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夏手记

初夏手记 作者:吕新 著


初夏手记

在不久前的部分作品中,我接连描写了一些异常密集的房屋和窗户,它们的存在,它们的敞开或者紧闭,与那些在其中漂泊的灵魂互为庇护,在某些时候又共同面对一切,共同消失,在岁月中毁坏。事实上,它们不仅仅作为生活场景,很多时候承担着本应是天空和大地承担的义务,开门容纳,接受倾吐,接受种种肆意任性的或者迫不得已的倾倒与泼溅。恐惧,惊愕,背叛,突袭,暗红的血,海水般的眼泪,杂色的噩梦……从一开始,戏剧化的呈现就像一头怀孕的母牛一样被牢牢地拴在了出口处,又辅助于圆柱和栅栏,以及一扇狭小的窗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很清楚并不是在演戏,不需要那么多的巧合和笑声。台下有笑声响起,一定是有很滑稽的人或事情出现了。而且,你是否想过,是一些什么人在笑。很多时候,只要有背景,用不了多久,路上就会出现人影、风声、行走的月亮,哪怕是在地平线的尽头。而某一间房子里,很快也会传来人声,门半开着,雪地上响起脚步声,屋顶上有炊烟升起。

烟囱里有烟,就足以证明有人回来了。

在实际的生活中,风经常在一定的范围内呼啸,经常在它们最熟悉的地区出现,游走,很少到别的那些它们不熟悉的地方去。而雨也总是下在某一些并不是特别需要水分的地方,其实通常也是下在它们最为熟悉的那些地方,说总是下在它们自己的故乡也未尝不可。致使那些终年阴湿的街道、门户、山墙和岁月更加苔痕重重,霉迹斑斑。雨使它的故乡苍白,斑驳,发绿,发霉,也致使那些世代久居于干旱地区的人不得不借用某些仪式和技术,请求上面,强行拨一些过来,湿一湿他们的周围。他们本身倒是无所谓,哪怕脸像锅底,也不影响活着,快要冒烟的只是那些热烘烘的土和脸色蜡黄的禾苗,是它们需要淋漓和浇灌。

这算是群体性的稍微大一些的方面。具体到某一个单独的人,所谓的好事也总是姗姗来迟,甚至完全空白,无影无踪。有些人,一生无人怜爱,状如枯草、瓦砾,没有谁会去多看一眼,女人们更是没有人把他当个人,让人不得不深思所谓的自然法则,阴阳对称,平衡之道。那些本应属于他的东西,相关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是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有安排?

天生就本该一无所有?出生就意味着被遗弃?或者说一切早已命中注定,所谓出生只是为了凑数,作为一个影子一般的观众,作为万千头颅中的一颗,作为人间的一缕微弱而毫不起眼的热气,活着只是为了给他人垫脚、助跑,只是为了被称为群众、众生,为了作为一种宏观而遥远的集体性的名词被使用、被引用,只是为了给他人和世界捧场、做证?

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笔下,为了所谓的好看、多彩、跌宕,甚至惊心动魄,你给他虚构出一段甚至几段爱情,你不仅无耻,而且是真正的伤天害理。所幸的是,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在别人的伤口上起舞,微笑,收获,以前没有,以后也永远都不会。

一个微小如灯头的念头,一个不经意的转瞬即逝的无人察觉的动作,其背后往往因错综复杂而鲜血淋漓,又由于过于幽深莫测而铺天盖地,绵延不绝,甚至无边无际。

十九世纪的作品,几乎全部都散发出旧家具旧衣服的气息,不用深呼吸,一推门进去,即有往日的东西扑面而来。小时候去奶奶家,最怕她开那个大黑柜子,因为一开就会有混合着陈年霉味的多种气息从里面跑出来,各种古老的影子般的气息颤巍巍却又足够严厉地走过来,围住你。那中间有清新的空气么?好像没有,全是往昔岁月的残枝断片。而与此同时,每次又都希望那个大黑柜子被打开,因为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一个东西,多为吃的。

很多年,无论是漫长的旅行途中,或是一次短暂的行走,我都会对那些镶嵌或排列在大地上的窗户难以忘怀,且总是投以最不为人知的关怀和注目。而它们也从来都不负我的关注,每一次眺望都会使我受益匪浅,很多时候会胜过日常的阅读和生活,它们以一种混沌无比的结构存在着,排列在大地上,有时宁静、寂寥,有时则无比喧嚣。房屋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历史的驿站,一些临时性的当事人住在其中,短的几年、十几年,长的也不过几十年,无论多长也长不过三代,即使人不死,坚硬如铁,绵延不绝,房子本身也是有寿命的,也会总有一天撑不下去的。你住在一个自以为是你的私有财产的房子里,里里外外的一切好像也都是你一草一木地购置并建设起来的,你熟悉其中的每一个秘密和公开的地方,知道哪儿最脆弱,哪儿最坚固,哪里最容易碰头,哪个地方阳光很难照到。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一些有能力甚至心怀远大和久远的还在其中修筑了种种机关和暗道,从一开始就是按照永久来设计的,是奔着“永远”去的,压根就没想过会有结束和到头的那一天。可是,当某一天到来,你永远地闭上眼睛,此前的那一切便即刻宣告结束,别人会另起一行。

可是,你的那么多秘密他们还不知道呢。昨晚临睡前,你曾经还想着应该把帽子和手套都洗一下。一副眼镜也没有放回盒子里去,因为第二天一起来就又要用了。昨晚写完字以后,毛笔也忘了洗,还搁在砚台上。原计划今天还要去找一下老薛,有一件事要对他说。

有人进来,把包括你的帽子和手套,平时常穿的衣服,买了却从未穿过的一直放在柜子里的衣服,以及毛笔在内的一些东西,一股脑地撮进一个垃圾袋里,放到了门外。

等等……你想对他们说,那毛笔还能用呢,眼镜也是去年才刚刚换过的。

说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没用了,那间历史的驿站又来了新的人。如果没来,将会被锁上,或者彻底拆除,推倒,灰尘和荒败开始在其中布置另一种故事。

南方苍白霉湿的山墙和高而窄的窗户会使一种语言自始至终都水汽弥漫。比起老实木讷、不善言辞的土,水更能产生某些情调,甚至本身就是一种情调。就像天津话,根本不需要专门用来表演什么,只要张开嘴正常地说就行,其本身就是一种曲艺形式。

北方的窗户,没有刻意的隐藏,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坐落在那里,门口或门外一有人出现,隔着窗户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过,对于那些窗外堆放着隔年的柴草或用砖瓦遮挡起来的窗户来说,就又是另一番情景了,里面不是没人,就是住着有严重问题的人,而所谓的问题,也无非就是生理或者心理某一方面的。之所以把窗户遮挡起来,除了不愿意向外观望,还不希望被观望,这反倒更种下了一茬儿或几茬儿更显诡异而好奇的种子。

站在一位历史人物的故居前,我惊骇于眼前的这个院落和房屋,与我们从小生活过的环境并无二致,特别是迎面的那些窗户、窗框,直叫人怀疑又回到了遥远的幼年时期。房子里面也是我们那种炕,坐在炕上,无论谁从外面进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要知道,这可是在所谓的草原上,这家人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正经的蒙古血。

在这之前,一直都以为他是在蒙古包里长大的。

既然从小生活在这样的院子和房子里,我觉得那就不愁瞭不到他的童年。

周围一带的山,也是我们那种山,只不过名字不一样。如果去掉它们的蒙古名字,不去想它们的发音,山上山下的情景就都应该是我们所熟悉的,一圈石头围起一个东西也不稀奇,我们打小见得多了。看见一个东西像狗又不像狗,像羊也不像羊,轻轻地跑走了。

真正陌生的倒是河西的那些从干燥的黄土崖上掏出来的窑洞,在漆黑的夜晚里无声无息,一片黑暗。站在下面远眺的时候,以为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人烟了,只剩下鬼魅和荒凉统治着周围的一切。但是,当蹚过一尺多厚的面粉般的浮土和一些稀疏的灌木,来到那些漆黑窑洞的不远处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人,在无比昏暗的灯光下有条不紊地重复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动作,有的躺着,不知在想什么;有的坐着,注视着豆粒般的灯头;有的正在用一块早已完全看不清颜色的布慢慢地擦干一个碗。窑里三分之二的面积是炕,剩下一个丁字形的狭窄过道,人平时就在那个过道里出来进去。当然黑夜来临以后,就都撤退到炕上。

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话,或者门被推响,就会有一双或者几双不无惊恐的眼睛一齐转向门的方向。实事求是地说,对于他们来说,外面来的每一个人都属于不速之客,甚至更像是不祥鬼魅。不用说是夜里,用他们的话说,就算是日头红梗梗的大白天,杏树下面忽然出现了一张生脸,那也足以叫人心里发毛。至于那张脸上的表情是笑着的还是不笑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有人来了,出现了,这以后就在想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打发走。

他们像招待历代的兵匪一样招待所有的陌生人。

老汉坐在那里,横了横心,吩咐女人去取挂面。

挂面很可能放在一个缸里,或者一个隐秘的柜子里。

煮好以后,老汉坐在旁边抽着旱烟,说,吃哇,毛主席也无非就是一天三顿挂面,顶多再倒上半碗香油。香油没了,就剩个底子了,上一回王主任一下全倒完了,将就着吃哇。

两年前,我曾经描述过一个坐在窑洞里等着出嫁的山区姑娘,外面喧闹的人声和嘹亮的唢呐声将她送上一生的巅峰。娶亲的马车披红挂绿,铃声叮当地出现在门外。头一天晚上,村里的一名已婚妇女用一根线为她绞去了她脸上的那些代表着童年和少女时光的细碎的茸毛,同时也宣告她的姑娘时代正式结束,从此以后就要每天出入于另一个此前完全陌生的很可能也是三分之二的炕,连带一条狭窄过道的家中,日渐熟悉,直至闭着眼睛都能回去。

密集而又不乏舒缓的写作生涯使我的耐心正在日渐滋长。我现在已基本能够在较长的一个时间段内注意倾听一个人的味同嚼蜡的谈话,而不至于再像以前那样表现得坐卧不宁,心烦意乱,甚至有时还会浮现出某种清水般的笑容。不止这些,其实能够直面丑恶的耐性也在慢慢地增强,而从前的拂袖而去又是多么的孩子气,多么的小家子气,你一生气,一走了之,错过了多少目睹丑恶上演的过程,因为许多的人和事完全超出你的想象,就算你殚精竭虑,苦思冥想,调动起你所有的能力,也很难虚构出那样的人物和情节。面对丑恶的人事,我总是努力坚持看到最后,看看最终能达到怎样的一个境界。在一定的范围内,事情是有边界的,并非无限。

写作小说,要求人必须能够直面丑恶,直面世界上最脏的东西,还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切超乎你的想象。

还原生活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还原出来的是一种比较虚假矫情的生活,作者虚假、虚伪、矫情,他笔下的人事一定虚假而矫情。有太多的人做过这种事,按照他本人的浅薄情感,人为地编造细节,给狗安上狐狸的尾巴,替一名乡间的老人植入诗人甚至哲学家的思绪……而实际的情况,他可能仅仅只是需要做一个白内障手术,或者再添置一头小牛,别的根本没想那么多。

有时候,也会翻阅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感觉就像日历。一般来说,按照人的本性,每个人事实上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出入着,撕扯着,在一个世界里出生入死,在另一个世界里频频回头,喘息或者哀鸣。第一个世界与他人为邻,与社会相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而另一个世界里,人烟稀少,很可能只有你自己独自一人。就像一个人,白天去食堂吃饭,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去睡觉,这即为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第一个世界是他人的世界,不过,你要是一个心态积极的人,也可以认为是你和别人共同的一个世界,大家都很重要,一起比赛,一起拥挤上车、上台、上厕所。其实,你在其中呐喊也好,哭泣也好,雄心勃勃也罢,充其量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影子,一种声音或颜色。你行走在滚滚不息的人流中,你只代表一个背影或者一顶帽子。当然,你也可以不承认自己被裹挟,不承认随大流,坚信自己特立独行,世人皆醉我独醒,那也没人和你计较。事实上在滚滚的人流中,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数字,而在有些特定的时候,甚至连数字都不是。再把背景放大,不用说放到宇宙那种层面上去,就放到我们熟悉的天地之间,每个人很可能都只是一个污点,擦去也可以,不擦,放在那里也行。

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见过那种在他人的世界里打了败仗的人,很多时候,其实又是互相看见自己和他人败下阵来,像一条鱼一样坐在石头上,或者躺在岸边,弄点止血的药抹一抹。这以后,有的一蹶不振,虽死犹生,只是在一点一点地耗时间。也有的开始认真地修缮自己的家园,修缮的结果完全取决于梦想和立场,取决于材料的本身、修缮的方法与技艺。

为期数年的写作使我不断地获得安宁,与此同时,却又像是在一条荒芜的路上走了太久,以至于每当与一些久未谋面的朋友或熟人偶遇,在一起说话时,都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听他们说话的同时,会在心里搜寻他们从前的模样,打捞前世的某些情景。也会关注他们各自所走过的路,想知道他们曾经遇到过什么。小山说,那一年差点儿完了。

写作使我觉得离过去越来越远。

首先是地理上的遥远和时间的暝晦,其次才是精神上的间离间疏。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的记忆经过长久的跋涉,此刻正停留在某一个院落的上空,却发现你幼时就熟悉的那一家人正像小人国里的居民一样在生活着,在袖珍而又沧桑的院子里出来进去,不能说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但大多数的时候确是在重复。你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他们,没听过他们说话了,你更无意要抽象他们,但他们早已被不知不觉地抽象,连从前的声音都是极其生疏的,像是经过了特别的选择和过滤。事情的诡异和复杂之处或许正在于某些转角或明暗交界的地段:在时光的路上,你的确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可是,不管有多久,也不管有多远,只要你需要,他们以及其他人事便即刻出现,这究竟有赖于你的召唤之力还是他们多少年一直就在你的记忆之墙外?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铺垫和努力,随想随到,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想看星星,你还必须等到晚上,首先还得看乌云的脸色,它们要是不给予方便,你还就是看不成。幼时,想看一场电影,各种条件都具备,有电影本身,有电,放映的人也愿意放,不刮风也不下雨,这些该有的条件都有了,你还必须找一个地方把银幕挂起来,要是没有那么一个地方,前面那些条件再具备也没有用,照样还是看不成。

这时候,所谓的风格也开始渐渐地形成。有时候我把它看作行进途中的一种障碍物,也有的时候作为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标志,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你一眼就被识别出来,像明星或者逃犯,你的仓皇的背影,零乱的脚步,惊恐的眼色,或者故作高深的面容……风格很容易被理解为同一种色彩的重复或累加,而事实上那更是一种永远区别于他人的习惯或标志。我理解的风格是,你每天易容,变换举止,频繁更衣,结果还是很快被指认。

多少年,一些人事使我永远无法忘怀,一睁眼,就看到他们以万分之一的比例正在那块依然苦寒的土地上蠕动,伸缩,爬行,凝固。当然也有悲喜交加、欣喜若狂的时候,在四月的微风中她们拎着第一茬儿韭菜,身着春衫,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六月的夏夜,繁星满天,坐在家门口,昔日的青石换成板凳或椅子,穆桂英变成阿庆嫂,现在连阿庆嫂也走远了。

数不清的场景依次闪现。

我不知道谁是我的读者,我以为没有,我以为不存在那样的一个或一些人,我以为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我写下那些故事,最原始的初衷也并不是要给谁看,更不想争取什么喝彩与围观。喝彩与围观都会使我无地自容。在空寂无人的夜晚,在大雪纷飞或者大雨滂沱的午后,写下那些,我会略感安心,不再难过,不再如没头的苍蝇。若干年后,关门走人。

看见灯被点亮,看见一个人的衣袖像狐狸一样飘过,差一点把灯扑灭,灯头弯曲了一下,往下矮了一下,很快重新站了起来。因果的简化或忽略,会使两个人的关系如同迷雾,无论他们是在亲密地说话,还是在心狠地搏斗;同时也会使得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暗夜里的一道光,不管是迎面而来,还是只在不远处反复徘徊,一种陌生的枝条已经抽芽。远来叔叔说,他来的时候,那边的地上还盖着雪。他往外抽皮袄的时候,看见了春天的一张脸。我替他捡起并完成那张脸,有些白,又有些绿,很害怕地躲在一垛柴草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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