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或问:《红楼梦》已经谈得够多了,你本人也写过三四本书了,干吗还要再讲一遍呢?
过去多是写作,是写文章和写书点评《红楼梦》,这次则是比较完整地在山东教育电视台讲说《红楼梦》的种种话题。
讲说与写作是两种体验、两种气场、两种心绪。写是自我陶醉、沉吟徘徊、自思自叹、摇头摆尾;而讲说呢,是交流沟通、解释答疑、通透明白、拍案惊奇、抬杠完了再劝慰。写是自斟自饮,像李白似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月凌乱”;讲说是与你对饮,猜拳行令,高谈阔论,兴高采烈,一吐心中块垒。
我对讲说的要求是口语化、即兴化、现场化、透明化、生活化,也就是说,我讲的是活人的话,是充满活气息的话,说的是生活中的活人与活事,是与你一来一往、一喊一应、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的话。
哪怕准备了好几次腹稿与大纲了,哪怕讲前二十分钟还在那儿伏案磨枪,可我一讲起来,稿子全放到了一边,我和你说了起来,聊了起来,砍(不只是侃)了起来,也抡了起来。人生多少快意事,首推尽兴讲“红楼”!
这么一讲就有了新发现。比如宝玉一见黛玉就摔上玉了,这样关键的情节,此前本人始终没有得到也没有做出一个满意的解释。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少年之恋,这是天生的绝配之恋,这是天真无邪的互相认同!宝玉各方面和黛玉各方面,二者必须且应该互相匹配。一句“可有玉没有”(我老觉得应该是“妹妹,你有玉吗”),他那个天真纯洁的美好与完满的期待,令人泪下。如此这般,二人的“有情人不成眷属”的悲哀,就从他们符号上的不对称上表现出来了。
如果你还不明白,不妨倒过来想一想——如果宝玉一问,黛玉回答:“是啊,我这儿正好也有一块玉啊!”两个孩子能不乐疯了吗?读者能不乐傻了吗?
比如我写过多次,说是搜检大观园时探春的一段话,更像作者曹雪芹的话,探春小女子说不了那么深。但是讲着讲着我又想起,从一开头,对于大观园内的治安形势,探春与贾母的观点就针锋相对。探春比较客观,贾母忽然凶相毕露。这反映了贾母老一代当年冲杀出一条血路的背景;而探春在与宝钗、李纨三驾马车执政期间了解府内更多的腐败,她对于搜检有强烈的反应,应是可能的。
我特别喜欢写秦显家的夺权一段,因为它太能叫人产生联想了。过去,我注意的是处理玫瑰露事件中平儿的鸽派路线与凤姐的鹰派路线。这次讲到平儿,我更注意的是她对“偷”玫瑰露的彩云的态度与彩云的回应。我是把重点放到中国的情面文化上来讲,讲的内容不但对于读者是新鲜的,对于我本人也是新鲜的。
讲说《红楼梦》是真享受,在讲说中、在交流中、在碰撞中出火花,来电,有新收获,有新感想,有电闪雷鸣。在全力地通俗化、口语化、生活化、真切化的努力中,你才能还原《红楼梦》的活气活力、活态动态。这就是我爱说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假;同时,欲知人间事,更下一层楼。你有什么学问也好、见解也好,要与老百姓对话呀!《红楼梦》可不只是什么“红学”,《红楼梦》是生活,是世界,是大活人、好人和坏人、男的和女的,是你我他(她)都能感染体悟的人生!
《红楼梦》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还时时处处谈情说爱,谈得那么仔细,说得那么平常,而又是生离死别,杜鹃啼血。世间最说不清的是爱情,不用多说,给他(她)一部《红楼梦》与王蒙的讲说、评点看一看吧,如果他(她)不能为之动容,请少女少男们仔细,他(她)乃无情人也!
说一说,再说一说《红楼梦》,说《红楼梦》就是说中国,就是说自己,就是说咱们的五行八卦、酸甜苦辣。你活了七十七岁了,你的人生历练跟感情经验不足以说完全它;再活七十七岁吧,你的人生历练与感情体验也不一定说得准、说得全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