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1]
“又是花园去了,不弄得一身绿不回来。……”
我仿佛躲在窗台下,咬着舌头听过这些话,然后轻轻的蹑足走进房间里,用一个笑等待被发现。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支花。我喜欢红花,但是抽的一枝玉色的,我的头发乱了,我得去梳,头发软软的,说明一切感觉。
我想我开始留意呵,应是在我们那个花园里。我记不起甚么时候我第一次走到花园里去。但我觉得我那一身绿。我到花园里去,并非想去得到些甚么,好像我就只为了到那里面去。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家的一部分,而那边却不住人,我就得去,像许多以过程为完成的探险家一样。我也不知道我在里面做些甚么,可是一进去,就是半天。我们所玩的事物无非还是在家里玩的,但是在家里玩就不会需要那么些时候。
——一身绿,一身绿,那是千真万确的。小孩子对于草的兴趣远比对于花的大得多。草是床,是凳子,可以从心所欲作为一切的东西。我的肘弯膝盖,凡是衣服容易破的地方,沾染草汁尤其甚多。巴根草带红色的茎很顽强,把我的鞋底磨得很滑,还发青黑色的光,我老怀疑巴根草里有铁。但他们不会注视我的鞋底。
我们家里很静。我很能分辨这种静与我们小学校课堂里的静不同,我们小心藏住自己的声音,就像藏住口袋里一个黄嘴的麻雀一样。好在这是有限度的。先生说,你们一齐读罢:“亚洲的东边……”“纪元前四百七十一年……”我们的声音里有共同的欢喜,一面读,一面听。听下课铃就要响了。可是家里和学校里不同,静不为我们所有,我们是属于静的,一种没有起始也不会结束的静。我是喜欢这种静的,它那么温和,那么精致,又那么忧郁。
甚么都很好。我喜欢父亲翻书的声音,从那声音里,我觉得书页极薄,而且像微干的鸡蛋壳里的那层膜子那么白。青铛子鸟在青玉池里洗澡了,一团小雾在阳光里,阳光里有一道浅虹。这些,只如水面上的一个水纹,消失与产生一样自然。而晚上,灯光把帘子的影子铺在地上,我常想我在帘影里。似乎我便不在其他之中了。后来我想我至少还在静的里面。
但是我分不出花园里的静与家里的静有甚么不同。虽然我知道,很确信不移,那是不同的。我想找一个理由解释这个不同,可是除了那里面没有人之外,我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围墙外面是一个狭长的天井。天井两端种了一棵桂花和一棵玉兰。风吹在两棵树的叶子上发出不同的声音,曾经想移到园里去,免得寒天不住掉叶子。祖父说,“老了不行了”,不知哪一年上竟毫无预备的死了。既在生前,也似乎很少开过花。
这个天井是“站砖”铺的,颜色比别处深得多。因为狭长风少,夏天我们不到这里乘凉。用人在这里洗衣服,故终年有肥皂气味。
总之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会在这里连缱而把到花园去的念头消化了。有一阵我在这里捉到好些好些黑芦蜂,但我愿把这个记忆放在园里。
[1] 本篇原载1943年7月24日《春秋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