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为你,千千万万遍 作者:徐志摩


我花掉一整幅青春,用来寻你(徐志摩to陆小曼)

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

“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

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哪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确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情,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写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凡事开不得头,开了头便有重复,甚至成习惯的倾向。在恋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缝儿,小缝儿会变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见过两个相爱的人因为小事情误会斗口,结果只有损失,没有利益。我们家乡俗谚有:“一天相骂十八头,夜夜睡在一横头。”意思说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架。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动机是爱,知识是南针;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力,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

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功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进得不深。

眉,你今天说想到乡间去过活,我听了顶欢喜,可是你得准备吃苦。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你这孩子其实是太娇养惯了!我今天想起丹农雪乌的《死的胜利》的结局,但中国人,哪配!眉,你我从今起对爱的生活负有做到十全的义务。我们应得努力。眉,你怕死吗?眉,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眉,老实说,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碍你新生命的一个大原因,因此我不免发愁。

我从前的束缚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万事只要自己有决心,决心与成功间的是最短的距离。

往往一个人最不愿意听的话,是他最应该听的话。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

我六时就醒了,一醒就想你来谈话,现在九时半了,难道你还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个心,我有一个头,我心动的时候,头也是动的。

我真应得谢天,我在这一辈子里,本来自问已是陈死人,竟然还能尝着生活的甜味,曾经享受过最完全,最奢侈的时辰,我从此是一个富人,再没有抱怨的口实,我已经知足。这时候,天坍了下来,地陷了下去,霹雳种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满心只是感谢。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这不可能的设想)心换了样,停止了爱我,那时我的心就像莲蓬似的栽满了窟窿,我所有的热血都从这些窟窿里流走——即使有那样悲惨的一天,我想我还是不敢怨的,因为你我的心曾经一度灵通,那是不可磨灭的。上帝的意思到处是明显的,他的发落永远是平正的,我们永远不能批评,不能抱怨。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一日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心上压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么好呢?刹那间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间起伏,是忧,是虑,是瞻前,是顾后,这笔上哪能写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双眼盈盈的热泪,我就要你,我此时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这难受——恋爱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没有疑义。眉,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远占有。眉,我来献全盘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些,我们得来一个直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己,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要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

眉,你知道我近来心事重极了,晚上睡不着不说,睡着了就来怖梦,种种的顾虑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头乱刺,眉,你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嵌着,连自由谈天的机会都没有,咳,这真是哪里说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寻思时,我仿佛觉着发根里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忧郁的思念中黑发变成苍白。一天二十四时,心头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与你单独相对的俄顷,那是太难得了。眉,我们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来电话,从九时半到十一时我简直像是活抱着炮烙似的受罪,心那么的跳,那么的痛,也不知为什么,说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后来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心头那阵狂跳,差一点把我弄晕了。谁知你一直睡着没有醒,我这自讨苦吃多可笑,但同时你得知道,眉,在恋中人的心理是最复杂的心理,说是最不合理可以,说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梦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来离间我们,把我迷在一辆车上,整天整夜地飞行了三昼夜,旁边坐着一个瘦长的严肃的妇人,像是命运自身,我昏昏的身体动不得,口开不得,听凭那妖车带着我跑,等得我醒来下车的时候,有人来对我说你已另订约了。我说不信,你带约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闪动。我一见就往石板上一头冲去,一声悲叫,就死在地下——正当你电话铃响把我震醒,我那时虽则醒了,但那一阵的凄惶与悲酸,像是灵魂出了窍似的,可怜呀,眉!

我过来正想与你好好的谈半个钟头的天,偏偏你又得出门就诊去,以后一天就完了,四点以后过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时刻!我与“先生”谈,也是凄凉万状,我们的影子在荷池圆叶上晃着,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二日

这在恋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钟变样,绝对不可测度。昨天那样的受罪,今儿又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别!像这样的艳福,世上能有几个人享着;像这样奢侈的光阴,这宇宙间能有几多?却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缠绵香梦境,销魂今日竟燕京”,应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海明白了,我真又欢喜又感激!他这来才够交情,我从此完全信托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当代贤哲你瞧,都在你的妆台前听候差遣。

眉,你该睡着了吧,这时候,我们又该梦会了!说也真怪,这来精神异常的抖擞,真想做事了,眉,你内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四日

昨晚不知哪儿来的兴致,十一点钟跑到W家里,本想与奚谈天,他买了新鲜核桃、葡萄、莎果、莲蓬请我,谁知讲不到几句话,太太回来了,那就是完事。接着W和M也来了,一同在天井里坐着闲话,大家嚷饿,就吃蛋炒饭,我吃了两碗,饭后就嚷打牌,我说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与他们夫妇同床,M连骂“要死快哩,疯头疯脑”,但结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个人一头睡下,熄了灯,M紧躲在W的胸前,笑个不住,我假装睡着,其实他说话等等我全听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忽。

眉,娘真是何苦来。她是聪明,就该聪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们俩都是痴情人容易钟情,她就该得想往大处落墨,比如说禁止你与我往来,不许你我见面,也是一个办法;否则就该承认我们的情分,给我们一条活路才是道理。像这样小鹣鹣的溜着眼珠当着人前提防,多说一句话该,多看一眼该,多动一手该,这可不是真该,实际毫无干系,只叫人不舒服,强迫人装假,真是何苦来。

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血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变,单叫我含糊地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得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地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爱我究竟是怎样的爱法?

我不在时,你想我,有时很热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时,你依旧有你的生活,并不是怎样的过不去;我在你当然更高兴,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给你一些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给你的东西,是否在我的爱你的爱里,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圆满,最无遗憾的满足?这问题是最重要不过的,因为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它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米乌爱玖丽德,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玖丽德爱罗米乌,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最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 upon a kiss”是真正的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反面说,假如恋爱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支牙刷烂了可以另买,衣服破了可以另制,它那价值也就可想。“定情”——the spiritual engagement, 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

眉,我感谢上苍,因为你已经接受了我;看来我的灵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荣的起点,我这一辈子再不能想望关于我自身更大的事情发现,我一天有你的爱,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实地认明这基础究竟是多深,多坚实,有多少抵抗侵凌的实力——这生命里多的是狂风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厌烦我要问你究竟爱到什么程度?有了我的爱,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经得到了生命与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说,要没有我的爱,是否你的一生就没有了光彩?我再来打譬喻:你爱吃莲肉,爱吃鸡豆肉;你也爱我的爱!在这几天我信莲肉、鸡豆、爱都是你的需要;在这情形下爱只像是一个“加添的必要”——an additional necessity,不是绝对的必要,比如空气,比如饮食,没了一样就没有命的。有莲时吃莲,有鸡豆时吃鸡豆;有爱时“吃”爱。好;再过几时时新就换样,你又该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时假定我给你的爱也跟着莲与鸡豆完了,但另有与石榴同时的爱现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样过你的活,照样生活里有跳有笑的?再说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爱是你的空气,你的饮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没有命的一样东西;不是鸡豆或是莲肉,有时吃固然痛快,过了时也没有多大交关,石榴、柿子、青果跟着来替,口味多着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爱你,你的爱现在已是我的空气与饮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我的爱占一个什么地位?

May, I miss your passionately appealing gazings and soul-communicating glances which once so overwhelmed and ingratiated me.Suppose I die suddenly tomorrow morning.Suppose I change my heart and love somebody else, what then would you feel and what would you do?These are very cruel supposition.I know, but all the same I can’t help making them,such being the lover’s psychology.

Do you know what would I have done if in my coming back, I should have found my love no longer mine!Try and imagine the situation and tell me what you think.

日记已经第六天了,我写上了一二十页,不管写的是什么,你一个字都还没有出世哪!但我却不怪你,因为你真是贵忙;我自己就负你空忙大部分的责。但我盼望你及早开始你的日记,纪念我们同玩厂甸那一个甜蜜的早上。我上面一大段问你的话,确是我每天郁在心里的一点意思,眉,你不该答复我一两个字吗?

眉,我写日记的时候,我的意绪益发蚕丝似的绕着你;我笔下多写一个眉字,我口里低呼一声我的爱,我的心为你多跳了一下。你从前给我写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发盼望你继续你的日记,也使我多得一点欢喜,多添几分安慰。

我想去买一只玲珑坚实的小箱,存你我这几月来交换的信件,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你的意思怎样?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擞,从没有过的,眉,我的心,你说怪不怪,跟你的抖擞一样?想是你传给我的,好,让我们同病;叫这剧烈的心震震死了岂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确是到门了,眉,是往东走或往西走你赶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时大事就变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那口气是最分明没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双心,决不会第二个人。他现在的口气似乎比从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经准备“依法办理”;你听他的话“今年决不拦阻你”。好,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们还不争气吗?

眉,这事情清楚极了,只要你的决心,娘,别说一个,十个也不能拦阻你。我的意思是我们同到南边去(你不愿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与其拖泥带浆还不如走大方的路,来一个干脆,只是情是真的,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面的地方?)找着P做中间人,解决你与他的事情,第二步当然不用提及,虽则谁不明白?

眉,你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决了这大事,免得成天怀鬼胎过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这尴尬的境地里嵌着,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谁都不舒服,真是何苦来?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这上面无论什么事就是找不到基础的。有志者事竟成,没有错儿。奋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个儿在你旁边站着,谁要动你分毫,有我拼着性命保护你,你还怕什么?

今晚我认账心上有点不舒服,但我有解释,理由很长,明天见面再说吧。我的心怀里,除了挚爱你的一片热情外,我决不容留任何夹杂的感想;这册爱眉小札里,除了登记因爱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决不愿夹杂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痴了,自顶至踵全是爱,你得明白我,你得永远用你的柔情包住我这一团的热情,决不可有一丝的漏缝,因为那时就有爆裂的危险。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八日

十一点过了。肚子还是疼,又着了凉怪难受的,但我一个人占空院子(宏这回真走了),夜沉沉的,哪能睡得着?这时候饭店凉台上正凉快,舞场中衣香鬓影多浪漫多作乐呀!这屋子闷热得凶,蚊虫也不饶人,我脸上、腕上、脚上都叫咬了。我的病我想一半是昨晚少睡,今天打球后又喝冰水太多,此时也有些倦意,但眉你不是说回头给我打电话吗?我哪能睡呢!听差们该死,走的走,睡的睡,一个都使唤不来。你来电时我要是睡着了那又不成。所以我还是起来涂我最亲爱的爱眉小札吧。

方才我躺在床上又想这样那样的。怪不得老话说“疾病则思亲”,我才小不舒服,就动了感情,你说可笑不?我倒不想父母,早先我有病时总想妈妈,现在连妈妈都退后了,我只想我那最亲爱的,最钟爱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时候,天罚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样不知道你那时热烈地想我要我。我在意大利时有无数次想出了神,不是使劲地自咬手臂,就是拿拳头捶着胸,直到真痛了才知道。今晚轮着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喝热水,给我吃药,抚摸着我生痛的地方,让我好好地安眠,那多幸福呀!我愿意生一辈子病,叫你坐一辈子的床头。哦那可不成,太自私了,不能那样设想。

昨晚我问你我死了你怎样,你说你也死,我问真的吗,你接着说的比较近情些。你说你或许不能死,因为你还有娘,但你会把自己“关”起来,再不与男人们来往。

眉,真的吗?门关得上,也打得开,是不是?我真傻,我想的是什么呀,太空幻了!我方才想假使我今晚肚子疼是盲肠炎,一阵子涌上来,在极短的时间内痛死了我,反正这空院子里鬼影都没,天上只有几颗冷淡的星,地下只有几茎野草花。

我要是真的灵魂出了窍,那时我一缕精魂飘飘荡荡的好不自在,我一定跟着凉风走,自己什么主意都没有;假如空中吹来有音乐的声响,我的鬼魂许就望着那方向飞去——许到了饭店的凉台上。啊,多凉快的地方,多好听的音乐,多热闹的人群呀!

啊,那又是谁,一位妙龄女子,她慵慵地倚着一个男子肩头在那像水泼似的地平上翩翩的舞,多美丽的舞影呀!但她是谁呢,为什么我这缥缈的三魂无端又感受一个劲烈的颤栗?她是谁呢,那样的美,那样的风情,让我移近去看看,反正这鬼影是没人觉察,不会招人讨厌的不是?现在我移近了她的跟前——慵慵地倚着一个男子肩头款款舞踏着的那位女郎。她到底是谁呀,你,孤单的鬼影,究竟认清了没有?她不是旁人;不是皇家的公主,不是外邦的少女;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她——你生前沥肝脑去恋爱的她!你自己不幸,这大早就变了鬼,她又不知道,你不通知她哪能知道——那圆舞的音乐多香柔呀!好,我去通知她吧。那鬼影踌躇了一晌,咽住了他无形的悲泪,益发移近了她,举起一个看不见的指头,向着她暖和的胸前轻轻地一点——啊,她打了一个寒噤,她抬起了头,停了舞,张大了眼睛,望着透光的鬼影睁眼地看,在那一瞥间她见着了,她也明白了,她知道完了——她手掩着面,她悲切切地哭了。

她同舞的那位男子用手去揽着她,低下头去软声安慰她——在泼水似的地平上,他拥着掩面悲泣的她慢慢走回座位去坐下了。音乐还是不断的奏着。

十二点了。你还没有消息,我再上床去躺着想吧。

十二点三刻了。还是没有消息。水管的水声,像是淅沥的秋雨,真恼人。为什么心头这一阵阵的凄凉;眼泪——线条似的挂下来了!写什么,上床去吧。

一点了。一个秋虫在阶下鸣,我的心跳,我的心一块块地迸裂;痛!写什么,还是躺着去,孤单的痴人!

一点过十分了。还这么早,时候过得真慢呀!

这地板多硬呀,跪着双膝生痛;其实何苦来,祷告又有什么用处?人有没有心是问题;天上有没有神道更是疑问了。

志摩啊你真不幸!志摩啊你真可怜!早知世界是这样的,你何必投娘胎出世来!这一腔热血迟早有一天呕尽。

一点二十分!

一点半——Marvellous!

一点三十五分——Life is too charming, indeed, haha!

一点三刻  ——O, 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

一点五十五分——天呀!

两点五分——我的灵魂里的血一滴滴的在那里掉……

两点十八分——疯了!

两点五十分——静极了。

三点二十五分——火都没了!

三点四十分——心茫然了!

五点欠一刻——咳!

六点三十分

七点二十七分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挚而且热烈时,不自主地往极端方向走去,亦难怪我昨夜一个人发狂似地想了一夜,我何尝成心和你生气,我更不会存一丝的怀疑,因为那就是怀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那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得“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到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好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

昨晚那个经验,现在事后想来,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不单是身体,我要你的性灵,我要你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性灵完全地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兴地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这给,你要知道,并不是给掉,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么,非但不是给掉,这给的是真的爱,因为在两情的交流中,爱再没有分界;实际是你给得多你愈富有,因为恋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与水流的交融,有明月穿上了一件轻快的云衣,云彩更美,月色亦更艳了。眉,你懂得不是?我们买东西尚且要挑剔,怕上当,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宝石不要有斑点的,布绸不要有皱纹的,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的事业,有了那一天,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玩笑。

世间多的是没志气的人,所以只听见玩笑,真的能认真的能有几个人?我们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仅要你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日

我还觉得虚虚的,热没有退净,今晚好好睡就好了,这全是自讨苦吃。

我爱那重帘,要是帘外有浓绿的影子,那就更有趣了。

你这无谓的应酬真叫人太不耐烦,我想想真有气,成天遭强盗抢。老实说,我每晚睡不着也就为此,眉,你真的得小心些,要知道“防微杜渐”在相当时候是不可少的。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眉,醒来,眉,起来,你一生最重要的交关已经到门前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机会到了,真的到了。他已经把你看作泼水难收,当着生客们的面前,尽量羞辱你;你再没有志气,也不该犹豫了;同时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离成了,决不能再在北京耽下去。我是等着你,天边去,地角也去,为你我什么道儿都欣欣得不踌躇地走去。听着:你现在的选择,一边是苟且暧昧地图生,一边是认真的生活;一边是肮脏的社会,一边是光荣的恋爱;一边是无可理喻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世界与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习惯,寄妈舅母,各类的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爱。认清楚了这回,我最爱的眉呀,“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真的得下一个完全自主的决心,叫爱你期望你的真朋友们,一起致敬你才好呢!

眉,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才听我的话!你不信我的爱吗?你给我的爱不完全吗?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连极小的事情都不依从我——倒是别人叫你上哪儿你就梳头打扮了快走。你果真爱我,不能这样没胆量,恋爱本是光明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只是偶尔的觉悟,偶尔的难受,我呢,简直是整天整晚的叫忧愁割破了我的心。

O May!love me:give me all your love, let us become one; try to live into my love for you, let my love fill you, nourish you, caress your daring body and hug your daring soul too; let my love stream over you, merge you thoroughly, let me rest happy and confident in your passion for me!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眉,今儿下午我实在是饿慌了,压不住上冲的肝气,就这么说吧,倒叫你笑话酸劲儿大,我想想是觉着有些过分的不自持,但同时你当然也懂得我的意思。我盼望,聪明的眉呀,你知道我的心胸不能算不坦白,度量也不能说是过分的窄,我最恨是琐碎地方认真,但大处要分明,名分与了解有了就好办,否则就比如一盘不分疆界的棋,叫人无从下手了。

很多事情是庸人自扰,头脑清明所以是不能少的。

你方才跳舞说一句话很使我自觉难为情,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客气?”难道我真的气度不宽,我得好好地反省才是。

眉,我没有怪你的地方,我只要你的思想与我的合并成一体,绝对的泯缝,那就不易见错儿了。

我们得互相体谅,在你我间的一切都得从一个爱字里流出。

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叫我几时回南我就几时回南,你叫我几时往北我就几时往北。

今天本想当人前对你说一句小小的怨语,可没有机会,我想说:“小眉真对不起人,把人家万里路外叫了回来,可连一个清静谈话的机会都没给人家!”下星期西山去一定可以有机会了,我想着就起劲,你呢,眉?

我较深的思想一定得写成诗才能感动你,眉,有时我想就只你一个人真的懂我的诗,爱我的诗,真的我有时恨不得拿自己血管里的血写一首诗给你,叫你知道我爱你是怎样的深。

眉,我的诗魂的滋养全得靠你,你得抱着我的诗魂像抱亲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给他穿,他饿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爱他就不愁饿不愁冻,有你的爱他就有命!

眉,你得引我的思想往更高更大更美处走,假如有一天我思想堕落或是衰败时就是你的羞耻,记着了,眉!

已经三点了,但我不对你说几句话我就别想睡。这时你大概早睡着了,明儿九时半能起吗?我怕还是问题。

你不快活时我最受罪,我应当是第一个有特权有义务给你慰安的人不是?下回无论你怎样受了谁的气不受用时,只要我在你旁边看你一眼,或是轻轻地对你说一两个小字,你就应得宽解。你永远不能对我说“shut up”(当然你决不会说的,我是说笑话),叫我心里受刀伤。

我们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痴子,真也是怪,我们的想头不知是哪样转的,比如说去秋那“一双海电”,为什么这一来就叫一万二千度的热顿时变成了冰,烧得着天的火立刻变成了灰,也许我是太痴了,人间绝对的事情本是少有的。All or Nothing到如今还是我做人的标准。

眉,你真是孩子,你知道你的情感的转向来得多快,一会儿气得话都说不出,一会儿又嚷吃面包了!

今晚与你跳的那一个舞,在我是最enjoy不过了,我觉得从没有经历过那样浓艳的趣味——你要知道你偶尔唤我时,我的心身就化了!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昨晚来今雨轩又有慷慨激昂的“援女学联会”,有一个大胡子矮矮的,他像是大军师模样,三五个女学生一群男学生站在一起谈话,女的哭哭噪噪,一面擦眼泪,一面高声地抗议,我只听见“像这样还有什么公理呢?”又说“谁失踪了,谁受重伤了,谁准叫他们打死了,唉,一定是打死了,呜呜呜呜……”

眉倒看得好玩,你说女人真不中用,一来就哭,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哭才是她的真本领哩!

今天一早就下雨,整天阴霾到底,你不乐,我也不快;你不愿见人,并且不愿见我;你不打电话,我知道你连我的声音都不愿听见,我可一点也不怪你,眉,我懂得你的抑郁,我只抱歉我不能给你我应分的慰安。十一点半了,你还不曾回家,我想象你此时坐在一群叫嚣不相干的俗客中间,看他们放肆的赌,你尽愣着,眼泪向里流着,有时你还得赔笑脸,眉,你还不厌吗,这种无谓的生活,你还不造反吗?眉?

我不知道我对你说着什么话才好,好像我所有的话全说完了,又像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眉呀,你望不见我的心吗?这凄凉的大院子今晚又是我单个儿占着,静极了,我觉得你不在我的周围,我想飞上你那里去,一时也像飞不到的样子,眉,这是受罪,真是受罪!方才“先生”说他这一时不经常上我们这儿来,因为他看了我们不自然的情形觉着不舒服,原来事情没有变急迫,大家见面打哈哈倒没有什么,这回来可不对了,悲惨的颜色,紧急的情调,一时都来了,但见面时还得装作,那就是痛苦,连旁观人都受着的,所以他不愿意来,虽则他很miss你。他明天见娘谈话去,他再不见效,谁都不能见效了,他真是好朋友,他见到,他也做到,我们将来怎样答谢他才好哩。

S来信有这几句话——我觉得自己无助的可怜,但是一看小曼,我觉得自己运气比她高多了,如果我精神上来,多少可以做些事业,她却难上难,一不狠心立志,险得狠。岁月蹉跎,如何能保守健康精神与身体,志摩,你们都是她的至近朋友,怎不代她设想设想?使她蹉磨下去,真是可惜,我是巾帼到底不好参与家事……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

近来你真的很不听话,眉,你知道不?也许我不会说话,你不爱听,也许你心烦听不进,今晚在真光我问你记否去年第一次在剧场觉得你的发鬈擦着我的脸(我在海拉尔寄回一首诗来纪念那初度尖锐的感官,在我是不可忘的)。你理都没有理会我,许是你看电影出了神,我不能过分怪你。

今晚北海真好,天上的双星那样的晶清,隔着一条天河含情的互睇着;满池的荷叶在微风里透着清馨;一弯黄玉似的初月在西天挂着;无数的小虫相应的叫着;我们的小舫在荷叶丛中行着,我就想你,要是你我俩坐着一只船在湖心里荡着,看星,听虫,嗅荷馨,忘却了一切,多幸福的事!我就怨你这一时心不静,思想不清,我要你到山里去也就为此。你一到山里心胸自然开豁的多,我敢说你多忘了一件杂事,你就多一分心思留给你的爱: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摸摸自己的胸膛,自问究竟你的灵魂得到了寄托没有,你的爱得到了代价没有,你的一生寻出了意义没有?你在北京城里是不会有清明思想的——大自然提醒我们内心的愿望。

我想我以后写下的不拿给你看了,眉,一则因为天天看烦得很,反正是这一路的话,这爱长爱短老听也是怪腻烦的;二则我有些不甘愿,因为分明近来你并不怎样看重我的“心声”。我每天都写,有工夫就写,倒像是我唯一的功课,很多是夜阑人静半夜三更写的,可是你看也就翻过算数,到今天你那本子还是白白的,我问你劝你的话你也从不提及,可见你并不曾看进去,我写当然还是写,但我想近来不每天缴卷似的送过去了,我也得装装马虎,等你自己想起时问起时真的要看时再给你不迟。

我记得(你记得吗,眉?)才几个月前你最初与我秘密通信时,你那时的诚恳,焦急,需要,怎样抱怨我不给你多写,你要看我的字就比掉在岸上的鱼想水似的急——咳,那时间我的肝肠都叫你摇动了,眉!难道这几个月来你已经看够了不成?我的话准没有先前的动听,所以你也不再着急要,虽则我自问我对你一往的深情真是一天深似一天,我想看你的字,想听你的话,想搂抱你的思想,正比你几个月前想要我的有增无减——眉,这是什么道理?

我知道我如其尽说这一套带怨意的话,你一定看得更不耐烦,你真是愈来愈蠢了,什么新鲜的念头,讨人欢喜招人乐的俏皮话一句也想不着,这本子一页又一页只是板着脸子说的郑重话,哪能怪你不爱看——我自个儿活该不是?下回我想来一个你给我的信的一个研究——我要重新接近你那时的真与挚,热烈与深刻。眉,你知道你那时偶尔看一眼,那一眼里含着多少的深情呀!现在你快正眼都不爱觑我了,眉,这是什么道理?

你说你心烦,所以连面都不愿见我——我懂得,我不怪你,假如我再跑了一次看看——我不在跟前时也许你的思想倒会分给我一些——你说人在身边,何必再想,真是!这样来我愿意我立即死了,那时我倒可以希望占有你一部分纯洁的思想的快乐。眉,你几时才能不心烦?你一天心烦,我也一天不心安,因为我们俩的思想镶不到一起,随我怎样用力用心——

眉,假如我逼着你跟我走,那是说到和平办法真没有希望时,你将怎样应付我?不,我情愿收回这问句,因为你也许忍心拿一把刀插在爱你的摩的心里!

咳,“以不了了之”,什么话!我倒不信,徐志摩不是懦夫,到相当时候我有我的颜色,无耻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眉,只要你有一个日本女子一半的痴情与侠气——你早跟我飞了,什么事都解决了。乱丝总得快刀斩,眉,你怎么想不通呀!

上海有时症,天又热,我也有些怕去。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眉,你快乐时就好比花儿开,我见了直乐!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两天不亲近爱眉小札了,真觉得抱歉。

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望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

旁人的闲话我愈听愈恼,愈愤愈自信!眉,交给我你的手,我引你到更高处去,我要你托胆的完全信任地把你的手交给我。

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是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

我是极空洞的一个穷人,我也是一个极充实的富人——我有的只是爱。

眉,这一潭清冽的泉水,你不来洗濯谁来;你不来解渴谁来;你不来照形谁来!

我白天想望的,晚间祈祷的,梦中缠绵的,平旦时神往的——只是爱的成功,那就是生命的成功。

是真爱不能没有力量,是真爱不能没有悲剧的倾向。

眉,“先生”说你意志不坚强,所以目前逢着有阻力的环境倒是好的,因为有阻力的环境是激发意志最强的一个力量,假如阻力再不能激发意志时,那事情也就不易了。这时候各界的看法各不相同,眉,你觉出了没有?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了老K);有妒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意志,有气,有勇,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有你在我的怀中,虽则不过几秒钟,我的心头便没有忧愁的踪迹;你不在我的当前,我的心就像挂灯似的悬着。

你为什么不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的温柔的肉体,同样是我这辈子无上的快乐。

往高处走,眉,往高处走!

我不愿意你过分“爱物”,不愿意你随便花钱,无形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到什么不可”的习惯;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来,因为我认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

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能纯粹,不能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半天就衰萎的忧愁。

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

眉,你闲着时候想一想,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弃你的摩。

不要怕想,想是领到“通”的路上去的。

受朋友怜惜与照顾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险。

小的地方要防,正因为小的地方容易忽略。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这生活真闷死得人,下午等你消息不来时我反扑在床上,凄凉极了,心跳得飞快,在迷惘中呻吟着“Let me die, let me die, O love!”

眉,你的舌头上生疱,说话不利便;我的舌头上不生疱,说话一样的不能出口,我只能连声的叫,眉,眉,你听着了没有?

为谁憔悴?眉,今天有不少人说我。

老太爷防贼有功,应赏反穿黄马褂!

心里只是一束乱麻,叫我如何定心做事。

“南边去防口实”,咳,眉,这回再要“以不了了之”,我真该投身西湖做死鬼去了,我本想在南行前写完这本日记的,但看情形怕不易了,眉,这本子里不少我的呕心血的话,你要是随便翻过的话,我的心血就白呕了!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

眉,今天今晚我释然得很。

一九二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眉,今晚我只是“爽然”!“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终宵”,多凄凉的情调呀!北海月色荷香,再会了!

织女与牛郎,清浅一水隔,相对两无言,盈盈复脉脉。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 上海

前几天真不知是怎样过的,眉呀,昨晚到站时D背给我听你的来电,他不懂得末尾那个眉字,瞎猜是密码还是什么,我真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真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爱呀,救命王菩萨,我的眉!这世界毕竟不是骗人的,我心里又漾着一阵甜味儿,痒痒的怪难受的,飞一个吻给我至爱的眉,我感谢上苍,真厚待我,眉终究不负我,忍不住又独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蒋家,覆去翻来老想着你,哪睡得着,连着蜜甜的叫你嗔你亲你,你知道不,我的爱?

今天捱过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时半你的信才来,阿弥陀佛,我上天了。我一辟开信就见着你肥肥的字迹,我就乐,想躲着看。眉,我妈坐在我对桌,我爸躺在床上同声笑着骂了:“谁来看你信,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时我面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儿紧皱着眉头,一忽儿笑逐颜开,妈准递眼风给爸笑话我哪!

眉,我真心的小龙,这来才是推开云雾见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搂着你,亲你一个气都喘不回来,我的至宝,我的心血,这才是我的好龙儿哪!

你那里是披心沥胆,我这里也打开心肠来收受你的至诚——同时我也不敢不感激我们的“红娘”,他真是你我的恩人——你我还不争气一些!

说也真怪,昨天还是在昏沉地狱里坑着的,这来勇气全回来了,你答应了我的话,你给了我交代,我还不听你话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给你一个好“交代”!

今天我对P全讲了,他明白,他说有办法,可不知什么办法!

真厌死人,娘还得跟了来!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来时我连上车站都不便,这多气人,可是我听你话,眉,如今我完全听你话,你要我怎办就怎办,我完全信托你,我耐着——为着你,眉。

眉,你几时才能再给我一个甜甜的——我急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八日

风波,恶风波。

眉,方才听说你在先施吃冰淇淋剪发,我也放心了。昨晚我说——“The absolute way out is the best way out.”

我意思是要你死,你既不能死,那你就活。现在情形大概你也活得过去,你也不需我保护;我为你已经在我的灵魂上涂上一大搭的窑煤,我等于说了谎,我想我至少是对得住你的;这也是种气使然,有行动时只是往下爬,永远不能向上争,我只能暂时洒一滴伤心的悲泪,拿一块冷笑的毛毡包起我那流鲜血的心,等着再看随后的变化罢。

我此时竟想立刻跑开,远着你们,至少让“你的”几位安安心;我也不写信给你,也没法写信;我也不想报复,虽则你娘的横蛮真叫人发指;我也不要安慰,我自己会骗自己的,罢了,罢了,真罢了!

一切人的生活都是说谎打底的,志摩,你这个痴子妄想拿真去代谎,结果你自己轮着双层的大谎,罢了,罢了,真罢了!

眉,难道这就是你我的下场头?难道老婆婆的一条命就活活地吓倒了我们,真的蛮横压得倒真情吗?

眉,我现在只想在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抱着你痛哭一场——我此时忍不住悲泪直流,你是弱者,眉,我更是弱者的弱者,我还有什么面目见朋友去,还有什么心肠做事情去——

罢了,罢了,真罢了!

眉,留着你半夜惊醒时一颗凄凉的眼泪给我吧,你不幸的爱人!

眉,你镜子里照照,你眼珠里有我的泪水没有?

唉,再见吧!

一九二五年九月九日

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Z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方才爸爸进来问我写什么,我说日记,他要看前面的题字,没法给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没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一晚没睡,他说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后来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他说“你额上亮着哪”,他又对我说“像你这样年纪,身边女人是应得有一个的,但可不能胡闹,以后,有夫之妇总以少接近为是”。我当然不能对他细讲,点点头算数。

昨晚我叫梦象缠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与你与你们一家人形迹上完全绝交,能躲避处躲避,免不了见面时也只随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等着吧,总有一天报复的!

我见人都觉着尴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着急时忽然想起了LY,她是个多少有些侠气的女子,她或能帮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现在简直连信都不想给你通了,我这里还记着日记,你那里恐怕连想我都没有时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专暴淫蛮的娘!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的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瓣,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销魂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

我心头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地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日

“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这么说。眉呀,昨晚席间我浑身的肉都颤动了,差一点不曾爆裂,说也怪,我本不想与你说话的,但等到你对我开口时,我闷在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上来,我睁着眼看你来,睁着眼看你去,谁知道你我的心!

有一点我却不甚懂,照这情形绝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气还不是那样子,难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来?我真想不出。

见了我的报告不知你的感想,咳!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一日

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哪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

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铄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他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先生”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说了真话还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了!

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眉,你不能成心地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三日

“先生”昨晚来信,满是慰我的好意,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他懂得比我多,看得比我透,我真想暂时收拾起我的私情,做些正经事业,也叫爱我如“先生”的人宽宽心,咳,我真是太对不起人了。

眉,一见你一口气就哽住了我的咽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昨晚的态度真怪,许有什么花样,他临上马车过来与我握手的神情也顶怪的,我站着看你,心里难受就不用提了,你到底是谁的?昨晚本想与你最后说几句话,结果还是一句都说不成,只是加添了愤懑。咳,你的思想真混,眉,我不能不说你。

近来我几时再见你眉?看你吧。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许有彻悟的时候,真要我的时候,我又不在你的身旁,那便怎办?

西湖上见得着我的眉吗?

我本来站在一个光亮的地位,你拿一个黑影子丢上我的身来,我没法摆脱……

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

这话里有电,有震醒力!

十日在栈里做了一首诗: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

庭前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忍看它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嘹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呀,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六日

你今晚终究来不来?你不来时我明天走怕不得相见了,你来了又待怎样?我现在至多的想望是与你临行一诀,但看来百分里没有一分机会!你娘不来时许还有法想;她若来时什么都完了。想着真叫人气,但转想即使见面又待怎生是好,你还是在无情的石壁里嵌着,我没法挖你出来,多见只多尝锐利的痛苦,虽则我不怕痛苦。

眉,我这来完全变了个“宿命论者”,我信人事会合有命有缘,绝对不容什么自由与意志,我现在只要想你常说的那句话早些应验——“我总有一天报答你”,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论,今生是你欠我债的;你受了我的礼还不曾回答;你的盟言——“完全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还不曾实践,眉,你决不能随便堕落了,你不能负我,你的唯一的摩!我固然这辈子除了你没有受过女人的爱,同时我也自信你也该觉着我给你的爱也不是平常的,眉,真的到几时才能清账,我不是急,你要我耐,我不是不能耐,但怕的是华年不驻,热情难再,到那天彼此都离朽木不远的时候再交抱,岂不是“何苦”?

我怕我的话说不到你耳边,我不知你不见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能自由见你,更不能勉强你想我;但你真的能忘我吗?真的能忍心随我去休吗?眉,我真不信为什么我的运蹇如此!

我的心想不论望哪一方向走,碰着的总是你,我的甜;你呢?

在家里伴娘睡两晚,可怜,只是在梦阵里颠倒,连白天都是怔怔的。昨天上车时,怕你在车上,初到打电话时怕你已到,到春润庐时怕你就到——这心头的回折,这无端的狂跳,有谁知道?

方才送花去,踌躇了半晌,不忍不送,却没有附信去,我想你够懂得。

昨天在楼外楼上微醺时那凄凉味儿,眉呀,你何苦爱我来!

方才在烟霞洞与复之闲谈,他说今年红蓼红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虫咬了,我听了又有怅触,随诌四句——

红蕉烂死紫薇病

秋雨横斜秋风紧

山前山后乱鸣泉

有人独立怅空溟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

爸今天一定很怪我,早上没有回去,他已是不愿意,下午又没有回,他准皱眉!但他也一定有数,我为什么耽着:眉,我的眉,为你,不为你更为谁!可怜我今天去车站盼望你来,又不敢露面,心里双重的难受,结果还是白候,这时候有九时半!王福没电话来,大约又没有到,也许不叫打,我几次三番想写给你可又没法传递,咳,真苦极了,现在我立定主意走了,不管了,以后就看你了,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凄惨的结束,这一段公案到哪一天才判得清?我成天思前想后的神思越发恍惚了,再不赶快找“先生”寻安慰去,我真该疯了。眉,我有些怨你:不怨你别的,怨你在京那一个月,多难得的日子,没多给我一点平安,你想想北海那晚上!眉,要不是你后来那封信,我真该疑你了。

今天我又发傻,独自去灵隐,直挺挺地躺在壑雷亭下那石条磴上寻梦,我过意把你那小红绢盖在脸上,妄想倩女离魂,把你变到壑雷亭下来会我!眉,你究竟怎样了,我哪里舍得下你,我这里还可以像现在似的自由的写日记,你那里怕连出神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娘,一个丈夫,手挽手的给你造上一座打不破的牢墙,想着怎不叫人恚愤,你说“Someday God will pity us”:but will there be such a day?

昨晚把娘给我那玻璃翠戒指落了,真吓得我!恭喜没有掉了。我盼望有一天把小龙也捡了回来,那才真该恭喜哪。昏昏的度日,诗意尽有,写可写不成,方才凑成了四节:

昨天我冒着大雨去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丹桂没有去年时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里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欢喜:

枝上只见焦烂的细蕊,

看着凄惨,咳,无妄的灾,

我心想,为什么到处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又凑成了一首——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梦境,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梦境,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我很真心,可以为你而死(郁达夫to王映霞)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的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

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映霞君: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回信来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须三天,若约定时日,须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达夫 十二月廿七日晚上

霞君惠鉴:

昨晚上发出了一封快信,今天又想了一天,想你的家庭,不晓得会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我胛下若有两只翼膀,早就飞到杭州来了。I think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me,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因为天冷的原因,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客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身世,真伤心之至。

我病了,我在候你的回音,无论如何,我想于正月初二或初三搭早车到杭州来养病。

平常回杭州来总住在西湖饭店,这一回我想住在城站,因为去你那里近些,不晓得你以为何如?

今晚上已经十二点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终于睡不着。明朝一早打算就去请医生看病,大约正月初二三总能起床向杭州来的,我只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达夫 十二月廿八夜

映霞君:

十日早晨发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发一封信,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地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之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得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了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于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sincere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沪上谣言很盛,杭州不晓得安稳否?我真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点怜惜我的心思,请你无论如何,再写一封信给我!千万千万,因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没有和你两人倾谈的机会,我只恨那些阻难我,中伤我的朋友。他们虽则说是在爱我爱你,故而出此。伯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牺牲(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

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的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所以他们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罢。

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来一次。请你再不要为我顾虑到身边的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来,能够使我满意。

达夫 二月十日午后

映霞:

我真快要死了,一离开你,就觉得如同失去了脑袋似的,神志总是不清。今朝从孙家出来,因为你离不开孙太太的原因,我的失望,达到了极点。不得已只好跑上周家去坐着,因为孙家寓楼上的空气,实在压迫我得厉害,我坐在那里,胸中就莫名其妙的会感到一种不自由。周氏夫妇要我和他们去算命,我就跟他们去。瞎子先生说了许多吉利的话,果然他算出了我现在正在计划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话,我很想告诉你知道,可是午后跑上孙家去,又遇见了那位不相识的银行员。并且在孙氏夫妇的面前,我总觉得有话说不出来。映霞,这一封信,不晓得你能不能够接到?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坤范女学去。我想约你于礼拜五(阳历三月四日,阴历二月初一)午后两点正,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的门前(候电车的那一扇门前)相会。

大约我总于两点前几分钟去等着,你一来,定能看见,不管天雨天晴,我是一定去的。这一封信于今晚上投邮,明朝是三月二日,大约明朝午后,你总可接到,若来得及,请你于接到这信后写一封短短的复书,我仍旧住在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创造社出版部内,你有信请寄到此地来,一定能够接到,可以不必寄往周家去。

我对你的这第一次的请求,请你不要拒绝,并且你出来的时候,请你对你的同学说一声,说晚饭不回来吃的。

达夫上 三月一日晚上

映霞:

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游的纪念。

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地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

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地跑上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的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个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

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

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的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又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所以由我讲来,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

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

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将事的美德,心里很佩服你,然而以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地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的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说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

我和我女人的订婚,是完全由父母做主,在我三岁的时候定下的。后来我长大了,有了知识,觉得两人中间,终不能发生出情爱来,所以几次想离婚,几次受了家庭的责备,结果我的对抗方法,就只是长年的避居在日本,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回国。后来因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中回来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经有二十五岁了——殊不知母亲、祖母及女家的长者,硬的把我捉住,要我结婚。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法子出来刁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

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结了婚。但我对于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结婚之后,到如今将满六载,而我和她同住的时候,积起来还不上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长年的漂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从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

由你看起来,和我长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是对你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的感受,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扰,并不是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的。

所以这一次因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酢。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

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地受我的催眠暗示。

说到了这里,我怕你要骂我,骂我在说俏皮话讥讽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说我在无理取闹,无理生气,气你不肯和我相见,但是映霞,我很诚恳地对你说,这一种浅薄的心思,我是丝毫没有的。我从前虽则因为你不愿和我见面而曾经发过气,但到了现在——已经想前思后的想破了的现在,我是丝毫也没有怨你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讥骂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没有怨你讥诮你的心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在爱你。正因为爱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强应酬的苦痛。我非但衷心还在爱你,我并且也非常的在感激你。因为我这一次见了你,才经验到了情爱的本质,才晓得很热烈的想爱人的时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紧张的。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此后想永远地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我这一回只觉得对你不起,因为我一个人的热爱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我对于自己所犯的这一点罪恶,认识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对于你的报答,也仍旧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

映霞,你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骗,把我之致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轻一点,想得开一点吧!

我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的资格的男人。

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有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的死后再发表。

最后我还要重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牢牢地记着。假使我将来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了,我我……

霞君鉴:

昨天的一日,总算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决计照昨天你所嘱咐的样子做去。此心耿耿,对你只有感谢和愉悦,若有变更,神人共击,我可以指天而誓。

杭州事未大定,你千万不可回去。在下礼拜内,我们当再玩一天,希望你能够允我的请求。我自今天起,要把生活转换,庶几可以报答你的好意。我对你如此的真诚,你若还不能信我,那是你的多疑,你要把这一种疑心丢掉才好。

你有什么不便,请你直接说与我知道,客气是生疏的时候的礼貌,我们的中间,是用不着的了。譬如你的日用起居各端,请你不客气地和我说出,我力虽微薄,心却热到沸点,能为你效劳的事情,就是丢掉生命也有所不惜。

很想做几句诗纪念纪念昨天的会谈情节,可是此调不弹已久,做不出来了。今天早晨,坐在车上,一路跑回家来,只想出了底下的几句不成调的东西: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写给你笑笑。

达夫上 三月六日午后

映霞:

昨天的一天谈话,使我五体投地了,以后我无论如何,愿意听你的命令。我平生的吃苦处,就在表面上老要作玩世不恭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还在疑我,疑我是“玩而不当正经”,映霞,这是我的死症,我心里却是很诚实的,你不要因为我表面的态度,而疑到我的内心的诚恳,你若果真疑我,那我就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临走的时候,我要——,你执意不肯,上车的时候,我要送你,你又不肯,这是我对你有点不满的地方,以后请你不要这样的固执。噢,噢,不要这样的固执。礼拜日若天气好,我一定和你去吴淞看海,那时候或是我来邀你,或是你来邀我,临时再决定吧!

我今天在开始工作,大约三四天后,一定可以把《创造月刊》七期编好。第一我要感激你期望我之心,所以我一边在做工,一边还在追逐你的幻影,昨天的一天,也许是我的一生的转机吧!映霞,我若有一点成就,这功劳完全是你的。

我说不尽感谢你的话,只希望你对我的心,能够长此热烈过去,纯粹过去,一直到我们两人死的时候止,我们死是要在一道死的。

达夫 三月八日午后

来函读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呢?事情我一定为你去找,请你放心,别的事情当面再说。

切不可绕道宁波回去!

映霞:

今天决定的事情,请你不要再变更了。你的铺盖,我当为你设法向周家去借,你决定入校之先,希望你再来创造社一次,我们还可以仔细谈谈。附上海粟的信一封,你去入校,就面交他。或者有些费用可以免除,要他免除了,也好省几个钱。你无论如何,在入校之先,当来看我一次,噢,别忘了。

达夫 三月九日晚上

映霞:

你的信,我真莫名其妙,我们两人到了这一个地步,难道还能抛离得开吗?我的日记是决不愿意在生前发表的。日记上有几处是在骂你怨你,那是的确的,我当时因为(一)我对你这样的热诚,你却对我毫无表示,(二)你既说爱我,而又不愿意和我时常见面,(三)我是一个既婚的人,我要离婚,谈非容易,而你竟不谅我的苦衷,时时以不可能的事情来和我说,因而借口于此,想和我生疏。

所以我一个人在无事的时候,前后想将起来,就不得不怨你骂你了,尤其是那一天我约你到先施来,你非但不来,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所以晚上我对你真气得了不得,想写一封信给你,和你绝交。

我之所以要写这一封信,所以要和你绝交者,正因为我爱你之切,不忍一刻不见你,不忍一刻抛离你的原因,你竟以为我有别意,而出此疑惧之举,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的日记,是丝毫不假地把我的心事写在那里的,你若有工夫,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我待你的真意如何。你看我的日记,要从头至尾看了才可以说话,断不可看了一节两节(这时候,我心里怨你,也许去找另外的女人的,但这并不是我的真心),我在骂你怨你的时候的气话,就断定我待你的心思。并且我平常写东西,是不打算发表的,尤其是我的这一两年来的日记。

映霞,我和你的关系,是已经进了无可再进的地步了,你以为还可以淡淡的分开来吗?我的一死本来也不足惜,我不过怨我自己的命运太差,千年逢闰月,却又遇着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多心的女子。我觉得你对我太没有信用了,你这没有信用对我,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不十分热烈的表白,映霞,你竟能够这样的狠心,把这一回的事情,当作一场噩梦,想丢了我而远去吗?我想你是不至于的,你竟能够毫不动心地看一个男子死在你的面前么?我想你是决不能够的。

映霞,我此刻对你的心思,若有半点不诚,请你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公开出来,使社会上的人大家来攻击我,可是映霞,我爱你到了如此,而你对我,仍旧是和对平常一般的男子一样,这叫我如何能够安心下去呢?

你所嘱咐我的事情,我事事都遵守着。我万不会把你我的事情,于不完全解决之先,公表出去。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卑鄙的奢望,你若错解了我的意思,那我就不能不向天叫屈了。我那一封和你绝交的信,系在气愤的时候写的,你看了当不至于怨我吧,因为我爱你太深,所以我不见你的时候气愤亦自然猛烈,因而有那一封信的写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而你又要拿了那封信来生是非,映霞,我看你是还在疑我。

我现在是怎么也不能再说了,觉得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说些好听的话来骗你,是我所万不能做到的事情。我的日记上也记着些关于我的女人和旁的女人的话。

可是映霞,你总不会因此而疑我的吧!你若还不能信任我,请你再来一趟,我把我的日记从头至尾的让你看,使你的疑心能够解去。否则我们两人中间的爱情,竟因这一点小事而发生风波,未免太不浓厚,太容易摧折了。映霞,我这几天来精神也不好,你不要再来这样的苦我,我实在再不能尝这一种阻难的苦味了,映霞,我只希望和你两人得有早见面的机会,得早一日把你这一种无缘无故的疑心病除掉。

达夫 三月十一日

映霞:

今天晚上大约又要累我一夜的不睡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多心,这样的疑我?你拿一把刀来把我杀了倒安易些,我实在再也受不起这种苦了。

晚饭之前,冒雨去发了那一封信,现在吃完晚饭,坐在灯下吸烟,想起你那封奇怪的信来,我心里真是难过。

映霞,怪不得我当时要你Kiss,你不肯了。映霞,我的日记,你要从头至尾地看了才对,你只看了一页两页,就断定我没有真心,那你太冒失了。

映霞,我本想冒雨来看你,向你解释的,但又怕你骂我,骂我不听你的话,所以终于不敢来,可是我的心里啊,真正难受得很!

我们中间,若有缘分,我只希望早些成功,再这样的过去,我怕不能支持了。映霞,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因为你看见了些什么,要这样的动气?我真莫名其妙,你真不了解我。做人做到这样,我真觉得没趣,映霞,你愿意和我死吗?让我们一块儿死了,倒落得干净,免得再这样的来受熬煎。

大约我想你恨我的有两种原因:一、因为日记上记有一段我没有抛离妻子的决心。二、因为我恨你的时候,说了你许多坏话。或者因为我恨你的时候,去找了一位名之音的朋友。她和我丝毫没有关系,不过在无聊的时候,去找她谈谈话罢了。至于我的决心,现在一时实在是下不了,一时实在是行不出去,因为她将要做产了。可是将来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并且在未做到之先,你也尽可以不睬我,这又何必这样的生气呢?这也值得这样的生气么?

映霞,我对你真没有法子,没有法子,可以使你相信,但我想根本还是因为你还不十分爱我的缘故。你若爱我,那我的做错的事情,或者少有一点不对的事情,就不会使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映霞,我在等你的回信。

达夫 三月十一日晚上

映霞:

我此刻刚从坤范回来,身上淋了一身的雨,我真把孙某恨死了。她既利用了你,来向我借钱,还要生出这样的是非来使我受苦。今天你要是不和她同来,你也不会看见我的日记的。看见了我的一页两页日记,你又发了这样的气,使我于今天半天的中间,感到了多少凄凉的苦味!

我吃完晚饭之后,又写了一封信给你,冒雨去投邮寄出,回家来想想,信终是不好,不如当面对你说明。好容易到了坤范,陈女士出来说你一早出去之后,还没有回来过。我在大雨淋着的街上,又只好一步一步地走回家来。

走到闸北,已经是十点了,心里气闷,口头就也不客气,险些儿和戒严的兵士闹了起来。映霞,我今天吃的苦,总也算不少了。你以后如何对待我,我不知道,但你若要使我吃这样的苦,我觉得还是死了倒好过些。

映霞,我恨极了孙某,以后不想再和她见面了,后天我是不去的。你若还有一点爱我的心,请你以后也不要再去孙氏那里,以后请你绝对不要再上尚贤坊去。

映霞,我不晓得你今天何以会发这样大的脾气。我们的事情,像这样下去,我想终究是不能解决的,我第一就要疑到你的爱。你若真在爱我,你就不该这样的苦我。

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情,统是由孙某弄出来的。我恨死了她,我不愿意再说旁的话了。

达夫 三月十一日半夜十二点钟

映霞:

我今天的一天,完全为你那封信所搅乱,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这儿干什么?那封信是你回到坤范之后写给我的,说死说活,又说只能和我长做朋友,映霞,你仔细想想看,到了现在,你还能说这一种话么?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你不妨直说,就是你要去死,我也赞成,我愿意和你一道去死。旁人中伤我的话,你何以会这样的相信?你难道只知道有旁人,不知道有我么?

那么你又何以要为了我而生这样的气?我昨天接连发出了三封信。晚上又冒雨上坤范去看你。陈女士说你还没有回去。我又只好冒雨走了回来。

今天一天雨大得很,我午后在坤范的门口徘徊了两三次,因为怕你骂我,并且怕人家说话,所以没有勇气进去问陈女士。我自家想想,待你毫没有错处,并且对你的心思,始终没有变过,你何以会这样发脾气呢?映霞,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那几页日记,就是烧毁了也没有什么,你总不是单为了这几页日记而发这样大的脾气的吧?至于旁人的话,你若在爱我,决不至于使你能如此的发气。

映霞,这一种苦,我真受不了,请你不要这样,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直说。假如你不能爱我,也可以直直爽爽的说,我也决不至硬要拖你下水的。我只需吃我的苦,你的这一种烦闷,却可以免去的,我知道你明天一定还有信来,但我今晚的一晚,可真受不了。昨天晚上,已经有一晚不睡了,今天再一晚不睡,我怕我的身体,就要发生出异状来。明天若是天气好,我打算一早就到坤范来看你,也许在这一封信未到之先。孙家我是决意不去了,我也不愿意你去。

达夫上 三月十二日午后八时

映霞:

今天的一天,总算把你的误解,消除了一部分,但我怕你离开我之后,又要想起心事来,又要疑我的人格,疑我的心地,所以总想把你多留一刻,多对你说几句话。两天来没有睡觉,今天又走了一天,身体疲倦得很。到了出版部里,就想往床上躺下,可是你的信还没有写,仿佛心里还有什么牵挂的样子。

现在草草写了这封信,希望你能够将我今天对你讲的话,牢牢记着。并且请你用全副精神的爱我谅我,勿使旁人的离间,得有虚隙可乘。你应该多看一点书,少想一点心事,身体第一要保重,我以后也要保养身体了。万一下星期有好天气,我愿意和你们一道上吴淞去看海。

达夫上 三月十二日晚

映霞:

昨晚上发出的信,大约你总已接到,我今天早晨又接了你的来信,才知道你所以忧闷的原因。我想对你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了,别的话可以不说,你但须以后看我的为人好了。那事情若不解决,我于三年之后,一定死给你看,我在那事情不解决之前,对你总没有比现在更卑劣的要求,你说怎么样?

旁人中伤我的话,是幸灾乐祸的人类恶劣性的表现。大约这个对你讲那些话的人,在不久之前,也对我讲过。

她说离婚可以不必,这样的做,我的牺牲太大了,她又说,你是不值得我这样热爱,这样牺牲的人。映霞,这些话并非是我所捏造出来,是她和她的男人对我讲的。另外更有那些同住的男人,对我说的话更加厉害,说出来怕更要使你生气,但我对她及他们的话,始终还没有理过。映霞,我在现在,你要我证明永久不变的话,我想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你一道死。因为我说的话,你始终总以为是空话,始终总以为是捉摸不定,马上可以变更的。

昨天晚上,我并不到周家去,马上就回到出版部来了。因为得到了你半日的宽怀,我比得到什么宝器都还欢喜,所以回到了家里,写了那封信后,又做了许多文章,写了许多关于出版部的信,办事一直办到午后二点多钟。

我那时候很快活,很喜欢,喜欢我的活动的能力还没有消失尽。一边喜欢,一边更在感谢你,因为有了你的圣洁的爱,才把我的活动力唤醒了。映霞,我对你的这一种感激,难道是一时的爱吗?难道是在想一时蹂躏你的肉体的爱吗?

总之,你对我所说的话,都存在我的肺腑里,以后的一行一动,我都愿意照你所乐意的方向做去。若旁人硬要来中伤我,我另无别法,就只有一死以证我对你的情热。

我想你若真在爱我,那旁人的中伤是毫不足虑的,而我现在也相信你,决不至于因旁人而就抛弃了我。映霞,我希望你能够将昨天的话记着,切不可因忧伤而损了你的身体。我是很健,身体上并无病症,请你放心。

达夫 三月十四日早晨

映霞:

我觉得很满足,因为你能够爱我,了解我,我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受你的感化,因而大变了。今天在家里,也做了一天的事情,光阴一点儿也没有虚度过去,我想此后,总要一天比一天进步。映霞,我的主意已经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伤心,再疑我,还是好好儿的帮我工作吧。

我想这样的工作过去,一年之后,必有效果,创造社若能够弄得好,我若有几万块钱在手头,那我们的事情是一定很容易解决的,现在请你不要失望,不要多愁。

今天晚上,天气很冷,周家又着人来叫我,我只好冒风出去。可是因为住在他家,怕要把我自己滚入他那个野鸡大学的旋涡里去,所以于八点钟之前,就又逃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里来。我坐电车经过偷鸡桥的时候,很想来看你,可是记起了你嘱咐我的话,所以不曾下电车。到了北站前头下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你吩咐我的话,叫我晚上不要回中国地界来,我心里除感激而外,更想得对你不起,因为不能遵守你的话。

映霞,今晚上我要早睡,我要为你而保重身体。我希望你也要为我而保养你的,因为你的身体,就是我的生命。窗外的风吹得很大,现在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我看书本来还想看下去的,忽而想起了你来信中所说的话——叫我多写信给你——所以就把书丢开,拿起笔来写这一封信给你。

明天大约是晴天,我午前要上银行去拿钱,但午后一定在家,你若愿意来,请你过来谈谈。或者这封信迟到,希望你能够约陈女士同来(大约五点钟之前最好),我们好一同出去吃晚饭。

蒋光赤今天来坐了半天,我告诉他想为他介绍陈女士的事情,他很喜欢,我说礼拜天我们要往吴淞去玩,他说他一定来,和我们同去。

我今天早晨接到你的信后,又有一封信写出了,大约你总已经见到。我们这样的多写信,恐怕要被人家识破,说我们的笑话,以后我和你约定,若没有重要事情发生,就于每日晚上写一封吧,你说好不好?

此信写完后,我就要上床睡了。明儿再见。

达夫 三月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半

你今天早晨接到我昨晚发的那封信后的回信接着了。

映霞:

今天午后等到你们六点半,我才上法科大学去上课,大约是我今天早晨发出的那封信迟到了的原因,所以你们来不及出来了吧?

明天我希望你们能够到创造社来,午前来也好,午后来也好。请你和陈女士同来,因为我想请她到创造社出版部里来办事。

映霞,我今天又做了许多事情,这一天总算也不虚度过去。现在我刚从法科大学教德文回来,闸北路口并不戒严,请你放心,因为戒严在晚上的十点钟,只要十点以前回来,是并无危险的。

映霞,又是两天不见了,我想你一定还在感着不安,你明天(三月十六,星期三)一定来,到创造社来,我们可以谈谈。

要是这一封信到得迟,请你接到此信以后就来,到得早么,请你于午前十一点以前来,若在午后到,就请你于午后来,我明天一早不出去,在家里等你。

若陈女士有功课不能出来,你可否说一个谎,到外面来住一晚?因为明天晚上,我在法科大学仍旧有功课的,若教得迟的时候,就可以上永安或先施去宿,不再回中国界内来了。你若能信用我的,就请你那么办,否则我也不来勉强你,由你自己决定好了。

达夫上 十五晚九点

映霞:

今天的半天,在我是觉得很快乐的,不晓得你以为怎么样。你们去了以后,医生的周先生又说了许多的话。他也在赞你的美,我听了心里很是喜欢,就譬如是人家在赞我一样,映霞,我与你真已经是合成了一体了。我真是这样地想,假如你身上有一点病痛,我也一定同时一样的可以感到。所以前几天,你有了精神上的愁闷,我也同时感到了你这愁闷,弄得夜不安眠,食不知味。这几天,你的愁闷除掉了,我也就觉得舒服,所以事情也办得很多,饭也比平时多吃了。

映霞,以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大约你总也是和我一样的,所以我此后希望你能够时常和我见面,时常和我在一块,那么我们两人的感情,必定会一天深似一天。今天的请陈女士到创造社来办事的话,若可以实现,我也希望你和她同来。我更希望蒋先生和她的事情,能够成功。

明天蒋先生要把他著的两本小说寄给你们,希望陈女士读了能够满意。医生的周先生和蒋先生,都问我以对你的关系,我只说“我对她是十分的爱她,但她对我却是不即不离的样子”(我告诉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说,好使你对人容易措辞;我只说我在爱你,你却不十分爱我)。我们两人内心的情感,人家都还没有晓得,我想永久不使人家晓得,你以为怎么样?蒋先生今天又在此地过夜,他和我说陈女士,他觉得陈女士的纯洁,很可佩服,他更觉得陈女士的态度好,以为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可爱的少女。大约蒋先生对她是已经拜倒在裙下了。以后若能好好地对她维持这目下的感情,那他和她的事情就可以成了。

今天月亮很好,可惜因为你们要回去,不能上屋顶去看月亮,几时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一晚月亮吧,你以为如何?从明天起,我更要努力,为你而努力。

现在夜已深了,蒋先生睡在沙发上,我偷了闲,写成这一封信,以践我前次对你所定的约,大约这信到明天午后总可到你那里,那时候,希望你见了我的信能够喜欢。映霞,下一次我们相会的时候,可要秘密一点,不能教第三者来参加,并不是我想做卑鄙的事情,因为在这一个爱情浓厚的时候,正应当细细寻味这浓情蜜意。

人生苦短,在这短短的人生里,这一段时期尤其不可再得,所以你我都应该尊重它,爱护它,好教他年结婚之后,也有个甜蜜的回忆,你以为如何?你以为如何?请你下回来信的时候告诉我。

达夫 三月十六夜十二点钟在东亚的五层楼上

映霞:

昨晚上发出一信,大约总已收到,今天早晨一早起来,光赤已经不在此地了,我一个人坐得无聊,所以又想写信,我现在是坐在这里等早点心,预备吃了就回到创造社出版部去。

一个人呆坐在这里,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昨天我们的谈话。第一想起来的,就是当我上法科大学去的时候,你们所谈的文学家不做官的问题。想到了这里,我就很快活,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去做官。第二就想到了因为李剑华的夫人而谈及的我的太太。我当时只说了几句笑话(这一类笑话,我是常说的),而吃饭回来之后,经过皇后鞋庄,在看鞋子的时候,你也说了一句笑话,说“你看什么?买一双鞋子给你的太太”!

映霞,你说这话,原是无心,但我怕你又要愁闷起来,所以今天就写这一封信来问你。请你以后不要把我的那女人摆在心里,好不好?

达夫 三月十七日晨

锡贤、映霞二位女士:

昨晚上谈得很快活。陈女士你若肯来创造社办事,请你快一点过来,我已经为你们预备好住房了。希望你能够于下星期就搬到这儿来住。你在坤范女中的教职,也希望你马上能够辞去,我马上能够找到一个人来接替你。

映霞,锡贤女士搬过来的时候,你当然要一道搬过来,仍复和她同住。同睡在一张床上,同住在一间房内。现在我已经和大小伙计在这里清理房子,你一决定什么时候搬来,我就可以为你们预备床铺。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回信。

达夫 三月十七日

映霞,昨晚发出一封信,今天早晨又发出一封信,大约总已收到了吧?

映霞:

今天一天没有接到你的来信,心里很是寂寞,我午前发出一信,午后又发出一信,大约你总接到了吧。今天身体不甚好,因为伤风未愈,所以有点头痛,并且昨晚上和光赤(蒋先生)谈话谈到了二点钟才入睡,睡眠也有点不足。映霞,我午后的那封信,想请你和锡贤女士早点搬过来,免得我牵挂两头,心定不下来,不晓得你肯不肯。

今天午后扶病上艺术大学去,为周某办了一点事情,晚上又上法科大学去教了一点钟的书,现在刚从法大回来,身体懒得很,就想上床去睡了。可是和你约定的每晚写的信,又不好不写,所以写了这封短短的信给你,希望你能够恕我的简略。映霞,Kiss, Kiss, Kiss, endless Kisses!

达夫上 三月十七日晚上十点钟

映霞:

昨晚上写好、今天早晨发出的那封信。大约你现在总接到了吧?现在天气晴了,天上散满着寒星,我很想到坤范来找你,但又怕你被人家说闲话,所以不敢来,可是,映霞,我的心却在驰向你那里去。映霞,今天我在家里住了一天,想你或者要来,但又想想,天气不好,道路泞泥很多,你大约是不来的,所以于五点钟前,出去走了一趟,到几家书店去看了一趟。从那里回来,吃过晚饭,上天井里去洗手,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光,就想你想得了不得。映霞,明天请你来吧,明天你来一下,陈女士的事情,也可以决定一下,回答我,我好预备,噢,你务必要来的呢,明天午后,我在家里等你(午前我也在家)。

映霞,我现在真想哭,昨晚上写信的时候,心里已经难受极了,今天看了你那封午前发的来信,心里更是难受。映霞,我们俩的事情,像这样的过去,漫说三年,恐怕就是三个月也捱不得,你以为怎么样?

现在出版部里,又有一点小小的事情发生,我不得不去调解,不写了,明天再见。

映霞,Kiss, Kiss, a long long Kiss.

达夫 三月十九日的晚上八时

映霞:

现在大约你总已经到了杭州了吧?你的祖父、母亲、弟弟、妹妹都好么?你或者现在在吃晚饭,但我一个人,却只坐在电灯的前头呆想,想你在家庭里团圞的乐趣。

今天早晨,我本想等火车开后再回来的,但因为怕看见了那载人离别的机器,堂堂地将你搬载了去,怕看见这机器将你从我的身旁分开,送上每天不能相见的远地去时,心里更要不快乐,更要悲哀,所以就硬了心肠,一挥手就和你别了。我在洋车上,把你的信拆开来看,看完的时候,几乎放声哭了起来,就马上叫车夫拉我回去,回到南火车站去,再和你握一握手。可是走到了蓬莱路口,又遇着了一群军队的通过,把交通都断绝了,所以只好闷闷地回来。回到了闸北,约略睡了一会儿,就有许多事务要办,又只好勉强起来应付着,一直的忙到了现在。现在大家在吃晚饭,我因为中上吃了太饱,不想下去吃饭,所以马上就坐下来写这封信。

映霞,你叮嘱我的话,我句句都遵守着,我以后要节戒烟酒,要发愤做我的事业了,这一层请你放心。

今天天气实在好得很,但稍觉凉了一点,所以我在流清水鼻涕,人家都以为我在暗泣。映霞,我若果真在这里暗泣,那么你总也该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

映霞,我相信你,我敬服你,我更感激你到了万分,以后只教你能够时时写信给我,那我在寂寞之中,还可以自慰。我只盼望我们的自由的日子到来,到那时候,我们俩可以永远地不至于离开。映霞,从前你住在梅白克路的时候,我们俩虽则不是在一个屋椽之下,但要相见的时候,只教经过一二十分钟就可以相见。那时候即使不和你相见,我心里但想着你是和我同处在上海,同在呼吸一个地方的空气,那心里就要平稳许多,但现在你却去得很远了,我一想到你,就要心酸起来。映霞,这一回的小别,你大约总猜不出要使我感到多苦楚。但你的这一次的返里,却是不得已的,并且我们的来日,亦正长得很,映霞,我希望你能够利用这个机会,说得你母亲心服,好使我们俩的事情,得早一日成功。

你的信里说,今年年内我们总可以达到目的,但以我现在对你的心境讲来,怕就是三四个月也等不得。

总之,映霞,我以后要努力了,要好好儿的做人了,我想把我的事业,重新再来做过一番,庶几可以不使你失望,不使人家会笑你爱错了人。

我以后不跑出去了,绝对不跑出去了,就想拼命地看书,拼命地珍摄身体,非但是为了我自己,并且是为了你。

今天头昏得很,想早点睡觉,只写到此地为止,此信,当于明天一早,由我自家跑上租界上去寄出。我希望你当没有接到这一封信之先,已经有了寄给我的来书。

映霞,再见,再见!

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晚上写

达夫寄自上海创造社

闸北虽则交通不便,但信是仍旧可以通的,不过迟一点就是。

四月四日早付邮

映霞:

请你恕我,恕我昨天的一天没有写信给你。我现在才知道你对于我是如何的重要,你的不在我的身旁,又是如何的不能使我安定。因为昨天的一天,今天的半日,我只在对于你的追怀里过活。昨今两日,天气异常的好,早晨我在床上一睁开眼睛,就在猜想你这时候大约总在那里做什么干什么。想来想去想半天,想得急起来,就马上起来,洗了手脸跑出外面去。跑上什么地方去呢?当然是跑上新闸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去。因为我想,我虽则不能见你的面,至少也可以见见你所曾经住过的屋宇。老在那里看学校面前的牌子等类,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呆呆地在梅白克路立一忽,就又跑上你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去一回,上那儿去得不久,便又想跑回来上梅白克路去。像这样的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几多次,到后来弄得倦了,才回来休息,所以昨晚上终于没有写信给你,因为身体疲乏了,没有余勇再来执笔写信。

今天早晨,也是这样跑出去了一次,后来记起了我二哥哥今天要上船往北京去,才跑上四马路去送他上船。

当他上船之后,回头来对我说保重身体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前天南火车站上你我两人的分手,就不觉眼圈儿红了起来,而万事不知的我的这位哥哥,还以为我对于他的手足情深,在江头伤别哩。

从船埠头走回闸北来,满身晒着了和暖的春天的太阳,长空渺渺,也青淡得可人,我又想起了西湖,想起了你。“像这样的时候,”我想,“像这样的时候,假如能够和映霞两个人在湖塍上闲步,那就是叫我去做皇帝,我也不干的,呵,映霞,此刻你在那里做什么事情?”

我一边走,一边老是在这样地想着。吃过午饭,因为想你想得出神,便想上蒋光赤那里去约他同到杭州来看你们。但帽子刚才戴上,光赤却从扶梯上走上来了。今天他系特地上闸北来问杭州的你的住址的。因为陈女士给他的信里,只说有信可以寄你转交,而没有把你的住址写上。我喜欢之至,和他谈到杭州来的事情,然而他却说,“火车挤得这一个样儿,杭州如何去呢?”依他的意思,杭州是不能马上就去的,他教我再静待几时,等时局稍为平稳一点之后,再来看你,我的一腔苦衷,也终于不敢对他吐露,所以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他了。

郭沫若还没有来上海,我对于创造社的事情,现在也还不能撒手丢去,所以在最近的两三礼拜之内,恐怕仍旧是得不到自由的。我现在所最希望的,就是把一切的社会关系,脱离干净,光拿一支笔几张纸,跑到西湖上来闲住,一边细细地培护着我们俩的爱的鲜芽,一边努力地做一篇不朽的大作。可是这一点小小的希望,怕终没有实现的一天,所以我一想到你,一想到西湖的春日,心里就要起许多烦闷。

今晚上出版部的伙计们全出外去逛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守着,本来很想写一封极长极长的信,但是写到了此地,仿佛有点想睡觉了,映霞,我就此搁笔了吧,希望你这时候,也在握笔写信给我。

达夫 四月五日夜十时

映霞:

托光赤转交之信已接到,我读了你的来信,真后悔得很,后悔那一天没有和你多住半天,太匆促地和你分开了。自你去杭州之后,我已经发出了二封信,这是第三封了,中国地界邮政还是通的,你以后有信来,仍请你直接寄给我。

今天火车又不通了,上海却很安稳,我这一封信,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得到你那里。

映霞,生在这样的乱世,做人真没有趣味,就是有钱的人,也不能安稳,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一种穷文士呢。今天是清明节,我很想做一篇长文章来发泄发泄牢骚,可是来看我的人太多,今天终于坐不下来了。待晚上再说吧,文章做好之后,我还要写信给你。上海很平安,请你放心,我也在保养身体,请你自家也千万为我而珍摄。

达夫上 四月六日午后三时

映霞,亲爱的映霞:

你托光赤转来的信和快信,都已接着了,我一共接到了你两封信,而给你的信,这却是第四封了。你母亲的见解,也不能说她错,因为她没有见过我,不了解我家庭的情形,所以她的怪你太大意,也是应该的。不过映霞,只教你的心坚,我的意决,我们两人的事情,决不会不成功,我也一定想于今年年内,把这大事解决。我对于你,是死生不变的,要我放弃你,除非叫我先把生命丢掉才可以,映霞,你若也有这样的决心,那么我们还怕什么呢?

现在杭州事未大定,火车也不大通,我决不至于冒失地到杭州来看你,等你把你母亲那里的话讲通了以后,我再听你的命,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我就可以来。

我的北京的女人,要她不加你我的干涉,承认我们的结婚,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所怕的就是你母亲要我正式的离婚,那就事实上有点麻烦,要多费一番手续。映霞,我想你母亲若能真正爱你,总不至于这样的顽固吧!映霞,我们两人精神上早已经是结合了,我想形式上可以不去管它的,我只希望能够早一日和你同居,我就早一日能得到安定。

我现在正在动手翻译书,只教时势一平,我的这本书译得成功,那我们两人组织小家庭的经费就有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的朋友来代替我们解决,譬如光赤、华林诸人,都可以帮我们的忙的,只教你我两人的心不变就好了。今晚我也想早睡,不再写了。

四月六日午后十一点钟

映霞:

我一共只接到了你三封信,一封是由蒋转交,一封是快信,现在一封是四月五号发出的挂号信。我到今天为止,一共发出了四封信,这是第五封了。我决定于五天后到杭州来一次,见见你的娘,和她谈一谈。映霞,你切不要为我而担心,亦不可为了我而昼夜不安,我是并没有什么的(断不会被他们监禁)。可是你我二人之间,要保持着坚忍不拔的精神,要保持着至死不变的态度。我现在是完全为你而活着,你也要为我而保养身体。其余的事情不谈了。

达夫 四月九日午后

映霞:

今早我已发出一封快信。午后见到徐逸庭及她的哥哥,知道杭州谣言很甚,其实我在上海并没有什么,请你放心。我一定于一礼拜后到杭州来,一切细事,当面来和你谈。徐君等回杭,我托他们带这一封信给你。请你不要着急,我在上海是万无危险的。

达夫上 四月九日

映霞,我的最爱的映霞:

今天接到了你的来电,心里真感激得很,我午后发了一个回电,大约你总也接到了吧?我于昨天发出一封快信,在昨天之前,发出四封平信,大约你都没有接到。

昨天我在北四川路遇见了徐逸庭兄妹,我给逸庭女士的哥哥葆炎写了几封介绍信到杭州去,大约他总可以在一中和女中里谋到一个教员的位置。因为他们俩要回杭州,所以我又托她带上了一封给你的信。

我大约于一礼拜后上杭州来,极迟也必在三月十五。无论如何,三月半的那一天,我总和你在杭州过。

上海平安,我绝不会有危险,请你放心。听说杭州谣言很甚,以为上海已经闹得不得了了,其实上海平稳得非常。比你在这里的时候更好了,千万请你放心。

你来的信,我一共接到了三封,一封是由蒋转交,一封是快信,一封是挂号信,最后就是你的电报。映霞,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关心于我的安危,因为我的母亲,兄弟,女人,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的注意过我。我现在因为创造社事不能脱身,又因爱牟的事情,有点牵累,大约一礼拜后,总可以办妥,我一定到杭州来过月半,请你安心候着。

好久不见了,来一个Kiss, Passionate Kiss, endless Kiss, long long Kiss.

你的达夫 四月十日晚上

映霞:

我打给你的电报,大约你总接到了吧?此外更有五六封信,我想至少一封快信,一封托徐逸庭女士带上的信,你总能接到的。我的日夜想你,和你是一样的,今天闸北又因为缴总工会的械而开火,我幸亏还好,因为前夜宿在租界上没有回去。我往南站去趁了两次车(起了两天的早),终于没有趁到,今晚上仍旧宿在租界上的一个小旅馆里。现在火车又不通了,在三月半左右,我不晓得能不能来杭州,但无论如何,我总想到杭州来过三月半。

今晚上又是一晚不睡,翻来覆去,只在想和你两人同在上海的时候和情景。映霞,我们的运气真不好,弄得这一个韶光三月,恋爱成功后的第一个三月,终于不能在一块儿过去。不过自古好事多魔劫,这一个腐烂的时局也许是试探我们的真情的试金石。映霞,我想我们两人这一回相见的时候,恐怕情热比从前还要猛烈,这是一定的。

我在上海绝没有危险,请你切不要轻信谣言,急坏了身体。我的到杭州来,也必定不至冒险前来,必要等时局平靖一点之后再来,请你放心。本来蒋先生约我同来杭州的,这样的火车一断,怕是不能同来了,因为我想绕道宁波或由水道到杭州的拱宸桥上岸。但是我现在还在等着,等火车的开通。总之映霞,等杭沪火车一通,我就可以来杭,请你安心等着,不要太着急了,小心急坏了你的身体,因为我们两人中间,一个人坏了,就要牵连到另外的一个人身上去的。窗外头又在下雨,今天午后我因为无聊,去卡尔登看了一张影片。这影片的情节,很像我们两人的事情,可惜你没有看见,你若看见了怕你又要哭一场哩。映霞,最爱的映霞,你现在大约总睡在床上做梦吧?

我希望你梦见我,在梦里和我Kiss。

达夫上 四月十三午前三点钟(阴三月十二日)

最亲爱的映霞:

我自昨天和你别后,平安到了上海。一路上并无所苦,只是迟到了一点。晚上在北火车站过夜,今天早晨才到出版部来。此番来杭州,我们的事情,总算已经定夺了一半,以后是我这一方面的问题了,请你放心,我总至死不变,照初定的计划做去。

你们的一家人,自老祖父起,一直到双庆为止,对我都十分的要好,我心里真感激到了万分,此信到后,先请你递给他们看一看,好表明我的谢意。

现在刚从车上下来,心神未定,暂写了这几行,报你平安,好请你放心,老祖父的信,及其他的琐事,明天再写。

上海平安,勿念。

达夫寄 四月二十一日

映霞:

今天写了一封信给你们爹爹,大约你总也能见到。我此番来上海后,精神百倍,心里也安定得多了。以后,请你不要再为我担心思,我以后要拼命地去干,好早日完成我们的心愿。昨天从车上下来,因为一天一夜没有睡觉,疲倦得很,到了午后,喝了一斤黄酒,从五点钟睡起,一直睡到今早的六点多钟,总算睡足了。早晨一早起来,就写了一封给你爹爹的信,现在顺便再写这一封信给你。我昨天发出的快信,你大约总已经接到了吧?以后想不天天写信了,因为我要翻译书,还想做一点文章。可是你不要因为我不写信而为我担忧,我在上海,绝没有危险的。一礼拜中间,出版部里积下来的文稿杂务很多,今天又要忙一天了,再见。

达夫上 四月廿二日

映霞:

今天的一天,天气真好,我也在出版部里办了一天的事情。我这番从杭州回来以后,不晓得怎么的,心里觉得很平安了,我天天在做事情,不过看书做文章的心思还没有。昨天发出了两封快信,一封给你,一封给你祖父,大前天从车站出来,也曾发过一封快信,大约你总都已经接到了吧?可是以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接你的来信的经验上看来,或者我发的信,现在还没有到你手里,可恶的递书者,何以要这样的耽误我们的音信?映霞,我以后恐怕要忙一点,不能每天写信给你了,你若有三天五天不接我的信的时候,请你为我喜欢,因为我那时候若不在做文章,必在翻译书,没有工夫写信给你。以后你若不接我的信时,请你不要着急。我已经决定了,决定做一个穷文士而终,再也不想到社会上去做什么工作,所以我绝不会有出轨的行动和不测的危险的,请你放心。

今天天气真好,我到午后去访问了蒋霞生,可是见不到他,随后又去访华林,和他谈了半个多钟头关于文艺和爱情的话。他说他已经把我们俩恋爱的消息传了出去,被一本杂志登载出来了,现在我还没有看见,看见了再寄给你。不过请你放心,无论如何总不会说你我的坏话,不至于有碍我们的名誉的。

我自从此番到上海之日起,每天总早眠早起。现在已经是十点十分了,我就想躺上你送给我的那个黄花枕头上去做好梦,也许在梦里能够和你相见。

达夫 四月廿三夜

映霞:

我昨天发出一封平信给你,说以后当不天天写信了,因为太费时间,但是我无论上什么地方去,心里总丢不了你,所以仍是写信。虽然写来写去仍是这几句话,可是一样的话,我只教是对你说的,我总觉得说一万遍也不嫌,同样你对我说的话,纵使是一样的,只教从你的口中说出,从你的手里写出,我也读一百回听一百回都不厌的。

昨天是礼拜,周静豪夫妇请我去徐家汇吃饭,饭后就住在那里过夜,今天早晨才从他们那里回来,晚上想你想了一夜,今天早晨等不得走回闸北,就跑上华林这里来写这封信给你(华林系住在法界,徐家汇附近)。华林在边上煮咖啡给我吃,他是不看我的信的。

映霞,我现在马上要回闸北去,信不写了,我到了闸北,希望能看到你寄给我的信。因为我自到上海后,还没有接过你的信过,我相信一定是邮差耽误了。

达夫上 四月廿五日

映霞:

你从杭州寄来的信,从嘉兴寄来的信,和托陈锡贤女士寄来的信,都已经接到了,勿念。我现在的生活起居,比从前好得多了,这都是你之所赐。我以后一定会将身体养好,一定要多做文章,多做事情,请你时常来规劝我,好教我懈怠的时候,得再能够奋起。我昨天去徐家汇周静豪夫妇那里,今天早晨才回闸北来,在路上因为急于要写信给你,所以就上华林那里去写了一封信寄往杭州。中午回来,看到了你寄给我的五六封信,我真愉快极了。映霞,你以后也要小心一点,当心你的身体,钱不要乱花,衣服务必要穿得朴素。你若事忙,可以一礼拜内写一封信给我,不必天天写信。我以后想发愤做事读书写文章,所以也恐怕不能天天给你信,请你不要着急。自从我到沪后,一共寄了四封信,都是寄往杭州的,第一封你已经接到,以后的大约你总还没有看见,不晓得杭州会不会替你转送过去。现在交通不便,坐火车很苦,你若没有我的信来叫你,千万不可到上海来,我希望你能耐心守到暑期前(一个半月之后),两人再在上海相会。爹爹那里我已有信去鸣谢,系直寄至育婴堂的。宝垌昨天也有信来,说你已经上嘉兴去了,我想过几天复他一封信。你的同学对你的要求,是必然的事情,我现在正在打算做一篇长篇,等写完后,当先寄给你看,得了你的同意,然后发表。有一本《艺术界》,在同人消息里,登载了一段我和你的事情,和《结婚的爱》一并寄上,大约四五天后,总能送到。你要什么,可直接写信来给我,我替你买就是,锡贤到上海后,只来了一封信,把你的信附入寄来,也不写居住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说明她这一回回上海来的意旨,真是莫名其妙。

今天午后,邮政快封了,我就在此地搁笔,明天再谈。以后你的来信,寄平信就可以了。

达夫 四月廿五 午后五时

映霞:

我昨天写了一封信还没有发出,就接到你自嘉兴寄来的第三信。初级小学用《自然研究法》第一册,我今天与此信同时寄出,到后请你复我。我前回寄出《结婚的爱》和《艺术界》杂志一本,大约你总已收到,我与你的事情,朋友中间,也都知道了。

映霞,这两天来天气很热,我昨天也换了夹衫了。你呢?你可以穿那件印度红的夹衫了吧?二中附小,何日放暑假?放假之先,你可否到上海来一趟?但是在最近的两三星期内,决不可来,因为火车拥挤,上海戒严令未除,晚上不能下车的缘故。

今天有两位日本来的文学者请我吃饭。我就要去了,明天再写信给你。

达夫 四月廿八日午前十时

映霞:

昨天发出一封信,又寄出《自然研究法》一册,不晓得你收到了没有?我昨天因为有两个日本人来找我,忙了一天,总算把他们送上了船才完事。他们来要我做文章,我做了一篇给他们。他们又要我的照相,我就把《创造》上面的那张照相给他们了。大约他们在下一个月的杂志上,要把这文章和照相登载出来,日本人的杂志,比中国的销路多,所以能够发财,我以后想到日本去做文章去。你近来究竟好不好?在嘉兴住得惯么?

前回寄上的《结婚的爱》和《艺术界》一册到了没有?日本人也晓得我们的恋爱事情了。

今天来新华艺术学院讲演,讲了一个钟头,总算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和多数学生见面。今天晚上预备做文章给《良友》杂志。我要去办公事了,再见。

达夫 四月三十日午前十时

映霞:

你的来信都已接读,大约我寄给你的信和书等,总也一样的可以到的吧!这几天来,天气变热了,我早晨一醒,就要想你,想得睡不着,所以近来总是晚上九十点钟睡觉,早晨五六点钟起来。又因为天气温寒不定,伤了一点风,我索性把烟酒都戒去了,到今天止,总算已戒去了三四天了。映霞,人家都说我是为你戒的,我也觉得有点是为了你,我们以后见面的时候,大约你要骇一跳,惊叹我的各种习气的改掉。

映霞,我们要几时才可以相见?还是你到上海来呢?还是我到嘉兴去?我想等火车恢复原状(至少要在半个月)后,还是你到上海来的好。你要来的时候,先通知我,我可以在车站上候你。现在中国地界于八点钟戒严,所以不论沪杭沪宁车,若于晚上八点以后到站,都要在火车站里拘留一夜,你看像这一种情形之下,你哪里可以来呢?但我想半个月后,情形总要改变一点。

我现在正在忙着做书,翻译一部书,大约一月之后,可以翻完,白天在家的时候多,不在家的时候少。晚上因为租界上安稳些,所以到租界上来睡觉。我在法界新华艺术学院(就是华林在这里教书的学校)内,也要了一间房子,铺了一张床,放了一床被在这里,是预备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来避难的。到今天为止,我在此地已经宿了四晚了,可是早晨总一早就回到出版部去的。

我现在这一封信,也是在这里写的,写完之后,就要回去了。其余的事情,下一封信再谈。

达夫上 五月一日(劳动节)早晨八点

映霞,最亲爱的映霞:

你的来信,我都已接读了。自从那一天在徐家汇周家吃饭回来,一直到现在七八天中间,我因为伤风,天天睡在床上,但对你的信里,仍旧没有提及,因为怕你为我担心思。所以前几天发出的信,都只短短的几句话,昨天前天的两天,连信也不发。映霞,你以为是我对你的冷漠么?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我实在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的原因。

今天好了,头也不痛了,体热也降下去了,大约再养一两天以后,一定可以复原,请你不要为我心急。创造社的事很忙,我一刻也抛不开,并且端午节快到了,社里的开销,要两千块钱才应付得过去,我现在在这里筹划,打算筹划好了之后,过了端午节,就去北京。映霞,请你放心,我这一方面的事情,我总拼命去办。若力量不足,有办不通的时候,我自会和你商量的,因为目下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就是我和你两个人了,另外还有什么人可以商量呢?

映霞,在去北京之先,我希望你来上海一次,无论如何,希望你于阳历五月二十以后来上海一次,极迟也不可过,别的事情不再谈了,明天再说。

达夫 五月三日早晨十点

最亲爱的映霞:

前天发出的信,大约你总已经接到了。我害了重伤风,自前月廿五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将近十天,没有好过。这中间日本有几位文学者来,我还勉强和他们应酬。

写给你的信上,我也没有提及,恐怕你担心思。但是今天已经好了,完全好了,请你放心。我决计于端午节后上北京去。我希望你于阳历五月廿一(星期六)坐晚车到上海来。星期日在上海住一天,星期一坐了早车就可以回嘉兴了。

映霞,我这几天睡在床上,想你想得要命,尤其是早晨眼睛一睁开来的时候,你爹爹和宝垌,都已有信来了,他们以为我还不知道你上嘉兴去,特来通知我的,他们的好意,我真感激得了不得。

映霞,你身体好吗?这一向的天气,寒冷不常,请你千万要保重。

我在伤风那一天,照了一张小照相,现在附在这一封信里寄给你,或者可以藏在你的那个心盒里头。照相照得不好,并且似乎太大,你把上下剪去,只把脸收藏在里头就对了。

我本来还想照一张六寸半身的寄给你,因为这几天来忙得很,所以没有照,等你到上海来的时候,一定可以照好了,叫你带去。

霞生蒋氏,我到如今没有会过面,因为他的行踪不定的原因。映霞,你少写些信,我是要吃醋的,一笑。

达夫上 五月五日,四月初四

最亲爱的映霞:

你的五月六日发出的信以及从前的信,都接着了。我现在伤风已完全医好,请你勿念。这十几天来,因为有病,所以心神不定,写给你的信,也是慌慌忙忙,你前次写信来问我的时候,我心里真觉得难过。现在病已经完全医好,心神也大定了,所以请你不必再为我担心思。昨天我写了一封信给宝垌,并且告诉娘娘,教她勿必为我的起居饮食担忧。

我前几天寄给你的一张小照相,你接到了么?心盒里摆不摆得进去?

你与霞生通信,我决不会猜疑,请放心。你寄来的霞生的信,在此地寄还给你。

又是两天不写信了,对不起得很,以后有暇,仍旧要每天写信给你。我天天在想你,所以想你于五月的中间来上海一次,限定的那个日期,本来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请你不要疑心。我只想见见你的面,别的事情什么也没有。

映霞再见,请你不必为我而担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

达夫 上五月七日

映霞:

昨天晚上发出一信,把霞生的信附入寄还,大约你将和此信一道接到。现在是军政时代,我们没有通信的自由,不是铁路不通,便要被拆开检查,真苦死人也。

我的伤风,完全好了,请你放心。但是因为伤了一次风的原因,把自杭州带回来的一点勇气,又挫伤了。我自杭州回来之后,勇气百倍,做了几天事情,被伤风一来,便打断了,一直到了今天,今天已经是五月初八日了。但无论如何,我今后总要努力,努力读书,努力着书,以达到我们的最后目的为终点。

映霞,你什么时候可以到上海来?你若要来,千万先写信通知我,我好去火车站等你。这几天上海的天气真好,我因为没有伴侣,所以不出去玩,爱牟的太太(日本人)来了,我又忙了好几天,为她料理住所之类。

锡贤昨天忽而来了一封信,什么也不说起,只托我为她的朋友一位弟弟,去南洋大学运动入学,她真是奇怪,霞生未免太可怜了,可是我不愿意你去怜惜他。

你的达夫 五月八日

映霞:

今天接到你自杭州发来的两封信,看了使我异常地感到对你不起,因为你为了我,在那里受苦。龚某和你那位亲戚订婚,由世俗的眼光看来,当然是一件喜事,但是你的心中的感触,确也是不得已的,因为无论如何,我们总还不能离开世界,离开中国的腐旧的社会。可是映霞,我希望你能够信赖我,能够把我当作一个世界上的伟大的人看。更希望你能够安于孤独,把中国的旧习惯打破,所谓旧习惯者,依我看来,就是无谓的虚荣。我们只教有坚强的爱,就是举世都在非笑,也可以不去顾忌。我们应该生在爱的中间,死在爱的心里,此外什么都可以不去顾到。

映霞,我只怕你的心要摇动,要看了那些世俗的礼节虚荣而摇动,所以在这里我诚诚恳恳地求你,求你信赖我到死,把我当作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看,比一切礼教,虚荣,金钱,名誉,都要伟大。因为我对于你所抱的真诚之心,是超越一切的,我可以为你而死,而世俗的礼教,荣誉,金钱等,却不能为你而死。

映霞,我所最怕的,就怕你因为受了这一种外部的刺激而变了你的心意。你愿意我到嘉兴来看你么?你若愿意,请你马上来一封信,我立刻就可以到嘉兴来和你谈一宵话,把你胸中的郁闷遣散开去。

我前三四天,曾有一封信寄给葆垌,你在杭州看见了没有?我寄给你的一张小照相,你接到了没有?你若要到上海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我并不是说只要你于五月二十日以后来,二十日以前却来不得。我不过想你到嘉兴不久,不便请假,所以说了一个五月二十日以后,你若能于二十日以前来,那我只有喜欢,更哪里有什么不满呢?

今天是国耻纪念日,大约你学堂里也放假的。不晓得你已经回到了嘉兴没有?

达夫 上五月九日午后三时

映霞:

你的五月十一的快信及其他的信,都已经接到,我快慰极了。并不是我不信赖你,所以发那一封信,并不是我忍心把你当作一个世俗的女子看。映霞,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我只因为怕你一时心上忧郁,所以写那一封信来激励你,安慰你的。你现在反而因此更愁闷起来,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映霞,请你恕我,千万恕我。

我嘉兴不来了,在上海等你。我现在身体很好,请你放心,瘦却是瘦了,可是精神很好,千万不要为我担忧。

现在爱牟的夫人要上湖北去,大约你是会不到的,我也不希望你会她,因为她很粗糙,言语不通,会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现在有一位朋友来了(王独清),他也是很无聊,但以后他却能帮我弄社里的事务,我可以一心一意地从事于创作了。

昨天晚上才第一次会见霞生,他和陈女士的事情已经完了,他也没有什么悲伤。他说:“你劝他的话很对,他现在已经不把陈女士摆在心上了。”

映霞,我决计于端午节后上北京去,请你务必于一两星期后来上海一次,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是想是这样在这里想,但是实际上见了面,也许仍旧是没有话说的,因为这是恋爱者分开两地的时候的普遍心理。

我今天晚上要去法科大学教书去,现在已经是五点钟了,此信写完后,就要出去,我想把这一封信亲自去投邮,作快信寄给你。

别的话不说了,只希望你看了这一封信后,能够快乐。Kiss, Kiss……

达夫 五月十一日午后六时

映霞:

你母亲有信来,说你那一封信发得太无道理,因为她并不在逼你答应程家。我请你千万再发一封信去向你母亲告罪,并请你将我的决心告诉她和你的爹爹,好免了她俩的牵挂。你母亲说,你的信,何以要我来转寄,大约是你想以决心示我,可是你的信里的“作难你”“太无人情”等话,未免太无理由了,你母亲似在生气,气得很,请你千万将此信读后,马上写一封信去告罪,说“前信之所以要托达夫转寄,不过想教达夫知道我的决心”等话。映霞,你切不可得罪于你的母亲,因为你母亲实在是我们的帮手,你若得罪了她,我们的事情怕没有好结果。我的病虽然不重,但已决定明天去进病院,进哪一家病院,想到明天后再写信给你。

达夫上 五月十六日午后

最亲爱的映霞:

昨天你走后我发出的那封快信,大约你总已接到了吧?今天早晨,我已经进了法界金神父路的广慈医院,系法国人办的,地方很好,可惜价钱太贵,要五六块钱一天。据医生说,我的病要三礼拜可以医好,禁吃盐的东西,只许吃牛奶、面包、白糖之类。映霞,五卅的时候,恐怕我不能来杭州,说不定你要到上海来看我的病哩!

昨天送你上车后,回到出版部里,就接到娘娘的来信。她在发气,说你给她的信里有几句话不该说。什么“作弄你”,什么“不体谅你”,她尤其不喜欢你将信由我转,她说这大约是你一信两用,好教我知道你的决心。映霞,娘娘终究是一个好人,你不应该得罪她,你应该马上写一封信去道歉,说你前一封信因为一时气愤,所以乱写了几句话,请娘娘不要这样的发气。映霞,你无论如何总应该不和你娘娘翻脸才对,否则我们的事情,恐怕终有阻碍。

我今天进了病院,倒觉得心神安定了,大约在这里总有十几天好住,每天除吃面包睡觉外,什么事情也没有。以后有信请你直接寄到病院里来,或者托华林转交也可以,因为新华艺术学院去病院不远。

映霞,你何时到嘉兴的?路上平安么?有暇多给我写信。

今天《民国日报》上有一个创造社的启事,你看见了没有?大约以后创造社的安全,是可以保证的了。

达夫上 五月十七日午后三时写于法国病院第27号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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