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大风吹绿树

韩松落

多年前，和一个朋友深夜畅谈，所有的话题都谈到极致，确定我们处处合拍之后，他低下头，再抬头时，以一种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是卧底、是吸血鬼，或者曾经目击不明飞行物的表情问我：“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在春天？突然觉得空气的味道不对了，心酸酸的？”

我知道的。在这临河的城市，最先有春意的，必然是空是气，大河从草地上来，一路挟裹着各种讯息，沿路抓丁拉夫一般地，越滚越大，临到我们这里，已经千军万马，但却毫无声息，像一场看不见的行军，只是空气里有冰雪融化、草叶迸绿、泥土松动的味道，尽管这城市里，既不见一枝一叶，也不见冰溃雪败，但那空气的每一分子里，都有一个冬春博弈的全息图像。尤其深夜，打开窗户，那味道立刻破空而来，像是埋伏多时的四面楚歌，让每一个接收者成了漩涡中心。天亮了，那味道又不见了，没证据，也不敢说，生怕让听的人惊骇，怕被当做异端，混迹人群中，必须得佯装无事，假装自己对这虚空中的盛大，暗夜里的布置毫不知情。

春天的味道，是他的友情投名状，我得有所表示，像用另一宗公案来回应他这一宗：“那，你喜欢看大风吹绿树不？”他疯狂点头。

少年时，我每天晨跑，从家里出发，跑向城外的一条满是绿树的大道，白杨或者槐树，在早晨的微光中缓缓摇摆，碧绿的叶子，被霞光浸染着，有一种微微的紫，有一天，夜里露水格外重，朝阳露头的一刹那，树叶和草叶上，全是晶莹的水珠，隔着二十年的时间，我也能看见少年的我停步呆立，站在那个璀璨世界中不知所措。又一次是去青海，坐的是绿皮火车，车窗外尽是高大的绿树，在大风中摇摇摆摆，绿光映在绿色的硬皮座椅上，双重的绿，绿到幽闭，突然彻底地黑下来，是进了隧道，出隧道的一刹那，绿光又冲进来，椅背上又有了枝叶的墨绿暗影。还有一次，是同学会后，住在山上，大风吹着满山绿树，叶子翻过去，在月光中呈现出一种银白，隔壁还有老同学们喝酒谈话的声音，恍恍惚惚地穿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去世了，谁病了，是晨跑的少年时代，以为轮不到自己头上的事。

而我和那个朋友，在那晚，还谈起那些有风中绿树的电影，侯孝贤的，达里奥阿·金图的，或者密谭的，以表示自己早就有过留心。还有，每每站在大风吹动的绿树前面，我都觉得我不是我，有另一个我站在别处，看着这图景：绿树下面，一个渺小的抬头仰望的人。但若不是这个渺小的肉身，那个我恐怕也不知道人间的可喜，若不是这个肉身的浑浊，那个我的透明也无法成就。还有，在最难熬的那些时候，在四平米的调音间里，在聆听训话的同时，在病床上，我努力想起那景象：透明的大风吹着绿树，枝叶缓缓摇摆，带着一种难言的风姿。它不由分说地成为许多时刻的背景图，把我那濒临四分五裂的世界缝合。我的世界观的底色，是大风吹绿树，我的佛，是大风吹绿树。

后来和那朋友反目，为观点不合，为立场有异，但我知道我们随时可能再度深夜畅谈，只要有一个肯稍稍示意，因为大风吹绿树。

这或许是钱姐邀我作序的原因，我本没有这个资格，她发声的年代，我还是个沉默的读者，通过她的文字遥遥注目。我唯一的资格或许是，我和她一样，都在乡间长大，都有着对自然的夸张依赖，我懂得这些：稻草不经烧，但“稻草垛又是多么温暖的所在”，“半开的花蕊里藏着昨夜的雨水，把原本奔放的香味稍微压一压，这时就变得稳重起来了”，“黄与翠一起，比红与绿还鲜烈”，我也知道春天的“扰人心智”之处在哪里，还有在“高高的山岗上”割草的间隙，站直了身子远望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荒凉无依”。甚至在城市中间，也要和旷野接上头的那种努力，在小区的楼宇中间，她看见的是草甸子，在电视节目里，她追看农业频道，她的上一本书《诗经别意》里，一片细草繁花。

有她对自称虚无的一切的留恋，她发现，她家附近有条路，被命名为“云外路”：“云外路，这名字起得够虚无的，招人疼爱。其实，每天都在干着一些虚无的事，比如编副刊，不都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吗？但，就是这种虚无主义的东西在一天天的滋养着人，比如二十四节气，不也是虚无的吗，为何这么惹得人心心念念，无以忘怀？”“比起寒凉的人世，虚无的文学，毕竟可暖可寄。”

这种文字，容易被误解，尤其是“出走”盛行的当下，乡野、自然，能够寄寓精神的一切事物，已经被视为一个逃遁之所，如作家荞麦所说：“逃是一个关键词，我们不愿进入主流生活，是因为主流生活不健全，狭隘，艰难，充满了不公平，不舒适。”但“云外路”对于钱姐来说，不是逃遁，而是归处，因为那也是她的来处，是她将自己这个孤岛和大陆连通的方式，因为知道人间的可喜之处、可取之处遍布，她不必专门逃到别处去，并面对回来时和现实的再融合。

她给出了她的上联，风中绿树，旷野繁花，带着她的心心念念、恋恋不舍，像在夜间从屋外经过的人招兵买马，只等有同样体验者，给出下联，并加入她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