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这个审美为零的七零后
一
记得当年采访清新文艺男神,他甩出了一句政治相当不正确的话:“七零后的审美教育是零。”
说这话时我们互看了一眼(我跟他同年),在三秒钟之内回忆了一下各自的童年,双双在嘴角浮起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嗯,好,明白了。
什么叫审美教育是零呢?
就是我们的童年生活里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关于对美这件事的启蒙。
一切都以实用为唯一导向,养了母鸡是生蛋的,公鸡是打鸣的,狗是要护院子的,而猫必须得抓老鼠。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人会告诉你什么是美的东西。小时候看雨中颤动的桃花,腹内绞动,问身边的大人那是什么,他们木着脸说:喔,那是结桃子的,不要去碰,树上全是桃胶……
到现在我都认为世界上最可怕的生活是完全不让你拥有精神生活的生活。小时候寄居在外婆家,外婆下放的那个村子叫肠子冲,深山里出去的路只有肠子那么细,可想而知山有多么深。我外婆当然疼我,但她疼我的方式就是不让我干活,她以为不用干活就是幸福了,可是我无聊啊,没有玩具,没有书,没有小伙伴,我成天坐在小板凳上看坪里的鸡啄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四五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最大的感觉就是一天怎么那么那么长啊,过也过不完。每次我一想起当年的生活就觉得活像把一个人空投到了火星上,尘土沙砾,荒芜焦渴,所以现在有朋友邀我买山中别墅,我敬谢不敏,深山老林的生活我还真在小时候就过得够够的了。天哪,就让我住在这滚滚红尘闹哄哄的都市里面吸霾吧,至少我知道一探头就能看到客似云来的云吞面铺和远处的报馆,这会让我安心一点。
二
六岁时我跟着我妈从小镇搬到湘江边的小城,小学的时候,爸爸去了一趟深圳,带回一台录音机,只有一盘磁带,是邓丽君的。我听到的第一首歌是邓丽君的《看今天你怎么说》,爱上的第一位男星是港版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的苗侨伟,擅长唱的第一首卡拉OK是“当当当当,昨夜滴(的),昨夜滴(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想记起,偏又已忘记……”每次点这首歌时,我拍档蓝小姐总是目瞪口呆,有一次她试着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语气问我:你怎么喜欢这么有时代感的歌……
可不,姐姐就喜欢俗的——
但你让我怎么办呢?
我们这一代人一睁眼的时候,世界给的,全是这些东西。
金庸古龙很通俗吧,但那已经是我初中时才接触到的最高级的港台文学;叶倩文的《祝福》俗到姥姥家了,可已经是当年听到的最清新的广东歌;高中才第一次听钢琴曲,我买过的第一盒最高端大气的磁带是克莱德曼的《致爱丽丝》。直到大学,才知道张爱玲,买了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散文全编》,最不爱读的三篇是《谈跳舞》《谈画》《谈音乐》,只觉得索然无味,因为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要知道她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是1944年,而我看她的时候已经是1992年——一个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里长大的年轻女大学生竟然完全看不懂五十年前本国女作家的文字,你说文化有没有断层,你说我们那代人的美学教育是不是完全空白?
小时候几乎没有课外活动,男孩子的课外活动是打架,女孩子的课外活动是跳橡皮筋,没有画画班,没有钢琴班,甚至左邻右舍没有挂画,我们的墙上挂的唯一的东西是刘晓庆、陈冲和张瑜的挂历,没有人告诉你世上还有一些东西叫画还有一种东西叫诗——所有美学全靠自学:服饰装扮是跟着电视剧学的,《血疑》里的高领蝙蝠袖真美啊,《猎鹰》里叶德娴的爆炸头好看啊;音乐是跟着盗版碟学的,各种演唱会录像带各种盗版打口碟,心中的巨星是四大天王童安格罗大佑。
摄影/林琳
我们那一代女孩的生活品位教育你知道是谁完成的吗?你肯定猜不到。
是三毛小姐完成的。
怎么说呢?三毛小姐在漫天黄沙里朝我们走来,教我们:有品位的女子就是到处拾荒(她的名篇叫《拾荒记》),她可以在沙漠里拾羊头,可我们只能在野地里拾点树根。在她的倡导下,我们崇尚各种拾各种DIY,自己扯布缝裙子,到清迈的夜市上找便宜的镯子戴满手腕,当然这是一种生活情趣,但这何尝不是贫困中的某种凑合,用可乐瓶子改的笔筒真的好用吗?再好用,它都站不稳啊……
真的,专业的事有专业的人,要不然中国那庞大的制造业不就无事可干了?所以我一看电视里那些教人们拿旧袜子改袖套的节目就来气,咱们能不能爱干净一点,能不能专业一点,上帝的归上帝,恺撒归恺撒,让旧袜子归旧袜子,袖套归袖套。
三
由于缺乏基本的美学教育,我们大部分七零后就算脱贫了,也仍然不知道怎么生活。
我见过名满天下的女作家,不知道基本的仪容规范,也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见读者,疏漏到眼线涂得都是歪的,看着真是让人蛮心疼的……
美丽的舞蹈家,到现在最大的爱好还是在小店找最便宜的衣服,然后拿回家让裁缝改,她说这是她生活的最大乐趣。
富可敌国的企业家A,花上千万买了别墅,却不知道如何摆设,家里空空如也,形如巨大的冰窟;另一个呢,则相反,房间里挤满了金光闪闪的欧式沙发,还有她到处搜集来的真的假的各色古董,把家里整得像一个古董铺……
嗯,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十年的时间我奔走在批发市场,一千块钱买几袋子衣服,衣橱里堆满各种各样奇装异服,大花与亮片,一件也没法穿出街,我知道这特别变态,但是我就是改不了。后来我看到黄伟文说那是成年以后的我们对于过去极度缺乏物质的某种补偿……最可怕的是,我不愿买任何一件稍微贵的东西,“不都一样么”“你那么爱牌子一定是一个虚荣的人”,其实还是因为舍不得,太贵了,而且另一种潜意识是觉得不应该,我怎么能用这么好的东西呢?会掉的,会弄坏的,会闯祸的……
我面对任何好的东西都有一种惴惴不安忐忑无比的心情,老觉得这样的东西放在我这种粗人手里是暴殄天物,而且奇怪的是,好东西在我这里的结果通常是会坏掉或者不见,后来我的心理医生分析说因为你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好的东西,一切发生的事都不是偶然的,都有某种潜在含义……
过分贫瘠的生活最大的坏处就是把你变成了一个不相信美好的人,你不相信它们的存在,也不相信它们会来临。你贪婪又仓皇,胆小又狂妄,你内心千疮百孔,你永远惊恐万状,你的整个人生既享受不了好的东西,也分辨不了美的东西,“不都差不多吗?”我对自己这么说,后来又对别人这么说……
“还是差得多的。”这是十年前采访一个香港的时尚专家时,她对我的告诫,“多读点书,多见点人,多出去走走看看世界吧!”
十年了,我尽力把每一次出差都当成旅行,把每一眼世情都当成风景,发现改变一点一点发生在心里。当你见识过挪威一百年前的小木屋的温馨整洁,你就知道一个女人所能创造的美好细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当你去过最好的五星酒店,你就知道什么是细节的完美什么是历史与文化的浸润;当你走过五湖四海,和那些美好的人与事相遇,触摸过那些由顶级匠人齐心打造的器物,你就真正感知了这个世界某种美好而具体的存在,它们因为你的能量召唤而供你享用,也因为你的欣赏,而让打造它们的力量汇合进你的生命——所谓美好的生活其实并不完全跟钱有关,它跟你的见识有关。
记得第一次在广州安家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去中山买了一套老式实木沙发,因为当时的我只见过这种家具,而装点家里的摆设则是路边买来的三块钱一根的向日葵,买了几十朵。印象最深刻的是杂志社同事到我家做客,别人都不出声,只有一个女孩惊奇地问,你们家怎么会摆假花……后来我才知道广州人都摆真花,一是地处亚热带,满地是花,真花根本不贵,菜市场就有得买;二是广州人摆假花一般是摆在神龛边的。
“假如你不走到墙外面来,就永远不知道有这样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这道墙,就以为整个世界是一个石头花园,而且一生都在石头花园里度过。当然,我也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妥。”这是我最喜欢的王小波的一段话,有人问我觉得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我说是到广州来。如果没有到广州来,我不会成为一个媒体人,我不会写作,可能终生是一个永远在家里摆假花的中学老师,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人有机会走出来,见到真正的大草原,为什么不呢?
摄影/文俊
这是奥德罗普格美术馆保存完整的芬·祖尔(Finn Juhl)旧居。旧居建于他结婚之后,于1942年建成,保存至今。墙上挂的画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汉娜的画像。下方是芬·祖尔1941年设计的诗人沙发,这个居所象征了北欧设计的黄金时代。
你确实值得拥有美好,前提是,你要让自己成为懂得美好的人。
芬·祖尔的诗人沙发多么飞扬慵懒,但重点你要懂得那来自1940年一个北欧男人舒朗轻灵的内心,坐上去的时候你才会更享受。克鲁格香槟确实好喝,但亦不需要真的买一箱那么夸张……
要经过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路,我才真正明白了人生所有的好东西都跟钱有关,但归根到底又没有太大关系。有钱人里有非常不懂得生活的人,而平常人中也有非常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不是哪个牌子手袋最昂贵、最出名,你就一定得拥有它,而是你有眼光、有魄力去选择,有能力去拥有。芬·祖尔的名言是“美好的东西并不制造幸福,但不美好的东西却能大大地破坏幸福感”。
年纪越长,越深感自身的渺小,我们不大可能改变这个世界了,但我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生活标准:在我的生活里,在我的家里,我希望触目所及,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和喜欢的人,一看到他们,就会让我心情很好,一看到他们,就会让我觉得人间尚有希望——爱自己的第一步,就是学会爱一切美的东西。
嗯,是的,我曾经审美为零,但是我愿意学,我愿意在一片荒芜里重建自己的生活,我知道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为美好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选择美好,并且与它们为伍。
愿有你同行。
2017年,去熊本的山河旅馆泡汤,这家旅馆有二百多年历史,随手一拍旅馆雨后的阳光与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