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荔枝[1]
给“绝无仅有的美好的,不懂事的。”
—、恶作剧
每个人都可以说一段很得意的故事,关于自己从前的恶作剧。这些故事常常本来很平淡,为了说得尽兴,听来入神,不惜化零为整,从别人身上挪借许多材料来。或者干脆改头换面的抄一段书;即使同座有人觉察,露出不耐烦样子,也并不大在意,半秒钟的不自然,马上过去了,又淋漓洒落,顾盼生姿的说下去了;当然,更常常,他说的事根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生过。人为甚么易为春无知的感动成狂傲的姑妄听之神情所怂恿呵。这是为甚么,生活太不出奇了,憋了那么股子劲,得挥发出来;还是无处售脱你的一肚子鬼聪明?
曾经那么爱说点无关大体的谎,爱荒诞和夸张。我说过我有一条黑的,绿的,金的,和一点点紫红色的披风,你也许笑过一阵已经忘记了,我可还记得。然而我告诉你,昨天我们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大学生给那个瞎子帽子上插了一朵碗大的大红蜀葵花,引得一街人那么愚蠢的笑了半天,我告诉你,我可实在不发生兴趣。给那个大学生狠狠的两个耳光多好呵。
你说我老了?也罢,我是老了。年青人的愤怒不会有那么深刻的。——甚么!小鬼,你说如果真打了那个东西,(打了那一街的人)倒是很有趣的事,而你一边说着一边整理你方才大笑时摇动得披下来的头发,把一根夹针咬在嘴里!
二、波斯菊
问我为甚么忽然悄然笑起来,这个笑来得极快,消逝得可怜:我想起一个先生戏称我为“审美家”,想起波斯菊。
你喜欢这个名字么?我知道你在心里念了一次,你的嘴唇动了一下。“波斯——菊”,这唤起你眼睛里的浪漫情趣。我就因为其“名佳”,去掐了一把。花一大片,远望如一个女子中学,或如你们的甚么游园会,总而言之,像梦。(这个字我有四年不用了。)因为早晨太阳晒着,闲得快乐,下点雨,就有点愁,又都处处有点无可奈何,难以捉摸。因为很单纯,很温软。(别跳你的眉毛!)当时我看到甚么都比后来美些,看到甚么都联想到一个人。一个老实认真的写实主义小说家一定在他的大作里写:他掐了一把他的联想和爱情回去了。掐花回去,一插在个绿陶壶里,靠一个小小剔红盒子旁边。我抽了一根烟,不时拨弄一朵两朵花,让它攒三聚五的成一格局。到都成了“一瓶”,都安适妥帖了,我已抽了三根烟了。小院子静得很,听见那条卷毛小狗出出进进走了几次,蜜蜂在檐前唱,垂丝海棠瓣子落在蛛网上。等着,来了。
“刚才有人看见你?”
“去掐花的。”
花含笑,十分调皮,绯红色。
“可一点都不好看。”
让波斯菊一瓣一瓣的落罢。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现在又到了暑假的时候,下起雨来了,我简直不想出去,很希望有人写信给我,有人送点好吃东西。门前有人乱七八糟的洒下许多花种,走了半月,又回来看了一次,花出了好多。自然,你算聪明,知道了:他指着一果花苗,问我是甚么,那是波斯菊。
好了,我编了一篇故事,你不三天就可以来,来看波斯菊了,哈哈。
三、遗憾
我和一个朋友对坐,共一根蜡烛,各看一本书,有时谈一两句话,以不影响看书为限度。我们服从于此不成文法,因为它给我们许多方便。我笑了笑,他问“怎么了?”我想起一首旧诗。(未想起诗的音节,想起那诗的趣味。)
我说,一个不穿衣服的脏孩子,浑身都脏,成鼻烟色,极匀均,发光,大眼睛,红嘴唇,这孩子用一枝盛开的梨花退着打一条狗(我失去给狗一个颜色的胆子了),梨花纷纷舞落。这是多么好的画题。我用这幅画写,一首诗。诗题“春天”,结尾是
看人放风筝放也放不上,
独自玩弄着比喻和牙疼。
谁也不欣赏。
七月八日
[1] 本篇原载1945年7月14日、16日《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