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雪地海棠开

张爱玲传 作者:彭志刚 著


那巍峨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简约如画的童年

1924年的一个夜晚,天津。张家花园洋房里,这个往日里灯烛璀璨、酒色斑斓的豪宅,而今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闪烁着哀怨,透出阵阵清冷的味道。客厅里,大宅子的主人张志沂面沉似水,焦躁地踱着步,楼上,时不时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这座花园洋房原是张志沂父亲——张佩纶结婚时的宅子。张佩纶因其弹劾、罢免失职大臣,对外强硬的主战立场,成为“得名最远,召嫉最深”的清流党人。但封疆大吏李鸿章却十分青睐和支持他,张佩纶的父亲为安徽巡察使,早年就与李鸿章交往甚笃,至张佩纶一代两家更是故交。在其低谷时,还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他。李鸿章和张佩纶二人均是清末重臣,是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因此张志沂的母亲李菊藕对其也抱着殷殷期望,教导他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典籍,八股文也背得滚瓜烂熟。然而时不我与,民国初期,新式教育将封建科举考试扫荡得一干二净,也击碎了张志沂的仕途大梦,致使这个封建遗少从此一蹶不振。

身上沾满封建积习的张志沂生在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且出身于显赫的洋务派世家大族,耳濡目染了一些西方新思维。母亲于1916年去世后,他十分不满意二哥张仲炤“长兄为父”的严格管束,于是寻个机会,在天津津浦铁路局谋了英文秘书的职务,带着妻子黄素琼、妹妹张茂渊,以及自己两个孩子跑到天津,过上热衷已久的时尚生活。这对年轻的夫妇从家中带来丰厚的遗产和嫁妆,过上了铺张和排场的生活。张志沂喜欢买时尚名牌轿车,看西方现代小说和新报纸,生活富足而悠闲。

但张志沂钟情西式生活方式只是表面,封建大家族的腐朽思想及和没落家庭的道德观早已渗进了他的骨髓。吸大烟、赌博、逛妓院、纳小妾……这些陈腐的生活方式张志沂照单全收,这让黄素琼极为不满。她是一个来自湖南的清秀俊雅的新女性,父亲是湘军统领之子。出身将门也让她多了一些抗争意识,最初她还劝诫丈夫不要在外蓄妾、抽大烟,最终无果后便心灰意冷下来,开始不关心自己的爱情小天地了。整日里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无聊时学一些外语,弹弹钢琴,或自己设计裁剪些衣物,来妆点一下阴郁的心情。

黄素琼经常找小姑子张茂渊倾诉哀怨,张茂渊也对自己哥哥张志沂身上极浓的封建风习嗤之以鼻,两人对这位浪荡公子的行径早就不满了。蓄积越久,就越觉得应该趁早脱离这个阴暗的宅子。这天,张茂渊向张志沂提出要出国留学。张志沂虽然不是特别同意,但他与二哥张仲炤分家时所得财产,其中也有张茂渊的份儿,自然是不能全力反驳。

与张茂渊亲如姐妹的黄素琼正寻觅机会逃离这里,便借着小姑子出国留学需要有人监护的借口,准备陪她留洋。张志沂知道后心中暗喜,他知道黄素琼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而自己在外面的几个姨太太也已经急不可耐了,每天在自己耳边絮叨——哪怕做一天正室也好,正好借机将这个黄脸婆踢开。

黄素琼的决定,是在向旧家庭伦理挑战,去奔赴自己的理想生活。可让这位三十一岁母亲最揪心和牵挂的,是自己年幼孩子小煐(ying,四声,张爱玲乳名)和小魁(张爱玲弟弟张子静乳名),痛彻心扉之余,也怀疑自己这一走是否太过自私。而此时,封建遗少张志沂心思沉凝地听自己妻子在楼上轻轻抽泣,虽然心中柔软的情感也有所动,但他决容不下一位整天让自己戒鸦片、与自己外面小妾水火不容的女人长久地待在家中。

黄素琼这位湖南女子,骨子里流着自由的血液,她还是选择抛弃一切。因为只有如此,自己那颗自由之心才不会在屈辱和压抑中凋零、死亡,那柔软的爱情之光亦可复苏和跳跃。

哭累了,想累了,她便掀开窗帘,让柔美清亮的月光扑射到身体上,灌进心脾里。外面的夜像银亮的网,朦胧地罩在大地上,寂静的月亮流淌着悲伤,把自己身体都融进去了。回首再看一眼,屋子中间那张睡了许久的床,在暗夜里活像一只冰冷的船。睡在上面,自己也成了青灰色的祭品,任人割取。

她决意投进月亮怀里,带着爱恨和不舍的决心。

“上船的那天,她伏趴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用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也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间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要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又没教给我别的话,幸而用人把我牵走了。”

黄素琼还是走了,在张爱玲幼小心灵里,只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

抑或母亲那忧伤的面容已然刻进内心的最深处,只等激发的那一刻。张爱玲回忆,母亲是新派女性,自己与母亲还要分开居住的。“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趴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识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多年后回忆起来,母亲那秋水一样忧伤的面庞,虽然已被时光肢解破碎得很厉害了,可张爱玲还能拼凑出来完整的模样来。好像欧洲哥特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画上的故事,当极伤感的光线毫无遮拦地穿透内心时,便会放映出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形象来。

没了母亲,青涩的童年隐隐觉得失去些味道。毕竟没得很早,还没来得及品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感觉有什么缺失。孩子的坏情绪总是过去得很快,四岁的小煐和弟弟小魁逐渐适应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夏天里,她会“穿一件白底小红桃子纱短袖,红裤子”,坐在院落的大树荫凉下,去“喝完一大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读些稀奇古怪的谜语、唐诗。有时候,小煐会让用人何干领着,探望后院的小鸡,问些怪异的问题。何干是专门带小煐的女佣,带弟弟小魁的女佣则唤作张干。那时家里带男孩儿的女佣地位很高,张干经常会干练地颠着她那双小脚,让其他下人服从她。何干带女孩儿,自己也觉得没地位似的,不敢和她有什么争执,只是忍让。小煐却极为反感,经常和她吵。张干最后会说:“你这脾气只好住独家村,最好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

这些话激落在小煐的心坎儿里,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男尊女卑。小煐决意要超过弟弟,而且什么都要比他强一截才行。

更多童年流光里,弟弟还是可爱的,有水灵灵的大眼睛和长长睫毛,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可爱,即便是女孩子看了也羡慕不已。长辈们见了要问他:“把你睫毛借我好吗,明日就还回来。”这时,他总是拒绝的。和弟弟一起玩耍,很要强的姐姐要出主意,大家捡些枝条玩打架游戏。阳光慵懒地斜看着院子,两个孩子穿梭在石板小径、台阶上,像唱戏里武生那样子跑,咿咿呀呀地喊着打杀。玩一会儿弟弟便拖了姐姐后腿,争吵着不听调遣了。抑或姐姐终于被气得扭头走开,干脆不理会这个小无赖。弟弟在后面低头尾随,只是没了言语,也不道歉。

时光像赛璐珞的电影胶片,一串串记忆段落透过玻璃片,落在心底。有时会很清晰,有时极模糊。这与时间远近没有关系,和缠缠络络的情感有关系。譬如说张爱玲会恨自己弟弟不长进,有时会想起他嫉妒自己的画,趁自己不在时去涂抹甚至毁掉它;嘴又馋,想吃一些松子糖之类的。然他的确太秀美可爱了,小煐为了逗他,还编排一些故事。例如一个旅人遇见一只老虎,便泼风似的逃跑……还没等讲完她便乐开了怀,在他脸上吻一下,把他当成小玩意儿。

童年的日子也像院子里的秋千,吱吱呀呀地荡着。上面,很多记忆里的人物留下了光怪陆离的影像。譬如秋千上狼狈跌翻在地的高大女佣疤丫丫,后来就嫁给了“大毛物”的弟弟“三毛物”。而“大毛物”是在青石砧边练水笔字的“才华先生”,他经常讲一些《三国演义》给小煐听。他妻子“毛娘”也是一位艳若桃子、伶俐可爱、有些才气的人物,还会耍些小心机,去欺负自己的妯娌——那个高大淳厚的疤丫丫。后来这家人脱离了张家,自己开了店铺。一日用人领姐弟俩去照顾生意,努力地买了几只劣质彩花热水瓶,最后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看上去很丰足的感觉。不过店铺最终还是亏了本,情况极窘迫。后来“大毛物”的母亲埋怨两个儿媳不赶快添个孙子,“毛娘”听后撇了撇嘴,抱怨着:“两家子混在一起住,虽然有帐子隔着。这般样子还想要孙子?”

这些人物最后会怎么样,没人能知道。他们的形象将永久潜沉在时间的河流里,印在河底的五色砾石上,那斑斑褐褐的纹理记载了这些美丽的波纹。抑或这波纹也不是全然美丽的,因为在张爱玲平静的内心里,除去这些善良淳朴的影子以外,她父亲的姨太太和小妾们的影子,也会经常出现在那微微晃动的记忆中。

在张爱玲的《私语》中就提到这些。母亲和姑姑刚走,父亲马上领来一位。这个叫小八的姨太太原本是妓女,小煐早先也是认识的,父亲之前就领她去见过。虽然去之前小煐还扒着门,手脚乱踢死活不肯就范,但是张志沂软硬兼施终于还是领去了。到小公馆,小八拿出红红绿绿的糖果来哄,毕竟只是孩子,有了好吃喝便安静随和了。而且小八也很会哄人。

姨奶奶搬进洋房子后,家里热闹起来,经常有酒宴。小八很喜欢小煐,经常带她去起士林这样的新生活场所看跳舞,吃奶油蛋糕这些西式餐点。最后小煐还在清幽的舞曲声里昏昏睡去了。

不过这位姨奶奶脾气却暴烈,经常打骂下人,有时还与张志沂交手。张爱玲在《流言》里写,一日小煐进楼下阴暗杂乱的大屋子里父亲的烟炕前背书,姨奶奶也教她侄子读书,读不好就肆意地打,打得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张志沂也常遭她黑手,一次用痰盂打到头,鲜血直流。后来,族里的人也看不过去了,便出头说话,才将这个姨奶奶撵出了家门。临走时她还拉走了好多银器饰件,小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远去的车子。或许对小煐来说,那个女人只是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吧。从来到眼前,到消失就是一瞬间的事,还没来得及体会便没了踪迹,只有淡淡的、似乎余留下些好味道的样子。不过用人们都觉得很庆幸,大家在说:“这下可好了。”那些用人在阴暗的恐惧里压抑了很久的内心,此时也突然被暖洋洋的太阳光抚慰着,驱赶了多日的霉气,觉得很痛快似的。

要说最初对上海的清晰印像,怕是从张爱玲八岁那年开始的。张志沂在天津丢了工作,起因就是他抽鸦片、嫖赌挥霍又好吃懒做的遗少风习,还有他和姨太太吵架的事在津浦铁路局里人尽皆知,让同事和上司很是瞧不起,这影响了堂兄张志谭的声誉。1927年,堂兄被免去交通部长的职务。张志沂失去靠山,人品又极差,自然要受些上司和同事的挤对,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辞职离开。

小煐坐在大客轮上,穿过黑水洋和绿水洋。墨黑与深绿的水流泾渭分明,而且还很开阔,只能看见远方灰蒙蒙的水边,乳白还透着浅蓝底子的云彩偶尔飘来。小煐凝视着飘在命运海洋里的小舟,它沉静地在宽阔的水面上划开一条白色水链子。有时海鸥会“呀、呀、呀”地停落在船上,是这只船上唯一不请自来的客人。小煐透过圆圆的窗向外望,且极开心地捧出《西游记》。当然看什么书并不重要,真正有趣味是坐在船舱里雪白的床上看书的氛围。轮船冒着黑烟,发着“呼突突、呼突突”的声响,驶向上海。在那里,她将会迎来她的时代,以及悲喜交集的人生。那黑水洋和绿水洋的边界,就像一道有魔力的边界。

童蒙的时间虽然悠闲和惬意,毕竟是要过去的。那些旧影像随着瑟瑟光弦的延长,会不经意地、突然地出现在记忆里,而且突然得让人觉得好像没什么心理准备似的。要么是美好的甜,要么是美好的苦。那些原来还撕裂心扉的事,也变成很美好的痛了。这就是人性善的理由吧?人老了,性情也和气了,往往会记住之前的好光景,连纠结大半辈子的事情,也会在衰老的夕阳里化成一声淡淡的叹息,随着烟云飘向远方的水汀、山脚。

那间旧房子,注定成为爱情的坟墓

“是什么样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他们是世界上希望的杀手。”痛苦的母亲与充满仇恨的孩子,在仇恨的延续里继承仇恨。因此在张爱玲笔下,父权形象毁灭了,“母爱神化”也塌陷了。

马驹“踢踏踢踏”清脆地小跑,小煐透过洁净的车窗,既向往还很好奇地搜寻街道的景致,看自己奔耍的影子是不是真的丢在那里。上海在小煐心里像是久远的故事,就和每个迷失在外的孩子一样,会对出生地怀有神秘和久远的感觉,希冀着能找回温暖的巢,并且捡回丢在那里的星星点点的回忆。

小煐也是一个内心极敏感的小女孩,她会把从大人只言片语里听来的信息浓缩起来。之前父亲还总说,那时候在上海呀,十里洋场风光无限……用人或张干也会说,那时候在上海呀,大商场里琳琅满目……在大人们眼里,上海可是中国几千年来小农经济荒芜土地上的奇迹。在小煐心里,上海繁华的样子,仿佛成了装在一只清透玻璃瓶里的小景观。这里有遍地黄发碧眼、手中拿根文明棍的洋人;也有西装革履神采飞扬的男人,胳膊上挽着长裙短袖的女人,女人头上还戴着像自己西洋娃娃头上那般插着鹅毛的大帽子。

马车穿过繁华如梦的上海滩,街上样式新潮、靓艳的服装吸引着小煐,这些要是穿在自己身上该多好?她心想。在弟弟小魁眼里,怕只能见到街边宽大高耸的洋楼房、街上奔流的轿车、新奇的玩具摊子了……

马车载着各样的心思和希冀,奔向那间旧房子。刚停下来,小煐和弟弟便像两只蓝蝴蝶,轻飘飘地飞进那间灰色石头垒成的洋房,快乐地在红油板壁的房间里奔跑玩耍。用人们有些搀着张志沂上楼休息,有些忙上忙下地搬卸着行李。张志沂最近鸦片用得太多了,苍白面色里透出死亡的黑气,羸弱得走路也要人扶。

没法子出去玩乐,张志沂每日在家里养,要么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呆痴地仰面凝视灰色天花板,上面印着阴霉的痕迹,就像一条条扭曲的影像不断地反射在脑海,抑或还有吗啡产生的幻觉。死亡般快乐过后,那屋顶便像巨大的青石板压迫下来,胸口沉沉的喘不过气来,身体也没了水分,临死的恐惧感一阵阵逼近自己。

张志沂微微开阖着嘴巴,紧张地默念着那些古老的仁礼经典。那些句子,是他幼小时立在母亲跟前背诵过的,用来入仕途、济天下的文章。此时诵来恐怕是要母亲保佑,求死神不要着急收回自己那条浪荡不羁的小命吧。

小煐很忧虑地抱着心爱的洋娃娃,跑进卧室里探望。“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张志沂认定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妙了,只好写信给漂泊在英国的黄逸梵(黄素琼在临出国前,更名为黄逸梵),除一些道歉赔情和反省之外,还希望她念及两个孩子,回来与他破镜重圆。黄逸梵看信后酸楚之心一番荡漾,那温婉知性的女人并非绝情决意,她的离开,只是争取女性在旧婚姻里多一丁点儿的公平。她出走英国和法国,也是幻想在那传说里浪漫的爱情之地寻觅自己的灵魂居所。不过黄逸梵却忽略了,她爱情之火已然遗落在中国。在陌生而浪漫的爱情之域里,她只是一位静静矗立在街角边,满怀憧憬和仰慕心情的观察者而已,这里的炽烈爱情故事显然是与她无关的。黄逸梵也发现,她的爱情之火已经熄灭,这或许是她来之前没有预计到的。

又或许她回来的原因是两个孩子吧。中国女性与西方女性相比,有太多的舍不得,太多的牵绊。她们毕生追寻的只是一个温暖而完整的爱情港湾,一旦有了,她们便不想再离开。飓风来临,大多中国女性也只是在冰冷岩石缝隙里躲避一下,之后便修修补补,期冀着破烂不堪的爱情小屋还能凑合用。更多心思,则是用来照料飘摇在菜地的植物,每一季节里的花开花落、株苗成长痕迹,对孤零的身影都是安慰。

这样说来,黄逸梵最终割舍不掉的还是小煐和小魁。她希望能修补好沉浸在泥湾里的那饱受风雨侵掠、伤痕遍体的爱情。她甚至开始有了期待,以一己之力去挽救那早已破烂不堪的爱情木屋子,让濒临断裂的房梁和木窗重新发出光泽,让爱情之花开遍房前屋后。

但等再次遭受打击之后她会发现,这是既浪漫又可悲的想法,她的爱情之花也将彻底枯萎,之后能找回的也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能凑合着用的港湾而已,即便她继续浇灌和付出,也仅仅是勉强地维系而已……

而这个结局也是黄逸梵最恐惧的。她不敢想象一个仅为了生存、凑合用的爱情港湾会是怎样的悲惨。这么看,她虽然是经济上独立的知性女人,但感情上是不独立的。

当世俗婚姻逼迫你必须做出决断时,感情若不独立酿成的后果往往是极严重的,甚至对人的一生都有悲剧式的影响。割舍不下,就没法燃起新的爱情;割舍不下,就会重投回给自己心灵带来巨大创伤的陈旧爱情里。

因此对黄逸梵来说,她选择重新投回张志沂怀抱,也是撞向已然宣判死去的爱情的悲壮之举。之所以这样讲,是张志沂这个人根本与爱情无关。和他谈爱情本身就是徒劳的,张志沂只是一个用些新思想包装起来的旧男人。在社会变革剧烈的年代,他没有追求、只是安逸享乐。他甚至害怕新生活和革命会危及自己封建遗少的利益,比如娇妻小妾满怀的旧家庭伦理,这是他从来没打算放弃过的。

所以对这样一个家资万贯的封建遗少来说,黄逸梵去挑战和改变他的家庭伦理和爱情观,难度可想而知。

可黄逸梵还是选择回来了,如同她当时的决然一走,都是为了心中那割舍不掉的情感。她再次面对曾让自己伤心欲绝的房间时,心里还会装着满满的期许。

黄逸梵的归来,是小煐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她叫嚷着要穿上自己认为最好看的小红袄,早早在房间里守着,还有些小忐忑,还不时呵斥弟弟,要他学着听话些,这样母亲会更喜欢,留得更长久些。

时间在等待里是很慢的,一个西式华丽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欢快地向两个孩子招手,用她满颊热泪去亲近幼小的小煐,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说:“怎么给孩子穿这么小的衣服?”

好时光开始了,不久小煐便得来了“合身的新衣服”,父亲也被送到医院治疗,并决心痛改前非。全家搬到一座带花园的洋房子里,那儿有可爱的小狗、美丽的花朵、各种童话书,还陡然多了西装革履、华帽长裙的人来家里做客,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房间也热闹起来。姑姑也一块回来了,小煐会经常和母亲一起去她那里串门。小煐会在客厅的软沙发上静坐着,端详姑姑练琴,看她纤细的手在琴键上跳跃,一串串音符在房间飘荡。弹到激烈时,那手腕上微微挽起的大红衣袖也随着跳动,像是给手也穿上华美的服饰,让那舞韵更加优美和显眼了。钢琴上摆放的鲜花总是盛开的,有时母亲扶着姑姑的肩膀,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不过在小煐和姑姑眼里,她可是天生的跑调大王,湖南的乡音腔和不高不低的发声,听起来总是觉得有些不着音调。黄逸梵会抱歉地笑一下,若实在错得离谱,便找一些托词蒙混过去。其实黄逸梵对唱歌不是很关注,练声只是为提高一下羸弱的肺活量,这是医生给的建议。因此姑姑也不在意,任她由着性子唱。

有时家中会来些懂钢琴的朋友,“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椅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小煐坐在地上观赏,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好像捡到了一件最珍爱的宝贝。

在张爱玲心底,这时发出内心的“大笑”该是多么满足与畅快,且刻骨铭心地记忆下来。笔者读张爱玲的书时,发现大多都是在戳穿卑微、可笑的人性,像这样极温暖的描写是较罕见的,然而将这块温情的小段落放到全文来看,却又包含那么多伤楚和无奈。母爱原本是每一个童年应得的,而她的母爱总是在得与失之间,一瞬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让人看了之后会有手足无措、近乎绝望般担心的感受。换言之,那母爱,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对于每个人来说,母爱都是童年的快乐时光中最美的景致。因此,当小煐失而复得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给远在天津的玩伴写了信,描写了一番新家宝隆洋房的模样,还画了漂亮的图,却没收到回信。小煐想,这样粗俗的夸耀,放自己身上也会讨厌的,更别说回信了。可现在的家确实美翻了,地上玫瑰红地毯,和蓝色软椅子虽然颜色搭配不是很好,小煐还是欢喜得不得了。母亲和姑姑从英国回来后,每日都会向她提起这些浪漫的国度,也让她喜欢上了遥远的英格兰。在她心目中,英国是个香草遍地、湛蓝天空下有许多红房子的国家。母亲听后纠正她说,英格兰总是下雨的天气,法国才经常有湛蓝的天空。

这些矫正对小煐那充满艺术感的思维来说,并不重要,她宁可将法兰西想象成浴室里湿漉漉的感觉,还散发着发油的芳香。母亲还认为画画背景要用蓝色,这深邃颜色给人空间的开阔感;最忌讳红色,它总给人压迫和近直感觉,没有空间上延伸感。可小煐却执拗地认为红、橙色装饰自己和弟弟的房间墙壁更好,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堵有着温煦的颜色墙壁下面,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虽然艺术感不同,黄逸梵却认定小煐极有艺术天赋,决意送她去学琴。母亲说:“既然学琴要用一辈子来练习,那更要爱惜自己的琴才行,每天洗过手才能触碰那些雪白的琴键子,还要经常拿绿色鹦哥绒布去擦,让它锃亮如新才行。”母亲为了将她培养成西式淑女,还教些英文、带她听音乐会。

到音乐会现场后母亲还叮嘱她:“万不可吵闹,要认真听旋律,别让那些外国人说我们不懂礼仪与音乐。”小煐果然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不知所然地端详那只指挥棒狂乱舞动,各式花样的乐器跟风似的响起来,说真心话那演出很是无味,除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很奇特、弯弯曲曲的乐器很有趣外,没发现什么好玩的。不过小煐还是很乖地听,生怕打扰到母亲和姑姑欣赏高雅音乐。

然而一件事让她发现,母亲和姑姑的心思也未全放在高雅的音乐上。一曲休息时黄逸梵与姑姑窃窃私语:“长红头发真是一件犯难的事儿,穿什么衣服很难选。和黄色和绿色都犯了冲,要是红发穿件绿衣服,那的确是件很尴尬的事儿……”小煐昏昏欲睡地强撑着,听到这,小煐也好奇地在昏黄大厅里细细寻觅着,可最后也没寻到那长着大红色头发的女人。

除了音乐和绘画,黄逸梵对张爱玲最重要的熏陶就是文学了。那时候老舍先生的《二马》正在《小说月刊》上连载,黄逸梵经常一面看一面会心地发出笑声。《私语》里张爱玲写道:“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笑声多了,畅快的满足多了,心里却充满忧郁和伤感,见到书里夹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它的故事来,小煐也会伤怀地落下泪来。

或许小煐的落泪是女孩子天生的直觉,她预感这幸福的时光不会长久。张志沂的病治好没多久,便反悔起来,逼着黄逸梵拿出钱贴补家用。若将她手里的钱花光,即便想走也没法子了,黄逸梵太了解这个花花公子的心思了。“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小煐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三轮小脚踏车,悄然无声。晚春的阳光透过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1930年,张爱玲的父母再次离婚了。那段曾让无数人羡慕的爱情,那段让黄逸梵无法释怀的婚姻最终还是画上悲伤的句号。晴朗的日子终究要结束的,当灰蒙蒙的烟雨向下俯瞰时,黄浦江水在入海口挣脱了大陆的束缚,淌进大海。那水也由浑浊的暗黄,净化为纯净的蓝色。

黄逸梵这次是真正脱离开那段感情,幼小的小煐也是赞成的,这座红蓝色相间的洋房子里充满了鸦片那腐败的味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黄逸梵和张茂渊一起搬出家,张志沂举家移到一所弄堂里。铺满花朵的洋房子也随着短暂的完美时光一起,消失在身后了。幸好离婚协议上写明了小煐可以经常看母亲,这对她来说也是还不错的结局。在母亲那里,小煐生平第一次见到落在地面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这些新式的家什在当时算很先进的物件了。小煐看见母亲的生活尚好,甚觉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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