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月三

回味:童谣思故乡 作者:谈正衡 著


三月三

三月三,

蛤蟆出藕簪。

三月三,

照骚板,

坏虫一扫光。

三月三,据说是观音娘娘的生日。这一天,也成了各村女人自己的节日,老的、少的,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亲访友。纵横交错的阡陌上,行走着一群群穿红着绿的人,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早饭桌上,除了香喷喷的蒿子粑粑,外婆还给西宁端来一碗地菜煮鸡蛋。地菜是最常见的一种野菜,书上叫荠菜,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其实格个时候地菜早就老了,长葶乱枝上开满白色小花。掐一些地菜花回家,放在锅里和鸡蛋一起煮。煮出来的鸡蛋壳呈淡淡的绿,散发出一股地菜的清香。外婆说,蒿子粑粑是巴魂的,吃地菜煮鸡蛋哩,消病消灾,魂就丢不了。

三月三,油菜开花一片黄。村子都被淹没在金黄色海洋里,成了一个个孤岛。浓郁的花香渗入空气,随风飘散在旷野间,引来蜜蜂嘤嘤嗡嗡地忙碌,大大小小的叶蝶子飞来飞去。有的狗看见这铺天盖地的油菜花,都会发癫疯,跑得整天见不到影子。“菜花鲇鱼”也上桌了,这些日子,鲇鱼守在水缺边,饱食田沟里淌下来的花瓣而醺醉,肚皮朝上漂浮于水面……有月亮的晚上,人们手持捞网,围着油菜花田边水域逡巡,看到水面白光一闪,眼疾手快,伸网就捞了上来。不仅是人,就连圩乡的猫也深谙个中秘诀,油菜开花,所有人家的猫都去水塘边蹲守抓醉鬼去了。

三月三,蛤蟆出藕簪。地下的藕茎嫩头钻出水,这种嫩头尖尖的,金属一般黄灿,被称作藕簪或藕钻子。水面上,有一窝窝旋动的黑团,是成千上万只新生的小蝌蚪。池塘和水凼子里,到处都能见着这样的墨团。其实,它们是长不成蛤蟆的,只能长成沉默无声的癞癞蛄子,圩乡人所称蛤蟆是青蛙,发音为含巴。这些日子,含巴整夜不歇地在浅水塘里呱呱鸣叫,它们的卵多是产在水稻田,时日还没到哩。浅水里,能看到金得蛄(一种扁长蚌)钻出的洞眼。更多寻常螺蚌会趋近岸边晒太阳,它们从壳子里伸出肉足缓爬慢行,在清澈的水底留下细长的线槽……许多条没有头绪的线槽交织一起,拼出怪异图案,很能激发人的联想。

蜂子锥屋檐,稻种快下田,一些身材粗短的土蜂成日里飞来飞去嗡嗡闹着。捉土蜂,便成了孩子们的拿手好戏。先找个小瓶子,眼瞅一只土蜂钻进泥墙的洞穴,迅速将瓶口罩紧洞眼,然后拍墙,不一会,土蜂就乖乖爬进瓶子了。有时候,小东西并不配合,任你怎么拍打也不出来,就得用小木棍去掏它……还有的时候,明明看见钻进去是土蜂,却掏出来一只喜蛛子。光头猴和毛伢子他们两家是连体的屋挑檐,一溜夹板打的土墙,有许多蜂子锥的洞眼。大家捉土蜂,大奶奶在屋子里听见了声响,怕把墙壁搞坏,就颠着小脚出来驱赶。待大奶奶进屋后,众人又跑回来继续玩,而且边玩边唱:“大奶奶,精怪怪,笠帽壳,蓑衣盖,蜂子锥不坏……”

唯有多得要命的骚板虫让人心烦。格些骚烘烘的褐红色小虫,火柴杆长,稍一碰,就蜷成一个小圆圈装死。屋顶上盖的稻草烂黏糊了,格东西就钻出来到处乱爬,被窝里,蚊帐里,甚至书包里都有它们身影。它们虽长着无数条细腿,走路却不甚得劲,弄不好就会掉水缸里淹死。等你发现几条小虫死挺挺躺在缸底,缸里水已被喝下许多到肚子里了。有时揭锅盖时,热气一熏,它们会从灶篷上跌落饭锅里。菜碗里也有它们的尸身,用筷子挑出,菜照样吃下。实在忍无可忍,就得痛下劫杀令,将黄表纸裁成一张张小条,写上三行字:三月三,香花娘娘入地三尺三寸三——死!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分贴于家中各角落……每贴一张,都要将手中举着的油灯对着那处黑影照一照,叫照骚板,骚板就是“香花娘娘”。

有时,灯火照到墙角一只抱窝鸡身上,引来一阵温顺的咯咯轻鸣。它快要做母亲了,不时挪一挪膀子刨一刨蛋,让所有的蛋得到温暖。鸭孵鸭,二十八;鸡孵鸡,二十一。直到某一傍晚,听见有细微声响……小鸡要出来了,在啄壳呢。先是一个小洞,慢慢变大,头出来了,身子几下一摇也出来了。刚出壳的小鸡身上潮潮的,怯怯憨憨站也站不稳。西宁从田里拔来小鸡草,捋下籽实加碎米粒喂几天,小鸡就换了模样,一团鹅黄的细绒,配上红红的喙,粉嫩的脚丫,以及涉世未深的天真眼睛,实在惹人爱怜。叶蝶子满地翻飞,老鸡领着孩子们到处转悠,这里扒扒,那里划划,稍有动静,便迅速张开翅膀让小鸡钻到里头。

“三月含巴叫连连,想讨老婆没有钱……”格些日子,总是有人犯病。小七子的二哥亮度上过学,家里曾经是地主,田里做活床头吃饭,三十五六岁了,还讨不到老婆。亮度平时穿得倒是清丝,一袭青灰色的中山装,没有一抹折皱,脸皮也刮得干干净净,就是眼神有些空洞。没事就在屋后稻场上踱步,一圈又一圈,或者从屋里到屋外,再从屋外到屋里,嘴里不停絮絮自语……有时,躲在连天扯地的金黄里,瞅着路过的女人傻笑。

恰好落弓桥那边有个叫九莲的女花癫,一到这季节就掐来菜花插满头,手里拈一条花手绢,扭着腰咿咿呀呀地唱。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唱得好听,连骂人都悦耳。有人想撮合两个癫子过到一起,被八老头骂止了:“你们可积点德吧……要弄出一窝小癫子呵?”

“菜花黄,癫子忙;没了家,丢了娘……”那连天扯地又撩心的油菜花啊,总是金灿灿地向天边恣意地铺展开去,风秧子一漾,浓香吸进肺腑里。这是一个令人容易伤感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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