗?”太后答道:“没有。”触龙又问:“不只是赵国,其他诸侯国里有相继为侯的吗?”太后说:“我还没听说过。”触龙说道:“这大概就是,近的祸患落到自己身上,远的灾祸会累及子孙。难道国君的子孙一定都不好吗?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而无功于国;俸禄优厚,而无劳绩,却拥有大量的贵重财宝。现在您使长安君地位尊贵,又分封给他肥沃的土地,赐给他很多宝物,而不让他趁早有功于国,有朝一日您不在了,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立身呢?老臣认为您没有替长安君做长远的打算呀,所以认为您对他的疼爱不如对燕后。”太后听完了说:“好吧,任凭您怎样指派他吧。”于是为长安君准备了一百辆车子,到齐国做了人质。齐国的军队这才出动。
子义听到了这件事,说:“国君的孩子,是国君的亲骨肉,尚且不能依靠没有功勋的尊贵地位、没有劳绩的丰厚俸禄来守住金玉宝器,更何况是做臣子的呢!”
【写作方法】
触龙没出场前,大殿上形势紧张,太后甚至以村妇俚语大骂群臣。触龙之所以最终能够进谏成功,在于他先叙自己与赵太后的老年光景,引起太后的同病相怜之感。触龙聊家常、引幼子入题,看似无关劝谏之事,等读到最后,方知从头到尾,没有一处虚着。太后听触龙为少子打算,自然而然地引出“爱怜少子”一句,触龙趁机斩关而入,终于言及“长安君”的话题。触龙游说太后,句句闲话,步步闲情,又妙在从妇人性情出发,字字机警,笔笔针锋,进言之妙,无过于此。
◎鲁仲连义不帝秦◎
【题解】
秦、赵长平之战后两年,秦国围攻赵国都城邯郸。赵国经长平一役,已是元气大伤,再也无力跟秦国正面交锋。魏国出于道义,决定派大将晋鄙援助赵国,但晋鄙不敢跟秦国交战,逡巡不前。魏国于是派辛垣衍到邯郸游说,劝说赵国尊秦为帝以求秦国退兵。就在赵王和平原君犹豫不决之际,齐人鲁仲连指出尊秦为帝有极大的危害。此时,正赶上魏国信陵君夺了晋鄙的兵权,他率军援助赵国,秦国不久撤军,邯郸之围解除了。
【原文】
秦围赵之邯郸[1]。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2]。畏秦,止于荡阴[3],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4],因平原君谓赵王曰[5]:“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6],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7],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鲁仲连慷慨陈词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8]!”辛垣衍怏然不说,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9]。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10],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筦键[11],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而听退朝也。’鲁人投其籥[12],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13],假涂于邹[14]。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15]:‘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16],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1]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2]魏安釐(xī)王:魏国国君。晋鄙:魏国大将。[3]荡阴:在今河南汤阴,当时是赵魏两国交界处。[4]客将军:原籍不是魏国而在魏国做将军,故称。[5]平原君:赵孝成王之叔,名胜,封平原君。[6]鲁仲连:齐国的高士。[7]天崩地坼(chè):天崩地陷,指周烈王死。[8]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将人剁成肉酱。[9]脯(fǔ):古代把人做成肉干的酷刑。[10]牖(yǒu)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11]筦(ɡuǎn)键:钥匙。[12]籥(yuè):通“钥”。[13]薛:国名,在今山东滕县东南。[14]涂:通“途”。[15]邹之孤:指邹国的新君。[16]三晋:这里指韩、赵、魏三国。
【译文】
秦国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救援赵国。晋鄙畏惧秦军,所以魏军驻扎在荡阴,不敢前进。
安釐王又派出了一位客籍将军辛垣衍秘密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对赵王说:“秦国之所以急着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秦王和齐闵王争强称帝,后来秦昭王撤销帝号,是由于齐国撤销帝号的缘故。如今齐国日渐衰弱,只有秦国能称雄于天下。秦国此次出兵不一定是贪图邯郸之地,其真正目的是想要称帝。如果赵国真能派出使者表示拥戴秦昭王为帝,秦国肯定会很高兴,这样就会撤兵而去。”平原君听了犹豫不决。
此时鲁仲连恰巧在赵国游历,正赶上秦军围困赵国,听说魏国想要让赵国拥戴秦王称帝,就去见平原君说:“这件事情您打算怎么办?”平原君回答说:“我赵胜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情?百万大军挫败在外,如今秦军又深入赵国,围困邯郸而不撤兵。魏王派客籍将军辛垣衍来令赵国拥戴秦王称帝,现在这个人就在邯郸,我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情?”鲁仲连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您是天下的贤明公子,今天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的贤明公子。那魏国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我请求为您去当面斥责他,叫他回去。”平原君说:“那我就把他叫来见先生吧。”
平原君于是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他现在正在这里,就让我作为介绍人,让他来见见将军吧。”辛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而我辛垣衍,是魏王的臣子,此次出使担负有重要的职责,我不想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你在这里的消息泄露给他了。”辛垣衍不得已,答应去见鲁仲连。
鲁仲连见到辛垣衍后,没有说话。辛垣衍说:“我观察居住在这个被围之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今天我观先生的仪容相貌,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久留在这个围城之中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上那些认为鲍焦是因为心胸不开阔而死的人,都是认识上有误的。现在很多人不了解鲍焦的死因,认为他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死的。那秦国,是一个抛弃礼义、崇尚战功的国家,以权术驾驭其群臣,像奴隶一样役使它的百姓。如果让秦国肆无忌惮地称了帝,甚至要统治整个天下,那么我鲁仲连只有跳东海自杀了,我不能容忍做它的顺民。我之所以要见将军,是想要帮助赵国。”辛垣衍问:“先生将如何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想要让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而齐国、楚国本来就在帮助它。”辛垣衍说:“至于燕国,我愿意相信您能说动他们,使其助赵。至于魏国,我就是刚从魏国来的,先生怎么能使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回答说:“那是因为魏国还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害处;如果让魏国看清秦国称帝的害处,那么它一定会帮助赵国的!”辛垣衍又问道:“秦国称帝的害处将会是什么样子?”鲁仲连说:“昔日齐威王曾施行仁义之政,率领天下诸侯去朝见周天子。当时的周王室贫穷而且衰微,诸侯们都不去朝见,惟独齐国去朝见。过了一年多,周烈王死了,各诸侯国都去吊唁,齐国去得晚了。周室恼怒,向齐国报丧说:‘天子驾崩,如同天地塌陷,新天子都要睡在草席上亲自守丧,而东方的藩臣田婴齐竟然迟到,应该杀掉才是。’齐威王勃然大怒,骂道:‘呸!你母亲也不过是个奴婢!’这件事最后成了天下的笑柄。齐威王在周天子活着的时候去朝见他,死后却辱骂他,实在是由于忍受不了周室的苛求啊。那天子本来就如此,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辛垣衍说:“先生难道没有见过那些奴仆吗?十个仆人跟从一个主子,难道是力气和智慧都胜不过吗?只是由于惧怕罢了。”鲁仲连问:“这样说来,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是主仆关系了?”辛垣衍回答说:“是这样的。”鲁仲连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将让秦王烹煮魏王,将魏王剁成肉酱!”辛垣衍很不高兴地说:“呵呵!先生您的话太过分了,您又怎能让秦王烹煮魏王,将其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可以,等我讲给您听:从前,鬼侯、鄂侯、文王是商的三公。鬼侯有个女儿长得漂亮,所以就把她进献给商纣王,而纣王却认为她丑陋,就把鬼侯剁成肉酱。鄂侯因为此事极力诤谏,因此被纣王杀死还制成了肉干。文王听说后,喟然长叹,纣王因此又把文王囚禁在牖里的库房中一百天,还打算将他置于死地。为什么和别人一样地称帝,最后却落到被人剁成肉酱、制成肉干的下场呢?”
“齐闵王准备去鲁国,夷维子拿着马鞭随行,他问鲁国人:‘你们打算如何接待我们的国君呢?’鲁国人回答:‘我们准备用十太牢的礼节来接待贵国国君。’夷维子说:‘你们怎么能用这样的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呢?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天子巡视四方,诸侯要离开自己的宫殿,到别处避居,还要交纳钥匙,提起衣襟,亲自捧着几案,到堂下照看天子的饭食。等天子吃完饭,诸侯才能告退去处理政务。’鲁国人听到这话,立刻闭关上锁,拒不接纳。闵王不能进入鲁国,又准备到薛国去,于是向邹国借路通过。正逢邹国国君新死,闵王想入城吊丧,夷维子就对邹君的遗孤说:‘天子来吊丧,主人一定要把灵柩移到相反的方位,在南边设立朝北的灵堂,然后让天子面向南祭吊。’邹国的大臣们说:‘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我们情愿伏剑自杀。’所以,齐闵王没敢进入邹国。鲁国和邹国的臣子在君主生前不能侍奉供养,君主死后又不能为其口中放米含珠,然而闵王想要他们对其行天子之礼时,他们却不肯接受。现在秦国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彼此都有称王的名分,仅仅看到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要顺从它,拥戴它称帝,这是使三晋的大臣还不如邹、鲁二国的奴仆姬妾啊!”
“况且秦国不只是称帝而已,就会马上更换各诸侯国的大臣。他们将撤换他们认为不像样的人,把职务授予他们认为贤能的人;他们将撤换他们所憎恨的人,把职务授予他们喜欢的人。他们还会把他们的女儿和谗佞的女人姬妾都充入诸侯的后宫,这样的女人进入魏王的王宫,魏王还能平安地过日子吗?而将军您又怎么能得到像原来那样的宠信呢?”于是辛垣衍站起身来,向鲁仲连拜了两拜,道歉说:“起初我还以为先生是个平庸之辈,如今我才知道先生确实是天下的高士呀!我请求离开这里,不敢再提及尊秦为帝的事了。”
秦国的将领听说这件事后,将军队撤退了五十里。恰巧这时魏国的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的兵权,率领军队前来援救赵国,进攻秦军。秦军就撤回去了。
于是平原君想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让,始终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酒宴款待他。当酒正喝到兴头上时,平原君起身上前,用千金向鲁仲连祝寿。鲁仲连笑着说:“天下之士所看重的,是为人排忧解难、消除纷乱而不收取任何报酬。如果要收取报酬,那就和商人没有什么区别了,鲁仲连不忍做这样的事。”于是辞别平原君而去,终身没有再来见他。
【写作方法】
鲁仲连只是一个路经赵国的游客,却出于正义而劝说赵国不要尊秦为帝。事成之后又拒绝赵国的封赏,足见他是一位奇人。此文语语切对“帝”字,写出了不甘之意。鲁仲连心肠热,气格高,责问辛垣衍一节,全因气愤所致。其议论吐气如虹,须发俱动,勃勃怒气触纸有声。篇末余势不减,有酣畅淋漓之感。
◎鲁共公择言◎
【题解】
梁惠王是个纵欲无度的君主。有一次他宴请诸侯,喝酒正酣时,鲁共公即兴做了一番演讲,他以大禹、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拒绝美酒、美味、女色、台阁的故事,告诫梁惠王不要沉溺于逸乐之事,否则会后患无穷。
【原文】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1],酒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2]。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3],易牙乃煎、熬、燔、炙[4],和调五味而进之[5]。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6],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7],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8],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9]。
【注释】
[1]梁王魏婴:即梁惠王。觞(shānɡ):古代酒器。此处作宴请讲。[2]旨:美。[3]不嗛(qiè):不满足。[4]易牙:齐桓公的宠臣。燔(fán):烧。炙:烤。[5]五味:酸、甜、苦、咸、辣。[6]楚王:指楚庄王。[7]尊:通“樽”。[8]白台、闾须:都是美女名。[9]属(zhǔ):连连。
楚王登强台
【译文】
梁王魏婴在范台宴请各国诸侯。酒兴正浓的时候,他请鲁共公举杯。鲁共公起身离席,选择善言说:“从前夏禹的女儿叫仪狄酿酒,酿出的酒味道醇美,于是把酒进献给禹。禹喝了之后也觉得味道醇美,但因此疏远了仪狄,从此戒了美酒,并且说:‘后世必定有因为饮酒而使国家灭亡的。’齐桓公有一天夜里觉得肚子饿,想吃东西,易牙就煎熬烧烤,调和五味,做出可口的菜肴献给齐桓公。齐桓公吃得很饱,一觉睡到天亮还不醒,醒了以后说:‘后世必有因贪图美味而使国家灭亡的。’晋文公得到了美女南之威,三天没有上朝听政,于是就离开了南之威,从此不再接近她,说:‘后世一定有因为贪恋美色而使国家灭亡的。’楚庄王登上强台而远望崩山,左边是长江,右边是大湖,登山临水,流连徘徊,快乐得忘记了死亡,于是发誓不再登强台,说:‘后世一定有因为流连于高台、陂池而使国家灭亡的。’现在君王酒杯里的,是仪狄酿的美酒;君王吃的,是易牙烹调出来的美味;左边是白台,右边是闾须,她们都是像南之威一样的美女;您前边有夹林,后边有兰台,这些都是像强台一样令人乐而忘返的景致。这四者中占有一种,就足以使国家灭亡,现在您兼而有之,怎能不引起警惕?”梁惠王听后连连称好。
【写作方法】
鲁共公引了四个故事,这几个故事不过区区一百二三十字,却把里面的四个人物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如大禹拒绝美酒的故事,既有三言、四言短句,又有十几言的长句,长短句穿插在一起,错落有致,突出了大禹慷慨克己的特征。
四个故事构成一组排比句,是此文的另一亮点。排比句有回环往复、纵横恣肆的特点,文章写四位贤王克制私欲的故事,极具感染力。
◎唐雎说信陵君◎
【题解】
信陵君名无忌,是魏国的公子,他在秦国围攻赵国的危急时刻,杀了逡巡不敢前进的魏将晋鄙,夺得虎符,率领大军解除了邯郸之围。信陵君此举已经背叛了魏国,他不敢回魏都大梁,径直往赵国奔去。赵王听说信陵君来赵,亲自到郊外迎接。这时,信陵君的谋士唐雎告诫信陵君不要居功自傲,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原文】
信陵君杀晋鄙[1],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赵王自郊迎。唐雎谓信陵君曰[2]:“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3],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
【注释】
[1]信陵君:即魏无忌,魏昭王之子。[2]唐雎(jū):魏国人。[3]卒:通“猝”,突然。
【译文】
魏国的信陵君杀了晋鄙,解救了邯郸,击退了秦军,保存了赵国。赵王亲自到郊外去迎接他。唐雎对信陵君说:“我听说过:事情有不可以知道的,有不可以不知道的;有不可以忘记的,有不可以不忘记的。”信陵君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唐雎回答说:“人家憎恨我,对此我不可以不知道;我憎恨别人,不可以让他知道。别人对我有恩惠,对此我不可以忘记;我对别人有恩惠,却不可以不忘记。如今您杀晋鄙,救邯郸,破秦军,保赵国,这是很大的恩惠。现在赵王亲自到郊外迎接您,您很快就会见到赵王,我希望您把这件事情忘掉!”信陵君答道:“无忌恭敬地接受您的指教。”
【写作方法】
此文大意是劝告信陵君忘却救赵的恩德,不要以此邀功。文章前面“以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做总说,否定与双重否定的并用,引人重视,发人疑问;之后以具体事例开解此四句之意,以达到告诫的目的。
◎唐雎不辱使命◎
【题解】
战国后期,秦国灭掉了韩国、魏国,继而想夺取魏国的附庸安陵。安陵君见情势不妙,就派唐雎出使秦国。唐雎到达秦国后,秦王先是以十倍之地相诱,后又以兵戈相威胁,想迫使唐雎屈服。唐雎据理力争,凭着刚勇之气迫使秦王不敢肆意妄为,最后全身而退。
【原文】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1]:“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2]。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3]。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唐雎对秦王
秦王怫然怒[4],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5],以头抢地耳[6]。”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7],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8],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9],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10],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11],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12],长跪而谢之曰[13]:“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14]。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注释】
[1]秦王:即秦始皇嬴政。安陵君:安陵国的国君。[2]说:通“悦”,高兴。[3]错意:通“措意”,放在心上。[4]怫(fú)然:忿怒的样子。[5]徒跣(xiǎn):光着脚。[6]抢(qiāng):撞。[7]专诸:春秋时吴国的勇士,曾经为吴国的公子光刺杀了吴王僚。[8]聂政:战国时齐国人,曾经为韩大夫严仲子刺杀了韩相韩傀(kuǐ)。[9]要离:春秋时吴国的勇士,曾经为吴王阖闾刺杀了吴王僚之子庆忌。[10]休:吉兆。祲(jìn):不祥之兆。[11]缟(gǎo)素:指丧服。[12]挠:屈服。[13]长跪:两膝着地,臀部离开足跟,直身而跪。[14]谕:通“喻”,明白。
【译文】
秦王嬴政派人转告安陵君说:“我打算用方圆五百里的土地交换安陵,安陵君应该会答应我吧!”安陵君说:“承蒙大王施予恩惠,用大块土地交换小块土地,这太好了。虽然如此,但我从先王那里接受了这块封地,愿意终生守护它,不敢拿它交换。”秦王知道了很不高兴。安陵君因此派唐雎出使秦国。
秦王对唐雎说:“我用五百里的土地去换安陵,安陵君不听从我,这是为什么?况且秦国灭了韩国和魏国,然而安陵君却凭借方圆五十里的土地生存下来,是因为我把安陵君当做忠厚的长者,所以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我用十倍于安陵的土地,想要使安陵君的领土得到扩大,他却违背我的意愿,是轻视我吗?”唐雎回答说:“不,不是这样的。安陵君从先王那里接受了封地而守着它,即使是方圆千里的土地也不敢拿去交换,何况是五百里的土地呢?”
秦王非常愤怒,对唐雎说:“您听说过天子发怒吗?”唐雎回答说:“我未曾听说过。”秦王说:“天子发怒,将使百万尸首倒下,血流千里。”唐雎说:“大王听说过平民发怒吗?”秦王说:“平民发怒,不过是摘掉帽子,赤着脚,用头撞地罢了。”唐雎说:“这是平庸之辈发怒,不是士人发怒。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彗星的光芒冲击了月亮;聂政刺杀韩傀的时候,白虹穿过太阳;要离刺杀庆忌的时候,苍鹰在宫殿上空搏斗。这三个人都是出身平民的士人,心里怀着的怒气还没爆发出来,上天就降下了吉凶的征兆,现在,专诸、聂政、要离同我一起,将要成为四个人了。如果有胆识之士真的发怒,横在地上的尸首不过是两个人,血只流五步远,可是天下之人就要穿白戴孝了,今天就要发生这样的情况!”于是拔出宝剑站了起来。
秦王的脸色颓丧,挺直上身跪着向唐雎道歉说:“先生请坐,何至于这样呢!我明白了。为什么韩国、魏国灭亡,然而安陵却凭借五十里的土地还能够生存下来,只是因为有先生啊。”
【写作方法】
此文最精彩的一瞬,就是秦王的“天子之怒”与唐雎的“布衣之怒”对决的时候。秦王软硬兼施,他见怀柔不奏效,便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相威胁。这体现了秦王恃强凌弱的霸道。唐雎则以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的故事,说明“布衣之怒”可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布衣之怒”与“天子之怒”针锋相对,在写“布衣之怒”时,文中以“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加以形容,虽有夸张成分,却把文章的气格提升了不少,有“直斩长鲸海水开”的雄迈险绝气魄,难怪秦王最后只能“色挠”、“长跪”了。
清代唐介轩《古文翼》中说:“气撼五岳,妙于有体。称先王不涉迂阔,言士怒非徙刚狠。慷慨而谈,令人心开目爽。”本文胜在一个“气”字,文中所记的唐雎事迹,不减荆轲、聂政二事的手笔,令人一读一击节,真是一篇奇文!
◎乐毅报燕王书◎
【题解】
乐毅本来是魏国的大臣,他出使燕国的时候,燕昭王对他礼遇有加。乐毅深受感动,就留下来事燕。乐毅在燕国受到重用,曾率诸侯联军大破齐国,攻陷齐国七十多座城池,使一度强盛的齐国几近亡国,乐毅的威名也因此达于极致。后来,燕昭王病死,其子即位,就是燕惠王。燕惠王当政后,排挤乐毅,乐毅被迫流亡赵国。惠王怕乐毅帮助赵国对付燕国,就写信劝他回来。乐毅深知回去后前途难卜,于是回信拒绝了惠王。
【原文】
昌国君乐毅[1],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2]。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诈骑劫[3],卒败燕军,复收七十城以复齐。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敝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4],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5],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6],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7],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8]。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甲兵[9],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赵、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10],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11],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12],植于汶篁[13]。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乐毅受燕昭王之命攻齐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14],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15],施及萌隶[16],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17],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18]。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19],堕先王之名者[20],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注释】
[1]乐(yuè)毅:战国时燕国将领。[2]骑劫:燕国将领。[3]田单:齐国人,他用反间计使乐毅奔赵,又用火牛阵击败骑劫,因功被齐襄王任命为相国。[4]斧质:二者都是古时斩人用的刑具。[5]侍御者:左右侍奉的人。[6]假节:凭借符节,指乐毅凭着魏王的符节出使到燕国一事。[7]擢(zhuó):提拔。[8]亚卿:官名。[9]闲:通“娴”,熟练。[10]齐王:指齐湣王。[11]故鼎:指齐军杀燕王哙时掠夺去的燕鼎。[12]蓟丘:燕国都城,在今北京西南。[13]汶(wèn)篁(huánɡ):齐国汶水边的竹田。[14]蚤:通“早”。[15]庶孽:妾生的儿子。[16]萌隶:百姓。[17]伍子胥:春秋时吴国的大夫,因劝阻吴王夫差与越国讲和被赐死,尸体被装在皮口袋里投入江中。[18]鸱(chī)夷:皮制的口袋。[19]离:通“罹”,遭遇。[20]堕:毁坏。
【译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联合五国的军队攻打齐国,攻下七十多座城邑,并把这些地方全部作为郡县划归燕国。还有三座城没攻下,燕昭王就死了。燕惠王即位,中了齐人的反间计,因而怀疑乐毅,便派骑劫代替乐毅统兵。乐毅逃亡到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齐国大将田单设计欺骗了骑劫,最终打败了燕国,收复了七十多座城邑,恢复了齐国的领土。
燕惠王深感后悔,又害怕赵国起用乐毅,趁燕国疲惫之时来攻打燕国。于是燕惠王派人去责备乐毅,并向乐毅道歉说:“先王把整个燕国托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攻破了齐国,替先王报了仇,天下人无不为之震动,我怎么敢有一天忘记将军的功劳呢!适逢先王去世,我又刚刚即位,左右之人蒙蔽了我。但我之所以让骑劫代替将军的职位,是因为将军长期在外奔波辛劳,我想把您调回暂时休整一下,并且共议国家大事。然而将军误信流言,因而和我有了隔阂,就丢下燕国归附了赵国。将军为自己打算是可以的,可您又拿什么来报答先王对将军您的知遇之恩呢?”
乐毅于是派人送来书信回答燕惠王说:“臣不才,不能遵行先王的教导,来顺从您左右之人的心意,又恐怕回到燕国遭受杀身之祸,以致损害了先王用人的英明,又使大王蒙受不义的名声,所以才逃到赵国。自己甘愿承担不贤的罪名,所以不敢为此辩解。如今大王派使者来历数我的罪过,我担心侍奉大王的人不能明察先王重视我、任用我的理由,并且也不能明白我之所以侍奉先王的心情,所以才斗胆写这封信来回答您。”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把爵禄私自送给和自己亲近的人,而是对功劳多的人才给予;不把官职随便授给自己喜爱的人,而是对能胜任的人才安排在相应的位置上。所以,考察才能再授以相应官职的,才是能够成就功业的君主;根据德行结交朋友的,才是能树立名声的贤士。我用所学的知识观察,先王的行动举措,无处不表现着超越当代君主的胸怀,所以我才借着为魏王出使的机会来到燕国,而被先王看重。先王过高地抬举我,将我从宾客之中选拔出来,将官职安排在群臣之上,不与宗室大臣商议,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以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侥幸逃脱罪罚,所以就接受了任命而没有推辞。”
“先王命令我说:‘我和齐国有深仇大恨,顾不得国力弱小,打算把攻打齐国作为自己的任务。’我回答说:‘齐国,保持着霸主之国的遗教,而且有多次战胜的经验。他们精于用兵,熟悉战斗进攻,大王如果想攻打齐国,就一定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它。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齐国,没有比先和赵国结交更快捷有效的了。再说,齐国占有的淮北和宋国故地,是楚国和魏国都想要得到的。赵国如果答应结约,再有楚、魏和(被齐占领的)宋国的协力出击,四国联合攻齐,就一定可以大破齐国。’先王说:‘好!’于是我接受先王口授的命令,准备好符节,南行出使赵国。我回国复命以后,各国随即起兵攻齐。靠着上天的保佑和先王的威望,黄河以北的土地随着军队的到达而全数为先王所占有。济水边上的军队奉命进击齐军,大获全胜。轻装的步兵手持锐利的武器,长驱直入到齐国国都。齐王仓惶逃到莒地,仅仅免于一死。齐国的珠玉财宝、车马铠甲、珍贵器物,全部收归燕国。他们的大吕钟被拿来挂放在元英殿里,被齐国掠去的燕国大鼎又回到了历室宫,齐国的各种宝物摆设在燕国的宁台里。燕都蓟丘的植物,移种在齐国汶水的竹田里。从春秋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能赶得上先王的。先王认为这个结果符合他的心意,也认为我没有辜负使命,因此划分一块土地来封赏我,使我的地位能够比得上小国诸侯。我虽然没什么才能,但自认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侥幸免于罪罚了,所以接受了封赏而不敢推辞。”
乐毅拜将
“我听说贤明的君王,建立功业而不使它废弃,因而才被载于史册;有先见之明的贤士,功成名就后而不使它败坏,因而才能被后人称颂。像先王立志报仇雪恨,征服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国,收取了它八百年的积蓄,直到去世的那一天,还留下告诫继承者的遗训,执政管事的大臣因此而能遵循法令,处理好嫡庶关系(而使政权得以平安过渡),施恩惠于平民百姓。先王的这些遗训,都是可以教育后世的。”
“我听说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有好的开端的人未必就有好的结局。从前,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阖闾采纳,所以吴王的足迹能远至楚国郢都。吴王夫差却不是这样,反而给伍子胥一只皮口袋,将他投入江中。可见吴王夫差不懂得伍子胥生前的主张是可以建功立业的,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中也不后悔。伍子胥不能及早预见前后两位君主的度量不同,所以被投入江中也不改变初衷。”
“使自己能免遭杀戮,保全功名,以此来彰明先王的业绩,这是我的上策。自身遭受诋毁侮辱,毁坏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面对不可预测的大罪,还侥幸想助赵伐燕以求取私利,从道义上讲,这是我不敢做的。”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即使交情断绝,也不说对方的坏话;忠臣即使含冤离开本国,也不为自己的名节辩白。我虽不才,也曾多次受教于君子。我担心大王听信左右亲近的话,而不体察我这个被疏远之人的行为。所以才斗胆以书信作答,请大王对此事好好考虑一下。”
【写作方法】
乐毅的回信旨在拒绝惠王,不过里面却无一字直接写拒绝,而是以委婉曲折的言辞表达对惠王的不满。这封信通篇只称赞燕昭王的好处,这实际是反衬惠王的坏处。乐毅说昭王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也是表达对惠王猜疑自己的愤慨;写昭王为了奖赏乐毅的伐齐功劳,不惜“裂地而封”,这是从反面说惠王夺了他的兵权;说昭王“功立而不废”,这是讽刺惠王让齐国光复了丢失的城池。这段话虽是褒扬昭王,却暗中贬斥惠王,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用一个“恶”字,惠王的“恶”行已经昭著于天下了。
⊙文史知识
乐毅伐齐
战国后期,齐国趁燕国发生子之之乱的机会派兵偷袭燕国,燕国险些亡国。燕昭王怨恨齐国,就广招名士以图复仇,乐毅此时正为魏国出使燕国,燕昭王用客礼厚待乐毅。乐毅谦辞退让,最后终于为昭王诚意所动,答应委身为臣。乐毅认为齐国强大,燕国须联合诸侯伐齐才能成功。燕王派乐毅与赵惠文王立约结盟,又派其他人去联合楚国和魏国,游说秦国,陈说讨伐齐国的好处。后来,乐毅率领诸侯联军半年内连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仅剩聊城、莒城、即墨(在今山东平度东南)三城仍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其余全部并入燕的版图。但是,乐毅认为单靠武力只能破其城而不能服其心;而民心不服,就是全部占领了齐国,也无法巩固,所以他对莒城、即墨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方针,对已攻占的地区实行减赋税、废苛政的政策,尊重当地风俗习惯,保护齐国的固有文化,优待地方名流,取得了一些成效。
◎李斯谏逐客书◎
【题解】
秦国以善于招揽人才著称,商鞅、张仪、范雎等名相都不是秦国人,但是三人都为秦的强盛做出了贡献。战国末年,韩国水工郑国为虚耗秦国国力,避免秦国入侵韩国,所以建议秦王大修水利。不料,郑国的意图被秦王发觉,秦人认为外来的人才并非真心效忠秦国,就建议秦王逐客。秦王政觉得有理,就下了逐客令。大臣李斯是楚国人,也在被驱逐的行列里,于是他写下这篇《谏逐客书》,追述客对秦国的贡献,并指出客是秦国统一天下的必要条件。李斯的文章观点鲜明,利害关系清晰,秦王最终接受了他的请求,逐客令遂宣布废止。
【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1]:“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
李斯向秦始皇上谏逐客书
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2],东得百里奚于宛[3],迎蹇叔于宋[4],求丕豹、公孙支于晋[5]。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6],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7],南取汉中,包九夷[8],制鄢、郢[9],东据成皋之险[10],割膏腴之壤[11],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12],废穰侯[13],逐华阳[14],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15]。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16],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不实外厩[17];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18],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19],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20],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21],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22]。”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注释】
[1]秦王:即秦始皇嬴政。[2]由余:春秋时晋国人,逃亡到戎地,戎王命他出使秦国,被秦穆公看中。后来秦穆公设计离间戎王和由余,使之归秦,在他的帮助之下称霸西戎。[3]百里奚:曾经沦为奴隶,后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将他赎出,成为秦国的大夫。[4]蹇叔:百里奚的朋友,后经百里奚推荐,成为了秦国的上大夫。[5]丕豹:晋国人,后被秦穆公任命为秦国的将领。公孙支:字子桑,游于晋,后入秦国成为穆公的谋臣。[6]商鞅:姓公孙,名鞅。曾经辅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强盛起来。[7]上郡:魏地,郡城在今陕西榆林东南。[8]九夷:指巴蜀和楚国南阳一带的少数民族。[9]鄢(yān):楚国别都,在今湖北宜城。郢(yǐnɡ):楚国国都,故址在今湖北江陵北。[10]成皋:亦名虎牢关,即今河南荥阳的虎牢。[11]膏腴(yú):肥沃。[12]范雎:魏国人,因出使齐国时被诬为私自受赏而获罪,后逃往秦国,受到秦昭王的赏识,成为秦国相国。[13]穰侯:即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弟弟,曾为秦相,专权三十年。[14]华阳:即华阳君,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弟弟,因宣太后的关系而专权。[15]灵鼍(tuó):鳄鱼。[16]说:通“悦”。[17](jué)(tí):良马名。[18]傅:附着。珥(ěr):古时的珠玉耳饰。阿缟:齐国东阿出产的白色丝织品。[19]髀(bì):大腿。[20]桑间:卫国濮水边上的一个地名。[21]黔首:百姓。[22]赍(jī):赠送。
秦始皇像
【译文】
秦国的宗室大臣都对秦王说:“各诸侯国来侍奉秦国的人,大都是替他们各自的君主游说和离间秦国的,请把所有的客卿一律驱逐出境。”李斯也在计划要被驱逐的行列里。
李斯于是上书秦王说:“臣听说官吏们正在计议要驱逐客卿,臣私下里认为这是错误的。”
“从前穆公访求贤才,从西戎争取到由余,从东边的宛得到百里奚,自宋国迎来蹇叔,从晋国招来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都不是秦国人,可是穆公重用他们,因此吞并了二十个国家,于是称霸西戎。孝公施行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生活因此殷实富足,国家也因此富裕强大起来,百姓乐于为国效命,各国诸侯也都亲近或臣服于秦国,后来秦国击败了楚、魏两国的军队,占领了上千里的土地,直到今天还是安定而强盛。惠王采用张仪的连横之计,攻占了三川地区,向西吞并了巴蜀,向北收得了上郡,向南攻取了汉中,兼并了许多蛮夷部族,控制了楚国的鄢、郢两都,向东占据了险要的成皋,割取了大量的肥沃土地,于是拆散了六国的合纵盟约,使他们面向西边侍奉秦国,功业一直延续到现在。昭王得到范雎,免去了穰侯,驱逐了华阳君,加强了秦王室的统治,制服了豪门贵族的势力,逐步吞并了各诸侯国,使秦国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这四位国君的成就,都是凭借了客卿的功劳。从这些事实来看,客卿有什么对不起秦国的地方呢!假使从前这四位君主拒绝客卿而不予接纳,疏远贤才而不任用,这样就会使秦国无法拥有雄厚富裕的实力,而且也不会有强大的威名。”
“现在陛下获得了昆山的美玉,拥有了隋侯珠及和氏璧,悬挂着明月宝珠,佩戴着太阿宝剑,骑着纤离的骏马,林立着翠凤羽毛装饰的旗帜,竖起了鼉皮大鼓。这几件宝物没有一样是产自秦国的,但陛下却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使用,那么夜光之璧就不能装饰在朝堂之上,犀角、象牙制造的器皿就不能成为玩赏之物,郑国、魏国的美女就不会充满您的后宫,骏马就不会养在您的马厩之中,江南的金、锡就不能用来制作器物,西蜀的丹青就不能用来增添色彩。假如用来装饰后宫、充作姬妾、娱乐心意、快活耳目的东西,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那么,镶着宛珠的簪子、嵌着珠玑的耳环、东阿的丝绸衣服、刺绣华美的装饰,就都不能呈献到君王面前;而衣着时尚、妆扮文雅、容貌娇艳、体态美好的赵国美女,也不能侍立在君王身边了。敲瓮击缶、弹筝拍腿,呜呜地唱着歌以娱乐耳目的,才是真正的秦国音乐;而郑国、卫国和桑间的新调,韶虞、武象之类的乐曲,都是外地的音乐。现在秦国抛弃敲瓮击缶的音乐而改听卫国、郑国的音乐,舍弃弹筝而采用韶虞之乐,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令人快意的食物已摆在眼前,适合美观动听的要求罢了。如今用人却不是这个样子,不问是否合宜,不论是非曲直,只要不是秦国人就得离开,凡是外来的客卿就要驱逐出境,这样做,就可知秦国所重视的是美色、音乐、珠宝,而所轻视的却是人才,这实在不是用来统一天下、控制诸侯的方法啊!”
“我听说:土地广阔的,粮食就会充足;国家强大的,人口就会众多;装备精良的,士兵就一定勇猛。因此,泰山不舍弃任何土壤,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嫌弃各种支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帝王不拒绝任何臣民,所以能显示出他们的恩德。因此,土地不论东西南北,民众不分本国、外国,四季都丰实美好,鬼神都来降福,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现在秦国竟然抛弃人民来帮助敌国,排斥客卿以成就其他诸侯,使得天下的贤才退避而不敢前来西方,停下脚步而不愿再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强盗’啊!”
“物品虽不是秦国出产的,可是珍贵的很多;人才虽不是在秦国出生的,可是愿意效忠者不少。如今驱逐客卿去帮助敌国,损害民众而增加敌人的实力,对内削弱了自己的国家,对外则和各诸侯结怨,这样下去,希望秦国不发生危机,也是不可能的啊!”
秦王于是废除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写作方法】
此文开头写客对秦国的贡献,引穆公、孝公、惠王、昭王等朝的史事加以论证。李斯在此处用了对偶的手法,文章整饬有节奏,气势恢宏,不容辩驳。
中间部分又以秦王喜好异地的奇珍异宝切入。而奇珍异宝同人才相似,也是产于外地,秦王对它很受用,但在用人上却“不问可否、不论曲直”,以奇珍异宝和人才的不同遭遇作对比,直指秦王重珍宝轻人才的荒唐做法。这一部分对比得当,滔滔不绝,绵绵不尽,有排山倒海之势。
文章最后说逐客的害处,那就是“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这是从反面说秦国不可逐客。全文收尾相贯,紧紧围绕逐客秦国必危这一主旨而展开。
清代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中说:“斯论逐客,起句便见实事,最妙在中间论物不出于秦而秦用之,独人才不出于秦而秦不用。一反一复,略加转换,而意思愈明。其通篇为顺为逆,为连为断,为正为喻,为整为散,无法不备。”
⊙文史知识
秦国成功的人才战略
秦国从秦穆公开始,由一个僻处西部的小国发展成为一统天下的皇朝,考其迅速崛起的秘诀,不能不谈到其成功的人才战略。秦穆公使尽一切手段招徕人才,他用五张羊皮赎来奴隶百里奚,用重礼将蹇叔请到秦国,用诡计逼使戎国大夫由余投秦,在三人的辅佐下,辟地千里,称霸一方。秦孝公发布《求贤令》,用高官厚禄吸引来卫国的商鞅,实行变法,秦国从此国富兵强,称雄天下。从大节上识人用人,不求全责备,是秦国人才战略的基础。对看准了的人才,秦国君主会委以重任,放手使用,始终支持其发挥作用。比如秦孝公不顾众人反对,坚定支持商鞅变法;比如秦昭襄王深信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君,强化王室权力。秦君在决策失误时往往能诚恳接受批评,绝不委过于人,如秦军战败于殽后秦穆公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也正是因为尊重人才、善用人才的政策和作风,各国士人才纷纷来秦为其所用,帮助其最终统一六国。
《楚辞》
战国时代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国人创作的诗歌,它是《诗经》三百篇后的一种新诗。西汉刘向整理古籍,把屈原、宋玉以及汉代效仿屈原辞赋的作家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和他本人的作品共十六篇汇编成集,题名《楚辞》。东汉时王逸为《楚辞》作注,加进了自己写的一篇《九思》,使篇目增加到十七篇,这就是流传到现在的《楚辞》本子。《楚辞》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我国诗歌史上常以“风”、“骚”并称,“风”指《诗经》,“骚”即指《楚辞》。《古文观止》中收录的《卜居》、《宋玉对楚王问》两篇较为特殊,因为它们不能算诗歌而只能算散文,两篇作品的口吻都是第三者的记录而非作者本人的叙述,所以现在多认为它们的作者并非屈原或宋玉本人。
◎卜居◎
【题解】
本文写的是屈原遭谗臣陷害被贬后,与太卜郑詹尹的一段对话。屈原在谈话中连续发出八个诘问倾诉了内心的烦闷和痛苦,抒发了胸中的愤慨和不平。
【原文】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1],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2],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3],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4],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5],喔咿嚅唲[6],以事妇人乎[7]?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8],以絜楹乎[9]?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10],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1]太卜:卜官之长。[2]策:占卜用的蓍(shī)草。龟:占卜用的龟壳。[3]悃悃(kǔn)款款:诚恳真挚的样子。[4]诛:铲除。[5]哫(zú)訾(zī):阿谀奉承的样子。栗(lì)斯:小心奉承、献媚的样子。[6]喔(wō)咿(yī)嚅(rú)唲(ér):强颜欢笑的样子。[7]妇人:指郑袖,楚怀王的宠妃。[8]脂:脂膏。韦:熟牛皮。[9]絜(xié):用绳度量围长。楹(yínɡ):柱子。[10]黄钟:乐器名。
【译文】
屈原遭放逐后,三年没有再见到楚怀王。他竭尽才智来报效国家,忠贞不二,却受到谗佞之人的压制;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去见太卜郑詹尹,对他说:“我心中有些疑惑的事情,想请先生为我决断。”詹尹连忙摆正筮草,拂净龟壳,问道:“不知您有何见教?”
屈原说:“我是应该宁肯诚恳真挚,纯朴而且忠实呢?还是应该迎来送往,忙于世俗的应酬,力求不陷于穷困呢?是应该宁肯除掉杂草,尽力耕作呢?还是应该终日奔走于显贵之间,以成就威望名声呢?是应该宁肯直言不讳,因而招致危险呢?还是应该流于世俗,屈从于富贵而苟且偷生呢?是应该宁肯超脱尘俗,洁身自好,保持自己的本性呢?还是阿谀奉承,强颜欢笑,去逢迎那个妇人呢?是应该宁肯廉洁正直,以此来使自己的身心洁净呢?还是应该虚伪圆滑,像脂膏和熟牛皮那样没有骨气地围着别人转呢?是应该宁肯昂首独行,像日行千里的骏马呢?还是应该浮游不定,如同水中的野鸭,随波上下以求苟且保全自己呢?是应该宁肯与千里马并驾齐驱呢?还是应该随着劣马的蹄迹亦步亦趋呢?是应该同天鹅比翼高飞呢?还是应该和鸡鸭一起争夺食物呢?这些,哪个吉利,哪个凶险?我到底应该何去何从?世道混浊不清,把蝉翼说成是重的,把千钧说成是轻的;黄钟被毁弃,陶锅反倒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谗佞之人发达显扬,贤者却默默无闻。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谁知道我廉正忠贞!”
屈原与郑詹尹
詹尹于是放下筮草,辞谢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事物总会有所不足,智者也有迷惑不解的时候;占卜有预料不到的地方,神明也有不能洞察的地方。坚持您的本心,行使您的本愿吧。灵龟和蓍草实在是不能知道这些事情。”
【写作方法】
文中有八个以“宁”、“将”这两个疑问词连缀而成的问句,口吻虽然是疑惑兼矛盾的,但实际上表现的却是屈原忠贞不屈的品质。这样写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通过层层设问,增强文章气势和文字的表现力。如此一来,作者的悲愤难平之气便从文字里挥发出来。以疑问的口气写坚定之语,就好像是在锋刃上覆盖了一层纸,看似失去了锋芒,其实是隐藏着锐不可当的气势。此文虽然设为质疑之辞,但是其坚定不移的志向却溢于言外。行文首尾回环,语意低昂,隐隐自见,正如空中云舒云卷。
◎宋玉对楚王问◎
【题解】
本篇记述了楚王与宋玉之间的问答。宋玉通过许多新颖巧妙的比喻解释了自己不被众人接纳的原因在于曲高和寡,一番辩驳由浅入深,渐说渐明,理足气盛。
【原文】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1],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2];其为《阳阿》、《薤露》[3],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4],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故鸟有凤而鱼有鲲[5]。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6],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7],暮宿于孟诸[8];夫尺泽之鲵[9],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
“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注释】
[1]《下里》、《巴人》:楚国的通俗音乐。[2]属(zhǔ):接续。[3]《阳阿》、《薤(xiè)露》:楚国比较高雅的音乐。[4]《阳春》、《白雪》:楚国的高雅音乐。[5]鲲(kūn):传说中的大鱼。[6]䳛(yàn):一种小鸟。[7]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北。[8]孟诸:古泽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9]鲵(ní):小鱼。
【译文】
楚襄王问宋玉说:“先生大概有不检点的行为吧?不然士人百姓们何以对你如此不满呢?”
宋玉回答说:“是的,是这样。有这种事情,希望大王宽恕我的罪过,让我把话说完。”
“有位客人在郢都城里唱歌,起初他唱《下里》、《巴人》,城中跟着应和的有数千人;后来唱《阳阿》、《薤露》,城中跟着应和的有数百人;等到唱《阳春》、《白雪》,城中跟着应和的只有数十人了;最后他引用商声,刻画羽声,再夹杂以流动的徵声相和成调,城中跟着应和的不过几个人而已。这样看来,所唱的曲子越是高妙,能相应和的人也就越少。”
宋玉对楚王问
“所以鸟类中有凤而鱼类中有鲲。凤凰振翅高飞而上九千里之霄汉,凌驾于白云彩虹之上,背负苍天,双足搅乱浮云,翱翔在高邈的太空中;那落在篱笆之上的䳛雀,怎能和它一起去了解天地的高远呢!鲲鱼清晨从昆仑山脚出发,中午在渤海边的碣石山上晒脊背,夜晚就已经栖宿在孟诸的大泽里了;那浅水塘中的小鲵,怎能和它一样测算江海的宽广呢?”
“所以不只是鸟类中有凤,鱼类中有鲲,士人中也有杰出的英才。圣人有超越常人的思想和行为,超然物外,悠然独处,世俗的人,又怎能理解我的作为呢?”
【写作方法】
此文意想凭空而来,没有一处实笔,但是骚情雅思络绎奔赴,足见宋玉的逸群之才。楚襄王的问题来得有点突兀,但宋玉的回答十分巧妙,乃至使整篇文章都带着新奇的味道。宋玉先承认自己不被世人理解,之后说世人听音乐,喜好《下里》、《巴人》的多,而欣赏《阳阿》、《薤露》、《阳春》、《白雪》的少,原因就在于前者是通俗音乐,后者是高雅音乐,从而得出一个结论: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此处以高雅音乐暗指自己卓尔不群。接下来,宋玉又以凤凰、鲲鱼自比,暗喻自己卓然独秀,远非池中之物。文末一句“瑰意琦行,超然独处”,既照应了前面两处比喻,又是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