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水娆寒梅
净空烟火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岁月一天天碾过,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风华变成了发黄的书页,堆积在布满蛛网的空落房间里。轻轻拿起,尘土在阴暗中飞舞,我们不能不坚信,时光如流水,故去的一切就算再珍贵,再风光,都会被春水浸泡,消失隐没。抬眼看看今日的天空,花儿是否依旧美艳?树叶是否依旧青翠?久违的青砖凤瓦下,能否还有燕儿的呢喃?推开纱帐,我们闻到的却是“五四”敲响过后,清王朝残梦余温的味道。湿湿的,沉沉的,惊起一群鸥燕向南飞。
他们说失去的都是美好的,留下的都是遗憾的,我无力反驳,但我唯一肯定的是,我们谁也无法阻止岁月的年轮一天一天辗转。世事无常,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天都有人降生,生生死死,悲悲切切,构成了华夏历史的篇章。那里记载着历朝历代的明君圣主;那里充满诗人墨客的绝代风华;那里亦有奸恶之徒的无耻心机。一刀一锤,刻在我们心里,无法忘记。徘徊中,我看到有个孤寂的灵魂在飘荡,潇潇洒洒,坦坦荡荡,那遗世孤立的美叫我们不能不驻足凝视。
她叫张爱玲,不,或许我此时应该叫她张焕(“爱玲”是十岁时母亲带她去黄氏小学依照英文名字Eileen临时取的),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
公共租界,大家都不会陌生,它曾经那么堂而皇之地高耸在上海这座城市里。风声起,云絮落,想来真的好奇怪,尽管“五四”运动刚刚开始,它还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歌舞升平,华丽无限。一个城市分为公共租界和华人所住的贫民窟。这两者之间用一块牌子分割得相当明显:“华人和狗不得入内!”
冷冷的风扫过心头,荡起灵魂的颤抖。是悲哀、气愤,或者更有无语的默哀吧。抬头望望天,天依旧蔚蓝,云依旧潇洒,生活依旧日复一日地度过。在岁月的年轮里,我们只闻风声,不闻花香。袅袅然,凄凄然,徘徊迷离。
其实在公共租界里也是有华人的,他们或是清朝遗少,或是位高权重,不管是什么,唯一肯定的是他们口袋里都有银子,每天醉生梦死,恣意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看来悲哀,实则必然,那是个连孙中山都气得吐血的时代,我们又能责怪他们什么呢?如若每个人都能坚守,都能抓住信念,那么我可以肯定,他会在那个时代里脱颖而出,流芳千古。中国的历史告诉我们,在华夏这块神秘的土地上,生长着能“忍”的人群,每一朝,每一代的历史更替,都是经历最黑暗的时期后迎来的。
我曾问过一个朋友,他是我们身边公认最正直坚守的人,我问他如果看到这样的牌子,他会怎么做。他告诉我,“气愤,想摘掉!”我说如果你冲动地去摘,被关进监狱或被枪杀了呢?他停了下,告诉我:“那我会放在心里,将来找机会也要摘掉。”是呀!找机会,他的机会就是中国人忍无可忍,一起团结反抗的时候,那时才有机会!
张爱玲出生的时候,中国人还没有团结一心。那里有着牌子,那里的洋人摆出施舍的面孔,他们恣意妄行,把华人和狗画了等号。殊不知他们的衣食住行是靠压榨谁的骨血换来的。
他们说尘世是残酷的,人性是现实的。我们踏着哭声而来,注定生活苦多过甜,凄凉多过美满。当沉雨打过残枝,当寒梅的尖锐,刺进心口,请记得,千万不要落泪,叫自己不要那么悲凉。微笑地,告诉所有人,你可以!张爱玲年幼之时,便已领悟到了这一点。
张爱玲出生在官宦之家,身世显赫。她的祖父张佩纶是晚清士大夫中“清流党”的代表人物,曾失战福建“马尾战事”,被革职充军,流放张家口。光绪十四年(1888年),期满释归。因与李鸿章是世交,遂得收留为幕僚,协办文书,掌理重要文件,并因此认识了李鸿章之女李菊耦。那年张佩纶已经41岁,两年前元配病故,又是个刚释放的囚犯,而李菊耦只有23岁,且素有才名,嫁给张佩纶做续弦委实委屈。其母闻知此事,大怒,痛骂李鸿章“老糊涂虫,把才貌双全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年龄相差十九岁的‘囚犯’”,李鸿章不听。在旧社会女人的地位远远不及男子的一发。
父命难违,李菊耦只能嫁了。结婚后,李菊耦亦未想到张佩纶这般有才情,他们烹茶作赋,夫唱妇随,过了一段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
1894年,中日两国在朝鲜爆发严重军事冲突,战争一触即发,北洋大臣李鸿章主持其事。张佩纶仍然主张与日对战,与李鸿章之子李经方意见相左。李经方起了排斥之意,通过关系,买通御史上奏,弹劾张佩纶。张佩纶无奈,只能携家眷搬到南京。李鸿章在南京大中桥襄府巷给他们买了一所巨宅,张佩纶和李菊耦在这里生了一子一女,子即张廷重,女即张茂渊。
张佩纶终日闭门不出,虚度年华。
此后一年,甲午战争爆发,集晚清全国之财力物力的北洋水师惨遭败绩,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一事件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康有为等发动公车上书,掀起维新变法的高潮。李鸿章也视《马关条约》为奇耻大辱,发誓终生不再履日地,并倾向变法。由于国内民愤四起,又不能指责清政府为慈禧倾尽国库一心筹备万寿庆典,故将矛头指向了李鸿章。李鸿章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做了大清丧权辱国的替罪羊,甲午战争后,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职务,投置闲散。
这就叫历史,总要找一个能顶起的人来扛罪,李鸿章不管名声和地位都担当得起,所以活该被选上。只不过他如此效忠清廷还是招来如此待遇,他心里是何滋味?坐在花落枝残的院落,他依稀可以看见慈禧为自己寿辰忙碌的身影,她不会为自己感到委屈,只会认为这一切是臣子该承受的。
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在屈辱和病痛中辞世。
李鸿章生逢大清国最黑暗、最动荡的年代,他的每一次“出场”无不是在国家存亡危急之时,大清国要他承担的无不是“人情所最难堪”之事。这位不同寻常的大清重臣,中国人一向的定论与百年以来的世界舆论截然不同。在中国,评价一个人是很容易,同时也是很难的事情。我们在对他咒骂痛斥之时,却忘了自我反思,自我反省与生为国人必将履行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鸿章死后两个月,梁启超写出煌煌大作《李鸿章传》,称:“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梁启超说他“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
美国人评论李鸿章:“以文人来说,他是卓越的;以军人来说,他在重要的战役中为国家作了有价值的贡献;以从政来说,他为这个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多的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认的优良设施;以一个外交家来说,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也曾视李鸿章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与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可就是这样的人,日本亦竭尽了侮辱之能事,《马关条约》谈判时,李鸿章等清朝官员所坐的凳子都要比他们的矮半截。
起风了,带着森森的凉。风声中我们只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再强大,你所处的国家不行,亦会被欺凌得无颜抬头。
张佩纶失去了李鸿章这座靠山,晚年只得隐居南京,纵酒过度,以抑郁终。临死前,他告诉自己的次子,即张爱玲的二伯父张志潜,说:“死即埋我于此,余以战败罪人辱家声,无面目复入祖宗邱冢地。”死而不归祖茔,张佩纶的凄凉孤零为这个煊赫的家族注入了一种苍凉的梦幻之感。
张佩纶走了,幼子张廷重只七岁,女儿张茂渊才两岁,李菊耦不足40就早早守了寡。“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一天一天辗转过去。那其中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明了。她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母兼父职,教子甚严。由于情绪沉郁,不久得了肺病,1921年在上海病逝,此时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只有十六岁,姑姑十一岁,尚未成人,和他们同父异母的二哥张志潜一起生活。
张廷重学了满腹诗书八股,长大后却全然派不上用场。中国早在1905年便废除了科举制度,李鸿章和张佩纶的时代早成了历史,四书五经换不了钟鸣鼎食,只能在茶余饭后消消食罢了。
无疑,张廷重的人生是悲哀的,像花丛里最名贵的花,带着绚丽的艳,每天依靠着根叶供应的营养和水分,等着花开,等着花落。空洞的灵魂,空来空去,在这世间不会留下一丝影子。而中国历史洪流里充斥着太多太多这样的人,我们为其悲哀的同时亦不能不质疑,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悲哀?
张爱玲就出生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只是不知安静和孤傲是不是跟血液一样,是祖先留传下来的不可抗拒的礼物。张爱玲看着世态的变化万千,沉默着,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那时清王朝已经灭亡十年,“五四”运动刚刚开始。与此同时,北方北洋政府与南方军政府已处于事实上的割据分治状态,而这一切并不能影响张爱玲精致的生活。资料上曾记录过张爱玲这样回忆的文字:“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的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棉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
张爱玲小时,张家仍保持着豪华的排场。她童年里唯一的不快该来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张子静。在张家,男尊女卑的现象很突出,张爱玲为此感觉气愤而委屈,恰恰领弟弟的女佣“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她的“何干”因为自己领的是女孩子,自觉心虚,处处让着“张干”不敢和她争。那时张爱玲就知道“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胜过弟弟张子静对张爱玲来说易如反掌。她比他会说话,比他会画画,张子静曾嫉妒她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去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所以成年后张爱玲说:“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张子静从小体弱多病,大小得哄着他吃,人们曾经尝试在松子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一只拳头完全塞进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嚼着拳头,哭得更惨了——要吃到香甜的松子糖,同时亦要接受奇苦的黄连汁,这是人生滋味最初、最直接的教育方式。
有人说,世事无常,命由天定,想来亦是有理。我们都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来,亦不知何时将把一切归还苍天。生命的本身就是“命”安排的劫数。无力中我们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我们的灵魂独独能归属自己,连“命”都不能左右。心性在一天天的经历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们看到了阳,亦看到了阴。
曾为花开微笑,曾为花落哭泣。时光流逝,世事繁复,渐渐地,我们对一切失去了本能的反应。笑的时候会昂头,迎洒一脸的细雨。哭泣的时候,会把脚放进雪里,身体冰凝了,心就不痛了。我们是红尘世界里的微尘,飘飘荡荡,我们追寻的最终是什么?张爱玲还是那么小的孩童,她就看到了繁华背后的没落,看到人性最丑陋的虚荣,这是她天生敏感,还是我们本来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心被冰雪覆盖着,无能改变,无力挣脱。
清水娆寒梅。水是清的,梅是艳的,漫天飞雪洒落,风静静地,冰凝了水,吞没了艳,细细碎碎,清清静静,万事万物亦有灵性,无形中诉说自己的心声,哭亦无声,笑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