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水田
萍儿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在稻田里“呼哧呼哧”地踩着青泥儿,一心一意地拔水草。
她和姐妹们才进城卖了一个多月的服装,水田里活儿就忙了。而眼下打草的多,爸是编筐能手,正是赚钱的好时机,不能停下。妈有关节炎,不能下水,只好苦了萍儿,让她独自来水田。
这村在水田的边缘,地势很独特。村南低,村北高。村南甘泉密布,河汊纵横,水田悠悠,而村北却是旱田。人们总是为此而自豪。和外乡的亲戚朋友谈话时常挂在嘴边;就连寻了外乡对象的小伙子在第一次见面时,也总是不无激动地像念数来宝似的说:“俺们那里是半水半旱。嗨!吃烦了白面吃大米,吃腻了猪肉有鱼虾!”……
此时,萍儿两根小辫调皮地在胸前一晃一晃的,远远望去,缠在辫梢上的红尼龙绳,就像在碧绿的稻田间飞翔的红蜻蜓。累了,她就来到田头的小柳树下小憩。她总爱在旁边的小河沟里洗把脸,然后到那个汩汩地往外淌着水的泉眼里掬一捧水,咕咕地喝下去,那绽开的笑脸似乎溢出了泉水的甘甜。她用花手帕轻轻地扇着风,这风带着水草的清气和鱼腥味儿,还有稻谷浓重的香味儿。河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水草,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翠绿欲滴的水葫芦。那水葫芦呈桃形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迷人的亮光,更显得洁净、娇嫩。她久久地望着,心里有说不尽的惬意。偶尔有几条小鱼跃出水面,打破小河的平静。不远处,总是传来几声水鸟尖细的啁啾声。刚结束了在嘈杂的集市上和人家大声讨价还价的萍儿,竟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不让卖就不卖呗!在这儿也蛮好哩!看那神情,似乎才发现了这块优美而恬静的“新大陆”。有时心血来潮,瞧瞧四下没人,学着县剧团来村里演出的戏子,两手在胸前优美地舞动着,煞有介事地歪着头,放开嗓子,尽情地唱几句。歌声带着水音,颤悠悠……
突然有一天,萍儿变得闷闷不乐了。那种快乐的神情竟荡然无存。白里透红的脸上,缺少了那种因兴奋而透射出来的富有迷人魅力的光彩。原来,她望见河沟那边,有一块稻田与众不同。那里长满了黑乎乎的稗草,密密麻麻的,像浮着一层乌云。有时,她蹚过小河沟,站在那块稻田边呆呆地看。稻谷挤在稗草丛中显得可怜巴巴,如不细看,根本看不见。这里和优美的景色极不谐调。萍儿心里别扭极了,觉得这儿破坏了整个水田的美,宛如一幅令人陶醉的画儿,不小心溅上了几点污渍!
这是罐儿家的稻田。一想到罐儿,萍儿心里就感到厌恶,甚至还隐隐有一点愤恨。罐儿这人脑瓜聪明,善于看风使舵,在村里当过几年副书记。他很爱喝酒,在台上时,村里不管是谁,一请就去,从来不客气。因此人们在他的名字前巧妙地加了一个“酒”字——酒罐儿。有时晚上出去喝酒一夜不归,为此传出许多闲话……罐儿一家似乎和庄稼毫无缘分。他在台上时,家里人自然都安排在副业摊上,竟没一个下地的。如今分田到户,他一家还是懒得下地。前年在“班子”改选时,他理所当然地被“刷”了下来。和其他下台干部一样,他先是闷闷不乐了一阵儿,甚至很少出家门了。听人说只是在家里喝闷酒。后来,他突然又精神振奋起来。就像当年在大会上传达上边的新精神一样:从信用社贷款几万元,买了一辆“大解放”,让在队里开过拖拉机的大儿子当司机,跑起了运输,还扬言一年拿个“万元户”。但很不理想,跑了几个月,赚的钱刚够吃饭和汽车的消耗……
萍儿依然干自己的活儿。有时也朝罐儿家那块稻田望望。那里就像针尖儿一样,扎得她心里难受。她那妩媚的脸变得涨红,甚至埋怨起罐儿家来了:难道就真的不指望这块地吃饭了吗?光拔拔草还累吗?那么大的人在家里也歇得下去?!真够恣儿的!嘴里还发出“唉唉”的叹息声。她多么希望这块地的主人忽然出现在这里呀!
这天,萍儿如愿以偿了。这块地的主人真的来了,尽管只是罐儿家的二儿子。他叫小忠,十七八岁。今年刚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去复习。他戴一顶崭新的大草帽,穿着白背心和蓝色的短裤,显得活泼而顽皮。他长得和他爸一个模样,只是脸白净了一点。也总是挂着笑,但这笑不那么虚伪,而是流露着天真与诚挚,让人看了很舒服,甚至招人喜欢!
但萍儿也有点讨厌他。
他笑着,和萍儿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就拔草去了。但他只干了一会儿,就来到柳树下面的小河沟里捉鱼。他有时也主动和萍儿说会儿话。
女人终究不甘寂寞,尤其是少女!何况,萍儿又是和姐妹们嘻嘻哈哈惯了的。她的心就像身边的小河,尽管安静得无声无息,却在悄悄地流淌。而无声无息里却蕴藏着青春的活力,那样热烈!那样奔放!萍儿似乎忘记了对小忠的厌恶。小忠捉鱼弄出的“哗哗”声,对萍儿来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岸上。此时,她望着小忠,想起了孩子们见了罐儿常念的顺口溜:酒罐子,圆又大,一河沟子酒,也盛得下……忍不住嘎嘎地笑。小忠感到莫名其妙,他愣了一下,也望着萍儿咧开嘴呵呵地笑起来……
当萍儿静下来时,就有几分嗔怒地问小忠:“还笑哩!看你家的稻田都成大草滩了,臊不臊?”
谁知,小忠仍嘿嘿地笑,那双细而长的眼睛弯弯的,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庄稼长得再好也发不了财!俺爸说了,明年打算把地全租出去,俺家就成运输专业户了!”他用鄙夷的目光瞧了瞧他家那稗草丛生的稻田,“嗨!光指着这地可不行!俺爸他们在家摆弄车哩。我没事儿,他们就把我撵来了,反正都是耍!”
“你老子有本事呗!”也许是提到了罐儿的缘故,或许是别的什么,萍儿突然变得冷冷的。
这天,小忠那白皙的脸上透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咧着嘴,眼睛笑弯了,对萍儿说:“俺爸他们又走了!”
“又到哪去了?”萍儿漫不经心地问。
“往山西送西瓜!”小忠很得意,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放射出兴奋的光;左手还把头上的草帽压得低低的,抬起头,冲萍儿调皮地扮了个鬼脸,“估计十来天就能回来。嘿!这一趟就能赚几百块!”他说完,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响声。他这天真可爱的神情,竟使得萍儿白皙的面颊上泛出了红晕,眼睛里闪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光。
小忠仍吊儿郎当的。有时,他俩还把双脚泡在凉津津的河水里,贪婪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惬意极了!有时从柳树上传来几声水鸟清脆、婉转的鸣叫。小忠左手撑着地,仰起头,眯缝起眼睛,右手冲那鸟儿晃着用草茎穿成一串的小鱼,嘴里还学起了那鸟儿的叫声。萍儿被小忠这可爱的神态吸引住了。她不看那鸟儿,只是呆呆地瞧他,觉得他有趣极了!他们的脚激起层层美丽的涟漪,使得那翠绿的浮萍也兴奋地荡漾起来……
十多天过去了。这些天里,萍儿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想着小忠父亲往山西运西瓜的事儿,也可以说是一种期待。尽管她还是极厌恶罐儿,但完全被小忠那天真的笑和自信的神气所征服。
这天上午小忠来得很晚。他是蹒跚而来的。他那白净的脸上现出些许疲惫的神色。他站在岸上,对在田里正目不转睛地望他的萍儿说:“俺爸他们回来了!”
萍儿睁大了探询的眼睛。
“没赚!”小忠笑眯眯地说。但萍儿立刻发现,小忠的笑是那么不自然,分明是勉强的笑,而且还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那双细长而顽皮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神。
萍儿没心思干活了,急匆匆地来到岸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问:“哎,咋回事呀?”
“真倒霉!都怨我爸做事马虎,那一车西瓜根本没和人家签合同,只是说好了的,谁知他娘的不认账了!空口无凭,好说歹说人家横竖不要。那里西瓜海着哩!只好降价处理了,还坏了不少!”小忠说着,脸上强装的笑无影无踪了,眼睛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唉!我爸光会吹!”
萍儿呆愣了。她没再问小忠什么,她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她望着他那一副沮丧相,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周围依然很静。只有偶尔从远处苇塘里或天空中传来水鸟尖细的啁啾声,间或还从河沟里传来几声青蛙不慌不忙、别具一格的鸣叫:
呱——吱吱……
小忠向萍儿靠近一步,小声说:“你别告诉别人,我爸不让把这事说出去!”
……萍儿拔完了自家稻田的稗草,没急着进城卖服装,瞒着父母,帮小忠拔了起来。小忠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的了。他们在田里总爱嘻嘻哈哈地笑……
(原载《太行文学》1987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