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草。
你可能知道这个事实,却很少去想它的意义。
有草的地方,其实就是好地方。
我的家乡,便是一个盛产草的地方。
我们那儿土层很厚,雨水又多,所以村边、宅前、河坡、塘畔、田埂、地里甚至院中和院墙头上,一到春天,便都是绿生生的草了。而且草的种类繁多,什么葛麻草、蒿草、茅草、黄背草、刺脚芽草、猫眼睛草、龙须草、狗尾巴草等,应有尽有。母亲在我很小时就教我辨认草的种类,可那繁多的草名我实在记不清楚。据说,因为我们那儿是气候的过渡带,南方和北方的草都可以在那儿生长,所以啥样的草都可以在我们那儿找到标本。
我小时候,我们村子的南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场,那里草深过人,是一个天然的放牧场所。里边有狼,有獾,有兔,有野猪,胆小的人一般不敢独自走进去。后来,国家在那里办了一个黄牛良种繁育场,少时的我每当看见一些骑马的人赶着成群的黄牛在那片草场上放牧时,就会和伙伴们大着胆子跑进草场,去看马、看牛,顺便看草。那真是一个美丽的草的世界,各种各样的草缠绕纠结拥拥挤挤,风一吹过,只见万千的草梢一齐俯身摇头,如水里的波浪一样直荡远方。草场里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近似于刚摘下来的梨子的味儿,让人闻着特别舒服。
听母亲说,我长到半岁的时候,因为天热,便经常被脱得精光放到门前的草地上玩。母亲说我在草地上爬得很欢实,常在手上抓了些草叶往嘴里塞,就像小鱼儿到了水里。母亲说,她每次要把我往屋里抱时,我总是扭着身子表示不乐意,偶尔还会大放悲声。
长到三四岁的时候,逢母亲下地锄草,我便跟到地里,学母亲的样儿把她锄掉的草捡起来,拿回家摊在门前,预备晒干了烧火做饭。
五六岁的时候,我便牵了小羊到村边的河埂上让它吃草,这是母亲分派给我的任务。这活儿我倒乐意干,看着小羊不停地把草芽用舌头卷进嘴里,直到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快活。
上小学之后,一到放暑假,家里给我的任务便是割草交给生产队喂牛,以挣些工分分口粮。每天吃罢早饭,我就拎一个装草的筐子,筐子里放一把磨得铮亮的镰刀,跑到村外的河堤、田埂上找草旺的地方,找到了就蹲下去割,直到把筐子装满,而后扛在肩上往家走。
到了三年严重困难时期,我又和母亲一起,去把一些青草的芽儿掐下来放在锅里煮了吃,把一些草的根挖出来,晒干捣碎熬成糊糊吃。那期间不少饥饿的日子,我们就是这样在草们的帮助下度过的。
我至今还记得和儿时的玩伴们在蒿草丛里捉迷藏的情景。几个人分成两帮,一帮到村边那一人深的蒿草丛里藏起身子,另一帮负责去把人找出来,找不出,就要认罚。把自己的身子缩在草丛里,在头顶上再放一把青草,眼见得伙伴从面前过却没有发现自己,那份快活真是没法去说。
草,给我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
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经历,我对草怀了很深的感情。不论什么时候看见草,都会有一种温暖和亲切的东西从心里涌出来,都想伸手去触摸它们;如果是看见一块草地,就总想在上边坐一会儿。有一年我在欧洲的喀尔巴阡山里穿行,看见山坡上全铺着绿毯一样的青草,高兴得对着山坡高喊了几声,那一刻,真是心旷神怡,让人直想变成鸟儿飞起来,去看遍这山中所有的绿草地。
也是因了这些经历,在我的内心里,总觉得草似人,也是有生命的活物。它初春绽出细芽时,犹如人的幼年,怕被践踏,需要保护;春末长成身个时,犹如人的青年时期,绿嫩可人;秋天茎粗叶宽时,犹如人的壮年时期,可傲然顶风。也正因有这种想法,我不愿看见草的枯萎。每当秋风转凉,草叶变黄时,我心里都会有一丝怅然生出来。虽然知道它们的根还活着,可又总觉得那是一代草走向了它们生命的终点。倘是看见有谁在这时点火去烧枯干了的草,心里便对他生出一丝气恨来:为何要这样绝情?为何要这样对待垂死的生命?
大约就是因为这些经历,我心里总认为,人是离不开草的。1986年,我去了一趟西北,当我所坐的汽车在戈壁滩上穿行时,车窗外满目的荒凉让我更坚定地认为,人和草休戚与共,只要草从一个地方撤出了,那么人,是早晚也必须从那个地方撤走的。
人与草生死相依。
细想想,草作为一种植物,给人提供的用途实在不少。它可以让人拿去喂牛、喂羊、喂猪、喂马、喂驴,喂一切人们需要喂养的动物,间接地为延续人的生命服务;它的一部分还可直接变成人的食物和药物,比如一些野菜和中药材,其实就是草族中的成员;它还可以让人晒干了裹在身上取暖或烧火做饭,甚至连它被焚后的灰,还可以让人拿去肥田……我们可以掐指算一算,有哪一种草会没有一点用处?用处最少的草,也可以用来晒干了烧火做饭。
草作为一种触发剂,能让人脑中掌管愉悦的部分很快兴奋起来。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上绿草地,精神便会立即为之一振。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欢蹦乱跳,看见一些青年男女在草地上打闹嬉戏,看见成年人在草地上含笑踱步,那其实都是草的功劳,是草,让人们快活了起来。据说美国一些医生把在绿草地上散步,作为治疗抑郁症的方法之一。
草作为一种生命形态,给人的启示也很多。它的顽强——即使头顶压了砖头,也要想办法从砖缝里探出头来;它的坚强——即使头被割了,身子也能坚强地挺立在那儿;它的甘于平凡——长在再偏僻的地方也毫无怨言;它的勇敢——暴风骤雨冰雹袭来都能毫无怯意地去面对。我们人,其实是可以从草身上学到一些东西的。我记得母亲很早就向我叮嘱过:人活一世,草活三季,长短虽不同,可经历是一样的。母亲的意思,大概就是要我像草那样,凡事要看开,遇事能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