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留学潮
眨眼来了伦敦差不多三个月,开学之后一直大忙,读了很多课程相关的书和文章,充实到不得了。因为忘我投入学海,很快就适应新生活。这里的生活简单,就是读书和照顾以往不需自己照顾的三餐饮食,即买餸[1]煮饭。机械一般的生活,日复一日,时间转眼就过。
身边大半的同学来自不同国家,大家最常讲的都是记挂自己老家,念兹在兹的都是家人和朋友,还有天气和食物。我还记挂以前常常流连书店的日子,来回扫射“猪肉台”上的变化,哪本书是新出版哪本书搬上架了,基本上都掌握一二。现在要在伦敦读新出版的中文书,动辄要女友寄包裹飞越半个地球才能读到,运费跟书价看齐(甚至更贵),实在太过奢侈,所以至今只寄过一本、读过一本。宁愿写下书单,待回港之时才买过痛快。而那本越洋寄来的书,是和自己非常贴切的一本书——《大留学潮》。
贴切因为自己是个留学生,而今时今日也是千百年一遇的“留学大潮”。二月(2015年)的一期《经济学人》,指在2013年尾,世界各地的中国留学生数目接近110万,是史上最多。单计在美国就读学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就超过11万人,非常吓人。《大留学潮》的作者张倩仪(前商务印书馆总编辑),写的不是今时今日的留学大潮,而是写那动荡到不得了的二十世纪初。单论人数,那时的留学生数目比现在少千百倍,但对中国的影响却随时大千万倍。
现在的留学生,是为了求学求知识,说穿了是求一张“沙纸”[2];当年留学生想的却是救国救民,希望学习别国之长、补中国之短。1905年科举制的结束,标志着海外留学潮的开始,书的其中一节“新科举洋进士”,点出了留学生的精英地位,相当于科举制下最高级的进士。清末民初的中国精英,第一等是出国的留学生(特别是得到公费资助留学的学生);而次一等的精英,就要数在国内大学读书的学生。
两种精英的其中一大分别,是学生的心态,而这又可见于内地大学的特色。中国第一代翻译家严复的曾外孙女、现在于加州柏克莱(Berkeley)大学任教的学者叶文心,研究民国时期的大学,她所写的《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就讲了民初时期不同院校的独有文化。像圣约翰大学,是典型的精英西化学校,一般学生都不热衷政治,读课程主要关于英文训练和科学学科。即使对社会事务较关心的复旦大学,后来亦因为经费问题,提供更多与职业训练相关的课程,吸引更多学生报读、增加学费收入。复旦将重心由社会学科主导改变为职业导向,牺牲的就是相对关心政治的传统。
至于出国留学的精英,可以说是任重道远。一方面学习现代化的知识,希望拯救陷于水深火热的中国,从登上轮船开始已经满脑子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等理想,他们就是打开长年封闭积弱的中国的一道钥匙。无论这些留学生是否意会到这份责任,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影响了外国人对中国的印象。
当时留学的难度,相比现在困难得多,无论是漂洋的旅程抑或经济状况,跟今天的“留学”都不能同日而语。
今天坐十多个小时长途机已经觉得痛苦不堪,那时候要到欧洲,就要坐船经印度到非洲才能进入欧洲,头晕呕吐是肯定的。至于在外地生活,像打理家务、煮饭煲水,在当时中国男女性别定型之下的年代,处理这些家务不单单是“由零学起”,更要冲破心理障碍、突破男女之间的想象。就算是全国最精英的救国青年,都要做家务。
民国初年,中国国力疲弱得很,要出国留学谈何容易。书中提到当年家境不俗的巴金,想要留学法国也几乎要倾家荡产,所以巴金的哥哥曾经劝他暂缓计划,待家庭先储点钱。但作为幼子的巴金坚持到法国,他哥哥也只能放弃前途、全力资助老弟留学。巴金去到法国之后,哥哥写信问他外面世界究竟是如何,希望巴金分享一下。大哥为了成全老弟的理想而牺牲自己,这是兄弟之情,也是余华小说《兄弟》中的:“即使生离死别,我们还是兄弟。”
留学不容易,更遑论救国。不过如果我们不是将救国理解为那种“超级英雄式”的拯救世界,单单是出国留学、开开眼界,已经是踏出救国的第一步。像当年的其中一个留学热点——法国,留学生对法国的最深印象,不是花都的浪漫,而是当地中小学对学生的管理。像寄宿学校中的严格作息时间、注重清洁卫生等,这种划一的规律,对当时留学生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但一个国家要富强,良好的国民质素是首要条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取得政权之后推出《新生活运动纲要》。这份纲要所要求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有规律,然后再谈礼义廉耻。
大学生是浪漫的(前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沈祖尧说),留学生在外地应该更加浪漫。书中提到胡适先生在美国读书时,1916年分别收到1210封信、写了1040封信。即使今日科技发达,留学生也未必常常跟老家亲人朋友联络,遑论书信,但胡适就平均一日写近三封信。这千多封信中,又有多少是情书呢?
提到留学的浪漫,不得不谈徐志摩,因为他跟剑桥的浪漫故事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刘禾教授的《六个字母的解法》就有讲到徐志摩的故事。首先,他在英国的时候不是剑桥大学的正式学生,他只是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的特别生,徐志摩在大部分的时间,甚至是住在距离剑桥颇远的小镇Saxton,所以徐志摩究竟在剑桥逗留过几长的时间,都值得疑问。另一个误会,是徐志摩推崇备至的康河,也一点都不浪漫。因为这条河是剑桥裸体协会的活动热点。当徐志摩说“甘心做一条水草”的时候,其实同时有很多人在水草间裸泳,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才令徐志摩如此“甘心”。
上一代国人的留学故事,其实都不是徐志摩的康桥故事。因为当时的时代背景,本身已经很困难。他们代表的中国,不是今天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强国,而是面对列强瓜分的中国;他们就算得到国家的公费资助,其实也只是国家打败仗的庚子赔款,所以胡适才会说“留学者我国之大耻也”这句重话。这是上个世纪的留学历史,也是今个世纪中国留学生所不能想象的历史。
[1]编注:意即买菜。
[2]编注:意即毕业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