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金良年
凡对中国传统文化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不知道孔子。孔子是我国古代儒家学说的开创者,他生于“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前770—前476),以恢复古代的文化传统为己任,收徒讲学,奔走于列国,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到处呼吁。他在世时,许多人对他的行为不很理解,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或嘲笑他“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但他的弟子却认为,“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论语·子张》)。如果说,“仲尼不可毁”出于孔子弟子之口还带有感情或尊师因素的话,那么,对于两千多年之后的今天,这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孔子之所以“不可毁”,并非因为他的思想学说毫无缺点,而是说像他那样对民族文化传统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简单加以否定或废弃的。
孔子毕生以教学为己任,自称是“述而不作”(《论语·述而》),并没有留下有系统的著述。相传儒家经典中的《易》、《书》、《诗》、《礼》、《春秋》都经过他的整理,曾用来作为教授学生的课本,但据后人研究,这种说法不完全可靠。后人了解和研究孔子思想学说的基本文献是《论语》。《论语》是一部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论的著作,“语”是古代的一种著作体裁,《周礼》“春官宗伯”郑玄注称:“答述曰语。”它有别于无固定对象直陈己说的“言”,如《国语》就是分国记载春秋时代士大夫问答应对之语的著作,《国语·郑语》还征引过上古时代的《训语》。西汉初年陆贾论述秦亡汉兴的著作称《新语》,所谓“新”,是相对于旧而言。由此可见,先秦古籍中征引的“语曰”,可能就出于这类语书。今人一般把这类“语曰”理解为俗语,其实,口头俗语当时一般称为“谚”或“人有言”,而不称“语”。当时有记言备忘的习惯(《论语·卫灵公》“子张书诸绅”),官府中也有专门记言的史官,“语书”多半是依据这些记录而编纂的。
《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对于《论语》成书的这一记载,我们必须注意到,参与结集的弟子并非是全部(前人曾根据《论语》中对孔门弟子的不同称呼,推测其可能出于哪些弟子之手),而且,这些弟子的见解并不完全一致,“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非子·显学》),这显然对于材料的选择是有影响的。其次,弟子们所“辑而论纂”的仅是他们随从孔子时的见闻记录,并非孔子全部的言论记录,因此,《论语》不是研究孔子思想的唯一文献资料。换言之,《论语》中的孔子言论并不完全可靠,而《论语》之外还有可信的孔子言论。
这部出于孔门弟子编纂的《论语》经战国辗转流传到汉代,其中又经过了一些传抄者在文字上的润饰,大致形成了分为二十篇的本子,而且由于传述者的不同,篇中的分章和文字也有一些差别。到汉武帝时,逐渐形成了三个不同系统的本子,即孔壁出土的古文本和齐、鲁学者传述的齐《论》和鲁《论》。汉元帝初年,经学博士张禹因为教授太子(即后来的汉成帝)学习《论语》的需要,编定了一种读本,到了汉成帝当政时,这个本子也因而成了《论语》的权威读本,被称为“张侯《论》”,据《汉书·张禹传》说:“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馀家寖微。”尽管如此,当时的《论语》流传家数仍然比较混杂,东汉前期的王充曾批评说:“目或少或多,文赞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纤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论衡·正说》)到了东汉末年,著名学者郑玄参考前人的成果,对流传下来的《论语》不同本子又进行了一次整理。一般认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论语》面貌基本上定型于郑玄。
自从孔子和《论语》成为历史之后,历代对之的研究从来就不是纯学术的,而是和不同时代的政治、思想、文化需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我们通过历史上种种《论语》注释本见到的,实际上是适应不同时代政治思想需求的孔子。宋代以来,《论语》最流行的注释本是由朱熹编定的《论语集注》。这部著作是宋代理学的代表性经典,朱熹通过对《论语》的注释,阐发了理学的基本思想,虽然篇幅不大,但却花费了他几乎大半生的精力和心血。据他自己说,他从三十岁开始对《论语》和《孟子》的注释下工夫推敲,直到晚年还“改犹未了”,前后经过“四十余年理会,中间逐字称等,不教偏些子”(《朱子语类》卷十九)。正如周予同先生所指出:朱熹对包括《论语》在内的“四书”所作的注释,“为其一生精力之所萃,其剖析疑似,辨别毫厘,虽时有疏忽之处,不免后人之讥议;然当微言大义之际,托经学以言哲学,实自有其宋学之主观立场”(《朱熹》,载《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
《论语》的研读看似容易,因为其中的许多话已经演变为我们已经熟悉的成语或俗语,如“举一反三”、“怨天尤人”、“既往不咎”、“任重道远”等等,看起来似曾相识,但成为熟语的《论语》原意却并不一定如此,切忌望文生义。而且历代注释本对其中一些基本概念的疏释,既有普遍性的一面,又有贯彻自己思想学说的一面,因此对注释本的参考亦需进行分析,不能简单照搬。其次,《论语》不是一部有系统的论著,而且涉及的范围又相当广泛,正如朱熹所说:《论语》“言语散见,初看亦难”(《朱子语类》卷十四),“夫子教人,零零星星,说来说去,合来合去,合成一个大物事”(同上,卷十九)。要完整理解孔子的见解,就必须把《论语》中相关的论述综合贯穿起来观照,所以历来指导读《论语》的都有开始通读,然后专题阅读深入理解之法。第三,也是最难的一点是,孔子对弟子和时人的应答,有许多是“因材施教”或“引而不发”式的,有的言论已经缺失了语境,我们难以知道孔子的针对性。就拿《论语》开篇第一章来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是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说这番话的,已经无法弄清了,这不能不影响我们对这些言论的理解。又如《论语·先进》中有这样的记载:“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对于同样的问题,由于对象的不同,孔子可以有两种完全相反的答复。像这样的言论,在《论语》应该不是个案,但像这章有明确的对比和解答的却很少。如果我们不加注意,那么,可能从字面上得出的理解,却正是孔子所否定或批评的。所以朱熹就曾告诫门人弟子说,“《论语》逐文逐意各是一义,故用子细静观”,“《论语》须是玩味”,不能只“拣个紧要底看”,“须从头看,无精无粗,无浅无深,且都玩味得熟,道理自然出”(《朱子语类》卷十九)。朱熹指导读“四书”的次序,把《大学》放在前面,然后才是《论语》,与《论语》在文本上的特殊性和阅读的难度不无关系。
由此可见,抓住《论语》中的片断论述进行发挥,即使说得有道理,那也是发挥者在借着孔子的名义说自己想要说的话,很难说就是孔子的见解,而且这也是孔子之后历代都有的现象。鲁迅曾经深刻地指出:“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此次整理,我们以宋代当涂郡斋刻本《四书章句集注》为底本,校以其他宋、元本,底本误者据校本径改,不出校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