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天

康志刚小说集 作者:康志刚 著


夏天

瑞瑞割草时,一只和草一样绿的蚂蚱被她惊飞,扇动着亮闪闪的翅膀,“吱嘎嘎”地落到了她前方的一处草丛里。她欣喜地扔掉镰刀,跑过去想逮住它。她看见那蚂蚱紧缩着翅膀,很机警地躲在一枚宽草叶下面,一对儿翡翠般亮晶晶的眼睛也被染成绿色的了。瑞瑞忙伸手去捂,却扑空了,那蚂蚱又“吱嘎嘎”地飞到周汉河那边去了。

瑞瑞一脸的懊丧,但又发现自己有了意外的收获。是啊,这里的草多么茂密呀!茂密得看不见那灰褐色的地皮,她心里又高兴起来。在这儿用不了多大会儿,就能割满一小车,然后就可以和秋生尽情地玩耍。

于是,那把明晃晃的镰刀在草丛里飞舞起来。她割呀割呀,割倒了一片又一片。许久,才站起身,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珠,向远处望一眼,期待着河边小路上出现秋生的身影。

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二傻却出人意料地赶来了。“瑞瑞!”他放好自行车,笑眯眯地走过来。

“干什么呀?大叔!”瑞瑞疑惑地望着他。之后,又躲开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柳树上的一只水鸟,那水鸟正用黄色的喙子翻动美丽的羽毛。

二傻收起脸上的笑纹:“刚才上边来了几个人,还有记者。我去小刚他们鱼塘买几条鱼……顺便告诉你一声,回去了就把草放到牛棚吧,别到家里啦。记者们不定问你嘛呢,烦人!”

瑞瑞收回目光,望着二傻,没吭声……

瑞瑞十九岁了,她在家里是老大,下面弟妹多,因此日子过得很紧巴,初中一毕业,爹就不让她上学了。不让上就不上吧,她心里难受了几天,又一如既往地有说有笑了。然而,家里没门路,她不上学好多天了还没找到活儿干。

一天晚上,二傻摇着蒲扇来到她家,对瑞瑞的父亲说:“让孩子给我割牛草吧,一个月六十块钱。”瑞瑞的爹摸着黑短的胡子,说:“以前一斤鸡蛋六毛钱,现在一斤鸡蛋两块六,你一个月还给六十块呀!”

二傻嘿嘿一笑,拿扇子在发福的肚子上用力一拍:“老兄,咱都是痛快人!这么着吧,加十块,一个月七十!”

等二傻走了,月亮已升上中天,娘望着喝得有些醉意的爹说,二傻这人猴精,我有些不大放心。瑞瑞的爹把眼一瞪:“哼,娘们儿家就是事儿多,找个活儿干容易吗?好几张嘴吃饭,不能光指着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又是人家二傻主动找上门来,得去!”

瑞瑞给二傻家割草的第五天下午,她刚把那一车散发着浓郁草香味的草卸了,二傻从屋里走出来,望着她笑笑,扯下一截草棍放嘴里咀嚼着,对瑞瑞说:“你吃了晚饭来一下!”

“什么事呀?大叔。”瑞瑞问。“来了不就知道啦!”

吃过晚饭,瑞瑞唱着一首很流行的歌儿,像只欢快的小鸟,来到了二傻家。

二傻正坐在院里摇着蒲扇乘凉,跟前的小饭桌上放着一壶茶水,茶香在院里飘荡着。月光透过淡淡的水汽,给小院涂上一层银色;屋里的收录机放着这一带人爱听的丝弦戏,唱腔高亢、激昂。

二傻亲自给瑞瑞倒了一杯茶。

“大叔,嘛事儿呀?”瑞瑞不解地望着他。

“你干得不赖——”二傻眯起一只眼,“啊,好好干吧,我不会亏待你。”说完徐徐吐出一口烟,“今晚上让你来,其实呀,也没有什么事,听说你歌唱得不赖,我想听听。——你婶子回娘家了,你就大胆唱!”说罢呵呵地笑几声。弹弹烟灰。

瑞瑞心里很慌乱。她万万没有想到,二傻是来让她唱歌的。尽管她爱唱爱跳,可她不想给他唱:“俺唱得不好,俺不唱!”

二傻一皱眉:“别不好意思嘛!我又不是外人,大胆唱吧!”

然而瑞瑞越发不愿唱了。如果是别人,她或许会答应的。她真的没唱。

村南稻田里的青蛙仍在不停地鼓噪。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露珠从树叶子上掉下来,砸在瑞瑞身上,凉津津的。夜空中,响起几声夜鸟的啼鸣。瑞瑞突然有些恐惧,觉得这夏夜像一块大石头,正向她砸下来。

“俺该走啦!”瑞瑞急不可耐地站起身。

二傻沉吟一下,抬起头,紧盯着瑞瑞:“好吧。”

月亮真好,她不但皎洁、柔美,而且还那么情意绵绵。因此当瑞瑞回到家里,躺在那宽敞的土炕上时,发现月亮正在窗口探着头,一动不动地瞅她。她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心里倏地惶惑起来,如同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憋闷极了。是啊,刚才在二傻家,月亮不也是这样明亮吗?——月亮使她想起了刚才的情景,二傻那令人难以琢磨的笑脸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弄不明白二傻的一举一动,那颗单纯的心乱得像水田里纵横交错的苲草似的。

秋生这天来周汉河里逮鱼。

他逮了几条,坐在柳树下玩耍,发现了在远处割草的瑞瑞,于是提着用柳条儿穿成一串的小鱼,溜溜达达地来到了瑞瑞跟前。他把鱼扔在草丛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串鱼在草丛里闪闪发亮。他眯起眼,盯着瑞瑞看。瑞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仍旧割她的草,手却慌乱起来。突然“哎哟”一声,扔掉镰刀,右手使劲捏住了左手的一根指头,然后放到嘴里吸吮,眸子里汪出了泪花。

秋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来到瑞瑞跟前,要为她包扎。但瑞瑞拒绝了他。

他讪讪地笑笑,说你们女孩子都不懂,割破手了,要涂一种东西才好得快,要不容易发炎。见瑞瑞愣在那儿,他示意她等一下,然后转身朝周汉河走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片翠绿娇嫩的草叶。他边捏住瑞瑞滴血的手指,边捏压草叶,绿色的汁液从上面滚下来,落在伤口上。红的血和绿的汁液混合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那汁液又突然变成透明的了,浮在血上面。但很快又凝固了。

“我怎么没见过这种草?稀罕!”

秋生狡黠地一笑:“你没见过的东西多啦!”

秋生又告诉她,即便血凝固了,也不要立马去干活儿。

他拿起镰刀,蹲在地上“唰唰”地割起来。身子一起一伏,像一匹在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明晃晃的镰刀在草丛里飞快地舞动,那“唰唰”的声音像优美的旋律。

从那以后,秋生天天来周汉河里逮鱼。

瑞瑞割一会儿草,就和他坐在河岸边玩耍。听他讲笑话,他很会讲笑话,总是把她逗得咯咯地大笑。有时,瑞瑞还看他在河里逮鱼。他也很会逮鱼,跳进河里,两只手悄悄地在水草里摸索,冷不丁,就会拎出一条鱼。大多是白鲢,也有鲫鱼。那鱼猛烈地摆着尾巴,在他手里挣扎,鳞片亮得晃眼。

“你就天天逮鱼吗?”有一天她问秋生。

秋生有些不好意思,朝她笑了笑:“哪呀,前些日子跟着小三的建筑队去城里干过。哼,他妈的小三真不是个东西,赚的钱大多装进了他的腰包,我们辛辛苦苦,得到的只是一点儿小零头。——不干啦!”

瑞瑞点点头,喃喃道:“是不该给他干。可你也不能天天耍吧。”

秋生抬手拍拍额头,苦笑道:“我就是耍,也不受他那个窝囊气。”又朝她挤挤眼,“你以为我真耍呀,我是在用心琢磨——反正得干成点事儿。”

瑞瑞相信他的话。她满意地点点头。

有一天,秋生来到瑞瑞跟前,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的火焰。瑞瑞突然有些胆怯起来。

秋生猛地抓住了瑞瑞白嫩的小手,不停地亲吻。瑞瑞脸上似着了火,心里很慌乱。她眯起眼,喃喃道:“快别这样,当心让人瞧见!”

“你真美,我喜欢你,我不怕别人瞧见!”秋生说着,丢开瑞瑞的手指,一把搂住她,去亲她的脸。

瑞瑞急忙躲开了。

她对秋生说:“你不怕人瞧见,我还怕哩。”随即,发出了一串欢快的笑声。

二傻家又买了几头奶牛。

瑞瑞更忙了,早晨起得更早,中午还得去割一车青草,晚上回来得很晚。尽管如此,二傻还是嚷草不够牛吃。

二傻是不割牛草的,他上午和他女人挤牛奶,下午就驮上牛奶去镇上卖。镇上有一个奶粉厂。二傻女人又丑又恶,从没给过瑞瑞笑脸,一张长脸成天耷拉着。

瑞瑞下午回来卸草时,二傻总喜欢帮她。

二傻女人的爹病了,这天,她回了娘家。

二傻让瑞瑞晚上来帮他挤牛奶。

晚上,娘做了香喷喷的大米饭和清炖鳝鱼。那鳝鱼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有一股诱人的香味。鳝鱼是爹下午在稻田拔草时逮的,瑞瑞最喜欢吃,可她心里很乱,根本没吃出一点香味。二傻果真是让自己挤牛奶吗?她觉得这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她不想去,可不去二傻就恼了。二傻恼了她就割不成草了,割不成草就给家里挣不来钱了,爹就会责怪自己。——家里又没一点门路,找个活儿多么不容易!最后她把嘴唇一咬,心一横:去就去,看你二傻敢把我咋的?

二傻正坐在院里独斟独饮,他指着旁边的凳子,让瑞瑞坐下。然后,从盘里夹一条油炸小鱼,让瑞瑞吃。瑞瑞说刚吃过饭,不饥。

“挤牛奶吗?”瑞瑞问他。

二傻嘿嘿地笑了,口里喷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我早挤啦!哎,到月底啦,该给你工钱啦!”说完起身到屋里去了,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件花褂子。他把钱递给瑞瑞:“这是九十块。——给你加二十。”

“这,这——”瑞瑞不知如何是好。

“你干得不赖,应该的。”二傻摇摇手,示意瑞瑞把钱收起来。又指着那件褂子说:“今儿我去镇上,看这褂子不难看,挺适合你穿。”说着把褂子递到瑞瑞跟前。

瑞瑞傻了。她没去接,说:“给俺婶子吧,俺有衣裳穿。”

“哼,她也配?”二傻轻轻一笑,又陡地嗔起脸,把那褂子塞到瑞瑞怀里:“我给你买的,你和我还见外呀?看你这丫头——”

这时,一只肉嘟嘟的手,突然向瑞瑞摸去,瑞瑞一闪身躲开了。那件褂子噗地掉在地上。

瑞瑞像被蛇咬了,惶惶地逃了出去……

第二天,瑞瑞在周汉河边见到了秋生,脸颊变得绯红。突然她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你,你怎么啦?”秋生吃惊地问。

“怪我怪我怪我!”她大声地说。

“到底怎么啦?”

“也怪你也怪你!”瑞瑞狠狠白他一眼,又拾起扔在地上的镰刀,噌噌地割起来。这天她一直没和他说话。

可秋生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瑞瑞为什么哭……

灼热的太阳把大地烤晒得滚烫。周汉河和碧绿的稻田上浮现一层透明的水汽。很少见到水鸟的影子了,只从柳树上和苇丛里,传来它们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声。

瑞瑞拉着满满一小车草,沿着周汉河边滚烫的小路,慢悠悠地向村里走来。

当她来到二傻家时,看见牛棚前围着几个人,二傻站在中间,正高声大嗓地对来人说:“嘿,咱富啦,可不能忘了乡亲!瑞瑞家里非常困难,又找不到致富门路,我就让她来给我家割牛草!说是每月七十,多给她三四十块也是常事儿。年底,我还打算白送给她家一头奶牛!让她家也成为养牛专业户!”

那两位戴眼镜的该是记者吧,一边听一边在小本子上“唰唰”地记。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向记者伸出大拇指:“怎么样?记者同志,这是个多好的扶贫典型啊!值得你们大写特写!”

二傻说不让瑞瑞见记者,可她躲不开了呀。记者们早看到了她,立刻围上来,问这问那。瑞瑞生平头一次见记者,脸红得像天边的彩霞,两只手搭在一起,不知放哪儿好了。

二傻瞥瑞瑞一眼,皱起了眉头。忽然,眼睛眨一下,哈哈地笑道:“哎呀,别吓着她了,这孩子腼腆!”然后,朝院里挥挥手,对记者们说,“走吧,咱先吃饭,菜都做好了。我要请你们尝尝我做的红烧草鱼,那鱼可是鲜的,在城里吃不上——”

待记者们走进院里,围住压水机洗手时,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悄悄对二傻说:“二傻,看出门道了吧?我先把你吹成致富带头人,然后嘛,再给你申请一笔无息贷款。反正是公家的钱,你愿怎么花就怎么花!”

二傻赶忙递上一支烟,嘿嘿地笑着:“哎呀,到底是李乡长,真够哥们儿。好吧,一会儿我敬你一大杯——”

……

吃过午饭,瑞瑞在家里呆不住,就走出村来,在周汉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周汉河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清清的河水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像撒下一大片鱼鳞。一些带壳的虫子在松软的河岸上爬动,青蛙潜伏在水里,露出脑袋,静静地观望着四周的景物。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水鸟的啼叫,叫声撕裂了中午沉寂的天幕。

瑞瑞靠在一棵柳树上,凝视着远处被绿树掩映着的睡熟的村子。远远的,一个人从村里走出,朝河边走过来。

走近了,是秋生。

他穿了件天蓝色的背心和一条白色的短裤,鼻梁上戴副变色镜。“我知道你在这儿!”他诡谲地笑着说。

“你上午咋没来?”

“我上午办成了一件大事!”“什么大事?”

“我承包了镇上的罐头厂。”

瑞瑞的眼睛瞪大了,像不认识他了。

“我是来告诉你,你明天就不要给二傻割草了。”“我不割草干嘛呀?”

“去厂里当会计。——我相信你能干好,你聪明,也很诚实。”瑞瑞不知说什么好了。

“还有,你,你太美了,像电视上的日本小姑娘,我爱你!”他一把握住了瑞瑞的手。

瑞瑞的心狂跳起来,却是甜蜜的。

她想,不割牛草真好,再不用提防那只肉嘟嘟的手了,上面那个黑痣,多像一团苍蝇屎呀。

更不用给二傻唱歌……

(原载《长城》198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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