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左宗棠全传》是秦翰才先生研究左宗棠诸多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部。秦翰才(1894—1968),名之衔,字又元,号翰才,上海陈行镇人,毕业于松江县立第三中学,曾随黄炎培在江苏省教育会、中华职业教育社工作,1927年,受聘任上海市公用局秘书科长,抗战时期辗转于中国经济建设协会、交通部、甘肃水利林牧公司工作,抗战胜利后入中国纺织机械公司任职,1955年退休,1956年被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秦翰才先生的一生是平凡的,长期以来只是一位级别不高的文职人员;秦翰才先生的一生又是令人敬佩的,他并非专职的历史学家,只是一位文史研究爱好者,却倾其一生执着地收集有关清代大吏左宗棠的史料,沉浸于左宗棠的研究,形容他为此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一点不为过。
秦翰才先生自述好读名人传记及其著述,年轻时浏览了左宗棠的年谱、家书、文集,倾慕他的功绩和为人,又遗憾世间颇多胡林翼、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传记,同为中兴名臣,却独少左宗棠的研究著作,于是开始留意搜集左宗棠的史料、专心研究左宗棠的生平,日积月累,逐渐成了他职业之外一项最重要的工作。1936年,秦翰才先生开始动笔写有关左宗棠生平事迹的札记,这也是《左宗棠全传》撰述之始。1949年初,《左宗棠全传》结稿,前前后后写了十几年,四易其稿,期间正逢抗日战争,秦先生历经流离颠沛,南下香港、西走重庆、北赴甘肃,生活本已艰辛,搜集、保存资料更见困难,著述之难可想而知。抗战胜利之后不久,又逢解放战争,生活仍不得安定,秦先生自述:“痛我生之不辰,亦慨是书之作,始终与鼙鼓为缘也。”让人倾佩的是秦先生并未因此放弃他的研究,他以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坚持他的这份事业。图书资料散失了,花钱再买;初稿留在香港不知下落,执笔重写。除了左宗棠研究,秦先生几乎心无旁骛,没有其他嗜好。他的子女曾回忆:“他一生不讲究吃喝,不上酒楼,不进戏院,惟一的爱好就是买书、读书、写书。”左宗棠的曾孙左景伊回忆1949年秦翰才先生拜访他时的印象:“约五十余岁,中小个子,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他是位严肃而正直的学者,我们谈了约半小时,几乎没有见他露出笑容,只是全神贯注谈他的对文襄公的研究——他的毕生事业。”(左景伊著《我的曾祖左宗棠·自序》)这是一位老派的知识分子,也是一位可敬的学者。
作为一生呕心沥血研究而得的成果,秦先生共完成了5部有关左宗棠研究的著作。除《左宗棠全传》之外,还有《左文襄公在西北》、《左宗棠外纪》、《左宗棠轶事汇编》、《左宗棠集外文》,总计160多万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左宗棠全传》了。没想到《左宗棠全传》的面世竟然也是历经沧桑,充满坎坷。1941年10月,《左宗棠全传》完成第二稿,香港中华书局有意出版,遂送稿排印。不巧的是当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华书局顾虑时局变化不测,书版保存困难,遂将书稿退还作者,并“约俟事定再印”。第二年,作者返抵桂林,由于路途不便,《左宗棠全传》书稿留在香港朋友处,未敢携带。战争期间,音信不通,书稿一度不知下落,但秦先生并未灰心,决意重写,后来得知书稿由香港朋友带至上海,大喜过望,犹如完璧归赵。由于二稿之后又觅到不少相关史料,秦先生自谓原稿有不少缺憾,一改再改,直至1949年1月,完成了本书的第四稿,也就是如今出版的这一稿。这期间由于时局动荡,书稿出版一直未能如愿。全国解放后,对左宗棠的评价总体趋于负面,左宗棠的传记无人问津,也是可想而知的事。一生呕心沥血之作,只能束之高阁,文人之痛,莫过于此。“文革”期间,秦先生又遭抄家之劫,家中所有藏书、书稿、文献资料悉数被洗劫一空。面对空徒四壁的居室,秦先生受到沉重打击,整日无所事事,喃喃自语,精神接近崩溃,1968年含恨而逝。
秦先生所著研究左宗棠的5部书稿,命运最好的当属《左文襄公在西北》,此书194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社会反响一直很好。王震将军由于长期驻守新疆,对左宗棠征战新疆、开拓大西北做出的历史功绩十分熟悉,并且有很高的评价。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界对左宗棠的认识和评价有了很大变化。1983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王震将军在会见左宗棠后裔左景伊时,谈及左宗棠的历史功绩,特意提到了秦翰才的著作《左文襄公在西北》,要左景伊找一找秦先生,显然王震将军对秦翰才先生和他的著作有很深的印象。遗憾的是此时秦先生谢世已有15年了。1984年,苏州举办了第一次全国性的“左宗棠历史评价学术讨论会”;1985年11月,又在长沙举办了“全国左宗棠研究学术讨论会”,秦翰才之子秦曾志应邀出席了长沙的“左宗棠研究学术讨论会”,会上,秦翰才被誉为“研究左宗棠历史的先驱者”。1986年,秦先生的另一部著作《左宗棠轶事汇编》由湖南岳麓书社出版。
称秦翰才先生为“研究左宗棠历史的先驱者”,一点也不为过。在秦翰才动笔之前,已经面世的左宗棠研究著作只有清代罗正钧所撰《左文襄公年谱》一种(光绪二十三年刻本)。至于被称为左宗棠研究专著第一本的戴慕真著《左宗棠评传》,也是1943年才告出版。在这之前,秦先生与朋友拜访柳亚子先生,柳亚子得知秦先生正在撰写《左宗棠全传》,就题诗相赠,注中提及:“翰才方写季高评传,其稿有十余册之巨云。”深表赞赏。文学艺术评论家郑逸梅先生在《艺林散叶》中如此描述:“秦翰才早有左癖,后有谱癖。所谓左癖者,搜集左宗棠史料。所谓谱癖者,搜集古今各家年谱。”这个评语概括了秦先生的学术生涯,十分贴切。《左宗棠全传》虽然迟迟未能问世,秦先生研究左宗棠的名声却早已在外了。
郑逸梅先生提及秦先生的“谱癖”,是指他搜集、收藏人物传记、年谱资料的爱好。解放后,由于《左宗棠全传》出版一时无望,秦先生只能将手稿束之高阁,转而开始搜集、收藏人物传记,尤其是年谱。对此他一如既往地专注和执着,四处访谱,来源无论是公是私,篇幅无论是大是小,他都一视同仁,珍重收藏,并对收藏之谱逐一做好检索卡片,对破损之谱亲自修补装订,宛如自建一座家谱图书馆。据统计,这些年中他收藏的年谱资料多达2000多种,除了从书店购买之外,很多年谱并无单印本,或刊载于期刊杂志,或是某专著的一个附录,这些年谱,都是经秦先生借阅抄录而成,并以线装形式装订成册。以一退休老人的绵薄之力,孜孜不倦于这并无报酬的文献搜集工作,不无成就,被称有“谱癖”,自称“千谱楼主”,对秦先生来说,也是研究左宗棠之外一点小小的满足吧。
余生也晚,与秦翰才先生并未谋过面。了解秦先生,正是因为收藏在上海图书馆的这2000多种年谱资料。“文革”期间,这些年谱资料和秦先生的左宗棠研究著作手稿一起被抄没,遭此大劫,秦先生所受打击可想而知。幸运的是这些文献资料并未被毁,而是辗转被上海图书馆古籍部门收藏,包括秦先生为这2000多种家谱做的目录卡片。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先生慧眼识宝,妥善保管了秦先生这批花费了毕生心血搜集而得的文献资料。“文革”结束之后,有关部门告知秦先生家属,秦先生的所有手稿及年谱资料都收藏在上海图书馆,并询问能否捐赠?秦先生家属得知被抄之所有手稿、图书尚存于世,不禁大喜过望。秦先生虽然已经作古,但手稿、图书能被图书馆永久收藏,也是他的愿望,于是欣然同意,上海图书馆为此隆重举办了有上海市副市长张承宗出席的捐赠仪式。作为上海图书馆馆员,我亲手翻阅过这批年谱资料,深深为秦先生在历史文献搜集和研究过程中的执着精神和专注态度所打动。
20世纪80年代之后,由于历史研究领域的开放程度越来越高,对左宗棠的评价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关左宗棠研究的著作相继出版,得到社会的重视。想起秦翰才先生花费毕生心血完成的作品《左宗棠全传》手稿仍藏于图书馆书库内,一直没能出版,秦先生的子女深有父亲遗愿未了之憾。2004年,秦先生之子秦曾期先生不顾八十高龄,亲自来到上海图书馆,希望能复印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左宗棠全传》手稿,帮助整理,寻求出版机会。笔者此时正主持历史文献部门的工作,欣然同意,并亲自参与了大部分书稿的整理。没想到手稿整理工作虽然颇费精力,寻求出版却更不易。真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10年,似乎出版仍然遥遥无期,秦曾期先生只能以自费打印的方法印出少量《左宗棠全传》整理稿,分送亲友。幸运的是中华书局得知此稿历史因缘后,欣然接收了书稿,《左宗棠全传》完稿60多年后终于可以正式问世了。秦先生地下有知,当可瞑目,秦先生已经九十高龄的子女,也可如释重负,放下一段心思了。自始至终,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我只有感动而已。对那些执着于文化传承但求于世有用不求回报的“历史癖”、“文献癖”们的感动。忽然我又想起“缘分”之说来。1941年,《左宗棠全传》最早就是被介绍给中华书局的,当时由于战争原因未能如愿出版。时间过去大半个世纪,历史却转了一个大大的圆,本书最终还是由中华书局出版,始于中华,终于中华,难道不是缘分吗?话又说回来,对中国历史文化传承的贡献,中华书局确实也有了一个多世纪的优秀传统了。
《左宗棠全传》虽然是一部60多年前的旧稿,今天出版,仍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其一,这是20世纪以来首部系统研究左宗棠的专著,在左宗棠研究史上应该有其地位;其次,秦翰才先生为撰写《左宗棠全传》参考了大量历史资料和前人著作,引用书目多达360多种,书中对历史史实的论述引用了大量原文,以证事有所本。对引文的出注十分严谨和专业,不仅注明作者、书名、篇名、卷数,甚至每条注释均写明引文所出页码。重要作者还在出注时略叙简历。为了查找史料,有一段时期,秦先生在上海鸿英图书馆查阅《申报》,将《申报》从创刊号始至左宗棠逝世止十多年的报纸逐日翻阅一过,在书中被引用的不过十数条。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是极可称道的,也是本书的价值所在。就本人所见,以这种方式引文并出注的方法在其他左宗棠研究著作中无出其右。秦先生曾为本书设计过34幅地图,附于有关章节之前,可惜这些地图在书稿长期流转过程中丢失了,实为憾事。左宗棠曾孙左景伊1993年曾盛赞秦先生已经出版的两部著作《左文襄公在西北》、《左宗棠轶事汇编》对他撰写《我的曾祖左宗棠》的重要参考价值,而学术价值远在《左文襄公在西北》、《左宗棠轶事汇编》之上的《左宗棠全传》今天能够出版,当是幸事。本书对左宗棠研究以及近代史研究具有的参考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秦翰才先生其他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开心集》、《满宫残照记》、《档案科学管理法》等。其中《满宫残照记》是一部叙述伪满洲国的历史小说,曾多次出版,也为众多读者所熟知。
上海图书馆 冯金牛
2015年12月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