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哎哟,面熟呀!”
苏鸿达惊讶地喊出声来。
咔嚓,咔嚓,人圈正中央,小报记者们正忙着拍照。为了查明死者身份,他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给翻遍了,什么牌牌什么本本也没有,只穿着白线袜子,阴丹士林布的中式裤子,红布裤带,断定死者不是二十四岁,就是三十六岁,正在本命年。面部五官已是腐烂了,看不出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巴子的肉早烂了,露出来的后槽牙少了一颗,旁边还有一颗金牙。
“这位先生,这位先生……”
苏鸿达刚说了一句面熟,几十位记者扔掉死人,忙围过来问活人了。镁光灯一闪一闪,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不多时早给苏鸿达照了几百张照片,比给死尸照得还多。有的记者更是忙打开小本本,挤过来就向苏鸿达询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哪行恭喜,死者是你的亲戚?朋友?同乡?同学?同事……
苏鸿达不理睬小报记者的询问,他仍然双手扶着膝盖,半躬着身子细细地端详这具死尸。看一阵咂咂舌头,看一阵在鼻腔里哼出点儿声音,看一阵皱皱眉头,他似真发现了什么。
“你瞧,本家弟兄认尸来了。”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了议论,旁边又有位见多识广的人物议论:“不像是手足弟兄,沾上一点儿亲的,他要先哭后认人,你瞧,这位爷没泪儿。”
苏鸿达确实没有眼泪。他围着这具死尸打转儿,先站在死尸脚下,细细地从头往脚端详,再站在死尸的头顶,细细地从脚往头顶端详,死尸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成群的苍蝇飞起来又落下,苏鸿达似是丝毫没有觉察。周围看热闹的人见苏鸿达一副认真的样子,便一个个全屏住了呼吸,唯恐一点点声音打乱了这位爷的思绪,误了辨认死者的大事,给天津地面又添了一个野鬼。
凭那一身被水泡得膨胀的烂肉,苏鸿达能辨认出什么来呢?与其说他此时此际是在回忆自己亲朋的一副副面孔,不如说他是在琢磨从这具死尸身上能捡点儿什么便宜。大便宜是捡不到呀,能有人管顿中午饭就行,苏二爷此时此刻肚子正咕咕作响呢。
“哎呀!是他?”
故弄玄虚,苏鸿达自言自语地叨念,声音不高,让人能够听得见,又不能让人听得太清。故意地,苏鸿达还抖了抖双手,好像为某位知己的落难表示惋惜。
“先生,先生!”呼啦啦,小报记者早把苏鸿达围住了,有人拉他的胳膊,有人抓他的衣襟,还有人用力地往外挤别人,好从苏鸿达身上抢独家新闻,更有人一侧面孔堵在苏鸿达的嘴巴前面,等着他一出声,立即便是一条消息。
“嗐!”苏鸿达深深地叹息一声,冲着尸体又嘟囔道,“若不是有点儿闲事,我该送你回家就是了,多喝了几盅酒,有嘛过不去的事?天津卫,还能没咱爷们儿的活路吗?”
“先生,先生,请你说清楚,死者姓名、籍贯、职业、履历、死因……”一个记者抢先抱住了苏鸿达,一张名片递过来:“晨报主笔,我现在聘任你为本报特派记者……”
苏鸿达才不买这些野鸡小报的账,他没好气地把众人推开,返身就往外走,“我该用饭了。”
“洋车,洋车,两辆,登瀛楼!”晨报主笔追着苏鸿达从人群跑出来,不讲价钱当即雇好两辆胶皮车,绑票一般先将苏鸿达塞进车里,自己又登上第二辆车,车夫跑起来,风一般地直奔登瀛楼大饭庄而去。
“先生,先生!”胶皮车后面,还有一帮小报记者追赶着,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
一道全拼什锦,一道红烧大肘海参,一盆醋椒鱼,苏鸿达介绍说自己一日之中就是中午胃口好,早点一杯牛奶,晚上一份三明治,中午能吃头牛,不客气,不客气,苏鸿达挽袖,埋头,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晨报主笔并不急于向苏鸿达探听消息,他将雅座单间的房门关牢,嘱咐堂倌万不可泄露自己正在这里宴请挚友。斯斯文文,他先对晨报和本人的种种情况作了一番介绍:“晨报为华北第一大报,资金雄厚,言论自由,凡属当今名流皆为本报撰稿人。本人姓严名而信,言而有信之谓也,主持正义,思想维新,忧国忧民,服务社会,为民众立言为本人第一要务。先生屈尊与晨报及本人合作,必定会身价倍增,且能结识许多当今名士社会贤达,上至前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前国务总理靳云鹏,津门宿儒侯伯泰大人……”
“好吃,好吃。”苏鸿达将红烧肘子翻过来,两根筷子横着将大块精肉叉起来,张开大嘴,“刺溜”一声便将半只肘子吞进了肚里。“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个河漂子是谁吗?”
“不急,不急,事情要原原本本地讲。”严而信打开采访本本,握好钢笔,作好了采访记录的准备。
喂饱了肚皮,苏鸿达才发现自己惹了麻烦,你说那个死尸是谁呢?现如今可不和在河岸边一样了,那时可以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此时自己吃了人家的饭,倘再说自己压根儿不认得那具死尸,晨报主笔,报棍子,那是好惹的吗?一努嘴,叫来几个凶汉,编派你吃白食,瞧不把你肚里牛黄狗宝掏出来才怪。
“这个人是谁呢?”苏鸿达托托腮帮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大肚子,虽说是河水灌的,可平常人的肚子绝灌不了这么大,大高个,宽肩膀,秃脑门,镶着一颗金牙……”苏鸿达一一地回忆着死尸的种种特征。
“请问尊姓大名?”
“苏鸿达。哦哦,是我叫苏鸿达,别往本本上记,这可开不得玩笑,明日消息发出去,苏鸿达投河自尽,得,债主子们非发疯了不可,哦,我是说欠我钱的那些人说该不还债了。”
“苏先生哪行恭喜?”严而信问道。
“闲人一名。”苏鸿达回答得潇洒自如。
“福气,福气。”严而信连声恭维。
堂倌送上来一壶香茶,杯盘收拾干净,严而信要听苏鸿达说正题了。
苏鸿达从衣襟口袋里取出怀表,咯噔一下按开表盖,和昨天晚上一样,还是十点欠一刻,一直没走动,立即合上,又揣回怀里,转动眼球望望严而信的大手表。“哦,都过午两点了。”苏鸿达抹着嘴角说。
“我的表慢。”严而信忙解释说。
“我的表也慢。”苏鸿达赶忙也说。
“苏先生必是不愿透露死者的姓名。”严而信看苏鸿达吞吞吐吐,才迎头出击地说着,“本馆可以对此保守秘密,可以先把事件原委向社会渗透,造成一种疑惑,大家就更想知道内情,十天半个月后再稍作暗示,这期间可以招来许多广告……”
“我也没时间陪你十天半个月,我这人脾气爽脆,快刀切豆腐……”
“好,痛快,痛快,我严而信也对得起朋友,一次两清,你讲明事情原委,我当即付清八元大洋……”说着,严而信就打开了大皮包。
八元大洋,苏鸿达的心动了一下,只是随着又是一沉,这具死尸往哪本账上靠呢?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跳大河。说是躲债,你苏鸿达何以认识这路穷鬼?说是花案,他的桃色事件你如何知道?怎么办?往哪本账上靠呢?心急如焚,苏鸿达一时乱了方寸。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好呀,一条妙计闪过心头,他像是落在水中见到一根枕木,大难之中,他得救了。
“老龙头火车站旁边有一个隆兴颜料局……”苏鸿达早先只和那么个地方有过纠葛,他给隆兴颜料局了过一场官司,隆兴颜料局掌柜陆文宗对他不起,钱看得太死,没让他得什么便宜。
“有!”严而信是何等的精明,一点即破,叭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心领神会了。“好痛快的苏先生,相见恨晚,从今以后你我引为挚友,有事没事只管去报社找我,三百二百的手头不宽裕,只管去报社支取,每周四晚上报社在登瀛楼这里有聚餐会,苏先生得便请赏光出席,这里,八元现钞请收下,聊表敬意……”说着,严而信将八元钞票推到了苏鸿达的面前。
苏鸿达呆了,他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过东拉西扯,羊胯骨往牛腿上拉,勉强先从隆兴颜料局上扯,谁料严而信竟似得到了什么秘密新闻,一桩交易就这样做妥了。“我苏鸿达立身社会只知‘信义’二字,这不明不白的酬劳,是不能接的。”信手,苏鸿达将八元钞票又推了回去。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严而信还是把钱推给了苏鸿达,“我早就料到要出事的,这许多天来我留心各方动态。果然,冤有头,债有主,报应到头上来了。”
“严主笔把话说清楚。”如今是苏鸿达请求严而信说缘由了。
“苏先生讲的隆兴颜料局,掌柜陆文宗,山西人,对不对?手黑,对不对?钱把得紧,对不对?拿钱不当钱,当命,对不对?”
严而信问一句,苏鸿达点一下头,只是他不明白这和河岸上挺着的死尸有什么关系。
“半月之前,隆兴颜料局在本报刊登了一则声明,原文我记得:为声明事,我隆兴颜料局原总账乐无由先生于日前突然出走,今后凡乐无由先生在外一切行为均与本颜料局无关,并自登报声明之日起,断绝本颜料局与乐无由先生的一切关系,今后乐无由先生在外一切升降荣辱概与本颜料局无关,谨此周知,年月日。”
“那又怎么样?”苏鸿达追问。
“那又怎么样?乐无由先生如今投河自尽了,吃人命官司吧,老西儿。”严而信说得眉飞色舞,不必询问,那山西财阀陆文宗必是早被严而信盯上,如今该敲他的竹杠了。
…………
怀里揣着八元大钞,晕晕乎乎,苏鸿达来到东方饭店,找他的相好俞秋娘共度良宵。
俞秋娘芳龄二十四岁,不过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五年前俞秋娘由扬州来到天津单枪匹马混事由,当时的年龄就是二十四岁,何以这一连五个年头她就不长年龄呢?真是少见多怪了,天津卫这地方越活越年轻的还多着呢。
俞秋娘的年龄几何,并不重要,反正姿色不减当年就是了,容貌,身材气度,神采,全是二十郎当岁的货色,人家不报二十岁,岂不吃了大亏?倒是俞秋娘的事由才真值得研究,俞秋娘一不登台献艺,二不下海伴舞,更没有丫鬟使女陪伴,就一个人在东方饭店包着房间闲住,哪位大爷有这么大的财势养着她?人家才不稀罕。俞秋娘凭本事靠能耐,人家干的营生只赚不赔,什么营生?说出来你未必明白——放鹰。
打猎?胡扯去吧!胳膊上架着一只秃鹰,荒草地里去蹚兔子?太输面儿了,不明白的事别瞎充大学问,让有身份的人听见了,惹人笑话。那么,放鹰又是一种什么职业呢?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笑了,这其中有猫腻。
所谓放鹰,就是坑人,瞅冷子看准了门路找准了大头,正儿八经地也禧呀禄地嫁过去,多则三月五月,少则三天五天,卷个包儿跑了,扯个题目散了,刮净你所有的财物,俞秋娘再回到东方饭店来,吃香的喝辣的,至少过三年好日月。
对于苏鸿达,俞秋娘没有一丝情意,走南闯北,见过的经历过的多着呢,谁会将个不成器的苏鸿达看成人物。不过他偶尔来东方饭店玩玩,十元八元,也能赚点儿碎银子作胭脂钱。今天,外厅里清脆地咳一声,俞秋娘懒洋洋地没起身迎接,苏鸿达早得意洋洋地走进来了。
“泡壶茶喝吧。”苏鸿达理直气壮地将四元现钞放在了桌子上。
“哼!”俞秋娘鼻腔里哼一声、眼皮儿也不撩一下,酸溜溜地说:“马路边上喝大碗茶去吧,是人不是人的也来这儿跟你娘起腻。”说着,俞秋娘用粉红帕子拭了拭嘴角,嫣然一笑,苏鸿达的魂魄早被勾走了。
“那只是水钱,买茶的钱在这呢。”说着,苏鸿达又将两元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痛痛快快,你就全掏出来吧,别等着我动手,当心撕了你的行头。”行头,指的是苏鸿达身上穿的这件长衫,撕破了,自然就没的换了。
“全在这了。”苏鸿达无可奈何地将最后两元钱掏出来,乖乖地放在了桌上。
“又管了宗什么闲事?”半躺半坐地倚在床上,俞秋娘将手帕在指间缠来绕去,娇滴滴地向苏鸿达询问。
“这事,太哏了。”苏鸿达来了精神,炫耀自己的能耐,说得眉飞色舞。“愣从死人身上挤出来了二两油,能耐大了,这叫本事。你说他像谁?说他像谁他就是谁,大河漂子,泡得鼻子眼睛的嘛也看不清了,那个恶心人呀,我刚往隆兴颜料局上拉,人家大主笔就编好了新闻,我算明白了,这大实话全是这么收搜出来的。”接着,苏鸿达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俞秋娘仔细地讲述起来。俞秋娘听着,不时地发一阵感叹,似是赞赏苏鸿达的乖巧,又似是在打什么主意。
“茶呢?”说得口焦舌燥,苏鸿达才想起要茶喝,这时俞秋娘欠了欠身子,对苏鸿达吩咐道:“你去找茶房,让他送一壶香片来。”
“回来再跟你细谈。”苏鸿达起身一面往外去,一面还回身冲着俞秋娘做鬼脸,暗示她后面的故事更开心。走出俞秋娘的房间,找到茶房,吩咐过要一壶香片之后,苏鸿达又回到俞秋娘的住房,再推门,门从里面关上了。
“秋娘,秋娘。”无论苏鸿达如何拍门,门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急得苏鸿达直跺脚。“我的礼帽,礼帽。”
吱扭一声,小窗子突然从里面拉开,一阵风儿卷起,苏鸿达的礼帽从窗里被抛了出来,待苏鸿达赶到窗前才要争辩,当地一下,小窗子又牢牢地关上了。
“这叫嘛事,这叫嘛事呀!”气急败坏,苏鸿达返身往楼下走,迎面正好遇见送茶的茶房师傅走上来。
“苏二爷,您的茶。”
“拿个碗来,我在这儿喝两口吧,可把我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