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陈永正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的著名学者。他是一位杰出的史学家、古文字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近代最有影响的文学批评论著之一,作者并特意用自己的艺术思想去指导创作实践,他的词无论在题材或风格上都颇具特色。王国维不失为清末民初一位独树一帜的词人。
一
王国维,初名国桢,字静安,一字伯隅,初号礼堂,又号永观,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生于清光绪三年十月二十九日(1877年12月3日)。静安先生出身于一个“世为农商”(《先太学君行状》)的家庭,其父乃誉能诗古文辞,攻书画篆刻,中年后里居不出,以课子自娱。静安10岁时,“诗文时艺早已洛洛成诵”(《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15岁中秀才后,应乡试不中,时中日之战后,变法议起,得读康有为、梁启超的疏论,遂放弃举业,改习西学。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初,从海宁赴上海,在梁启超任主编的《时务报》当书记校对,为馆主汪康年司笔札,并师事康门弟子欧榘甲,欧“示以传孔教、重民权、改制度”之说(《日记》“戊戌三月朔日”条)。是年六月,以业余时间到罗振玉所办的东文学社学习日语及理化知识。这期间,接受了“新学”和西学的影响,但对古典诗词仍是情有独钟。一日,罗振玉偶在同舍学生扇头看到静安的咏史诗,大为激赏,并为赡养其家,使无内顾之忧。静安感激知遇,事罗以师礼,自此结成终生依托的关系。戊戌政变后,《时务报》被迫停办,罗氏留静安在东文学社任庶务,继续学习哲学、数学、物理、化学、英语,直至庚子事变后东文学社解散。二十七年初,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读书,数月后,即因病辍学返国。静安结束了在学校的求学阶段,“自是以后,遂为独学之时代” (《静庵文集续编·自序》),他对西方哲学、文学发生兴趣,专意阅读和研究康德、叔本华、尼釆等人的哲学和美学著作,并从事哲学、教育学、伦理学、心理学等方面论著的译述工作。
光绪二十九年(1903),静安受聘于南通师范学堂,任伦理学和国文教员。三十年秋,罗振玉创设江苏师范学堂,邀静安赴苏州参加筹办工作,讲授修身、文学、历史等课程。他开始致力于学术研究。几年间,在罗氏主持的《教育世界》杂志发表了大量文章,介绍西方哲学思想,阐述个人在教育、美学、文学等方面的见解。这时期的重要著作有《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红楼梦评论》等。三十一年(1905),《静安文集》初版刊行。
光绪三十二年(1906),罗振玉为学部尚书荣庆奏调入为学部参事,静安又相随入京,暂寓罗氏家中,专力治宋词元曲。次年春,由罗氏举荐,被派在学部总务司行走,以后又任学部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等职,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止。在北京期间,他写成了《曲录》、《戏曲考源》、《宋大曲考》等数种整理与研究古代戏曲的著作,在这个基础上,于1912年流亡日本时又完成了《宋元戏曲考》这一巨著。著名的词学著作《人间词话》,亦于光绪三十三、三十四年间分期连载于《国粹学报》。
在诗词创作上,光绪二十九年至三十三年这五年间,静安写下了他一生中最主要和最有价值的作品,即《人间词·甲稿》、《人间词·乙稿》。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静安于当年12月携眷随罗振玉东渡,寓居日本京都。“尽弃前学,专治经史”(《观堂集林序》),从事中国古代史料、古器物、古文字学的考订工作,并常与日本学者交流。1916年春,应犹太富商哈同之聘回国到上海编辑《学术丛编》杂志,继续从事甲骨文及考古学的研究。1918年,兼任哈同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教授,后又应清室遗老沈曾植之邀,参加纂修《浙江通志》。在日本京都的五年和在上海的六年,是静安学术活动最盛的时期,写下大量有很高学术价值的论著,1922年,编成《观堂集林》二十卷刊行。同年受聘为北京大学通讯导师。
1923年春,由蒙古贵族升允推荐,召为清故宫“南书房行走”,5月入北京就职,食五品俸。1924年11月,冯玉祥将溥仪驱逐出宫,静安认为是奇耻大辱,几次要投御河自杀,因家人严密监视而未果。次年,任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讲授经史、小学,并从事西北地理及蒙古史料的整理和研究工作。1927年6月,当北伐军向北节节推进之时,静安写就遗书,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与三子贞明之遗书》),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尽。终年50岁。
二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作者在继承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传统的基础上,试图将西方某些美学思想融汇到传统的文艺批评中的一部重要著作。《人间词话》中的一些有关艺术特征和创作方法的论述,正是王国维进行词的创作的理论根据。欣赏静安词,应先对《人间词话》有所了解,同样地,要更深刻地研究《人间词话》,也不能不读静安词。
《人间词话》论词的核心是“境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占绝者在此。”至于“境界”一辞的具体定义,作者并未立说,故后世的注家蜂起,或以“意境”释之,或谓即“作品中的世界”,或认为指作品中“鲜明的艺术形象”,或认为“只要吾人内在之意识中确实有所感受,便亦可得称为境界”。郭绍虞解释说:“盖所谓境界,不仅是指真实地反映客观现实的图景,也包括了作家主观的情感,它是以主客观统一的概念出现的。” (《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王氏在他托名樊志厚所作的《人间词·乙稿·序》中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这个“意境”说正是“境界”说的前身。“境界”说除了包有“意境”说的内容外,还强调了作家对客观世界的真切感受:“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也。”王氏把“写真景物、真感情”作为有境界的“最上”的标准,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词“自成高格”。至于如何表现真景物、真感情的问题,王氏又提出“不隔”之说: 要求“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作品情景交融,鲜明生动,能使读者获得真切的感受,则是“不隔”。所谓“隔”,也就是说,作者对客观事物没有真切的感受,或其感受被作品中处理不当的语言形象所阻隔,因而未能很好地传给读者,这样的作品也就失去了感染力。
王国维又提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之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所谓有我之境,是指客观景物与主观感情强烈交流时产生的境界。移情于景,融景于情,作品中的情与景互相作用,互相影响,故在客观事物的描写中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所谓无我之境,是指作者采取“万物静观”的态度,进行“不动心”的描写,以达到“物我相忘”的境界。故王氏接着解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无论“有我”或“无我”之境,其实均有“我”在焉,所以王氏又特别作出解释:“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人间词话》还进一步接触到创作方法问题:“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作者注意到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联系,并认为可把理想与现实统一在创作中,这论点无疑是有它的启发意义的。
王国维力图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贯彻其美学理论,一部《人间词》就是他用以宣示世人的样板。
《人间词·乙稿·序》中说:“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又云:“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阳修),而境次于秦(观)。”可见王氏颇以其词“有意境”而自矜的。下面是他自己最欣赏的两首词: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蝶恋花》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蝶恋花》
《人间词话》原稿评说:“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这些词深刻地表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他孤寂地探索着、追求着,甘愿担荷着精神上的重压,绝不退缩,绝不反悔。我们想起了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鹊踏枝》)。柳永(一作欧阳修)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凤栖梧》)。同样的意境新美,真能得风人深致。我们还读到这样的词句:“残夜小楼浑欲曙,四山积雪明如许。”(《蝶恋花》)“小阁重帘天易暮,隔帘阵阵飞红雨。”(《蝶恋花》)“桐梢垂露脚,梢上惊乌掠。灯焰不成青,绿窗纱半明。”(《菩萨蛮》)“风枝和影弄,似妾西窗梦。梦醒即天涯,打窗闻落花。”(《菩萨蛮》)都有鲜明优美的艺术形象,可称是有境界的名句。
真切,这是静安词的又一特色。作者主张“写真景物、真感情”,力求“不隔”。静安厌弃隶事用典,好用白描手法,真切地表现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使读者也获得真切的感受。《人间词·甲稿·序》称其词“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如《蝶恋花》词:
冉冉蘅皋春又暮。千里生还,一诀成终古。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来生,只恐来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写情如此,方为不隔。悼亡之词,仿佛纳兰性德的情调。又如:“旋解冻痕生绿雾,倒涵高树作金光。”(《浣溪沙》)“乱山四倚,人马崎岖行井底。路逐峰旋,斜日杏花明一山。”(《减字木兰花》)“冉冉赤云将绿绕。回首林间,无限斜阳好。”(《蝶恋花》)“湿荧光大,一一风前堕。”(《点绛唇》)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再看这首很美丽的小词: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点绛唇》
真是情景交融,意境两浑。无法抛撇的相思,痛苦而无望的追求,一切,一切,都像迷离的梦。即使醒后,也如在梦中,明灭的楼台,疑真疑幻。结处更为超绝,凄凉月色中洁白的丁香,烘托出词人的孤寂与怅惘。这才是静安词的最高境界。
静安词中,常含着深邃的哲理。这些哲理是用形象的艺术语言表达出来的,与中国传统的玄言诗和道学家诗、禅机诗等有本质上的区别。下面是他的名作《蝶恋花》词: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有人把这类词都解释为“写离情”之作。如果套用《人间词话》的话来说,“遽以此意解释诸词”,则恐为静安先生所“不许”。词中所写的是苦苦的相思,无望的等待,但它蕴含的意义已远远超出离愁别恨的范围,表现出了“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的“诗人之境界”,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又如:
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
——《点绛唇》
词中所写的已不光是眼前的景物或是对时序的感叹,它唤起读者对整个世界和人生的许多联想,带有浓厚的哲学意味。这正如作者所说:“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大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静安的小令,就以它所含的迥深的哲理而远出于古今词人之上: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空余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
——《鹧鸪天》
“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这是我们从任何一位词人的集子中都读不到的句子。那也许是康德的“自在之物”?也许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也许还是叔本华的“意志”?王国维是善于把这些抽象的哲理用具体的形象表现出来的:“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蝶恋花》)“此夜清光浑似昨,不辞自下深深幕。”(《蝶恋花》)“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好事近》)“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减字木兰花》)“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蝶恋花》)“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蝶恋花》)这些作品,思深而情苦,如《人间词·甲稿·序》所云:“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词之特色。”
我们还注意到,静安词中除三五篇咏物唱酬之作外,率皆无题。《人间词话》云:“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正像西方的“无标题音乐”一样。词无标题,更便于发挥语言“色彩”的表现力,使作品的意蕴更为广大而深永。
静安词颇多“造境”之语。王氏曾在《人间词话》中云:“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像下面这首小词:
连岭去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千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发。
——《蝶恋花》
过片三句所写的境界,“可谓千古壮观”,在写实之中有象喻之意,已接近于《人间词话》中所谓的“造境”了。王氏是善于把 “造境”和“写境”、“理想”和“写实”融汇起来的,他所造之景能“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邻于理想”,如《浣溪沙》词: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一篇小词中,所写的既有眼前实在之物,也有虚构之境,因而颇难分别何者为写境、何者为造境了。故有学人竟把它看成是“象征之作”,谓“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观念”者(《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附录》462页),其实这仍是一首优美的写景小词,只不过造境比现实更为高远罢了。
王国维词现存仅115首,其中绝大多数为小令。《人间词话》云:“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词中小令如绝句。”作者把小令抬到“最尊”的地位,自有其深意。小令盛于五代、北宋,南宋以后,濒于绝响,直到清初才有纳兰性德以工小令著称于世。静安认为自己“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甚至认为自己的成就超过了五代、北宋词人,不让纳兰性德(《人间词·乙稿·序》)。虽然未免过于自矜,但也可以看到他是深知小令创作的甘苦的。作小令,不能倚仗工力,须赖作词者的性灵、情致,才可能在短小的篇幅中表现深厚的意境。静安正特意在这小小的天地中回旋,以期得到自我的面目。
王国维强调了词的“境界”,强调了“高格”、“名句”,而对作品的思想内容方面不免有所忽视。统观他的词作,主要有下面一些内容:
一、描述个人生活的遭遇,抒发对世界、对人生的感触。这类作品可以《浣溪沙》词为代表: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酰。今宵欢宴胜平时。
词中采用象征比喻的手法,以失行的孤雁不幸的遭遇与闺中的欢宴作对比,表现了人生的痛苦。内容是深刻的,感情是沉重的。词人总在咨嗟叹息:“不须辛苦问亏成,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虞美人》)“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浣溪沙》)“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鹧鸪天》)他的生活中充满着矛盾痛苦,悲剧性格似乎已注定他未来的悲剧命运。这种“忧生”、“忧世”的感情,往往通过比兴寄托的手法来表现,其“言近而旨远”、“托兴之深”(《人间词话》),有时是不容易体会得到的。
二、描写相思离别、春恨秋怀,藉以表现对家国的忠爱之情。如《清平乐》词:
斜行淡墨。袖得伊书迹。满纸相思容易说,只爱年年离别。罗衾独拥黄昏。春来几点啼痕。厚薄但观妾命,浅深莫问君恩。
这是自屈原以来诗人们惯用的“美人香草”式的设喻,表现了所谓的“拳拳忠悃”。又如:“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蝶恋花》)“苑柳宫槐浑一片,长门西去昭阳殿。”(《蝶恋花》)寄意也都相近。王词中还有好几首表现了“蛾眉见妒”的悲愤之情的,如《虞美人》词: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尽管因自己的才华品格而招来世人的嫉妒,但抒情主人公还是倔强地坚持着初衷,决不屈服。
除了这两大类外,还有不少描写羁旅行役及登临吊古之作。写景抒怀,不乏佳制。也有一些悼亡词,写得哀感悲凉,摇人心魄。
王国维词中长调仅得九首,占全集不足十分之一。作者在《人间词话》中也声明自己“填词不喜作长调”,“所长殊不在是”。清季词家,多以长调见长,王氏能舍彼取此,觑定小令一路,专意为之,终能在词坛中自树一帜,不能不说是别具识力的。
王国维在托名樊志厚为《人间词》所作的两篇序中,点出其为词之取径:“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而《人间词话》又批评周邦彦“创意之才少”,姜夔词“局促”、“隔”、“无言外之味”。苏轼、辛弃疾词“旷”、“豪”、“狂”,与静安性情不近,故其所心摹手追者,还是精于小令的李煜、冯延巳、欧阳修、秦观数人而已。静安词取径未免偏狭,内容复嫌单调,这也许是王国维美学思想中的缺陷所致吧。
三
王国维词现存115首。光绪三十二年(1906)《教育世界》杂志丙午四月第一二三号中,刊载有《人间词·甲稿》61首,次年丁未十月上旬第一六一号中,刊载有《人间词·乙稿》43首。两稿共收词104首,均作于1904至1907年间。此外,《人间词》尚有王国维的手稿本,藏于国家图书馆,浙江古籍出版社有仿真复制本发行。录词97首。上有吴昌绶的眉批,并补录词1首。《人间词》后易名《苕华词》,录词92首,中有4首作于1910至1920年间。
《观堂集林》卷二十四《缀林》二中,收入“乙巳至己酉”间的“长短句”23首,此盖为静安自定之本,足见矜慎之意。1918年夏,静安从《人间词》中选出24首,题为《履霜词》,即见于《观堂集林》中者。《观堂外集》下编补录《人间词》59首。朱祖谋《彊村遗书》中,录入《观堂集林》中的23首,另补录“删余稿”五十八首,共81首。1933年陈乃文辑有《静安词》,录词111首。同年,沈启无编订《人间词及人间词话》,录词115首。本书以王国维手稿为底本,参校其他各本。对词中的典故及化用他人的成句作了简注。大部分词作了系年。
静安先生所著之词,融文学、哲学、美学、史学以及金石书画等多方面内容于其中,知识繁博。本人学殖荒浅,错漏定当难免,敬请大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