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绿苔与温泉的去处(冰岛)

村上春树:假如真有时光机 作者:[日] 村上春树 著,施小炜 译


有绿苔与温泉的去处(冰岛)

1 作家会议

今年九月,我曾前往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出席一场类似“世界作家会议”的活动。总而言之,我这个人很不擅长参加官方典礼、招待会、演讲、应酬、聚餐之类的活动,所以很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不过,当来自冰岛的邀请信飘然而至,我却沉吟了片刻:

“呃,冰岛吗?”摊开世界地图望着冰岛,随后便决定去瞧一瞧。因为倘若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怕我是不可能跑到冰岛去的。从地图上看,冰岛当真就像在世界的顶端,或者说是天尽头,几乎一只脚踏入了北极圈。只要天尽头有东西存在,就想去看一看,这也是我的癖好之一。

此外,我的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九月里将要在冰岛翻译出版,这是继《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之后的第二本冰岛语译本。然而说到冰岛,那不过是个人口不足三十万的国度,弄不好东京都港区的人口都要比它的多?在那么小的市场上出版我的小说译本,只怕也无利可图吧。如此一想,便觉得还是应该借此机会前去探访一番,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度?那里的人们是如何思考、如何生活的?

2 空旷的国度

由于没有从东京直达雷克雅未克的航班,我得先飞到哥本哈根,再从那里转乘冰岛航空公司的班机。飞抵哥本哈根大约需要十个半小时,从那里到雷克雅未克还得再飞将近三个小时。加起来是一次相当漫长的旅行。我在旅途中读完了四本书。

冰岛的面积大致相当于四国与北海道之和。要说辽阔,还是十分辽阔的。然而方才也提到过,这里的人口不足三十万,所以很有“空旷感”。在欧洲自然也是人口密度最为“空旷”的国家。单是听听数字便足以想象:那地方相当空旷啊!而实际上去了一瞧,果然几乎没有人烟。当然,雷克雅未克作为首都,是个大都市(全国人口近一半集中在这里),自然颇为热闹,早晚也会堵车(几乎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所以大家都开车),但租辆汽车稍微开出城一小段路,便是名副其实的空空荡荡了。驱车一路向前,既不会与车辆交会,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人口八百五十六人、三百四十八人之类的小巧玲珑的镇子,仿佛骤然浮想起来似的,星星点点地现身。镇子与镇子之间,长满青苔的广阔熔岩台地延绵不绝。面积如此辽阔的国家,电话居然连市外号码都没有。只须拨个市内电话,就可以打往全国各地。

冰岛作为欧洲的新晋观光热点,近来颇引人注目,所以每到夏天旅游旺季,游客云集汇聚,大概也颇为热闹。然而我去的时候是九月初,已然秋意萧瑟,几乎见不到观光客的身影。许多宾馆不再营业,要不就是大幅缩小营业规模。整个国家充满了“已经关门打烊”的气氛,拜其所赐,我相当深刻地体验到了北方特有的寂寥之感。我并不知道,冰岛的观光产业大约从五月前后开始,到了八月底便正式宣告终结,然后像幕间休息似的有一个短暂的秋天,继而漫长阴晦的冬天就来造访了。

虽说是九月初,冰岛却已经很冷,根本没有像日本那样的“难挨的残暑”。穿上毛衣,再穿上皮夹克,甚至系上围巾,都是平日里的寻常装扮,总而言之风寒逼人,叫人担心才进入九月就冷到这个份上,到了严冬又该冷到何种程度呢?然而实际上,冬天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因为墨西哥湾暖流一直流到冰岛附近,所以纬度虽高,冰岛的冬天却不怎么冷。听说纬度低得多的欧洲各国反倒更冷。“跟纽约的寒冷程度相差无几哟。”冰岛人都这么说。姑且不论寒冷程度,由于位置无限接近北极圈,冰岛冬季的夜晚很长。在北方,一天之中太阳只出来大约两小时,其余时间不是漆黑就是微暗,仅仅有一点浓淡层次的推移而已。人们待在屋子里,只能读读书,或者看看租来的录像带。这种地方,普通游客大概不太愿意来吧。

于是乎,就决定九月初召开“世界作家会议”。由于观光客骤减,连宾馆也变得容易预订了。

3 爱读书的国家

关于作家会议,没什么好写的东西。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朗读自己的作品、上台做公开访谈、接受两家报纸采访、在冰岛大学演讲、在书店签售,然后是出席开幕招待会、在鸡尾酒会上与其他作家交谈。说真的,做不习惯的事毕竟容易疲倦,不过与冰岛的年轻人促膝交谈倒是很快乐的事。还和邻座一位随和的大婶闲聊很久,得到了一份纪念礼物,事后一问,才知道那是位名人,曾当过冰岛总统,真是个毫不做作、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

到了冰岛,感到最震惊的事,就是人们热衷于读书。大概与冬天太长、多在室内打发时光有关,但读书在这个国家似乎有特别重大的价值。我听他们说过,看看一个人家里是否有个像模像样的书架,就能衡量出那个人的价值。相对于人口而言,大型书店为数众多,冰岛的文学也很发达,赫尔多尔·拉克斯内斯曾在一九五五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据说他去世时,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独立的人们》曾经在广播里连续朗读了好几个星期。其间,全体国民名副其实地“钉在”了收音机前,巴士停运,渔船停航。好厉害呀!作家也为数众多,据说单单雷克雅未克一地,就有三百四十名“作家”登记在册。如同永濑正敏主演的电影《冷冽炽情》(弗里德里克·弗里德里克松导演)中提到的那样,冰岛是世界上作家占总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

冰岛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差不多就像母语一样。尽管如此,他们对冰岛文化和语言抱持的挚爱与自豪,便是在我这一介过客看来,似乎也是明确而坚定的。冰岛语是一种成分接近古挪威语的语言,大约从公元八百年开始至今,结构上几乎没发生过变化。也就是说,文学性在欧洲获得高度评价的“冰岛萨迦冰岛最为著名的古典文学作品形式,是一种人们在开始定居冰岛的时代写下的散文史诗,内容多为英雄故事和家族传奇。”所使用的语言,源远流长、一脉相传,一直延续至今。细想起来,一千多年前的“叙事语言”,在日本来说就是与《源氏物语》同时代的语言了,居然原封不动地还在继续使用,这可是相当了不起。

只不过,外国人要学冰岛语似乎很不容易。询问任何一位冰岛人,都会说:“冰岛语难得一塌糊涂啊。”据说连发音都很难全部掌握。反正不管走到哪里,英语都说得通(当然,远离雷克雅未克后,情况多少有些令人生疑),就旅行来说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只是这语言总让人不由自主地萌生出兴趣来。

至于冰岛语为何长期以来几乎毫无变化,最大的原因还在于这里是欧洲真正的“尽头”,往来十分不便,直到最近,与其他文化的交流都不太频繁。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无论是外来文化还是外来词语,都只流入了很少的一点,因而语言才能以较为纯粹的形态得到保存。冰岛人对本国文化的独特性有极强的保护意识,直到现在仍然尽量不使用外来语,比如fax(传真)、computer(电脑)这类词,都不会照搬发音,而是译成冰岛语词汇再用。这种地方跟日本截然不同。

4 冰岛那些有点奇怪的动物

说到不变,冰岛的动物们也和语言一样,自古以来就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冰岛严格限制从外国携带动物入境。这么做自有他们的道理,在冰岛迄今为止不算太长的历史上(冰岛的历史始于公元九世纪,此前这座岛几乎处于无人状态),曾有过数次从外国携入的疫病导致家禽灭亡,甚至人口骤减的悲惨经历。狭小的孤岛无路可逃,加之免疫力又不强,一旦有疫情传入,每每无法收拾。

因此,从外国携带动物入境受到严格限制,拜其所赐,许多动物按照“冰岛式样”完成了独立的进化。比如说冰岛的羊没有尾巴。问问冰岛人,他们却回答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时,看见羊居然长着尾巴,吓了一大跳。”

我不吃羊肉,所以不太了解,据说冰岛的羊肉与其他地方的味道不太一样。要让冰岛人说的话,他们会告诉你:冰岛的羊是吃着自古不变、富有香味的天然牧草长大的,羊肉带有天然的美妙香味。我太太喜欢羊肉,常吃,但她却说冰岛的羊肉“颇有异趣”。

冰岛的马也与别处的马很不一样。自殖民时代之初被带进冰岛后,几乎没有混入别的血统,因而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古代斯堪的纳维亚马的模样,整体而言个头小巧,鬃毛非常长。颇有些像从前那种“电声乐队”的歌手,一边撩起飘逸的刘海,一边款款而来,这种地方甚至让人感到妖冶。冰岛的马适应了在冰岛荒凉的大地上奔驰,坚忍耐劳,性格温顺,容易驾驭,在欧洲好像也很受欢迎。它们曾经作为冰岛唯一的交通工具备受珍惜,如今大家都开起了大型四轮驱动车,这种实用性自然已不复存在,但骑马仍然是一种颇为盛行的娱乐活动。冰岛马不适合用作赛马,但很适合平日里骑乘,骑马俱乐部到处可见。毕竟是个相当空旷的地方,纵马驰骋一定非常有趣。

冰岛的猫,我觉得跟其他国家的好像也很不一样。我爱猫,每次去不同的国家,都会仔细观察那里的猫儿的外观与气质。不过冰岛的猫非常有趣。首先,相比于人口,猫的数量多得吓人。在萨哈林岛看到的都是狗,而在冰岛,猫的数量占绝对优势。在雷克雅未克的街头散步,常常会遇到猫。只只都体型较大,毛色亮丽,打理得很整洁,对人非常亲昵。它们都戴着项圈,上面写着名字,是谁家的猫一目了然,一看就知道深受主人宠爱。这些猫儿更自由自在,优哉游哉地走在街头。而且当我(用日语)招呼一声“过来”时,还真的走过来了。要问冰岛的猫与其他国家的猫有何不同,我觉得外观上似乎没有差别,然而性格却沉稳得多,对人的戒备心好像也很低。也许猫儿们在这北陲之地完成了某种内在的变化。总之对于爱猫者来说,这里无疑是个令人欢愉的地方。仅仅是漫步街头,就叫人心平气和。

5 冰岛的饮食

冰岛的主要产业是渔业。因而理所当然,鱼既新鲜又美味。这对日本旅行者来说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去蒙古和土耳其旅行时,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羊肉,这种状况令不爱吃肉的我垂头丧气。然而在冰岛,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鲜鱼,好过多了。走进餐厅,不必一一查看菜单,只消说一句“今天的鱼肉套餐”即可。通常就会上一道或是煮或是炸的白肉鱼,往往份大量足,吃起来很有满足感,配菜也很丰富。

冰岛是个各种物价都很高的地方,这样的套餐绝不便宜。午餐吃一份鲜鱼套餐,得花上两千日元左右,而且还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小餐厅的价格。作为午餐来说可有点儿贵呀,我心想,好在味道不错。此外,无论哪家餐厅都会有一道“海鲜汤”,喝了它,身子便热乎乎地暖和起来。这是一道味道浓郁的汤,里面放了许多白肉鱼、鲑鱼、虾、鲜瑶柱和贻贝之类。这也甚合我意,所以经常吃。

不单单是菜肴,酒类价格也十分昂贵。在冰岛,酗酒许久以来都很成问题(大概应当归咎于冬季漫长而严酷吧),因此,禁酒制度推行了很久,被废止并没有多少时日。然而不知何故,唯独啤酒一直没解禁,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冰岛居然都不许饮用任何一种啤酒。当然,许多人其实都在自己家的储藏室里偷偷酿造和饮用,走私者则千方百计地将大量外国啤酒偷偷运进国内。比如说渔船上的船员们瞒过海关耳目,偷运回国。须知渔船数量众多,海岸线又长,干起来并不困难。所以禁酒制度那玩意儿历来就没发挥过效果。冰岛优秀的电影导演弗里德里克·弗里德里克松有一部极富魅力的电影,叫作《光影岁月》,描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雷克雅未克的生活,其中便有一位靠走私啤酒大发横财、过着优雅生活、在左邻右舍中唯一拥有电视机的男人登场。影片主人公是个少年,帮他搬运啤酒箱挣点零花钱。然而倘若是走私威士忌之类,似乎就属于“不可触碰”的范围了,感觉既邪恶又强悍。相比之下,走私啤酒的印象则有点邋遢潦倒,满满的都是沉重感。

冰岛政府取消禁酒制度后,仍然通过征收高额关税来限制饮酒,以致酒类价格居高不下。在餐厅里喝上一点葡萄酒或啤酒,看到账单时就会悚然一惊。我觉得真要限制酒精摄取量,比起禁酒令,反倒是这种做法能发挥实实在在的效果。然而如果啤酒在日本也同样不合法,那该如何是好,我可是一头雾水。难不成只能亡命海外了?

6 寻找海鹦

说到冰岛的名产,就是海鹦了。您知道海鹦么?在日本也叫作花魁鸟。海鹦真是一种外观奇异的鸟儿,明明生活在北极附近,鸟喙却像南国的花卉一般色彩鲜艳,脚爪是橘黄色,根本没有一点北方的感觉。眼神似乎有点像阪神队(后转会乐天队)的星野总教练。它们到了春天便在海边断崖上集体筑巢,在巢穴中孵蛋育雏,秋天和冬天则飞翔在大海上,食鱼为生。蔬菜沙拉啊烤肉啊是断然不吃的,只吃鱼。据说它们一年中大约有七个月压根儿不上岸,就在海上过日子,像《海上钢琴师》似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鸟,但像这家伙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鸟儿,只怕绝无仅有了吧。总之十分醒目,一看就知道:“哦,这是海鹦!”它们腹部雪白,脊背乌黑,这种地方倒跟企鹅相似。这是为了让鱼儿难以发现自己,并利用脊背吸收太阳热能的缘故。这种鸟方方面面都长得合乎道理。至于为什么鸟喙如此色彩鲜艳,就不知道了。

老实说,冰岛是夏季全世界聚集了最多海鹦的地方。何止是多,简直占据压倒性的比重,冰岛因而得名“世界海鹦之都”。其中尤以位于冰岛南岸的小群岛韦斯特曼群岛广为人知,因为岛上集结着为数众多的海鹦。据说有大约六百万只海鹦在此筑巢产卵。六百万哦!想想冰岛人口也只有三十万,这真是个惊人的数字。

于是我便寻思,既然跑到冰岛去,总得到那座岛上亲眼看看海鹦的真身不可,就打电话去当地询问:“有没有海鹦?”谁知得到的答复竟然是:“非常遗憾,繁殖期已经结束,海鹦都出海去啦。”八月的最后一周,海鹦似乎纷纷告别了聚居地,进入海上生活模式。实在遗憾。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海鹦是一到秋天就要出海去的。“呃呃,孩子们还是小不点儿呢,父母就出远门啦。”

孩子们?

海鹦的父母将孩子养育到一定的大小之后,就仿佛说着“接下来你们自己应付吧”似的,头也不回地飞到海上去了,留下身后一群尚不懂事的孩子。孩子们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父母遗弃,再也不会有人运送食物来了。它们静静地等待了许久,“还不开饭吗?”可是爸爸妈妈却怎么也不回家,肚子倒越来越饿。百般无奈,它们只能走出巢穴,在本能的引导下扇动翅膀,飞到大海上自己觅食。抓不到食物的小海鹦就这样一命呜呼了。真是极其简单的世界。倘若是人类,就不会这样了。如果被父母遗弃,哪怕碰巧保住了性命,这件事也会留下心灵创伤,恐怕要妨碍今后的人生。而直到昨天还在不辞辛劳、勤勤恳恳地为孩子们觅食的海鹦父母,突如其来地态度陡变,“从今以后就不关我事啦”,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如此冷静清醒的人生观中,似乎大有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再怎么说是出于本能,成为弃儿的小海鹦也并非都能顺利飞往大海的方向。为数不少的小海鹦便犯了错,朝着正相反的小城方向飞来。城市里光线明亮,总显得更为热闹,似乎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于是它们不知不觉便被吸引,飞了过来。这种心情连我也能理解。然而这并非正确的抉择。这群向往城市的小家伙摇摇摆摆地徘徊在夜间的街市上,不是遭遇汽车碾压,就是受到猫狗袭击,再不就是心里想着“肚子好饿呀,头晕眼花啊”,就这么饿死了。见到这种迷途的小海鹦,城里的孩子们便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捡起来,放进纸板箱里带回家喂食,到了第二天早上再带到海岸边,乘风放飞。这样的做法已经成了习惯。而发起这种全城出动的“拯救迷途小海鹦战役”,恰好就在九月初。

这样岂不有趣!于是我决定到那座岛上去看看。那座岛的名字叫赫马岛,是韦斯特曼群岛中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人口四千四百人,渔业十分发达。虽是一座小岛,但仅此一地的捕获量就占了冰岛全国渔获量的百分之十五。海鹦自然是被周围丰富的鱼类吸引,集结于此。在海鹦聚集期间,岛上因为来看海鹦的游客热闹非凡,但到了这个季节,便已然是空城一座了,酒店客房随时都能订到。从雷克雅未克近郊一座很小的机场(从前曾用作美军基地)乘坐一架陈旧的老式双引擎飞机,迎着风摇摇晃晃地飞向岛上。随着飞近小岛,风越刮越猛,最后摇晃得令人忐忑不安起来:“能不能安然着陆呀?”

总之风很猛烈。在岛上的飞机场降落后,走出建筑,外边刮着狂风,身体差点被吹得腾空而起。而且并非偶尔刮来一阵风,而是无休无止,嗖嗖地刮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小雨。问问岛上的人,答道: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哟。岛上云幕低垂,气候多变,频频落雨,海上波涛汹涌。海鹦比较喜欢这样的气候,尽管我不太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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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迷途小海鹦战役

风吹了整整一夜,片刻未停。酒店的大门口竖立着各国国旗,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吵得人难以入眠。此刻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甚至仍能听见那些旗子整夜哗哗作响的声音。“到了夜里十点钟,饥肠辘辘的小海鹦就会上街来。”酒店的人告诉我。然而风太大,又夹杂着雨,我只是走上街去瞅了一眼,便立刻作罢回了酒店。我感觉在这种地方深更半夜去寻找小海鹦,只怕还没救成它们,自己的身子就先垮了。于是乎,我们那天看到的,就只有港口附近的一具小海鹦尸体。小海鹦不像父母那样,完全没有鲜艳的色彩。请诸位想象一下普通海鹦的黑白版,那就是小海鹦了。说实话,变成了黑白两色后,让人有一种乏力感:“咦,这就是海鹦?”不过,在弱小无力的孩提时代色彩就那般艳丽的话,难免过于招摇,成为食肉鸥或其他动物上好的美食,所以故意长成朴素的色调。随着逐渐长大,色彩便一点点地生出来,约莫一年时间身上就变得色彩鲜明。总之,那只黑白的小海鹦死在了港口码头边。死因不明,但身上没有伤痕,所以可能是饿死的。

这座小城里有家小小的自然博物馆,展示着生息于冰岛的各种动物标本和活鱼。每一样都是小型的展览,如果期待会有什么大胆的展示,那可要败兴而归了。不过氛围非常好。我去的时候没有其他客人,可以舒舒服服地慢慢观赏展品。一见之下显得十分普通的鱼,认真观察的话其实也很有趣。北极圈的鱼,仔细看去,奇怪的家伙居多。到底是一群喜欢(不知是否确切)在又暗又冷的海底晃来晃去的家伙,精神状态可能与南方的鱼很不一样。

馆长先生(号称馆长,其实馆员只有他一个人)待人亲切,而且好像十分清闲,问他一句,便热心地告诉我许许多多。我试着问道:还有小海鹦吗?他说:“嗯,还有好多。眼下这里就救下来一只,你想摸摸看吗?”于是从里屋抱出一个纸箱,里面有一只小海鹦。我抱起它。在近处观察,它看上去非常可爱,乖巧得很,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好像是饿坏了,馆长给它喂了几条小沙丁鱼,它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我打算明天早上就把这小家伙带到海边去,放掉它。”他说。这座岛上风很猛烈,呼啦一下抛向空中,它就能乘风飞去。风力大的话,这种时候倒很方便。

馆长说:“东京葛西临海公园的水族馆开馆的时候,是从这个岛上把海鹦带过去的。所以那里的海鹦就是我们这座岛上的海鹦。当时我也接到邀请,去了日本,待了一个星期,还去过京都呢。嗯,非常开心。就是人太多了。”我也曾到临海公园的水族馆去玩过,可对海鹦却没什么印象。也许是有的吧……下次再去得好好看一看。

在返程的轮渡甲板上,我亲眼看到了孩子们放飞海鹦的场面。因为天气过于恶劣,那天的航班全部取消了(酒店的人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无奈只得坐上轮渡,哼哧哼哧地返回了冰岛本土。然而拜其所赐,却得以见识了这番光景。一个跟着父亲乘上轮渡的男孩子,从带来的纸箱里拿出乌黑的小海鹦,一边说着“好乖好乖”一边抚摸它的脑袋,将它抛向夹杂着雨点的狂风中。小海鹦似乎有些惊慌失措,笨手笨脚地在空中翻飞片刻,很快就落到了海面上,漂浮在那里,转瞬之间便化作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波间浪谷。那只小海鹦大概能在那里坚强地活下去吧,而且到了来年春天,会再回到这座岛上吧。“加油啊!”我不禁冲着它喊出声来。

就这样,海鹦似乎成了这座小岛的吉祥物,同时对岛民来说,海鹦长期以来还发挥着珍贵的食物来源的作用。呃,岛上有数量非常庞大的海鹦,稍微吃掉一点点,也不会导致海鹦的灭绝。海鹦在面朝大海的悬崖上筑巢生活,只要拿着罗网走到悬崖边,就能轻而易举地捕获。在电影里看到过捕猎海鹦的场景,捕海鹦的大叔拿着罗网嗖嗖地舞动,转瞬之间海鹦们便被抓住了,真是令人惊异。

据说(因为没有亲眼看到,真实情形不甚清楚)当地人好像是把海鹦整只烤着吃的。不过在面向游客的餐厅里,完完整整地将一只鸟儿端上桌来,那刺激毕竟太强烈了,所以会烹制成看不出原形的菜式。我不吃鸟肉,但我太太吃了“当日海鹦特餐”,说是与鸡肉相比,滋味颇有野趣,或者说是异趣。味道可能与麻雀相似,所以烹饪时加了浓厚的酱汁。“不过,倒也不想再吃一回。”我太太说。她这个人对食物的好奇心远远强于一般人,不管是蛇、蚂蚁还是绿鬣蜥,只要写在菜单里,都要尝试一番,差不多每次都会说:“倒也不想再吃一回。”但本地人也许会说:“海鹦美味无比啊,好吃极啦!”因为味觉这东西是有地域性的。

7 前往斯奈菲尔半岛

从韦斯特曼群岛返回雷克雅未克,在那里租了一辆车,一路向北,直奔斯奈菲尔半岛。本来是想去更北边的真正的峡湾地带,遗憾的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便决定绕着这个位于西海岸中部的半岛兜一圈。

租车时,原本是想挑一辆稳健的四轮驱动车,打电话一问,价格贵得离谱,生性胆小的我立刻作罢,脱口而出:“那么,卡罗拉就行了。”然而实际前往租车行一看,给我准备的却是更小的绿色大宇(韩国车),已经跑了不少距离,汽车悬架也有点晃晃荡荡,挡风玻璃大概被飞石击中过,上面有裂纹。可是据说“只有这么一辆”,无奈只好开着它上路。没想到这辆大宇开顺手了竟相当轻快,舒适度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糕,在未经铺修的道路上也轻捷自如、疾驰如飞,三天半行驶了大约一千公里,安然返回了雷克雅未克。不过在那么糟糕的道路上跑了一千公里,悬架注定变得(比当初)更摇摇欲坠了。空气过滤器的网眼只怕差点就要堵塞,飞石至少也有两千五百颗击中了车身。世上肯定有许许多多“我可不想干的行当”,在冰岛经营租车行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一旦离开雷克雅未克,路上跑的几乎全是四轮驱动车。三菱帕杰罗和丰田陆地巡洋舰占绝大多数。尤其是严冬季节,道路会结冰,这类重型车在实际生活中必不可缺。与东京那些慢条斯理驶过街头、车身上下没有一点污泥、簇新铮亮的重型车相比,使用方式大相径庭。幸亏这次道路还没到结冰的程度,尽管在一个个弯道上车尾夸张地打滑漂移,这辆轻型二轮驱动车还是安然无恙开了回来。然而未经铺修的路限速居然是八十公里,真是个十分狂野的国度。要开出八十公里来可需要不少勇气,但大多数人都以更快的速度飞驰,我常常被人从后面超车。据一位在雷克雅未克遇到的英国编辑说,冰岛有一半开车的人总是酩酊大醉,另外一半边开车边打手机,而两件事都干的人也为数不少。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许多情况的确让我信以为真。

对于打算在冰岛租车自驾游的观光客,我想奉上一句很现实的忠告。到了冰岛乡下,加油站几乎没有人,得自己一个人动手加油,而机器往往只接受信用卡,并且那操作极其复杂难懂。机器系统又各不相同,有的还根本没有英语标识。想找个人打听如何使用,却几乎没有人从旁路过。要知道这是一个闲散冷清的国度。所以我觉得,应该先做好准备,搞清楚如何加油之后再去旅行。要不然,很容易像我一样落得个汽车油箱里空空如也,呆立在无人加油站的油泵前走投无路的悲惨局面。顺便说一句,冰岛的汽油相当贵。

说到信用卡,我想起一件事:像冰岛人那般频繁使用信用卡的国民恐怕不多。一眼望去,在便利店买本杂志,买盒口香糖,付款时居然都要用信用卡。以我这种人的(或者说一般日本人的)感觉来看,就会想:“这么点东西,干脆用现金支付得了。不就是五百日元的事儿嘛。”但本地人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店员好像也觉得理所当然,笑眯眯地接过信用卡来处理。目睹这般光景,一开始我十分惊讶,但马上就习惯了,过了几天甚至不当一回事了。说不定信用卡也是,自从进入这片土地以来,便像其他动物一样,在孤立的环境中走过了一条特别的进化之路。想必是因为那种无忧无虑的风气吧。

冰岛的道路就算是曲意奉承,也很难说状态良好。干线公路当然都铺得很漂亮,但随着逐渐远离雷克雅未克,尚未铺修的碎石子路变得多起来。天气变幻无常,起雾时,就成了咫尺开外都难以看清的状态。(我记得)冰岛有句格言叫作:“不满意天气?那就等个十五分钟!”天气变化就是如此急剧。再加上徘徊游荡的羊群时不时突然现身,所以开车时不能有丝毫松懈。总而言之羊的数量非常庞大,而且夏季里整个国家的羊都处于散养状态,经常会横穿公路。

我读过的书曾提到,在冰岛,羊与家庭成员一样备受呵护。当然最后是要被吃掉的,这么说是指羊活着的时候。据那本书上说,冰岛的农夫会给自己饲养的每一头羊都起个名字,在类似“羊账簿”的本子上一一记录,诸如“三四郎(右耳黑色,背上有云状斑点),圭子(下半身黑色,左眼有黑眼圈)……”之类,把自己家的羊一头一头分辨清楚。很多人都是独力饲养着数百头羊,在我看来那可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冰岛似乎有固有的冰岛时间,而在这冰岛时间中,记住三百头羊的模样和名字或许算不上太辛苦的事。驾车悠然行驶在冰岛遍布苔藓的辽阔荒野上,常常有种感觉涌上心头:“那样一种人生只怕也不赖呢。”

冰岛几乎全境遍生苔藓。苔藓如此之多的国度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虽然颜色要比日本的苔藓浅,形状也截然不同,不过那就是苔藓。岛上许多地方都是熔岩形成的荒野,凹凸不平,覆盖在深绿色的苔藓之下。大概有极易生长苔藓的水土吧。这些苔藓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里,望上去像是牢牢吸纳着北国亘古以来的沉默。而且冰川也多,还经常下雨,在这种遍布苔藓的旷野上,到处流淌着美丽的溪流,形成生气勃勃的白色瀑布。这是非常神秘的风景。这样的风景,肯定只有在冰岛才能看得到。

森林可以说压根儿就不存在。据说在冰岛还很贫穷的时代,人们为了得到取暖的木柴,将森林采伐得一干二净。冰岛原来生长的树木百分之九十九都被人砍掉了。当时的人们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没有余裕去植树造林,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就已竭尽全力。如今认识到这样行不通了,便开始在各地种树育林,然而这里不同于南国,树木生长缓慢,等它们长成郁郁葱葱的森林还需要很长时间,现如今,树木至多不过一人高。但就算没有大树,苍茫无际的熔岩台地被苔藓的绿意覆盖,苦寒之地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绽放,那惹人怜爱的风姿也十分美丽。独自一人伫立在这样的风景之中,除了偶尔掠过耳畔的风声,抑或远处的潺潺流水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深邃而内省的静谧。在这种时刻,我们会觉得自己仿佛被带回了遥远的古代。对于这座岛而言,无人的沉默非常相配。冰岛的人们说,这座岛上充满了幽灵。即便真是如此,他们也一定是沉默无语的幽灵吧。

面对冰岛这样的自然,人们不能随心所欲地踏足其中。想离开公路去往某处,大多数情况下,得找到别人蹚出来的野径,小心翼翼地寻迹前进。如果随随便便、莽莽撞撞地踏入旷野,那里的苔藓和野生植物就会被踩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需要漫长悠久的时间。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循着前人踩出来的小道,静静地走入自然之中,也没有人乱扔垃圾。冰岛的人就像这样,非常爱护植物。不管走进哪家餐厅,餐桌上都点缀着小小的花朵,但仔细一瞧,这些花都是人工制造的假花,而且还不是玫瑰、康乃馨之类的艳丽花朵,而是毫不起眼、不知其名的高山植物的仿制品。世界如此之大,但制造这般素淡的假花的国度,恐怕也只有冰岛了吧。习惯了倒也挺不错。在一个植物成了珍贵物品的国度里,人们不遗余力地享受自然之美,那份心情点点滴滴地沁入心脾。如果是寻常的国度,步入餐厅后,发现餐桌上的大小花瓶里插的竟是假花,恐怕会感到失望:“什么呀,是假的嘛。”而冰岛难能可贵的假花反而会长留心间。

斯奈菲尔半岛是向西突出的狭长半岛,长一百公里,尖端有一座斯奈菲尔火山。这座火山被巍峨的冰川覆盖着,儒勒·凡尔纳在写《地心游记》时,便将这座海拔一千四百米的火山的火山口设定为谜境般的地底世界入口,来展开叙述。自然,实情并不是这样。然而,当我站在山脚下仰望这座神秘的山时——因为没有时间爬上去——居然觉得这个荒诞无稽的故事竟像确有其事,真是不可思议。话虽如此,斯奈菲尔半岛以气候恶劣而闻名,想一睹这座斯奈菲尔火山从山脚到山顶的全貌并非易事。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可以看清山顶和雪白的冰川。然而这个地方几乎没有晴空万里的日子。我也十分遗憾,没能欣赏到它的全貌,只是仰望了一番那云遮雾罩的身姿。因此,天气恶劣时来这里旅行的观光客,都得准备好防水外套、防水靴、帽子和围巾。因为风很猛烈,雨伞几乎不起作用,总之得用不怕水的布料把身子裹好。

斯奈菲尔半岛最大的城镇叫斯蒂基斯霍尔米,可那里的人口也不过一千二百一十六人,其他地方就可想而知了,总之是个闲散冷清的去处。请想象一下临时设施撤除后的夏末海岸,氛围可能与之相近。前面也写到过,一到九月,观光季节宣告结束,不管住进哪家宾馆,房客都只有我们自己,至多再有一批客人罢了。餐厅也大多关门歇业,不由得想问:“到底该去哪里吃饭呀?”但不要紧,不管哪座小镇上,都一定会有一家比萨饼店。我还担心呢:像这种人口只有两百来人的小镇,比萨饼店居然还能坚持下来,而且家家都生意兴隆。冰岛人可真爱吃比萨饼呀。于是,我们也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每每拿比萨饼当晚餐吃。啤酒加冰岛比萨饼,味道还非常不错。

斯奈菲尔半岛的天气惨不忍睹,但是风景却没有让我们失望。因为没有什么闻名遐迩的观光胜地,前来造访的旅行者也不太多,所以非常朴素,也没有商业化。南侧相对平坦的海岸线绵亘蜿蜒,海鸟众多,适合观察鸟类。北部沿岸有几处美得令人窒息的峡湾。远古时期由于冰川侵蚀形成的断崖,凄清寂静的入海口,红色屋顶的小教堂,一望无际的绿色苔藓,低垂天际、飞速驰流的形状鲜明的云,奇形怪状、沉默无言的巍峨群山,风中摇曳的柔软的草,如同标点符号般散布的羊群,烧毁坍塌的废屋(不知为何有这么多烧毁的房子),捆扎得结结实实、为过冬储存的干草。这些风景甚至连拍张照片都令人心怀忌惮,因为其中存在的美属于很难收进相机取景框的那一类。我们眼前的风景,是吸纳了那辽阔、那几乎是永恒的静寂、潮水深邃的香味、无遮无拦拂过地表的风、流淌于其中的独特时间性才得以成立的。其中的色彩自古以来一直饱受风吹雨打,才形成现在的模样,又随着气候的变幻、潮汐的涨落、太阳的移动时时刻刻发生变化。一旦被相机镜头剪切,或者被翻译成科学的色彩调配,它将变得与此刻呈现在眼前的东西截然不同。其间存在的类似心情的东西恐怕将荡然无存。所以我们唯有花上更长的时间,用自己的眼睛去欣赏它,将它镌刻在大脑里,然后装进记忆无常的抽屉,凭借自己的力量搬到某个地方。

8 遍地温泉

冰岛全境都有温泉涌出,数量之多甚至让人觉得不妨将温泉的蒸汽用作国旗图案。驱车出行,常常可以看到暖意融融地冒着白色雾气的小河。温泉自然地涌出,泉水就这么混入河水里奔流而去。在日本人看来,会觉得:“哎呀,好可惜啊,多好的温泉!”然而冰岛到处都是温泉,谁都不以为意。停下车来,将手浸到那河水里一试,水热得惊人。其实很想脱掉衣服跳进河里泡一泡,可就在公路边上,这种事情可做不得。

冰岛人利用这温泉进行地热发电,严冬季节用热水供暖,还用它进行温室栽培。由于水温极高(有的甚至达到一百摄氏度),用管道输送到五十公里开外的城市去,温度也不会降低多少。在公路沿线时不时看到这样的管道。托它的福,不管是住进何等寒碜的旅店,房间里都是暖洋洋的,花洒里的热水也喷涌不停,真是值得庆幸。另外,因为地热发电,冰岛获得了极其清洁而廉价的能源。自己国内用不完,甚至还在考虑电力出口。

其次,因为利用温泉进行温室栽培,市场上的番茄和黄瓜十分丰富。本来是极难种植蔬菜的苦寒之地,在这一点上,温泉也为人们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虽然我没吃过,但听说冰岛产的香蕉也相当不错。还有,在冰岛,只要是个小镇(甚至根本算不上小镇的地方),都会配备很大的温水游泳池。这当然也是利用了温泉。我特别喜欢游泳,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好事连连。

不过当然也有坏的一面,火山喷发和地震频繁发生。和日本一样,有温泉的地方,火山喷发与地震难免会形影相随。冰岛人总说:“和日本不同,我们国家人口稀少,不至于有什么实际危害。”话虽如此,它们还是会给人们带来相当大的灾难。前面写过的因海鹦而闻名的赫马岛,曾在一九七三年遭遇火山大爆发。位于港口附近的埃尔德菲尔火山突然喷发,小镇的大部分地方都被熔岩淹没了。当时喷流出来的熔岩筑造出三平方公里的新土地,那里如今变成了徒步远足路线。时不时地,还能看到压在熔岩下面的房屋残片。跟冰岛人聊天时,他们对我说:“三宅岛真是太令人同情了。”尽管相距遥远,三宅岛人的境遇大概还是让他们感同身受吧。我觉得火山之国的人们似乎有火山之国的共通心态般的东西。

最著名的温泉是距离雷克雅未克不到一小时车程的“蓝湖”,不是开玩笑,这里真的非常巨大。大得像小湖似的温泉里,人们身穿泳衣下水。四周的温泉水一眼望不到边。在冰岛洁净的天空下,淡蓝色的“湖面”上暖意融融,蒸腾起令人愉悦的雾气。这个温泉其实是近旁一座地热发电厂排放的“废水”。将海水输入熔岩底下加热,再用它来发电。用过的海水“就这么排放废弃,未免太可惜”,于是作为温泉再次利用。虽然不太清楚具体细节,但热水里形形色色的有机物一旦暴露在外面冰冷的空气中,就会变成稠化的有机物,形成独具一格的黏糊糊的热水。温度有三十七摄氏度,含盐量是百分之二点五,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温泉。据说含有对美容有益的成分,因此小卖店里还销售特制的化妆品之类。这儿可以游泳。用自由式认真地游,水有点热,不过很适合用蛙泳泳姿抬起脸舒舒服服地游。还有巨大的温泉瀑布,可以劈头盖脸地冲淋温泉。有一种修行方式叫“瀑布冲打”,而“温泉冲打”倒没怎么听说过。然而实际上试一试,暖乎乎的舒适得很,只是看来算不上修行。

问题是泡温泉的人太多。我去的时候,蓝湖里满是来自韩国的团体游客。周围传来的声音几乎全是韩语。大家都泡在温泉里,看来十分开心。那种欢闹劲儿甚至叫人怀疑,难不成韩国没有温泉么?此外,入浴费非常昂贵。不过是“工厂废水”而已,再便宜一点又何妨呢?我心想。但这里早已成为世界闻名的观光胜地,旅游大巴将游客成批成批地从雷克雅未克运过来,所以在经营上也相当强势。在我而言,朴素一点的“路边温泉”更合我意,但在现实中亲眼目睹如此巨大的温泉,也的确让人哑然失语。作为谈资,是个不妨前去一游的地方。不过,真的很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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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得像湖泊的温泉

9 极光,和其余种种

在冰岛旅行,有几个发现。

当然也要看季节,不过,冰岛是个虫子极少的地方。至少在九月的前半个月里,我几乎没看到过虫子。唯独一次,在宾馆的浴室里看见过一只小蜘蛛,一副孤独无依的模样。倘若在平日,也不会把在浴室里见到一只蜘蛛当回事,然而只有那次,我毫无来由地感到亲切,很想嘱咐它一句:“啊,你也要加油哦。”总之我觉得,不喜欢虫子的人与其前往婆罗洲,不如到冰岛来旅行。

无论走到冰岛的哪个地方,都装饰着大量的画。从私人家中到雷克雅未克的高级餐厅,甚至连乡下的廉价旅舍里,墙上都密密麻麻地挂着画,几乎不留一丝空隙。水彩画,版画,油画……每一件都出自本地艺术家之手。老实说,几乎看不到一件作品,能叫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这画太妙啦!”要说朴素倒也朴素,要说业余也足够业余,但也有不少让人沉下心来思考其存在意义的作品。我大抵可以想象得出,画画的人一定是乐滋滋地执笔描绘,挂画的人也是乐滋滋地往墙上挂。总而言之,冰岛似乎是个人口虽少而画家颇多的国度。对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唱唱歌(聚到一块儿就合唱)、作作诗、写写小说、拿笔作画这类事儿大概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人们或多或少都在从事某种艺术活动。从围绕着接收大量信息运转的日本赶来,这种到处都在向外发送信息的国家看起来非常新鲜,同时也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冰岛人少言寡语。旅行途中,几乎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位先生,你是从哪儿来的?”如果你问他们,他们会热情适度地告诉你,但是不太会主动来问你。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

屋内屋外的清洁细致入微。和世界上所有的都市一样,街上有很多涂鸦,然而却不是乱涂乱抹,而是端端正正的艺术化的涂鸦。可能是因为木材昂贵吧,建筑材料多使用镀锌的铁皮。许多教堂也在外面蒙着一层镀锌铁皮。不知何故,我从来没看到过将头发梳成马尾的男人和走路时听随身听的人。点上一杯咖啡,几乎一定会加送巧克力。另外,头戴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人很多。电视上并不转播棒球比赛呀,这是为什么呢?

夜里十点钟左右,走在雷克雅未克的街头,我曾看到过鲜绿色的极光。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在都市的正中央看到极光,所以亲眼目睹时十分震惊。由于没带相机,我只是茫然地仰望着那飘浮在天上的巨大绿丝带,久久不动。极光清晰可见,时时刻刻在变幻着形状。虽然美丽,却又不单单是美丽,似乎更具有某种灵性的意味,甚至像是这遍布着苔藓、沉默与精灵的神奇北方海岛灵魂的模样。

不一会儿,极光仿佛言辞混乱、意义模糊一般,徐徐地变淡,最终被吸入黑暗,消失不见。我在确认它已消失之后,返回温暖的宾馆房间内,连梦也没做一个,沉沉睡去。

〈追记〉

在我走访冰岛数年之后(二○○八年),冰岛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货币急剧贬值,人们的生活好像变得很艰苦。然而后来状况得到改善,现在似乎相当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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