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高手云集的南渡词人之林
什么是南渡词人?南渡词人的起止时间如何界定?南渡词人的主要特征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前人与当代评家持论差异较大。前人的“南渡”概念比较宽泛。如俞彦《爰园词话》、王士祯《花草蒙拾》、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的“南渡”词人的概念均与“南宋”词人的概念相通。当代有论者则“以宣和至庆元间为南渡词之大体界限。”本书的界定比较简单。即:凡是由北宋渡江南下的词人,或在北宋时出生至南宋后始以词名家者,可视为南渡词人。起始时间从南渡之日算起,终止时间以这批词人中的最后一名退出词坛时为止。南渡词人的主要特征是:经历了“靖康之变”与南渡之苦,词风有明显变化,或为抗金复国而呼号,或为壮怀激烈而高歌,或为抚时感事而咏叹,或为破国亡家而悲吟。凡此,均寓有“南渡”这一特定时期的时代色彩。其中,是否经历过“靖康之变”,是否尝受过“南渡”的颠沛流离之苦,是最为重要的。否则,便不能归入“南渡词人”。比如,辛弃疾虽也由北至南,但他生活的年代与他的“南渡”背景,严格说来已与“靖康之变”的“南渡”有所不同。所以,对辛弃疾一般不宜以“南渡词人”目之。“南渡”只是一个时间与历史的概念,并不涉及词人与作品的高低优劣。所以,“南渡词人”应有较严格与较妥当的界定为佳。为此,我们将称辛弃疾以及与辛弃疾词风相近的词人为“后南渡词人”或辛派词人,以示区别。
如上述标准可以成立,则“南渡词人”的范畴要比前引各论著中提及的小了许多。除本章第一节中已经评价过的“南渡”文臣武将中的词家以外,还有许多“南渡”的词坛高手。他们有的在北宋时期即是词坛耆宿、诗界元老,南渡后又为词坛的重建做出新的贡献。下面试分论之。
一、叶梦得、朱敦儒、周紫芝、王以宁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居乌程(今浙江湖州)。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累官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龙图阁学士,帅杭州。南宋高宗朝,除尚书右丞、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移知福建。晚居吴兴卞山。有《石林词》,存词102首。
叶梦得能诗工词。早年受贺铸婉丽词风影响,中年以后倾向苏轼。南渡后,曾两度出任建康(今江苏南京),兼总四路漕计,以给馈饷,军用不乏,使前线诸将得以全力对金作战。凡此,都影响到他南渡词由一己之闲愁转向家国兴亡之感。词风也由早期的婉丽转为沉雄简淡。代表作如《八声甘州》,题为“寿阳楼八公山作”: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千载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这首词借登寿阳楼之机,歌咏八公山草木皆兵故事,吊古伤今。寿阳楼在今安徽寿县(,东晋改寿春为寿阳)。“八公山”,在寿县城北,淝水流经其下。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东晋谢安命谢石、谢玄等在这里完成了以八万兵力巧胜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淝水之战”,李纲在他的咏史诗里写过。叶梦得于绍兴元年(1131)间任江东安抚大使兼知建康府并寿春等六州宣抚使,这首词约写于这一任职期间。上片写淝水之战,先从目之所见落笔。“故都”指寿阳,公元前241年楚考烈王曾迁都于此。“迷”,迷濛不清。从八公山下望,寿阳城烟草迷离,轮廓模糊,但淮河却依然恋绕着它。至此,词人已进入当年“淝水之战”的历史时空。“想”字以下,直贯上片结尾。这七句中只写两个内容:一是谢家少年子弟,年轻有为,满腹韬略,用兵如神;一是苻坚所率“骄兵”,势如“沸浪”,状如“奔鲸”,但结果却在谢家“坐看”“转盼”与“一顾”之间,大败而归。“乌衣”,巷名,故址在今南京市东南,晋王、谢等名门大族所居之地。“芝兰”,喻年轻有为,秀拔挺出。下片借古慨今。换头从“八公山”写起,词人想象山上的“草木”还拥抱着当年的“峥嵘”岁月,而当时的“豪英”,却已在“云涛吞吐”之中消逝了身影。年去岁来,人生碌碌,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倾泻吊古之幽情?还不如像谢安那样去东山隐居,听桓伊抚筝高唱《怨歌》,度此余生。据《晋书·桓伊传》,桓伊抚筝歌《怨歌》,讽谏晋孝武帝猜忌谢安。孝武帝听之“甚有愧色”。所以,这首词不仅慨叹南宋未能像“淝水之战”那样以少胜众、以弱敌强,同时,也对自己因受投降派排挤外放,表示不满。这首词声情沉郁,悲慨苍凉,与词人前期作品有明显之不同。此外,在《水调歌头》中还多次以谢安自况:“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念谢公,平生志,在沧洲。”
在《水调歌头》词中,抒写老当益壮的情怀。其中词题为“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全词如下: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沈领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这首词通过“习射”活动,联及南宋现实,抒写老而不衰的爱国豪情。一起四句,用“霜降”“西风”“寒声”等,布置出一个肃杀的时代与季节背景,在此背景下,词人导演出来的却是热气腾腾的习武场面与老当益壮的报国诗翁形象。从“起瞰高城回望”,作者已把目光射向被金人霸占的“关河千里”,失去了的中原大地。一想到异族的入侵,词人便止不住热血沸腾,“一醉与君同。”有此敌情观念,这次“习射”,就变成了实战演习:“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通过“闹”“引”表达出同仇敌忾与报国杀敌的热情。过片三短句,从练兵场转向词人自身。客人含笑问:当年走马麾军的气概如今哪里去了?借此,词人还插入习射中出现的英雄人物与精彩场面:“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这里写的“虎士”,也是当年词人的缩影。不论词人当年是否像这位“虎士”那样,一箭双雁,但面对酒席筵前的众位嘉宾,其“豪气”,肯定是非同寻常的。所以他才敢于在结尾两句回答说:“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云中”即汉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的,他抗击匈奴,使匈奴远避不敢进犯。这两句也写出了词人不服老的武健精神。全词豪气纵横,酣畅淋漓,一气如注,是石林词中不可多得的壮词,与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脉相承,上下辉映。
再看《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
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乙卯”,即绍兴五年(1135)。“绝顶小亭”,即词人在卞山绝顶修筑的亭子。“卞山”,又名弁山,在吴兴西北。此亭初建于绍兴元年(1131),亭基将成,词人即被任为江东安抚大使兼知建康府,兼寿春等六州宣抚使。绍兴二年去职归乡居卞山。虽是登临,但既非写景,也非吊古,而是直写登绝顶亭时的审美体验。这首词似乎可用四个字来加以概括:登、望、感、怀。四字之中应以后二字为主。头两句写“登”,但起笔先不写“登”,而先写“绝顶亭”之高。“绝顶”二字本身就意味着最高,但这还不够,而是在虚无缥缈间。第二,不写登的过程,只写到达绝顶后的情态:“笑谈独在千峰上。”这一句虽只七字,却刻画出词人健步如飞与乐观豪爽的性格。“笑谈”,是跟自己独言独语开玩笑,这是由“独在”二字决定的,即使有人跟随也被远远抛甩在山下了。“千峰上”,指绝顶。这两句通过“登”的过程,写出了词人的性格。词人的性格还表现在构思的绝妙上,也就是说第二句以下所有词句,都是词人自己“笑谈”的内容。三、四两句写“望”,正确点儿说是词人跟自我“笑谈”。这一“望”字,意思说,用不着跟别人同赏,有什么好赏的?万里之外烽烟遍地,遮空蔽日!下片头三句写登望之所“感”,即跟自己“笑谈”内心矛盾。意思说,你已是59岁的老人了,情怀恬淡,怎么又不着边际地关怀起国家大事了?这岂不白操那份心。最后两句,写对下一代(对国家)的“关怀”。意思说:少年人要豪放一些,可别像我这老头子一样。由上可见,词人虽被迫归乡,复出也未必有望,但他还是时刻关怀国事,壮志不衰。这首词在构思方面别具一格,在登临词中也极为少见。其妙处是通过自白(即“笑谈”)的真实性来塑造词人的自我形象,使短章有巨大容量。语言质朴,洗尽铅华,明快简净,充分体现词人晚期风格。
为了与词人的早期风格做一比较,特引其早期名篇《贺新郎》供读者欣赏:
睡起啼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上片记初夏薄暮,见宝扇,思恋人,引起新愁旧恨。下片写无法解此孤寂情怀。南宋刘昌诗《芦浦笔记》(卷十)中说,叶梦得“赋此词时年方十八。”沈际飞说这首词“一意一机,自语自话,草木花鸟,字面迭来,不见质实。”(《草堂诗余正集》)
通过《贺新郎》与上引诸阕相比较,石林词前后变化可一目了然。关注《题石林词》说:“叶公以经术文章,为世宗儒,翰墨之余,作为歌词,亦妙天下。……味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岂近世乐府之流哉?”毛晋《石林词跋》说:“少蕴自号石林居士,晚年居卞山下,奇石森列,藏书数万卷,啸咏自娱。所撰诗文甚富。……《石林词》一卷,与苏、柳并传,绰有林下风,不作柔语人,真词家逸品也。”上面这些评语都涉及其词风之转变,对其南渡后作品,评价尤高。
还有一首《虞美人》也为后世所欣赏。词题是“雨后同誉幹、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虽写柔情,却用健笔。沈际飞评曰:“下场头话,偏自生情生姿,颠播妙耳。”(《草堂诗余正集》卷二)
朱敦儒(1081—1187 ),字希真,号岩壑老人,洛阳人。早年以布衣著名,靖康间召至京师,辞官不就。金兵南侵,经江西流落岭南。高宗绍兴初召右迪功郎,赐进士出身,历秘书省正字、兵部郎中、迁两浙东路提点刑尉。后与反对秦桧的李光相“交通”而被罢官。晚年屈于秦桧笼络,受鸿胪少卿。桧死,旋亦被废。暮年居嘉禾(今浙江嘉兴)。有《樵歌》三卷,又名《太平樵唱》,存词240余首。
朱敦儒是一个经历复杂、词风不断变化的词人,也是南渡初期词人中存词最多的名家。早年因有“朝野之望”,被召至京,将处以学官,但他“固辞还山”,过的是风流浪子生活。他的《鹧鸪天·西都作》说明他此时生活态度: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靖康之变”以前,他几乎无忧无虑,全然是名士风流架式。可以想见,他不可能有明确的理想与政治目标,与当时贫苦百姓水深火热的痛苦生活相去甚远,也从不曾预感到时代会有什么变化。
“靖康之变”,粉碎了他的名士风流梦。当达官显贵占有大量交通工具,满载金银珠宝南迁时,他却因无一官半职,而被抛到普通逃难百姓之中,目睹逃难者破国亡家,妻离子散,饥寒交迫甚至死于道途的惨状。他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多少。他的《卜算子》写南奔时的所历所感:
旅雁向南飞,风雨初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进逼洛阳,词人从插梅醉酒中清醒过来,仓促南逃。一路上伴随他的是从头顶飞过的大雁。南飞的孤雁与他抛家傍路的现状形成了异质同构的心灵共振。于是,词人写下了这首表面描写孤雁实际上象征逃难人群苦痛艰辛的咏物词。词中对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写得十分清楚:“风雨初相失。”“风雨”,对雁来说是自然现象,对词人及流离失所的逃难者来说,是金兵的南侵。词中指出,孤雁的苦难还不仅仅是“饥渴辛勤”,还有到达陌生地歇脚时同类相处的复杂关系以及随时被射杀的危险。地下,天上,到处都是痛苦、灾难、死亡以及走投无路的困境:“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哀鸣又有什么用处?可以看出,从这首词开始,朱敦儒的词风已发生显著变化。
词人历经千难万险,侥幸逃过长江。当他登上金陵(今江苏南京)城楼时,真是百感交集。经过生死考验,他的词又有新的超越。如《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这首词境界开阔,气魄宏大,情辞慷慨,寄意深长,容涵量很大,但用笔省净而形象丰富。词人考虑的不再是“无处归”,也不再是“哀鸣急”。通过“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诸句,表达了他的故国之思。“悲风吹泪、过扬州”,又显示出抗金复国,还我河山的急切情怀。在用短小令词抒写壮大景物与爱国豪情方面,朱敦儒是具有开创性的。朱庸斋说:“《相见欢》调,字句忽长忽短,宜于表达蕴藉之情,而难于表达愤慨、悲凉、豪迈、淋漓痛快之感。然亦有例外者”。其所举例外者,即朱敦儒的这一首。在引全词之后,又说:“朱词以赋体一发忠愤之气,实乃独一无二。此词上阕写景,下阕叙情。下笔重,境界大,不仅在朱词中不可多得,即千古以来亦允推上乘之作。”(《分春馆词话》卷四)
无独有偶,同样写于金陵的《朝中措》,虽说不上是上乘之作,但其忧国之情仍斑斑可见。现特录于下,可并参读:
登临何处自销忧。直北看扬州。朱雀桥边晚市,石头城下新秋。昔人何在,悲凉故国,寂寞潮头。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
此后,词人继续在江南各地流浪。《水龙吟》写他流浪过程中忧国伤时的悲愤心情: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就内容看,似写于舟行长江途中。上片忆旧,从“放船”起笔,表示出飘流无定的心境,但对“吴山”却略有留恋。“云屯”三句写水势。“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三句,写思想与情志的转变。意谓从北南逃作客他乡,翩然醒来,发现45岁以前的生活原是一场春梦。此时虽怀报国壮志,但已垂垂暮年。结四句,回忆洛阳隐居生活,再点“南柯”一梦。下片,换头三句承上片“壮心”发挥。“奇谋报国”以下六句照应开头“吴山”,用三国时东吴被西晋灭亡的史实,向南宋统治集团提出警告,忧国情怀,跃然纸上。其中还含有报国无门之叹。结拍三句,以隐居南阳高吟《梁甫》的诸葛亮自许,然不在其位,对危险重重的现实无可奈何,只能泪落如雨。忧国伤时,沉痛迫烈,在继承苏轼词风方面,明显向现实生活、向情感深层次跨进一大步,也显示出词人的适应能力与创作潜力。
随后,词人流浪至江西。《采桑子·彭浪矶》便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词将情景打并成一片,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概括性极强,但用笔深细,虚实错落,相得益彰。扁舟江南,何其宽广,但不放过用“旅雁孤云”从旁相衬。万里烟尘,中原板荡,但洒过去的却是闪光的泪花。如今避乱江南,远离战祸,面对“日落波平”的和平景象,心中并未感到任何安慰。词人面对老去的芦根,凋零的枫叶,身心瑟缩着对付冷空气南下的袭击。“愁损辞乡去国人”一句,不仅是自身多年流离的实际体验,同时也抒发出所有南逃难民的共同心声。
最后,词人又经江西流落岭南,留下了更为悲怆的歌词。如《雨中花·岭南作》: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上片写当年“清都山水郎”的无限得意:射麋走马,胜友相留,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均有他的吟踪游迹。“占断狂游”,是恰如其分的概括。下片,换头用“胡尘卷地”四字,将上片所写收拾净尽,词人也从空际跌到炎荒的岭南,做曳裾他人门下的难民“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三句,实际是对南渡前四十五年名士风流浪子生涯的总结。词人说,“固辞还山”的目的,并不是韬光晦迹,或者以卧龙自居,或者为挂印封侯。“塞雁”两句用雁群北去、蛮江西流这两个带有动态性的客观形象,引发归思。所以结拍才慨叹说:“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东周”都洛阳,故以“东周”代指自己的故乡,同时还寓有故宫黍离之悲。所以,这首词并非一般思归之作,而是从统一中原的角度来反思早年的“狂游”,并由此而产生某种悔悟之情。词人南渡后之所以接受官职似与此觉醒有关。
这一时期,他还写有《采桑子》:
一番海角凄凉梦,却到长安。翠帐犀帘。依旧屏斜十二山。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云散香残。风雨蛮溪半夜寒。
首二句借“梦”字把词人流落南雄州(今广东南雄)与北宋京城联系起来。以下四句写梦中所见、所闻。最后二句写梦后的“凄凉”,烘托流落南国的凄怆。
从绍兴五年(1135)至绍兴十九年(1149)的十五年时间里,朱敦儒被召至临安为官,他的词也黯然失色了。但有的词却仍可看到他深沉的故国之思。如《临江仙》:
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天涯海角信音稀。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如果从靖康二年(1127)算起,十四年之后已是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了。头两句直接叙述国亡家破,夫妻离散,各在东西的惨状。值得玩味的是:“凤凰城破”。“凤凰城”原指长安,在此代指汴京。但是当它与第二句“擘钗破镜分飞”中的“分飞”联系到一起时,“凤凰”的分飞,又象征夫妻离散了。“天涯海角”喻两地相隔遥远。“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两句,其中含有更深的忧虑。虽然“辽海”“玉关”泛指极北边地,金人的后方在辽地,徽、钦二帝即被掳至五国城。在历次异族入侵,中原被洗劫一空时,“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蔡琰《悲愤诗》)就成为习以为常的现象。对此,词人实有隐忧,但只能用“辽海”之类词语轻轻带过。下片用三种不同客观事物衬托破镜重圆的殷切希望:一是月亮的重圆聚,二是杜鹃啼声“不如归去”,三是大雁的回归与雁足传书。因有以上内涵,词人所写已非个人、家庭、夫妻间的小事,其中有深刻的时代印痕。
绍兴十六年(1146),秦桧等人陷害李光等主战派,朱敦儒因“与李光交通”被罢官,绍兴十九年(1149)致仕。在嘉禾隐居。绍兴二十五年(1155),他以75岁高龄被秦桧起用为鸿胪少卿。但起用还不到一个月,秦桧突然死去。他第二天就被罢免致仕,为他一生的大污点。一个很有才华、很有作为的词人被当时与后人另眼相看,甚至因此影响到他的词的传播与客观评价。
据现有材料,他很可能活到近百岁。那么他第二次被罢以后至少又活了十五至二十余年。这期间,他主要写隐居生活情趣,反映了他生活与思想的另一侧面。退休后,他在嘉禾(今浙江嘉兴)城南放鹤洲筑别墅。厉鹗《宋诗纪事》引《澄怀录》:“陆放翁云:‘朱希真居嘉禾,与朋侪谐之。闻笛声自烟波间起,顷之,棹小舟而至。则与俱归。室中悬琴、筑、阮咸之类。檐间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篮缶贮果实脯醢,客至,挑取以奉客。’”可见其生活的恬淡潇洒。从他用《好事近》写的六首“渔父词”,可窥其思想境界之一斑: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在这样的心态下,词人似乎早已忘记南逃时曾作孤雁之泣了。
再看他经营小圃的生活情趣,如《感皇恩》:
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洞天谁道在,尘寰外。
信笔写来,活泼自然,口语白描,通俗浅近。词人把这种生活认作是人间天堂,似乎忘记了“中原乱。簪缨散”的惨痛历史,忘记了“妖氛未扫”的现实责任。他是否真正在田园山水中得到彻底的超越与解脱?未必。因为他企图借用其他方法的帮助来实现这种解脱。如《西江月》: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命运、花酒,都可以帮助精神的解脱,哪怕是“片时欢笑”也可。从这方面看,他的精神境界远不如李纲、赵鼎、张元干、胡铨这些南渡词人。他的软弱性从一开始便显示出来,贯穿他的一生。这种软弱的个性,决定了他后期词作的低沉与弱化。虽然这种低沉与弱化是那一时代偏安享乐风气造成的,但他个人性格与思想境界却是酿就自身悲剧的主要原因,因为并不是所有南渡词人尽皆如此。于是,朱敦儒只能成为名家却无法成为大家。
作为名家,朱敦儒在文学史上自有其不可忽视的位置。他在苏轼与辛弃疾之间架起某种桥梁。南宋词人汪莘(1155—?)在其《方壶诗余自序》中说:“唐宋以来词人多矣,其词主乎淫,谓不淫非词也。余谓词何必淫?顾所寓何如耳。余于词所爱喜者三人焉。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汪莘讲朱敦儒之变,在“多尘外之想”,但似乎更应重视朱敦儒继承苏轼超旷飘逸,“变”在抒写国破家亡愤激悲怆这方面;重视他学习苏轼“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变”在内容的开拓与词境略有扩大这方面;重视他学习苏轼词“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变”在形式多样、艺术表现与语言的俚俗求新这方面。这样,或许更能了解朱敦儒在苏轼与辛弃疾之间的桥梁作用。
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宣城(今安徽宣城)人。早年两赴礼部试,不第。家贫,并日而炊,同里多笑之。后从吕本中、李之仪、张耒游,始得显达。绍兴中进士,绍兴十二年(1142)始得官,已年满花甲。历右迪功郎敕令所删定官、枢密院删定官、知兴国军。晚年屡以诗文谀颂秦桧、秦熺父子。著有《竹坡诗话》《竹坡词》,存词150首。
周紫芝词虽比一般南渡词人为多,但其题材面却较少开拓。北宋沦亡与南宋初建期的重大事件、生活经历与朝野普遍关注的和战之争等,在他词中均较少反映。因此《竹坡词》中的《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潇湘夜雨·濡须对雪》《水调歌头·丙午登白鹭亭作》《水龙吟·须江望九华作》等,便是其中难得的亢爽豪宕的佳篇了。
《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不仅有时代气息,而且还有边地前沿的战斗氛围:
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词写别情,但却刻画出曾使君抗金卫国不愿离开前沿的爱国斗士的英雄形象。上片写送别。开篇从六年前相见之日着笔,然后抟虚作实,用惊心动魄的“惊”字概括六年间的往事,战乱、逃亡、仕途坎坷均涵括其中。然后再以星星双鬓来具体化,暗示国难当头,流离奔波,岁月空掷,年华已晚。如从南渡“武陵”(今湖南常德)“相见”算起,词人至少53岁左右了。此时尚未入仕(周61岁得官)。从“江上酒”来看,可能是江上行船,偶然重逢,来去匆匆。下片写人。“光州”(今河南潢川),地处淮河南侧,是南宋抗金边地重镇。过片“铁马红旗寒日暮”,便是边镇抗金特有战斗气氛的总体描画:战马嘶鸣,红旗猎猎,朔风萧萧,平沙落日,一派苍莽壮阔境地。大约从“相见”之日起,曾使君便坚守“边城”,故下句用“犹”字来加以强调。不独如此,他还生怕被调离前线,或被宣召入朝,他愁的是“飞诏下青冥”。因为一旦入朝,便不会再有霜寒日晚,横槊赋诗的豪兴了。曾使君何等眷恋抗金前线!这种精神状态,不知要比那些一闻鼙鼓便不战自溃直至望风而逃的鼠辈高出几多倍。在南宋畏敌如虎,妥协投降之声甚嚣尘上的时代,周紫芝这样的词章,更为难得。
《潇湘夜雨·濡须对雪》反映南逃的悲愤:
楼上寒深,江边雪满,楚台烟霭空濛。一天飞絮,零乱点孤篷。似我华颠雪领,浑无定、漂泊孤踪。空凄黯,江天又晚,风袖倚蒙茸。吾庐,犹记得,波横素练,玉做寒峰。更短坡烟竹,声碎玲珑。拟问山阴旧路,家何在、水远山重。渔蓑冷,扁舟梦断,灯暗小窗中。
“濡须”,水名,源出安徽巢湖,经无为县东南入长江。三国时孙权在濡须水口造坞修堤以抵拒曹操,为魏晋兵家必争之地。从词中看,词人正阻雪舟中。“浑无定、漂泊孤踪”,说明流离失所,无处安身,前途茫茫,暗淡无光。“空凄黯”,并非只写冻云暗淡与“烟霭空濛”,而是时代暗淡的反映。下片写故园之思。即使有雪,也是“玉做寒峰”;有水,则“波横素练”。更令人难忘的是家园的竹坡,雪中的景观:那坡上的竹林竟像是罩在摇荡不定的烟霭里,隐约朦胧;寒风袭来,落满积雪的枝叶,相互摩擦,竟然发出仙乐般悦耳声响。词人怎不归心似箭?须知,周紫芝自号“竹坡居士”,就是从这“短坡烟竹、声碎玲珑”的诗情画意中得来。他用这首词为自号做出了最好的解释。正因思归心切,词人全然忘记他逃难南下,阻雪舟中,竟然升起“雪夜访戴”的豪兴。晋王子猷居山阴,大雪夜眠觉,开室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咏史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溪,即便衣轻船就戴。经宿方至,既造门,不前便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见《世说新语·任诞》)后用此典形容思友、访友之放达情怀。咏雪及写雪夜也多用之。词中是暗用,只以“山阴旧路”四字拈出。但,此时所访,已不是“旧路”(过去曾有类似豪兴,故说“旧路”),而是归家:“家何在、水远山重。”这里的“家”,乃指汴京;汴京陷贼,无可回归,只有梦中重见。又因寒冷难耐,从梦中冻醒过来,面对小窗的暗淡孤灯。这首词不是直写故国之思,而是从情景交融的画面与心态的描述中逐步渗透出来,别具感人魅力。
与此相近的抚事兴悲、登临感怀之作,还有《水龙吟·须江望九华作》。其下片云:
堪笑此生如寄,信扁舟、朅来江表。望中愁眼,依稀犹认,数峰林杪。万里东南,跨江云梦,此情多少。问何时还我,千岩万壑,卧霜天晓。
在写漂流无依之情同时,词人要求还他以“千岩万壑”。后面虽说有归隐之想,但就全词的整体倾向而言,则是要打回老家去,还我旧山河。只不过,蕴意深隐,徒具呼唤而已。阅读时不应略过其深潜层面的内涵,否则就与全词亢壮激越之情游离了。
在少数登临怀古词中,还表达了对亡国的隐忧。如《水调歌头·丙午登白鹭亭作》:
岁晚念行役,江阔渺风烟。六朝文物何在,回首更凄然。倚尽危楼杰观,暗想琼枝璧月,罗袜步承莲。桃叶山前鹭,无语下寒滩。潮寂寞,浸孤垒,涨平川。莫愁艇子何处,烟树杳无边。王谢堂前双燕,空绕乌衣门巷,斜日草连天。只有台城月,千古照婵娟。
“丙午”,即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宋徽宗于上年十二月退位,钦宗即位。第二年正月改元靖康。按词首句所说“岁晚念行役”,那么这首词当作于靖康元年冬未,词人登金陵(今南京)白鹭亭所作。钦宗赵桓在这一年正月下诏亲征,李纲为兵部侍郎,亲征行营使。在李纲积极准备、坚决抵抗下,金兵本已从汴京退走。但后来李纲被投降派排挤出朝,靖康元年八月金兵便再次大举南侵。十一月下旬,金兵已抵汴京。闰十一月初攻城,不久城破。闰十一月三十日,钦宗出城到金营投降。十二月初二,金兵放回钦宗。金兵随即入城。这首词即写于此时。按“岁晚”,当指十二月末,除夕之前;即使提前为十二月下旬,从钦宗出城投降算起,消息也该传到金陵了。这首词之所以借登临之机凭吊六朝遗迹,并非一般地抒发思古之幽情,而正是吊古伤今,哀悼北宋的灭亡。“六朝文物何在,回首更凄然。”“莫愁艇子何处,烟树杳无边。”心情何等沉痛。“王谢堂前双燕,空绕乌衣门巷,斜日草连天”,这样的词句,也并非刘禹锡诗句的一般化用,写的就是北宋所面临的现实。词中联及六朝灭亡,指出“倚尽危楼杰观,暗想琼枝璧月,罗袜步承莲”等淫靡腐朽现象,不也是北宋败亡的原因吗?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历史是无情的,正如结拍所写:“只有台城月,千古照婵娟。”但作为目睹国破家亡的词人来说,又岂能无动于衷?“桃叶山前鹭,无语下寒滩。”连白鹭洲上的白鹭也默默无言,似在为北宋的败亡表示哀悼,诗人的情感则可想而知。
此外,《卜算子·席上送王彦猷》:“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汉宫春·己未中秋作》:“除尽把,平生怨感,一时分付离骚”等,均将个人身世飘零与感时抚事打并在一起。
竹坡词艺术成就较高的,多为个人生活感受之作,如放情山水,流连诗酒,念远伤离与秋愁春恨等类作品。这些词,主要继承二晏、欧阳修、秦观、周邦彦的传统。他在《鹧鸪天》(“楼上缃桃一萼红”)小序中说:“余少时酷喜小晏词,故其所作,时有似其体制者。”但晚年经过“靖康之变”与颠沛流离的折磨,词风与好尚已有很大不同。所以他又说:“晚年歌之,不甚如人意。”这种转变,除上述原因之外,也许和他早期作品在仿效前人时,尚未臻炉火纯青的境地有关。例如,《减字木兰花》中“春闲昼永。城下江深山倒影。净扫风埃。收拾烟光入句来。”《鹧鸪天》(“一点残红欲尽时”):“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生查子》:“春寒入翠帷,月淡云来去。”都使人想到晏几道、毛滂、李煜、张先等词人及其名作。当然,竹坡词中更多的是艺术上具有个人独创的作品。如《踏莎行》: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词写离愁别恨,开篇便将所见景物与人物内心活动巧妙地绾合在一起,比喻贴切自然。结拍简截快当,痴情敞显厚重,别饶韵致。
再看《醉落魄》:
江天云薄。江头雪似杨花落。寒灯不管人离索。照得人来,真个睡不著。归期已负梅花约。又还春动空飘泊。晓寒谁看伊梳掠。雪满西楼,人在阑干角。
口语白描,流畅自然,纯用赋体,但用情却宛曲峭折,人物心态也与常态有别。此词在传统婉约词中,当属创调。
王以宁(1083?—1146?),字周士,湘潭(今湖南湘潭)人。徽宗大观、政和间入太学,宣和三年(1121)以成忠郎换文资从事郎,又任京畿提刑,从李纲救太原。南渡后为张浚所辟,以宣抚司参谋制置襄、邓,京西制置使,升直显谟阁,后落职降三官责监台州酒税。绍兴五年(1135)特许自便。绍兴十年(1140)复右朝议郎、知全州。有《王周士词》,存词32首。
王以宁以“知兵”名世,勇而有谋。其词极少风月流连侧艳之体。南渡后,词笔更加激壮豪宕,昂扬开阔。在北宋末年与南渡初期继承与弘扬苏轼豪放词风方面,表现最为突出。如北宋灭亡前夕所作《念奴娇·淮上雪》:
天公何意,碎琼珰玉佩,书空千尺。箬笠蓑衫扁舟下,淮口烟林如织。飞观嶙峋,子亭突兀,影浸澄淮碧。纶巾鹤氅,是谁独笑携策。遥想易水燕山,有人方醉赏,六花如席。云重天低酣歌罢,胆壮乾坤犹窄。射雉归来,铁鳞十万,踏碎千山白。紫箫声断,唤回春满南陌。
境界开阔,想象奇警,气势恢宏。在咏雪词中,与前周紫芝《潇湘夜雨·濡须对雪》相比较,则风格迥异。这首词当作于靖康元年,王以宁被征召从真州(今江苏仪征)回京途中。因已得悉金兵围京事,故下片有“胆壮乾坤犹窄”之句。他深信有击退金兵,“唤回春满南陌”的一天。
南渡后,又有《水调歌头·呈汉阳使君》等愤激之作:
大别我知友,突兀起西州。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常记鲒碕狂客,邀我登楼雪霁,杖策拥羊裘。山吞月千仞,残夜水明楼。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洲。
这是王以宁写给汉阳友人的词。词题所说的“使君”(古代对州郡长官的敬称,乃是知府一类级别的官职。)据《宋史·地理志》载,荆湖北路南宋后有“府三”“州九”“军三:汉阳、荆门、寿昌。”“军”,也是行政区划之一,设“知军”,其职权范围略同知府。故词题中的“汉阳使君”当为汉阳军的知军。“大别”,久别。含一别之后永难再见之意。据词中所写,这是阔别十年之后的重逢。其间,因经历北宋灭亡,金兵南下与宋金对峙的战斗,水火刀兵,地覆天翻,相见无望,然而却意外重逢。所以词中用“大别”二字以突出时代特点。“知友”,又说明二人友情的诚笃。“突兀起西州”,指十年阔别后,这位“知友”突然成为汉阳军的知军,其中还包括抗金战斗中的军事建树。“十年”两句,写“知友”秀色明眸,不减当年。“常记鲒碕狂客”以下五句,写十年前那次结伴共游时的豪情逸兴。“鲒碕”,山名,在今浙江奉化县东南。因“知友”出生于此,故称“鲒碕狂客”。在此同游过程中,词人特别拈出披裘赏雪的镜头加以描画。“山吞月千仞,残夜水明楼”二句,虽袭用杜甫《月》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但用以状雪夜辉光,上下皎洁,清明澄澈,恰到好处。下片换头,“黄粱梦”三个短句,是上片首句“大别”的注脚。“与君邂逅”以下才转赋当前:“相逐飞步碧山头。”只此一句,便见出当今豪兴仍不亚十年前披裘赏雪。然而,十年后毕竟与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国难当头,国事堪忧,于是笔锋一转:“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这两句极沉痛,并非一般吊古伤今,疑其必有具体所指。考绍兴四年(1134)五月,岳飞任镇南军承宣使、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兼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在其兼职中就包括汉阳军在内。他先后多次屯兵鄂州(今武昌)。是年七月收复襄阳六郡后,岳飞又升任靖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统辖襄阳府路,不久又晋封武昌开国侯。但这位在抗金卫国战斗中立下过不朽功业的民族英雄,却被秦桧一伙投降派害死。“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应是结合这一当地现实所抒发的悲悼之情。结拍两句再点东汉祢衡被黄祖所杀埋骨鹦鹉洲故事。祢衡被杀前曾写《鹦鹉赋》,如今斯人永逝,再无人写此赋文了。对祢衡怀感,也是用以补足对岳飞的缅怀,因岳飞在武昌黄鹤楼上曾高吟《满江红》。如今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词篇呢?这首《水调歌头》忧国伤时与缅怀英烈的描写结合在一起,激越亢爽,豪迈悲壮,音节响亮,在王以宁词中堪称佳作。
似此作品尚多。如《水调歌头·裴公亭怀古》:“孙郎前日,豪健颐指五都雄。起拥奇才剑客,十万银戈赤帻,歌舞壮军容。”《满庭芳·重午登霞楼》:“笑问江头皓月,应曾照、今古英豪。”《满庭芳·邓州席上》:“英姿豪气,耆旧笑谈中。”在中原板荡,南宋也岌岌可危的现实形势下,英雄豪气最为时代所需,所以他在词中反复抒写,并着力于英雄气势的渲染烘托。
另有《蓦山溪·和虞彦恭寄钱逊叔》《浣溪沙·舣舟洪江步下》及上引《满庭芳·重午登霞楼》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附录》引录阮元《四库全书未收目·王周士词提要》说:“以凝词,句法精壮。”“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但除此类佳篇外,其存词中也有南渡初期粗浅荒率之弱点。
王以宁也是苏轼与辛弃疾之间的过渡性词人之一。
二、苏庠、向子諲、陈与义
苏庠(1065—1147),字养直,澧州(今湖北澧县)人。因眼疾,自称眚翁。后徙居丹阳后湖,更号后湖病翁。绍兴间,居庐山,与徐俯同被召,不赴。能诗词,其词曾得苏轼赏识。有《后湖词》,存词23首。
苏庠词沿北宋婉约余绪,多写风月留连与闲适情趣,而北宋灭亡与金兵南侵以及江浙平民百姓逃散流亡等时代氛围则很少入词。现存词中多有“醉眠篷底。不属人间世”(《点绛唇》),“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诉衷情》),“身到十洲三岛,心游万壑千岩”(《清平乐》)等语。所以,其《虞美人·次虞仲登韵》《菩萨蛮》(“年时忆著花前醉”“照溪梅雪和烟堕”)《木兰花》《鹧鸪天》(“枫落河梁野水秋”)等,均属难能可贵了。《虞美人·次虞仲登韵》:
军书未息梅仍破。穿市溪流过。病来无处不关情。一夜鸣榔急雨、杂滩声。飘零无复还山梦。云屋春寒重。山连积水水连空。溪上青蒲短短、柳重重。
从“军书未息”一句,可以嗅到当时战争气氛。正因如此,才“病来无处不关情”。但词人关情也无能为力,。他所能听到的也不过是鸣榔声、急雨声与滩流声。从过片“飘零”二字,还可看出战乱使词人四处飘流,无处存身,加之时局紧张,再也难圆“还山”旧梦。特别是浓重的春寒,透过肌肤,不断向内心侵袭,那“云屋”,那“积水”,那“青蒲”都加重了时代的哀感。“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如果一个词人连春天都感到无限忧愁,那么,秋天对他来说就更无欢乐可言了。
请看《鹧鸪天》所写的秋恨:
枫落河梁野水秋。澹烟衰草接郊丘。醉眠小坞黄茅店,梦倚高城赤叶楼。天杳杳,路悠悠。钿筝歌扇等闲休。灞桥杨柳年年恨,鸳蒲芙蓉叶叶愁。
这类词篇,已不属寄情山水或一般的羁旅闲愁,而是深寓时代之感的悲歌。“野水”“衰草”“郊丘”,全是一派衰飒景象,更何况“枫落”点缀其间。于是,词人无暇他顾,只想借梦境回至故山。不止此也,连排遣忧愁的乐歌,词人也十分烦厌。何以如此?结拍两句以形象鲜明、对仗工稳的语言,道出乱离后欲归不得的凄苦情怀。杨慎评此词“黄茅店”“赤叶楼”二月说:为“鹧鸪天之佳句也。”(《词品》卷三)
《菩萨蛮》对此作更多的补充,不妨参看:
年时忆著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麦浪卷晴川。杜鹃声可怜。有书无雁寄。初夏槐风细。家在落霞边。愁逢江月圆。
一起二句深含今昔之感,对早年“忆著花前醉”的浪漫生活,不再有留恋之情。词人面对“而今花落人憔悴”的现实,不仅能认真对待,而且在仔细品味。词人从麦浪的波动与杜鹃的哀鸣声中升起一片浓重的乡愁。一个孤独的飘泊者面对此情此景,内心有千言万语急于倾诉,但写成书信以后,又因战乱隔阻无法投递,当然也更难接到家书。在此无可奈何之际,只见轻微细柔的风丝在抚摸着槐树的枝叶,送来一阵幽香。于是,词人一直望着落霞从天边升起。但当落霞消失、明月倒映入江水之时,说不清的愁情又猛然袭上心头。这首词在描述别情愁绪时,多以景物从旁烘托、陪衬,而且专用美景来衬托哀情,有倍增其哀的艺术功效。
《菩萨蛮·宜兴作》,有相近的特点:
北风振野云平屋。寒溪淅淅流冰谷。落日送归鸿。夕岚千万重。荒坡垂斗柄。直北乡山近。何必苦言归。石亭春满枝。
词人归心似箭,所见所闻无不增此思归的焦急之情。但欲归不得,结拍只能自我劝慰,但这劝勉只能更显其凄苦无告的心境。
张元干评苏庠词说:“吾友养直,平生得禅家自在三昧,片言只字,无一点尘埃。宇宙山川、云烟草木,千变万态,尽在笔端,何曾气索?”(《苏养直诗帖跋尾》)这仅指其放情山水、陶写性情之作而言。苏庠深蕴时事感愤之词,则有不平之气行乎其间。虽山水花草也似有哀情鼓荡其中,非禅家“三昧”可包容得了。
向子諲(1085—1152),字伯恭,号芗林居士,河南开封人 。南渡后寓居临江(今江西清江)。哲宗元符时,以荫补官。徽宗宣和时,任淮南转运判官。南渡后,历徽猷阁直学士,知平江府。晚年因忤秦桧意,乃回乡隐居。向子諲词以南渡为限,分为两部分:一为南渡前作品,称《江北旧词》;一为南渡后作品,称《江南新词》。向子諲以“南渡”为界的概念是很清楚的。不仅如此,他在晚年结纂的《酒边集》中,竟然置“江北旧词”于后,进“江南新词”于前,表示他在词的创作上弃旧图新的价值取向。一般而言,他早期词主要继承晏欧、秦柳及周张余绪,后期则明显继承苏轼旷达超逸词风。但直接抒写抗金复国、重整河山的作品很少,而多有抒写故国之思与寄情山水、飘然物外之作。存词176首。
抒写豪放情怀与爱国志意之作有《阮郎归》,词题曰:“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
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频闻遣使问平安。几时鸾辂还。
“绍兴乙卯”,即绍兴五年(1135),“鄱阳”,即今江西波阳县,位于鄱阳湖东岸。这首词即景抒怀,从“江南”大雪联想到“江北”,甚至联想到“易水”“三关”。其实,词人联想到的是被掳北上的徽、钦二帝。所以,这是一首爱国抗金与反对屈辱投降的词篇。“易水”,在今河北。“三关”,指淤口关、益津关(二者均在今河北霸县)与瓦桥关(在今河北雄县)。五代时周世宗曾以此三关与契丹分界。在此,“易水”“三关”均代指徽、钦二帝被拘囚之地。“断肠”与“消除此恨”亦即岳飞矢志要洗雪的“靖康耻”。“频闻遣使”二句表急切盼望二帝南归之情。其中“鸾辂”代指二帝车驾(“鸾”为马铃,“辂”为车上横木)。在词人写此词之前,南宋曾派使臣赴金“通问二帝”。实际徽宗已于写此词的同年四月死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但凶信是两年后才传到江南的,所以词人仍在通过漫天大雪怅望极北之地,盼望二帝南归。南归虽已不可能,但词人爱国雪耻的情感却是十分可贵的。不仅如此,词人还含而不露地批判了南宋对金的妥协投降政策。词人写此词时,岳飞、韩世忠已屡败金兵及伪齐军队,形势有利于宋,但南宋统治集团却不思进取,致使坐失良机,造成南北长期分裂对峙局面,使二帝南返的希望成为泡影。词中“断肠山又山”“消除此恨难”即写此。
与前首词情相近的还有《秦楼月》: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词写故国之思。“芳菲歇”,虽指暮春百花凋残,春意阑珊,但这里并非实景,而是作为暮春的象征。这里的春天又非简单的季节,而是象征宋朝曾经有过的美好时节(全盛之日)。这美好时节已去而不返,所以下面才直写“故园目断伤心切”。“故园”,非指故乡(因作者家在江西),而是泛指“北宋”与当年盛极一时的都城汴京。接下去,用“伤心切”三字反复唱叹,随之又用“烟水”迷离,“山色”隔阻,来抒写望而不见之悲。下片换头点明具体节日,使感情倾向具体化。据《宋史·礼志》,“乾龙节”是宋钦宗赵桓的生日,靖康元年(1126)四月十三日举行过庆祝仪式。由此可见,这首词当写于宋徽宗死讯传至江南以后的又一个春末夏初的四月。因被拘囚的二帝已先逝去一位,词人对剩下的钦宗是否能南归,就更为关切了。词的下片明确点出“乾龙节”,因之“伤心切”的“切”字,就不仅是极度悲伤,也含极度关切之意,二者交织在一起。正因如此,词人才“眼中泪尽空啼血。”词人的泣血悲啼感动了子规,使郊原上所有啼血的子规都杂入这一悲啼,直至晓风轻吹,残月西下,这啼声依旧此起彼伏,无止无休,是词人的悲啼,还是子规的悲啼?事实上已难分辨,也用不着分辨了。
回忆北宋的繁华全盛,可以联及很多内容,其中上元之夜给宋人的印象则是最深刻、最难忘的。所以南渡伊始的赵鼎写过,向子諲也写过。向子諲写的是《鹧鸪天》,词题是“有怀京师上元,与韩叔夏司谏、王复卿侍郎、曹仲谷少卿同赋”:
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倚晴空。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星转斗,驾回龙。五侯池馆醉春风。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
关于北宋上元节之盛,除《东京梦华录》有详细记载外,《大宋宣和遗事》有着更为形象、细致的描绘。其中虽杂有小说家言,但对鳌山的描写却极近现实,可以说是相当忠实的记录:“东京大内前,有五座门:曰东华门,曰西华门,曰景龙门、神徽门,曰宣德门。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鳌山高灯,长一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着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八个大字,写道:‘宣和彩山,与民同乐。’彩山极是华丽:那彩岭直趋禁阙春台,仰捧端门。”这等描述真是壮观非凡。词人当年在汴京游历过,故印象最深。如今思之,犹历历在目。上片四句及下片头三句即写此盛景。但是好景不长:“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数点“红灯”映着“白发”,回忆当年“鳌山”与“嬉游陆海”,岂不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词人未指出这“天上人间”的巨变原因,但读者亦可想而知矣。
此外,其《水调歌头》:“谁知沧海成陆,萍迹落南州。忍问神京何在,幸有芗林秋露,芳气袭衣裘。”在回忆故国之时,更多一重幽隐之思。还有些词抒写归隐的乐趣,如《满江红》:“老我来、懒更作渊明,闲情赋。”《水调歌头》:“同醉入青州。……谁似芗林老,无喜亦无忧。”这些情绪虽皆因南宋妥协投降、压制人才引发,其他南渡词人亦间或写及,但都不能过此。向子諲学东坡仅得其飘逸旷达,而未得其健举豪迈,更未得东坡“西北望、射天狼”的主导激情。胡寅在《题酒边词》中说:“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胡寅对苏轼的评价是允当的,但对向子諲的评价则未免有溢美之嫌。他说:“芗林居士步趋苏堂而哜其胾者也。观其退江北所作于后,而进江南所作于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酌元酒之尊,而弃醇味,非染而不色,安能及此?”这些话的确有所夸饰。向子諲学苏并未得苏之真魂。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政和三年(1113)进士,累迁太学博士。金兵陷汴,避乱襄湘。绍兴初至行在,为中书舍人,出知湖州,后拜翰林学士、知制诰,至参知政事,以病乞祠,提举洞霄宫。有《无住词》,存词18首。
陈与义是江西诗派三宗(黄庭坚、陈师道与陈与义)之一。他不仅工诗,词亦甚佳。其词虽不足20首,但正如黄升所说:“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也。”胡薇元说得更明白:“陈与义简斋《无住词》才十八首,而首首可传。”“其词吐言天拔,无蔬筍气。然山谷词利钝互见,后山则免强学步,迥非与义之敌。”(《岁寒居词话》)意谓:江西诗派另两宗(黄庭坚、陈师道)写词都在陈与义之下。陈与义在词史上也是以少胜众,词少而评价甚高的著名词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价时沿用了“吐言天拔”,同时又补充说:“殆于首首可传,不能以篇帙之少而废之。”
陈与义这18首词几乎多是提举洞霄宫以后所作,故多回忆早年生活。如其名篇《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词上片回忆二十年前洛阳良朋雅集,下片抒写流落江南的感慨。前后形成鲜明对比。首句点雅集地点:午桥。午桥在洛阳南。唐时裴度为牛僧儒排挤,徙东都(洛阳)留守,加以朝廷宦官专权,不再有仕进之想,乃于东京治第,作别墅名绿野堂,与刘禹锡、白居易觞咏其中,甚得文人雅集之乐。午桥,即其绿野堂旧址。“坐中多是豪英”,“豪英”,当是仿效刘、白,与陈与义诗酒流连的精英名家,故于此特别点出,以示人物之盛。风物之盛何在?“长沟流月去无声。”这就是词人直观印象中终生难忘的诗图画面:长长的溪水静静流淌,寂然无声,明月投入溪水的怀抱,默默地体味着溪水的温柔。此刻,所有世间万物都屏神静气地注视着这画面的变化、发展,只见月的颤动,水的抚慰,相互拥抱着缓缓向西流去……突然,从“杏花”的“疏影里”,传来悦耳的笛声:悠扬,清脆,低婉,绵长,这笛声一直延续到迎来第二天玫瑰色的黎明。这样的雅集,实在令人心醉神迷。难怪词人二十年后的一个夜晚登阁,又回忆起洛中的少年豪情。这上片,用俊语快笔,精炼地概括出当时的诗情画意与欢乐气氛。下片感今。虽心情沉重,含思婉折,但用笔轻灵,意余言外。过拍,“二十余年如一梦”七字,将战火纷飞、天翻地覆的巨变轻轻翻了过去,同时用“此身虽在堪惊”作画外音来加以唱叹。词人与读者皆从上片的梦中醒来:“闲登小阁看新晴。”通过这一句,将无穷悲感尽藏心底,以便更好地面对现实。但“新晴”并不能完全消除旧恨,于是词人又从更广阔的历史时空来观察这“二十余年”的变化:“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古往今来兴衰替废,从无终歇。只要太阳从东边出来,三更天的渔歌,便能按时在空中荡漾。词人所经历的“堪惊”的变化,一旦进入历史长河之中,就只不过是提供给后人的“渔樵闲话”而已。词人旷达情怀也由此凸现出来。这首词写得疏畅明快,自然浑成。既简洁,又丰富;虽沉痛,却超旷。前人对此评价甚高。胡仔评阙道:“此数语奇丽,简斋集后载数词,惟此词为优。”张炎说:“真是自然而然”。这种自然,是经过百锻千锤之后复归为自然的艺术结晶,非率意偶然拾得者也。彭孙遹对此有详尽分析:“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淡耳。若使语意淡远者,稍加刻画,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骎骎乎绝唱矣。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石林词》之‘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自然而然者也。”(《金粟词话》)这首词的另一特点是佳句甚多,诗情画意,赏玩吟味,令人口齿留香。沈际飞说:“意思超越,腕力排奡,可摩坡仙大垒。‘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到天明’,爽语也;‘渔唱’‘三更’,冷语也。功业则歉,文章自优。”(《草堂诗余正集》)词中“长沟流月去无声”,不仅是巧句,亦有来源,黄氏(石《蓼园词评》中说:“长沟流月”“月涌大江流”(即杜甫《旅夜书怀》)之意,“言自去滔滔,而兴会不歇。”但细按词句与所引诗句,似并非同一境界。杜诗境界较宽宏开阔,陈词则主要是细腻传神。这首词里的“长沟流月”句,如可方比,当与白石“波心荡、冷月无声”相近。白石此句也正是来自此词。
从下面《虞美人》词中,也可探知陈与义对姜白石的影响: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
小序说:“余甲寅岁自春官出守湖州,秋杪,道中荷花无复存者。乙卯岁,自琐闼以病得请奉祠,卜居青墩。立秋后三日行,舟之前后如朝霞相映,望之不断也。以长短句记之。”“甲寅”为绍兴四年(1134)。八月,词人自礼部侍郎(即“春官”)出知湖州,九月下旬到任。“乙卯”为第二年,二月被召入朝为给事中(“琐闼”)。六月,词人从朝廷托病辞职,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实领祠禄闲居青墩镇。镇于湖州之南,与湖州乌镇仅一水之隔。词写摆脱官场污浊气氛投身大自然后的心旷神怡与美感享受,表现出词人对祖国山川景物特别是对荷花的赏爱。词人正是以荷花来激励自己,最终从被投降派搞得乌烟瘴气的朝廷中退了出来,在大自然中寻求心理的平衡安定。正因有此情感基础,词人才视荷花为知己并赋予荷花以人的情感。上片写寻找荷花并投身于荷花的怀抱,在荷花丛中畅游三天:“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平度”,即平稳地航行,实亦心情恬淡平和的反映。“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陈与义是以“病”为借口,才得奉祠休闲的,故说“病夫因病”。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告诉荷花以“病”为借口才能来此;二是真“病”。句中出现两个“病”字,并非巧合,它反映了作者潜层的心理状态:他把自己的病已看得相当重了。写此词后还不到三年,陈与义就与世长辞了。所以词中透出来日无多的潜意识。在上片交代“三日行”之后,下片立即转入对去年的回忆:“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长恨”,即对去年失去一次赏荷佳期而无比惋惜。“长恨”,用的是高级形容词,足见词人对荷花的情感之深。“空见”,也有感情深度。而“残荷”二字,又不禁令人想起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名句。“去年”的失落心态,毕现无遗。也正因如此,今年对荷花的情感就更为深挚:“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这两句的正确理解,关键在“君”字的解释。或以为“君”即高宗赵构,因为皇帝的允准才能有此三日之行。但后句“一路繁花相送”,就未免与“君恩”不太扣题了。实际上,“君”字在词中应为第二人称指示代词,即您或你。这最后两句是用拟人手法代荷花立言的。词人对荷花如此一往情深,荷花有知,又怎能不生投桃报李之想?于是,在词人反复叙述他对荷花如何多情之后,荷花立即打断词人的娓娓絮语,并贴近词人的耳边悄声说:今年用什么来报答你对我一片深恩?看,我将用一路盛开的繁花殷勤地一直送你到青墩!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报答么?没有。由此,我们一方面看到词人体物入神,深得其妙;另方面又见出词人移情入景,物我两忘,以及与天地万物相往来的宏阔细腻的审美情感世界。荷花与词人便是物我两忘的友朋。正因后两句写物我两忘的友情,所以姜夔在他的《惜红衣》词序中,才不惜篇幅把这两句字不易地照引无误。于此也可见陈与义词影响之于。
陈与义直接反映抗金主战的词很少,因此与南渡有关的词篇就显得特别珍贵了。但他这些词也非直白,而多是寄意题外。如《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建炎三年(1129),陈与义避乱流寓湖南。这首词借端午节凭吊屈原以抒写爱国情怀,首句点明词旨。作为诗人,凭吊屈原的最好办法是高声吟咏《楚辞》,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天涯”点地,说明词人是在南奔途中,不知不觉端午节已匆匆过去。但是在节序匆匆更替的过程中,词人还经历了另外一种时序的变换:“榴花不似舞裙红。”词人从眼前湖南的榴花,联及当年汴京的歌舞,昔盛今衰的情感便油然而生。五月是石榴花盛开季节:“五月榴花照眼明。”(朱熹《题榴花》)因石榴花色彩鲜艳,常用以比女裙:“芙蓉为带石榴裙”(梁元帝《乌栖曲》)、“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则天《如意娘》)。前后对比有今昔盛衰之感。词人高咏《楚辞》,正是要张扬其忠言直谏,导夫先路,至死无悔的精神。但对此却无人理解。过拍,慨叹:“万事一身伤老矣”,是对“无人知此意”而发,也是对时代而发,对自身而发,内容十分复杂,故用“万事”二字概括之。词人老而自伤不已,可墙东的葵花依然向阳凝笑。词人并不灰心,他举起往昔一样的杯酒,洒向桥下,叮嘱江水在端午这天夜里把杯酒送到屈原投水的汨罗江。情怀如火,感慨沉挚,一腔忠愤,难以尽言。一杯水酒,寄托着词人的赤心与希望。元好问早就指出“忆昔午桥桥上饮”与“高咏楚词酬午日”这样的词句含义极深。他说:“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见《自题乐府引》)
这一特点,同样表现在陈与义其他许多作品中。如《虞美人》: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词题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大光”,是陈与义同乡席益的字。“靖康之变”,两人各自南渡,建炎三年(1129),又巧遇于衡山(今湖南衡山)。翌年正月,陈与义离衡山赴邵阳。在席大光送别宴上,陈与义写此词寄慨。
此词一起两句便写词人与大光的诚笃友情:所以船帆高挂又踟蹰“搔首”,欲罢不能。“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是词中秀句。这两句也是词人“搔首”迟疑的原因之一。因为与大光一起,日日吟诗,约定春天到来会有更多诗词共览,不料刚到正月就买船远行,对此怎能不深感遗憾?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这两句的好处是:“此好在句中也。”而《临江仙》中“杏花”两句,则与此不同。他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昔’,俯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倘谓现在如此,则騃甚矣。”可见,“吟诗”二句写的是眼前,与搔首流连不忍遽别绾合在一起,增大了情感与审美的内涵。下片从“酒”转写送别的歌声。歌女雪儿哽咽抽泣之状,从此也加入难忘的离恨之中。结拍“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写离别时曾经痛饮,扬帆启航时依旧酒醉难醒。及至明晨醒来,发现这艘在大江急流中航行的船,仍载满昨日的离情,不堪重负似的缓慢驶向上游120里之遥的衡州(即湖南衡阳)。患难之中的友情也由此显示出来。在这首词里,偶然的会面与骤然分手均与国破家亡联系在一起,杂有时代感怆,所以又不能以简单的友谊别情视之。
在陈与义的词里,有的词很近似他的诗,如《渔家傲·福建道中》:
今日山头云欲举。青蛟素凤移时舞。行到石桥闻细雨。听还住。风吹却过溪西去。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所。渺渺篮舆穿翠楚。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
此词在捕捉形象与提炼审美感受方面,与诗更为接近。
陈与义是宋代杰出诗人,存诗600余首。他的词不及诗的三十分之一,但几乎篇篇都是力作。他坚持诗言志,词言情,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只以余力为词。所以,他的诗多直抒爱国深情,感慨时事,在词里则以曲笔达之,或深隐而含茹不露。在填词时,他还适当运用为诗之法,使词境参差错落,疏密相间,起伏顿挫,饶有变化。上引五首词便都具此特色。方回说陈与义诗善于“两句景即两句情,两句丽即两句淡。”此外,还有“一句景对一句情者,妙不可言。”(见《桐江集》卷五)钱鍾书说陈与义的诗“尽管意思不深,可是词句明净,而且音调响亮,比江西派的讨人喜欢。”陈与义的词也是如此。陈廷焯说他的词“未臻高境”,但“笔意超旷。”(《白雨斋词话》卷一)
以诗为词,是词的发展趋势之一,特别是在南渡词坛转型期。缪钺说:“将作诗的方法运用到填词中去,而又能保持词的情韵意味,那么,这些作品,虽然缺少许多词作中的那种隐约幽微、烟雨迷离之致,然而疏快明畅,也自有其可取之处。苏东坡在这方面的尝试是很有效的,其他诗人也是这样做的。陈与义就是一个。”(《论陈与义词》)陈与义在以诗为词这方面获得成功,还跟他只写小令而不写长调慢词有关。在这18首小令中,他承继两方面的诗歌传统:一是将晚唐的绵邈风神纳入令词的创作,如上引前三首词都不同程度具有这一特点;一是将他诗歌创作经验特别江西诗派的瘦硬之体吸收于形象的捕捉、句式的安排与语言的锤炼等方面来,如上引最后一首《渔家傲》。这两方面,在稍后姜夔的艺术追求中,均有所继承并有新的发展。陆游在以诗为词这方面注意到陈与义的成功,但他还未悟出陈与义为词时并非将为诗之法原样照搬,而是在最大程度上维护与诗有所不同的词心之审美感受,以保持有别于诗的隐约幽微与烟雨迷离之致。上面四首词都是以诗为词但又保持烟雨迷离这一词之特色的典型之作。陆游词因缺少这样的领悟,尽管作品比陈与义多出八九倍,名气更大,但就词之美质来说,陆游在以诗为词方面不及陈与义纯熟、精致。所以陆游的部分词章,难免给读者以浅露、粗硬的感觉。
三、陈克、蔡伸、吕渭老、吕本中、黄公度
陈克(1081—?),字子高,自号赤城居士,临海(今浙江临海)人,寓居金陵。绍兴初为敕令所删定官。绍兴七年(1137)吕祉节制淮西兵马,辟陈为参谋,后骊琼兵变杀吕祉,陈克被送吏部为远小监当。有《赤城词》,存词55首(内孔凡礼《全宋词补辑》4首)。
前人对陈克词评价偏高。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陈克词“词格颇高丽,晏、周之流亚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在论及陈克词时,说:“昔人谓晏、周之流亚,晏氏父子俱非其敌;以方美成,则又拟不于伦。其温、韦高弟乎?比温则薄,比韦则悍,故当出入二氏之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说:“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这些评语皆是就陈克继承温、韦以来“花间”传统而言。在北宋灭亡、宋室南渡的悲剧时代,陈克仍沿袭北宋词风而绝少变化,即形式也绝无长调慢词之作。其词学思想之保守,亦可想而知。因此,陈克词中有《临江仙》一首,便弥足珍贵了。词曰: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尘直到江城。岁华销尽客心惊。疏髯浑似雪,衰涕欲生冰。送老齑盐何处是,我缘应在吴兴。故人相望若为情。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
词写绍兴四年(1134)金兵纠合刘豫伪齐政权合力南下,建康(今南京)正面临严重威胁,但词人却从十年前金兵南下起笔,其侧重面显然在叹息南宋政权的无能了。这种一战即溃的局面,不仅江北拱手让人,江南也难自保。“胡尘直到江城”,就是其必然结果。只是后来韩世忠于是年十月击败金兵,形势才得缓和,不过这是后事了。当时陈克只能哀时伤世:“衰涕欲生冰。”下片则想到应选个地方度此晚年。“齑盐”即腌菜,是最起码的生活要求。继之,则又感到故友知交还值得留恋,于是赴吴兴的想法又多出一重负担。最后两句以景结情:窗下,如豆的灯光映照词人孤独的身影,耳边传来秋雨淅沥之声,别愁就像这连绵不断的雨丝一样,把自己罩在其中。
另首《临江仙·秋夜怀人》把这种孤独感与忧国伤时的情绪交并在一起。词曰:
老屋风悲脱叶,枯城月破浮烟。谁人惨惨把忧端。蛮歌犯星起,重觉在天边。秋色巧摧愁鬓,夜寒偏著诗肩。不知桂影为谁圆。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
杜甫《咏怀五百字》中的“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之所以成为名句,是因为他广阔无边难以形容的“忧端”来自对国家前途的忧虑。这首词里的“忧端”自然也与“蛮歌犯星起”所引起的广泛联想有关,只是因为篇幅短小,不能像杜甫那样把所有社会症结形象地纳入词内,而只能用“秋色巧摧残鬓”这样抒情词句来烘托渲染。“为谁圆”与结拍两句,虽是写离愁与孤独感,但国土破碎,南北分裂带来的恨憾不也与此相似么?
前人评价最高的作品主要是那些描写离情相思与闺阁庭院的小令。如《菩萨蛮》: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词写“绿窗春睡”的深闺,但却是从极富动态的画面中使之逐渐呈现出来。全词八句,句句都有动态,依次是“绕”“卷”“飞”“垂”“语”“转”“簸”,最后才牵出词中的重点:“睡”字,缴足词意。在视觉形象之外,词中还涉及到触觉的体肤之感,如“烘”字。既是写“睡”,最怕音声,但词中偏用一些刺激听觉的字眼来渲染幽静的气氛,如“玉钩双语燕”“几处簸钱声”(“簸钱”为古代宫中的一种游戏,王建《宫词》有“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词的最后,才用“绿窗春睡轻”来结束全篇。“语燕”“簸钱”之声,使这位少女似睡未睡,似醒未醒,但毕竟还是进入了梦乡,哪怕这梦极轻、极轻。陈廷焯所说“婉雅闲丽”,正是指这类词而言的。
蔡伸(1088—1156),字仲道,号友古居士,莆田(今福建莆田)人,蔡襄之孙。政和五年(1115)进士,宣和中任太学辟雍博士,知潍州北海县,通判徐州。历知滁州、徐州、德安府、和州,任浙东安抚司参议官,秩满,提举台州崇道观。有《友古居士词》,存词177首。
蔡伸词中不乏感慨时事之作,如《水调歌头·时居莆田》:
亭皋木叶下,原隰菊花黄。凭高满眼秋意,时节近重阳。追想彭门往岁,千骑云屯平野,高宴古毬场。吊古论兴废,看剑引杯长。感流年,思往事,重凄凉。当时坐间英俊,强半已凋亡。慨念平生豪放,自笑如今霜鬓,漂泊水云乡。已矣功名志,此意付清觞。
此词作于晚年家居时。起拍写重阳所见风物,引出当年戎马生涯。宣和中,作者在徐州通判任上,曾率兵北援燕山。“彭门往岁”,即指此而言。“千骑”两句写军中豪风英气,酒酣耳热,谈古论今,顿时肝胆开张,并以“看剑引杯长”(杜甫《夜宴左氏庄》诗句)来表达杀敌卫国的决心。下片转为暮年的悲叹:一是当时“英俊”,如今强已半“凋亡”;二是“平生豪放”,如今却已两鬓如霜;最后以慨叹功名未立而自伤。造成这一后果的原因,当然是南宋以妥协求生存的错误政策。所以在蔡伸词中多次出现“醉击玉壶缺”(《水调歌头》)、“玉辇想回銮”(《蓦山溪》)、“男儿此志,肯向死前休”(《蓦山溪》)、“看尽旧时书,洒尽今生泪”(《生查子》)之类的词句,这些都是词人伤时忧国情怀的自然流露。
在蔡伸词中有两个现象颇值得一提。一是他的词在模仿民歌方面有新的进展,如《长相思》:
村姑儿。红袖衣。初发黄梅插稻时。双双女伴随。长歌诗。短歌诗。歌里真情恨别离。休言伊不知。
通俗浅近,口语白描,于村女的装束心态反复咏叹,这在南渡词人中颇为少见。如另首《长相思》上片:“我心坚。你心坚。各自心坚石也穿。谁言相见难。”这几乎就是采风得来的民间恋歌了。有的词,当时的口语味很浓,如《御街行》:“算来各把,平生分付,也不是、恶著处。”《惜奴娇》:“咫尺地、千山万水。眼眼相看,要说话、都无计。只是。唱曲儿、词中认意。”这些都是拣选当时口语入词的范例。
在吸收口语入词的同时,词人还喜欢袭用前人词语,加以融合,改造生新,使语言更为丰富。袭用前人词语,除已指出用杜诗“看剑引杯长”外,还有许多。如《婆罗门引》中的“谁适为容”,来自《诗经·卫风·伯兮》;《小重山》中的“千里暮云平”,来自王维《观猎》;《柳梢青》中的“数声鶗鴂”,来自张先《千秋岁》。对此,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说:“他好融诗句而未能浑化,其作品全模仿贺方回。如《七娘子》‘凭高目断桃溪路,屏山楼外青无数。绿水红桥,琐窗朱户,如今总是销魂处。’以及《点绛唇》‘水绕孤村,乱山深锁横江路。帆归别浦,冉冉兰皋暮。’都系学方回而尚未变体之作。”此评语指出蔡伸学习前人尚未融会贯通、化成自己血肉的缺憾。其实薛氏所指最后几句,不只学贺铸,实亦从周邦彦《兰陵王》“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取来意境。
蔡伸有首《苍梧谣》(又名《十六字令》)颇为流传,亦为其他词人所无。兹录于下,以备一格:
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短短十六字中,通过民族文化心理积淀而成的大团圆意识,月亮被作为一个象征意象,自古及今诱发出多少打动人心的诗句、词句,但作者在此最短词调中,却能出奇制胜,以怕见团圆明月,委婉曲折地抒发相思离恨之情。这首词同样具有民歌风味。
吕渭老,一作滨老,生卒年不详。字圣求,嘉兴(今浙江嘉兴)人。宣和间,以诗名。词风爽畅平易,亦有刻画工丽,婉媚深窈之作。有《圣求词》,存词134首。
写南渡后寥落情怀者,有《好事近》:
飞雪过江来,船在赤栏桥侧。惹报布帆无恙,著两行亲札。从今日日在南楼,鬓自此时白。一咏一觞谁共,负平生书册。
飞雪渡江,患难余生,对友人书报平安,亦一大欣慰。然而读书报国却了无机缘,只能在一觞一咏之中浪掷时光,这难道是当年的憧憬么?对此,千言万语,无处可诉。自惭中杂有感时伤世的悲愤。
《薄幸》虽属传统题材,但于工致中见婉媚,允称佳作: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弄,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偷掷春心,花间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词写少女对游子的恋情与相思。上片写“偷掷春心”到“题诗”“贳酒”“共醉”的热恋过程。下片写眼前凄凉画面,与热恋成鲜明对照。情致婉转,曲折成文。在通过细节与动作烘托情感波动方面,匠心独运。赵师秀说:“圣求词,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以上两首词与此评价较为接近。
吕本中(1084—1145),字居仁,号紫微,人称东莱先生,寿州(今安徽寿县)人。徽宗时任枢密编修官等职。南渡后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等职,曾向赵构直陈恢复大计,触怒秦桧而被免职。为诗属江西派。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词以婉丽见长,天然浑成。有《紫微词》,存词27首。
《采桑子·别情》极富民歌风味: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团是几时。
词以“江楼月”作比,贯穿全篇。上片是赞词,虽然伊人远去,四处漂泊,而明月却随人所至,永不分离。在赞美月的同时,反衬出对“君”之恨。下片是恨词。同样以“月”作比,缺多圆少,意味着离多会少,难得团圆。同一个“月”字,在词中所比不同,构成多边。自然贴切,复叠回环,口语白描,清新畅爽,极富民歌情调。
《南歌子》虽非浅近民歌作法,但仍通俗爽朗,语近情遥: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词写旅途中过重阳节的复杂感受。“斜月”“晓霜”,暗用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诗意,“残菊”点季节。结穴渲染时代气氛;虽身在江左,却无时不思念沦陷的中原。欲归无计,夜不成寐,倍增凄凉况味。
《踏莎行》,可与前《采桑子》参看: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记得旧时,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上片伤今。以“似”与“不似”两极背反,比况雪、梅相映生辉的奇绝情景。想亦奇绝。“恼人”句一笔宕开,设问,确问而不答,把“伤”字裹在问号里踢给了“南楼月”。下片忆昔,以“梅”字上下绾合,卒章点题。胡仔说:“吕居仁诗,清駃可爱。”词亦如是。曾季狸说:“东莱晚年长短句,尤浑然天成,不减唐《花间》之作。”(《艇斋诗话》)这是从艺术技法方面说的,其思想内容确比之更具时代感。
黄公度(1109—1156),字师宪,号知稼翁,莆田(今福建莆田)人。绍兴八年(1138)进士。签书平海军节度判官,受秦桧诬陷而罢归。桧死,复起,仕至尚书考功员外郎。有《知稼翁词》,存词15首。
陈廷焯对黄公度词评价很高,认为他的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对其《菩萨蛮》最为激赏。词曰:
高楼目断南来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栏杆。竹声生暮寒。
据公度之子黄沃案语,这首词作于泉州幕府时期,“有怀汪彦章而作。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在离泉州赴行在路上,又有《青玉案》:
邻鸡不管离怀苦。又还是、催人去。回首高城音信阻。霸桥月馆,水村烟市,总是思君处。裛残别袖燕支雨。谩留得、愁千缕。欲倩归鸿分付与。鸿飞不住,倚栏无语。独立长天暮。
黄沃案语说:“公之初登第也,赵丞相鼎延见款密,别后以书来往。秦益公(桧——作者注)闻而憾之。及泉幕任满,始以故事召赴行在,公虽知非当路意,而迫于君命,不敢俟驾。故寓意此词。”因黄公度在主战与主和派斗争中始终站在主战派赵鼎一边,为秦桧所忌。此次赴召再次进入斗争漩涡,内心充满矛盾。词中所谓“离怀苦”,即难以言传之苦衷是也。因整首托意言外,不用正锋,所以陈廷焯说黄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
又赴召过延平所写《卜算子》:
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翡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釭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
案语说:“公赴召命,道过延平,郡宴有歌妓,追诵旧事,即席赋此。”陈廷焯谓此词“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在受秦桧诬陷而被贬岭南时,作者表现了他的愤慨,但仍出之以委婉。如《眼儿媚·梅词二首和傅参议韵》:
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
词以傲雪凌霜、孤艳高洁的寒梅自比:即使处于蛮荒偏远之地,零落憔悴,无人珍惜,也决不略改初衷。故陈廷焯评曰:“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在南渡词人中,黄公度是用和婉之词抒写忠爱之深情的。与岳飞《小重山》等词合参,可以看出,婉约词向豪放词风倾斜并与之相互渗透这一历史现象,在南渡词一开始便清晰地表现出来了。
当然,高手云集的南渡词林除上述词人之外,还包括杰出女词人李清照。有了她,南渡词坛就更加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