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言之美

大美人生:朱光潜随笔 作者:朱光潜 著


美的情调

无言之美

孔子有一天突然地很高兴地对他的学生说:“予欲无言。”子贡就接着问他:“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段赞美无言的话,本来从教育方面着想。但是要想明了无言的意蕴,宜从美术观点去研究。

言所以达意,然而意决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是缥缈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继续的虚线画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言语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美尽善,才能引起美感。

尽美尽善的条件很多。但是第一要不违背美术的基本原理,要“和自然逼真”(true to nature)。这句话讲得通俗一点,就是说美术作品不能说谎。不说谎包含有两种意义:一、我们所说的话,就恰是我们所想说的话。二、我们所想说的话,我们都吐肚子说出来了,毫无余蕴。

意既不可以完全达之以言,“和自然逼真”一个条件在文学上不是做不到么?或者我们问得再直接一点,假使语言文字能够完全传达情意,假使笔之于书的和存之于心的铢两悉称,丝毫不爽,这是不是文学上所应希求的一件事?

这个问题是了解文学及其他美术所必须回答的。现在我们姑且答道:文字语言固然不能完全传达情绪意旨,假使能够,也并非文学所应希求的。一切美术作品也都是这样,尽量表现,非唯不能,而且不必。

先从事实下手研究。譬如有一个荒村或任何物体,摄影家把它照一幅相,美术家把它画一幅图。这种相片和图画可以从两个观点去比较:第一,相片或图画,哪一个较“和自然逼真”?不消说得,在同一视域以内的东西,相片都可以包罗尽致,并且体积比例和实物都两两相称,不会有丝毫错误。图画就不然,美术家对一种境遇,未表现之先,先加一番选择。选择定的材料还需经过一番理想化,把美术家的人格参加进去,然后表现出来。所表现的只是实物一部分,就连这一部也不必和实物完全一致。所以图画决不能如相片一样“和自然逼真”。第二,我们再问,相片和图画所引起的美感哪一个浓厚,所发生的印象哪一个深刻,这也不消说,稍有美术口味的人都觉得图画比相片美得多。

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譬如《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句话,决没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如果说详细一点,孔子也许这样说:“河水滚滚地流去,日夜都是这样,没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这流水时常变化不尽么?过去的事物不就永远过去绝不回头么?我看见这流水心中好不惨伤呀!……”但是纵使这样说去,还没有尽意。而比较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个字,比这段长而臭的演义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等文学作品中——尤其在诗词中——这种言不尽意的例子处处可见。譬如陶渊明的《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本来没有表现出诗人的情绪,然而玩味起来,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此外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怀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虽然说明了诗人的情感,而所说出来的多么简单,所含蓄的多么深远!再就写景说,无论何种境遇,要描写得惟妙惟肖,都要费许多笔墨。但是大手笔只选择两三件事轻描淡写一下,完全境遇便呈露眼前,栩栩如生。譬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四十字把乡村风景写得多么真切!再如杜工部的《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寥寥几句话,把月夜沙场状况写得多么有声有色,然而仔细观察起来,乡村景物还有多少为陶渊明所未提及,战地情况还有多少为杜工部所未提及。从此可知文学上我们并不以尽量表现为难能可贵。

在音乐里面,我们也有这种感想。凡是唱歌奏乐,音调由宏壮急促而变到低微以至于无声的时候,我们精神上就有一种沉默渊穆和平愉快的景象。白香山在《琵琶行》里形容琵琶声音暂时停顿的情况说:“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形容音乐上无言之美的滋味。著名英国诗人济慈(Keats)在《希腊花瓶歌》也说“听得见的声调固然幽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幽美”(Heard mel odies are sweet,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也是说同样道理。大概欢喜听音乐的人都尝过此中滋味。

就戏剧说,无言之美更容易看出。许多作品往往在热闹场中动作快到极重要的一点时,忽然万籁俱寂,现出一种沉默神秘的景象。梅特林(Maeterlinck)的作品就是好例。譬如《青鸟》的布景,择夜阑人静的时候,使重要角色睡得很长久,就是利用无言之美的道理。梅氏并且说“口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赞无言之美的话不能比此更透辟了。莎士比亚的名著《哈姆雷特》一剧开幕便描写更夫守夜的状况,德林瓦特(Drinkwater)在其《林肯》中描写林肯在南北战争军事旁午的时候跪着默祷,王尔德(O.Wilde)的《文德米夫人的扇子》里面描写文德米夫人私奔在她的情人寓所等候的状况,都在兴酣局紧,心悬悬渴望结局时,放出沉默神秘的色彩,都足以证明无言之美的。近代又有一种哑剧和静的布景,或只有动作而无言语,或连动作也没有,就专靠无言之美引人入胜了。

雕刻塑像本来是无言的,也可以拿来说明无言之美。所谓无言,不一定指不说话,是注重在含蓄不露。雕刻以静体传神,有些是流露的,有些是含蓄的。这种分别在眼睛上尤其容易看见。中国有一句谚语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所谓怒目,便是流露;所谓低眉,便是含蓄。凡看低头闭目的神像,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别深刻。最有趣的就是西洋爱神的雕刻,他们男女都是瞎了眼睛。这固然根据希腊神话,然而实在含有美术的道理。因为爱情通常都在眉目间流露,而流露爱情的眉目是最难比拟的,所以索性雕成盲目,可以耐人寻思。当初雕刻家原不必有意为此,但这也许是人类不用意识而自然碰着的巧。

要说明雕刻上流露和含蓄的分别,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是最好的例子。相传拉奥孔犯了大罪,天神用了一种极惨酷的刑法来惩罚他,遣了一条恶蛇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一块绞死了。在这种极刑之下,未死之前当然有一种悲伤惨戚、目不忍睹的一顷刻,而希腊雕刻家并不擒住这一顷刻来表现,他只把将达苦痛极点前一顷刻的神情雕刻出来,所以他所表现的悲哀是含蓄不露的。倘若是流露的,一定带了挣扎呼号的样子。这个雕刻,一眼看去,只觉得他们父子三人都有一种难言之痛;仔细看去便可发现条条筋肉、根根毛孔都暗示一种极苦痛的神情。德国莱辛(Lessing)的名著《拉奥孔》就根据这个雕刻,讨论美术上含蓄的道理。

以上是从各种艺术中信手拈来的几个实例。把这些个别的实例归纳在一起,我们可以得一个公例,就是:拿美术来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美感,有含蓄比较尽量流露的还要更加深刻。换句话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

这个公例不过是许多事实的总结束。现在我们要进一步求出解释这个公例的理由。我们要问何以说得越少,引起的美感反而越深刻?何以无言之美有如许势力?

想答复这个问题,先要明白美术的使命。人类何以有美术的要求?这个问题非一言可尽。现在我们姑且说,美术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而求安慰于理想境界的。人类的意志可向两方面发展:一是现实界,一是理想界。不过现实界有时受我们的意志支配。譬如我们想造一所房屋,这是一种意志。要达到这个意志,必费许多气力去征服现实,要开辟荒地,要造砖瓦,要架梁柱,要赚钱去请泥水匠。这些事都是人力可以办得到的,都是可以用意志支配的。但是我们的意志想造一座空中楼阁。现实界凡物皆向地心下坠一条定律,就不可以用意志征服。所以意志在现实界活动,处处遇障碍,处处受限制,不能圆满地达到目的,实际上我们的意志十之八九都要受现实限制,不能自由发展。譬如谁不想有美满的家庭?谁不想住在极乐国?然而在现实界决没有所谓极乐美满的东西存在。因此我们的意志就不能不和现实发生冲突。

一般人遇到意志和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半让现实征服了意志,走到悲观烦闷的路上去,以为件件事都不如人意,人生还有什么意味?所以堕落、自杀、逃空门种种的消极的解决法就乘虚而入了,不过这种消极的人生观不是解决意志和现实冲突最好的方法。因为我们人类生来不是懦弱者,而这种消极的人生观甘心让现实把意志征服了,是一种极懦弱的表示。

然则此外还有较好的解决法么?有的,就是我所谓超脱现实。我们处世有两种态度;人力所能做到的时候,我们要竭力征服现实;人力莫可如何的时候,我们就要暂时超脱现实,储蓄精力,待将来再向他方面征服现实。超脱到哪里去呢?超脱到理想界去。现实界处处有障碍有限制,理想界是天空任鸟飞,极空阔极自由的。现实界不可以造空中楼阁,理想界是可以造空中楼阁的。现实界没有尽美尽善,理想界是有尽美尽善的。

姑取实例来说明。我们走到小城市里去,看见街道窄狭污浊,处处都是阴沟厕所,当然感觉不快,而意志立时就要表示态度。如果意志要征服这种现实哩,我们就要把这种街道房屋一律拆毁,另造宽大的马路和清洁的房屋。但是谈何容易?物质上发生种种障碍,这一层就不一定可以做到。意志在此时如何应付呢?它说,我要超脱现实,去在理想界造成理想的街道房屋来,把它表现在图画上,表现在雕刻上,表现在诗文上。于是结果有所谓美术作品。美术家成了一件作品,自己觉得有创造的大力,当然快乐已极。旁人看见这种作品,觉得它真美丽,于是也愉快起来了,这就是所谓美感。

因此美术家的生活就是超脱现实的生活,美术作品就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到理想界去求安慰的。换句话说,我们有美术的要求,就因为现实界待遇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志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径。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够给我们很好的理想境界。所以我们可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超脱现实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创造的理想世界是阔大还是窄狭。

但是美术又不是完全可以和现实绝缘的。它所用的工具——例如雕刻用的石头,图画用的颜色,诗文用的语言——都是在现实界取来的。它所用的材料——例如人物情状悲欢离合——也是现实界的产物。所以美术可以说是以毒攻毒,利用现实的帮助以超脱现实的苦恼。上面我们说过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要看它超脱现实的程度如何。这句话应稍加改正,我们应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极大量的理想世界出来。

在实际上说,美术作品借现实界的帮助愈少,所创造的理想世界也因而愈大。再拿相片和图画来说明。何以相片所引起的美感不如图画呢?因为相片上一形一影,件件都是真实的,而且应有尽有,发泄无遗。我们看相片,种种形影好像钉子把我们的想象力都钉死了。看到相片,好像看到二五,就只能想到一十,不能想到其他数目。换句话说,相片把事物看得太真,没有给我们以想象余地。所以相片只能抄写现实界,不能创造理想界。图画就不然。图画家用美术眼光,加一番选择的功夫,在一个完全境遇中选择了一小部事物,把它们又经过一番理想化,然后才表现出来。唯其留着一大部分不表现,欣赏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想象作用的结果就是一个理想世界。所以图画所表现的现实世界虽极小而创造的理想世界则极大。孔子谈教育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相片是把四隅通举出来了,不要你劳力去“复”。图画就只举一隅,叫欣赏者加一番想象,然后“以三隅反”。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小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文所谓无言之美。

因此美术要和自然逼真这个信条应该这样解释:和自然逼真是要窥出自然的精髓所在,而表现出来;不是说要把自然当做一篇印版文字,很机械地抄写下来。

这里有一个问题会发生。假使我们欣赏美术作品,要注重在未表现而含蓄着的一部分,要超“言”而求“言外意”,各个人有各个人的见解,所得的言外意不是难免殊异么?当然,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弹性,能拉得长,能缩得短。有弹性所以不呆板。同一美术作品你去玩味有你的趣味,我去玩味有我的趣味。譬如莎氏乐府所以在艺术上占极高位置,就因为各种阶级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中都欢喜读它。有弹性所以不陈腐。同一美术作品,今天玩味有今天的趣味,明天玩味有明天的趣味。凡是经不得时代淘汰的作品都不是上乘。上乘文学作品,百读都令人不厌的。

就文学说,诗词比散文的弹性大;换句话说,诗词比散文所含的无言之美更丰富。散文是尽量流露的,愈发挥尽致,愈见其妙。诗词是要含蓄暗示,若即若离,才能引人入胜。现在一般研究文学的人都偏重散文——尤其是小说,对于诗词很疏忽。这件事实可以证明一般人文学欣赏力很薄弱。现在如果要提高文学,必先提高文学欣赏力,必先在诗词方面特别下功夫,把鉴赏无言之美的能力养得很敏捷。因此我很希望文学创作者在诗词方面多努力,而学校国文课程中诗歌应该占一个重要的位置。

本文论无言之美,只就美术一方面着眼。其实这个道理在伦理、哲学、教育、宗教及实际生活各方面,都不难发现。老子《道德经》开卷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说伦理、哲学中有无言之美。儒家谈教育,大半主张潜移默化,所以拿时雨春风做比喻。佛教及其他宗教之能深入人心,也是借沉默神秘的势力。幼稚园创造者蒙特梭利利用无言之美的办法尤其有趣。在她的幼稚园里,教师每天趁儿童玩得很热闹的时候,猛然地在黑板上写一个“静”字,或奏一声琴,全体儿童于是都跑到自己的座位去,闭着眼睛蒙着头,伏案做假睡的姿势,但是他们不可以睡着。几分钟后,教师又用很轻微的声音,从颇远的地方呼唤各个儿童的名字。听见名字的就要立刻醒过来。这就是使儿童可以在沉默中领略无言之美。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爱情摆在肚子里面比摆在口头上面来得恳切。“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和“但无言语空相觑”,比较“细语温存”、“怜我怜卿”的滋味还要更加甜蜜。英国诗人布莱克(Blake)有一首诗叫做《爱情之秘》(Love’s secret),里面说:

切莫告诉你的爱情,

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

因为她像微风一样,

不做声不做气地吹着。

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

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爱人了。

打着寒颤,

耸头发地苦诉,

然而她终于离我去了!

她离我去了,

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

不做声不做气地,

只微叹一声,

便把她带去了。

这首诗描写爱情上无言之美的势力,可谓透辟已极了。本来爱情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其深刻处老子所谓不可道不可名的。所以许多诗人以为“爱情”两个字本身就太滥太寻常太乏味,不能拿来写照男女间神圣深挚的情绪。

其实何止爱情?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这个道理还可以推到宇宙人生诸问题方面去。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在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potentiality)才大。这种可能而未能的状况就是无言之美。世间许多奥妙,要留着不说出;世间有许多理想,也应该留着不实现。因为实现以后,跟着“我知道了”的快慰便是“原来不过如是”的失望。

天上的云霞有多么美丽!风涛虫鸟的声音有多么和谐,用颜色来摹绘,用金石丝竹来比拟,任何美术家也是作践天籁,糟蹋自然!无言之美何限?让我这种拙手来写照,已是糟粕枯骸!这种罪过我要完全承认的。倘若有人骂我胡言乱道,我也只好引陶渊明的诗回答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1924年

旅英杂谈

记得美人斯蒂芬教授在他的《英伦印象记》里仿佛说过,英国大学生的学问不是从教室,而是从烟雾沉沉的吃烟室里得来的,因为教授们在安安泰泰地衔着烟斗躺在沙发椅子上的时候,才打开话匣子,让他们的思想自然流露出来。这番话固然不是毫无根据,但是对于大多数大学校中之大多数学生,这还仅是一种理想。私课制(tuition system)固然是英国大学的一个优点,不过采行这种制度而名副其实的只有牛津剑桥一两处;就是这一两处也只有少数贵族学生能私聘教员,在课外特别指导。其余一般大学授课多只为一种有限制的公开演讲。每班学生数目常自数十人以至数百人,教员如何能把他们个个都引在吸烟室里从容讨论?好在英国几个第一流的大学所请的教授大半很有实学,平时担任钟点很少,他们的讲义确是自己研究的结果,不像一般大学教授的讲义只是一件东抄西袭的百衲衫。每科尝有所谓荣誉班(honours course),只有在普通班卒业而成绩最优的才得进去,所以学生人数少,和教员接洽的机会较多,荣誉班正式上课时也不似寻常班之听而弗问,往往取谈话的方式。荣誉班卒业并不背起什么博士头衔。所谓博士,其必要的条件只是在得过寻常班学位以后再住校两年,择一问题自己研究,然后作一篇勉强过得去的论文,缴若干考试费,就行了。固然也有些人真是“博”才得到这种头衔,可是不“博”而求这种头衔,似乎也并不要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

年来国内学生入党问题,颇惹起教育界注意。我对此也曾略费思索,来英后所以特别注意他们学生和政党的关系。在中小学校,我还没有听见学生加入政党。可是在各大学里,各政党都有支部,多数学生都各有各的政党,各政党支部的名誉总理大半都是本党领袖。他们常定期举行辩论,或请本党名人演讲。有时工党与守旧党学生互举代表做联席辩论,仿佛和国会议事一般模样。英国本是一个党治的国家,党的教育所以较为重要。他们所谓党的教育不外含有两种任务:一、明了本党党纲与政策,二、练习辩论和充领袖的能力。实际政治有他们的目前的首领去管,不用他们去参与。学校对于学生党的教育——对于一切信仰习惯——都不很干涉,因为有已成的风气在那里阴驱潜率,各政党支部都可以明张旗鼓,唯共产党还要严守秘密——英国大学校也有共产党的踪迹了。近来牛津大学有两个共产党学生暗地鼓动印度学生做独立运动,被学校知道了,校长就限他们自认以后在校内不再宣传共产,否则便请他们出校。学生会工党学生开会议请校长收回成命,只有一百几十人赞成,占少数,没有通过。那两个学生只好去向校长声明:“我们以后三缄其口罢!”

初来此时,遇见东方人总觉亲热一点。有一天上文学班,去得很早,到的还寥寥,跨进门一看,就看见坐在最前排的是两个东方人。有一位是女子,向我略颔首致敬——因为知道我也是从东方来的。我就坐在她旁边那位男子的旁边。他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仿佛在那儿有所思索,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我就攀问道:“先生,你是从日本来的,还是从中国来的?”他说是从日本来的。以后我们就常相往来,他们有时邀我去尝日本式的很简朴的茶点,从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两位朋友经过许多悲壮的历史。

那位戴墨晶眼镜子的原来是一个盲目者,而跟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妇人。她在英国是一个哑子——不能说英文。岩桥武夫君——这是他的姓名——从日本大阪跨过印度洋地中海,穿过巴黎伦敦,进了爱丁堡大学,每天由课堂跑回寓所,由寓所再跑到课堂,都是赖着他的不能说英文的妇人领着。

他生来本不盲目。到了二十岁左右时患了一种热病,病虽好而眼睛瞎了。从前他在学校里是以天才著名的,文学是他的夙好。失明以后,他就悲观厌世,有一年除夕,他在厨房里摸得一把刀子,就设法去自杀。他的母亲看见了——他是他慈母唯一的爱儿——用种种的话来劝慰他。由来世间母亲的恩爱与力量是不可抵御的,于是岩桥武夫君立刻转过念头,决计从那天起重新努力做人。他进了盲哑学校,毕业后在母校里服务过,现在来英国研究文学。

他很有些著作,最近而且最精心结构的叫做《行动的坟墓》。这个名称是用密尔敦诗中moving grave的典故。这书仿佛是他的自传。我不能读日本文,不知道它的价值。

岩桥武夫君和爱罗先珂是很好的朋友。爱罗先珂到日本,就寓在他的家里。他们都是盲目的天才,而且都抱有一种世界同仁的理想,同声相应,所以吸引到一块。日本政府怕爱罗先珂是“危险思想”的宣传者,把他驱出日本,岩桥武夫君曾抗议过,但是无效。

他的妇人原来是一个神道教信徒,前半生都费在慈善事业方面。她嫁给岩桥武夫君帮助他求学著书,纯是出于弱者的同情。岩桥武夫做文章,都是由她执笔。她对于日本文学很有研究的。

岩桥武夫是一个寒士。卖尽家产做川资,学费是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朋友资助的。他的老母现在还在日本开一个小纸笔店过生活。

一般人想象里的英国大半是一个家给人足的乐土。实际上他们能够过舒服日子的恐怕不到五分之一。能够在矿坑里捉一把锄头,在工厂里掌一个纺织机,或者在旅馆商店里充一个使役,还是叨天之庥的。许多失业的人,其生活之苦,或较中国穷人更甚。因为中国最穷的有几个铜子,便可勉强敷衍一天的肚皮。在欧洲生活程度高,几个铜子是买水就不能买火,买火就不能买水的。向来中国人自己承认对于衣食住三件,最不讲究的是住。西洋房屋建筑比中国的确实强得几倍。但是以有限资本盖房子,要好就不能多。有一天我听一位工党议员演说,攻击守旧党政府对于住室问题漠不关心。他说只就苏格兰说,二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千家,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万家。我初听了颇骇异。后来到穷人居的部分去看看,才晓得那位工党议员不是言之过甚。我自然不能走进他们房子里去调查。不过在很冷的冬天,他们女子们小孩子们千百成群地靠着街墙或者没精打采地流荡,大概总是因为房子里太挤的原故。西洋人以洁净著名,可是那般穷人也是脏得不堪。

英国的乞丐比较的来得雅致。有些乞丐坐在行人拥挤的街口,旁边放一块纸板,上面大半写着“退伍军士,无工可做,要养活妻子儿女,求仁人帮助”一类的话。有些奄奄垂毙的老妇,沿街拉破烂的手琴,或者很年轻的少年手里托着帽子拖着破喉嗓子唱洋莲花落。还有一种乞丐坐在街头用五彩粉笔,在街道上画些山水人物,供行人观赏。这些人不叫乞丐,叫做“街头美术家”(pavement artists)。他们有些画得很好,我每每看见他们,就立刻联想到在上海看过的美术展览会。

要知道英国人情风俗,旁听法庭审判,可以得其大半。中国人所想得到的奸盗邪淫,他们也应有尽有。有时候法官于审问中插入几句诙谐话,很觉得逸趣横生。罪过原来是供人开玩笑的,何况文明的英国人是很欢喜开玩笑的呢?近来有一个人为着向他已离婚的妇人索还订婚戒指,打起官司来了,律师引经据典地辩论,说伊丽莎白后朝某一年有一个先例,法庭判定订婚戒指只是一种有条件的赠品。那一个法官就接着说:“那一年莎士比亚已经有十岁了。”后来那个妇人说她已经把戒指当去了。法官含笑问道:“当去了吗?好一篇浪漫史,让你糟蹋了!”英国向例,凡替罪犯向法庭取保的人应有一百镑的财产。去冬轰动一时的十二共产党审讯,其中有一个替人取保的就是鼎鼎大名的萧伯纳,法庭书记问萧氏道:“你值得一百镑么?”萧氏含笑答道:“我想我值得那么多哩。”两三个月以前,伦敦哈德公园发现一件风流案,他们也喧扰了许久。有一天哈德公园的巡警猛然地向园角绿树荫里用低微郑重的声调叫道:“你们犯了法律,到警厅去!”随着他就拘起两个人带到法庭去审问。那两个有一位是五十来岁光景的男子,他的名字叫Sir Basil Thomson,他是一个有封爵的,他是一个著作者,他是伦敦警察总监。别的那一位是每天晚上在哈德公园闲逛的女子中之一。汤姆逊爵士说,他近来正著一本关于犯罪的书,那一晚不过是到哈德公园去搜材料,自己并没有犯罪。那位女子承认得了那位老人五个先令,法官转向汤姆逊爵士说:“你五个先令可以敷衍她,法庭可是非要五镑不可!”汤姆逊请了最著名的律师上诉,但是他终于出了五镑钱。

英国报纸不载中国事则已,载中国事则尽是些明讥暗讽,遇战争发生,即声声说中国已不能自己理会自己了,非得列强伸手帮助不行。遇群众运动,即指为苏俄共产党所唆使。提到冯玉祥,总暗敲几句,因为他反对外人侵略。提到香港罢工,总责备广东政府不顺他们的手。伦敦《每日电闻》驻北京的通讯员兰敦(Perceval Landon)尤其欢喜说中国坏话。英国一般民众的意见,都是在报纸上得来,所以他们头脑里的中国只是一锅糟。英国政府对待中国的政策,是外面讨好,骨子里援助军阀以延长内乱,抵制苏俄。他们现在不敢用高压手段激动中国民气,因为他们受罢工抵制的损失很不小。专就香港说,去年秋季入口货的价值由一千一百六十七万四千七百二十镑减到五百八十四万四千七百四十三镑;出口货价值由八百八十一万六千三百五十七镑减到四百七十万五千一百七十六镑。总计要比向来减少一大半。听说香港政府现在已经很难支持,专赖英国政府借款以苟延残喘。如果广东人能够照现在的毅力维持到三年,香港恐怕会还到它五十年前的面目罢!

《泰晤士报》有一天载惠灵敦在北京和各界讨论庚子赔款用途,中国人士都赞成用在建筑铁路方面,不很有人主张用于教育的。听来真有些奇怪!这还是北京军阀官僚作祟,还是英国人的新闻蛊惑?总而言之,中国自己在外国没有通讯社,中国的新闻全靠外国人传到外国去,外交永远难得顺手的。

“欧战”结局后,各国都把战争的罪过摆在德国人肩上,凡尔赛会议,列强居然以德国负战争之责,形诸条约明文。近来欧洲舆论逐渐变过方向。他们渐渐觉悟“欧战”的祸首,不能完全说是德国,而造成战前紧张空气的各国都要分担若干责任,战前欧洲形势好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德国纵不开衅,战争也是必然的结局。去冬英国著名学者像罗素、萧伯纳、韦尔斯、麦克唐纳数十人共同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就是说德国不应该独负开衅的责任,而《凡尔赛条约》不公平。同时法国学者也有类似的举动。至于欧洲政治家有没有这种觉悟,我们却不敢断定。不过德国现在逐渐恢复起来了,她不受国际联盟限制军备的约束,英法各国总有些不放心,所以去冬德法英比意各国订了《洛卡罗条约》(Locaruo Protocol),主旨就在法撤鲁尔住兵,德承认《凡尔赛条约》所划界线,以后大家互相保障不打仗,都受国际联盟的仲裁。要实行这个条约,德国自然不能不加入国际联盟,它也是一个大国,加入国际联盟,当然要和英法日意占同等位置,要在委员会里占一永久席。

可是这里狡猾的外交手段就来了。斡旋《洛卡罗条约》的人是英国外交总理张伯伦。《洛卡罗条约》成功,英国人自以为这一次在欧洲外交上做了领袖,欢喜得了不得,于是张伯伦君一跃而为张伯伦爵士。哪一家报纸不拍张伯伦爵士(Sir Chamberlain)的马屁!

谁知道张伯伦爵士落到法国白利安(Birand)的灵滑的手腕里去了!法国很欢喜德国承认《凡尔赛条约》割地,可是不欢喜德国在国际联盟委员会里占重要位置,所以暗地设法拉波兰西班牙要求和德国同时得委员会永久席。白利安手是把张伯伦君——那时还是张伯伦君——请到巴黎去,七吹八弄地把张伯伦迷倒了,叫他立约援助波兰、西班牙的要求。双方都严守秘密。到了国际联盟开特别会,筹备盛典,欢迎德国加入的时候,于是波兰的要求提出来了,法国报纸众口一词地赞成波兰的要求。大家都晓得英国外交向来是取联甲抵乙的手段。波兰西班牙以法国援助而得永久席当然以后要处处和法国一鼻孔出气,英国势力当然要减弱。况且德国看法国拉小国来抵制它,也宁愿不加入国际联盟,不愿做人家的傀儡。英国民众报纸家家都说“让德国进来以后,再商议波兰的要求罢!”可是张伯伦已经私同白利安约好了,哑子吃黄连,如何能叫苦?他们无处发气,只在报纸上埋怨白利安是滑头,张伯伦是笨伯。于是张伯伦爵士又一变而为麦息尔张伯伦(Mousieur Chamberlain,依法国人的称呼称他)。

英姿飒爽的张伯伦爵士那里能受人这样泼冷水?他于是自告奋勇去戴罪立功,到日内瓦再出一回风头。这一次日内瓦的把戏真玩足了。英德利用瑞典叫它反对波兰加入。法国嗾波兰、西班牙要求与德国同时得永久席。意大利嗾布鲁塞尔做同样要求,大家都不肯放松一点。于是德国被选为永久委员的提议就搁起到今年9月再议。最后开会,各国代表都说些维持和平,促进文化,国际亲善的话。法国白利安说得尤其漂亮——他是最会说漂亮话的——说法国人对德国人多么真心,德国多么伟大,将来谋国际和平,少不得德国鼎力帮助的,如此如彼地说了一大套。德国总理斯特来斯曼于是站起来感谢白利安说:“法国总理向来没有对德国说得这样好呀!”

20世纪之怪杰,首推列宁,其次就要推墨索里尼(Mussolini)。墨氏起家微贱,由无赖少年而变为小学教员,由小学教员而变为流荡者,由流荡者而变为新闻记者,由新闻记者而变为法西斯(Fascists,似乎有人译作“烧炭党”)领袖,由法西斯领袖而变为意大利的笛克推多,将来他再由意大利笛克推多而变为全欧之执牛耳者,也很是意中事。

他是法西斯的创造者。法西斯主义是苏俄共产主义的反动,是极狭义的国家主义,是极端专制主义,社会本来不平等,各人应该保持原有利益。无论如何,革命是要不得的。世界尽管讲大同,意大利可是要极力提倡爱国。遇着不赞成法西斯主义的人,要用“直接行动”,所谓直接行动,就不外驱逐、暗杀。

墨索里尼说太阳从西方起山,全意大利人就不得说是从东方。意大利国会之多数法西斯,不过由五个领袖指派的。少数反对党都让他们拳打脚踢,抛出窗子外面去了。意大利著名的报纸一齐封闭起来了。反对法西斯的人物有的放逐,有的遭暗杀了。墨索里尼虽如此专制,然而意大利多数人民都承认他是继马志尼而为意大利之救星。

墨索里尼不是专横以外,别无他长。他是最著名的演说者,最能干的行政者,最伶俐的外交家。意大利本来是国际联盟一分子,但是墨索里尼现在还暗中接合南欧诸拉丁民族另外订一个联盟,以抵制英德诸国。德国近来想再和奥国联邦,墨索里尼明目张胆地说,意大利的旗帜是很容易背到北方去的,如果德奥真要打伙。

大家还不明了墨索里尼的野心吗?我还忘记说,墨索里尼每次到国会演说所穿的魁梧奇伟的军装,不是他自己的,是用重金向古董店买来的,是威廉第二的。

英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有不强迫的军事教育。中小学有学生军(cadet corps),大学有军官教练团(officiers training corps)。这些团体都直接归陆军部管辖,一切费用都由政府供给。陆军部每年派员延阅一二次。各校常举行竞赛,得胜利者有重奖,大家都以为极荣耀。

这些组织与童子军完全不同。童子军的主旨在养成博爱耐苦诸精神,而学生军与军官教练团则专重军事上的知识与技能。其组织训练与军营无差别。炮、马、步、工、辎,色色俱全。他们除定期演讲军事学以外,常举行战事实习,如战斗、营造、救济等等。每年还打几次行营。“欧战”中,英国教员学生因为平时有这种军事训练,所以能直接赴前线应敌,可见得他们学校里的军事教育并非儿戏。

这种军事教育虽非强迫的,而政府则多方引诱学生入彀。第一层,想做军官的人要持有军官教练团的甲等证书,持有乙等证书的人投军觅官也比寻常士卒有六个月的优先权。第二,学生入学生军或军官教练团,不用花钱,可以穿漂亮的军服,骑高大的军马,每年在野外打几礼拜的行营,可白吃伙食。

凡是英国学生身体强壮而愿守规则的都可以加入。外国学生绝对不得进去。印度人本名隶英籍,与英、苏、爱同处不列颠帝国徽帜之下,可是许多印度学生向学校交涉,向英政府印度事务部交涉,请求进军官教练团学习,也都被拒绝。印度学生说:“在战争中,英国以不列颠帝国国民名义拉印度人去当冲,在和平时怎么要忘记印度人也应该受同等训练?”学校当局说:“这是陆军部的事,我们不便过问。”陆军部说:“这是印度事务部的事,你们不应该直接到此地请求。”印度事务部说:“关于军事,印度事务部管不到。”于是印度学生只好叹口气就默尔而息了。

西方人种族观念最深。在国际政治外交方面,拉丁民族国家与条顿民族国家之接合排挤的痕迹固甚显然;而只就英伦三岛说,爱尔兰固以种族宗教的关系而独立自由了,就是苏格兰与英格兰在政治上虽属一国,而地方风气与人民癖性都各备不同。苏格兰自有特别法律,自有特别宗教,自有特别教育系统。苏格兰人民没有自称为英国人的。假若遇见一个地方主义很深的苏格兰人,你问他是否英国人,他一定不欢喜地回答说:“不是,我生在苏格兰,我长在苏格兰,我是一个苏格兰人。”有一次我听一位阁员在爱丁堡演说,津津说明英苏之不宜分立。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已三百多年了,现在还有把合并的理由向民众宣传之必要,可见得这两个地方的人民还是貌合神离了。

苏格兰人似我们的北方人,比较南方的英格兰人似乎诚实厚重些。相传爱尔兰人最滑稽。有一次一位英格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在爱尔兰游历,看见路上有一个招牌说:“不识字者如果要问路,可到对面铁匠铺子里去。”那位英格兰人捧腹大笑,而苏格兰人则莫名其妙。他回到寓所想了一夜,第二天很高兴地向英格兰人说:“我现在知道昨天看的招牌实在是可笑。假如铁匠不在铺子里,还是没有地方可以问路呀!”这个故事自然未免言之过甚,但是苏格兰人之比较的老实,可见一斑了。

十一

一国的文化程度的高低,可以从民众娱乐品测量得出来。中国民众的趣味太低,烟酒牌骰娼妓皮黄戏以外别无娱乐,自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可是西方人虽素以善于娱乐著名,而考其实际,和中国人也不过是鲁卫之政,他们上等社会中固然不乏含有艺术意味的娱乐,但是这占极少数,而大多数民众也只求落得一个快乐,顾不到什么雅俗。在他们的街上走,五步就是一个纸烟店或糖果店,十步就是一个烧酒店或影戏院。糖果店是女子们小孩们最欢喜照顾的,每家糖果店门前,像装饰品店门前一样,总常有女子们小孩们看着奇形异彩的糖果发呆。他们的腰包也许不十分充裕,不过站着看看也了却不少心愿。烟酒是无分等级老幼,都是普通嗜好。就是女子们抽烟喝酒也并不稀奇。他们的酒店,只卖酒不卖下酒品。吃酒的人只站在柜台前,一灌而尽。在街上碰着醉汉是一件常事。影戏院的生意更好。失业者每礼拜只能向政府领五先令养活夫妻儿女,饭可以不吃,影戏却不能不看。影戏院所演的片子都不外恋爱侦探的故事,只能开一时之心火,决谈不上艺术价值。戏院是比较体面的人们所光顾的。可是所演戏剧大半是些诙谐作品,杂以半裸体的跳舞。像萧伯纳高尔斯华绥的作品是不常扮演的。

礼拜六晚,大家刚御下六天的苦工,准备明天安息,是最放肆的一晚。娱乐场的生意在这一晚特别发达。青年男女们大半都聚在汗气脂粉气混成一团的跳舞场里,从午后七八点跳到夜间一两点钟。夜深人静了,他们才东西分散,回去倒在床上略闭眼矇眬过,便到了礼拜上午,于是又起来打扮,到礼拜堂去听牧师演讲“礼拜日的道德”(Sunday morality)。

这便是英国民众的娱乐。说抽象一点,他们的低等欲望很强烈,寻不着正当刺激,于是不得不求之于烟、于酒、于影戏院、于跳舞场。你说这是他们善于娱乐的表现,自无不可。然而你说这是文化之病症,也不见得大背于真理。

十二

狄更生(Louis Dickinson)在他的《东方文化》里面仿佛说过,印度人受英国人统治是人类一个顶大的滑稽(irony),因为世界最没有能力了解印度文化的莫如英国人。狄更生自己也是一个英国人,能够有这种卓见,真是难能可贵。英国本也有它的特殊文化,可是从社会里没有看到这种文化所生的效果,我们不能不感叹三四千年佛化的领域逐渐为盎格鲁萨克逊颜色所污染,总是现代人类的一个奇耻大辱。

印度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以内受如何待遇,我是不知道的。印度学生在英国所受的待遇,我却见闻一二。他们本是英籍人民(British subjects),照理应与英国学生受同等待遇。不过我听见印度学生学医的说,他们简直没有机会在医院里临诊,学工的说他们也难找得工场去实习。大学里军官教练团,绝对不允许他们进去的。最不公平的就是许多跳舞场都不卖票给印度学生。有一位印度女生住在大学女生宿舍里三四年之久,同住的人很少肯同她谈话。英国人心目中怎样看印度人,不难想见了。

印度学生自然也有许多败类。有许多学生因为受了英国教育的影响,其最大目的只在学一种技艺将来可以在英国人脚下寻一个饭碗。我曾经遇见一个学文学的印度学生,问他欢喜泰戈尔的诗不?他答得很简单:“我没有读过。”有一次,一个印度学生在会场里问我:“中国到底还有政府么?”我听见了,心里替他感伤比替自己感伤还要厉害。

但是印度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它的伟大在异族凌虐的轭下还没有完全沉没,许多印度学生天资都很聪明,他们的国家思想也很浓厚。红头巾下那一副黑大沉着的面孔含有无限伤感,也含有无限抵抗的毅力。

拜伦诗人因为景仰希腊文艺,在土耳其侵犯希腊时,他立刻抛开他的稿本,提刀帮助希腊人抵御土耳其。偶尔想到先贤的风徽,胸中填了满腔的惭愧!

十三

有许多名著,初读之往往大失所望。我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曾经开卷数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好容易把它读完了,可是所得的印象非常稀薄。莎翁号称近代第一大剧家,而《哈姆雷特》又是他的第一部杰作,可是一眼看去,除着几段独语以外,实无若何奇特。读莎翁著作的人们大概常有同样感想。

近来看过名角福兰般生班(Sir Frank Benson)排演这本悲剧,我才逐渐领略它的好处。福兰般生自己扮鬼,而扮哈姆雷特的则为菲列浦。本来近日英国剧场最流行的是谐剧。表演莎士比亚的剧时,观者人数寥寥。在萧疏冷落的场中,剧中所呈现的种种人世悲欢,乃益如梦境。到兴酣局紧时,邻座女子至于歔欷呜咽,这本戏动人的力量可以想见了。

拿剧本当做一部书读,根本就大错特错。读莎氏剧本而不能领略其美的人,大半都误在专从文字着眼,而没有注意到言外之意。戏剧的优劣决不能专从文字方面判定。比方王尔德的剧本,把它当做书读,多么流利生动。可是在剧台表演起来,便成了一种谈话会,好像出了气的烧酒,索然无味。洪深君所改译扮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成功,我看过原剧,还不如改译扮演得生动。

莎氏剧本不易领会,还另有一层原因。大半读文学作品的人常有一种怪脾气,总欢喜问:“这本作品主义在什么地方?”他们在莎氏剧本中寻不出主义,便以为这无异于寻不出价值。这是“法利赛人”的见解。艺术的使命在表现人生与自然,愈客观,则愈逼真。把作者自己的主义加入以渲染一切,总不免流于浅狭。我们绝对不可以拿易卜生做标准去测量莎士比亚。易卜生是一位天才,学他以戏剧宣传主义的人,总不免画虎类狗。

易卜生太注重主义,所以他的剧本太缺少动作。他不同于——我不敢一定说他比不上——莎士比亚的就在此。可是有一点易卜生与莎氏相同而为王尔德一般人所望尘莫及的。他们表现性格,都能藏锋潜转。什么叫做藏锋潜转呢?就是在规定时间以内,主要角色的性格常经过剧烈变动。这种变动含有内在的必然性(innernecessity),在明文中只偶一露出线索。粗心地看去,常使人觉得剧中主角何以突然发生某种行动,与原委不相称。可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种变动在事前处处都藏有线索。看娜拉对她丈夫的态度变迁,哈姆雷特对他爱人莪菲丽雅的态度变迁,便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不能把《哈姆雷特》当做一本书读,也不能把它只当做一本戏看。《哈姆雷特》是一部悲剧,而上品的悲剧都是上品的诗。看《哈姆雷特》不能看出诗意来,便完全没有领会得这本悲剧的美。哈姆雷特的独语,都是好诗,自不消说。其他如鬼的现形、莪菲丽雅的病狂、掘矿者的谈话,哈姆雷特的死,那几段多么耐人寻味!

莎翁剧本里面无主义,无宗教。怪不得托尔斯泰研究了几十年,而最后评语只是莎翁徒虚誉,实无所有,我虽景仰托尔斯泰,然而说到莎士比亚,我比较相信歌德。著“维特”的人自然比较任何人都更了解《哈姆雷特》,因为这两本书不都是替天下无数的少年说出了说不出的衷曲么?(我没有看过田汉君的译文,但是我以为形骸可译而精神是不可译的。)

十四

莎士比亚的故居在埃文河上之斯特拉特福镇(Stratford-on Avon)。这个镇上有一个很大的戏园,专是为纪念他而建筑的。今年这个戏园被火烧了。他们现在募金,预备建筑一个规模更大的戏园。

莎翁的生日为4月23日。每年逢到这天,英国人士在斯特拉特福镇举行庆祝盛典,凡在英国的外国公使及著名人物大概都来与会。今年是莎翁的第三百六十二周年纪念。因为筹备新戏园的缘故,特别热闹。向例,在这天行礼的时候,各国公使都把本国国旗张开以表敬意。这次当苏俄红旗张开时,群众中有许多叫“羞”的,从此可见得英人排俄的剧烈了。原来在未开会之前,就有许多人提议不准俄使列席,不准张俄国旗,这个消息早就登在伦敦各报上,俄使自然看过。可是俄使麦斯克置若罔闻,临时还是赴会。他所携的花圈上特别系一条很长的红绢,表示苏俄的颜色。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可以见出英国人的气量。不知莎翁如果有灵,应该做何感想?在我看来英国人向来可以自豪的似乎都逐渐成为历史了。

1926年

慈慧殿三号——北平杂写之一

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去探头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是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扁(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黏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左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蹬(蹲)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

这些都在二道门以外。进二道门一直望进去是一座高大而空阔的四合房子。里面整年地鸦雀无声,原因是唯一的男主人天天是夜出早归,白天里是他的高卧时间;其余尽是妇道之家,都挤在最后一进房子,让前面的房子空着。房子里面从“御赐”的屏风到四足不全的椅凳都已逐渐典卖干净,连这座空房子也已经抵押了超过卖价的债项。这里面七八口之家怎样撑持他们的槁木死灰的生命是谁也猜不出来的疑案。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杀人不用偿命的。我和他们整年无交涉,除非是他们的“大爷”偶尔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

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我所住持的“庙”原来和这几家共一个大门出入,和它们公用“慈慧殿三号”的门牌,不过在事实上是和他们隔开来的。进二道门之后向右转,当头就是一道隔墙。进这隔墙的门才是我所特指的“慈慧殿三号”。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的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垮(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

从煤栈车房转弯走进隔墙的门,你不能不感到一种突然惊讶。如果是早晨的话,你会立刻想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恰好配用在这里的。百年以上的老树到处都可爱,尤其是在城市里成林;什么种类都可爱,尤其是松柏和楸。这里没有一棵松树,我有时不免埋怨百年以前经营这个园子的主人太疏忽。柏树也只有一棵大的,但是它确实是大,而且一走进隔墙门就是它,它的浓阴布满了一个小院子,还分润到三间厢房。柏树以外,最多的是枣树,最希奇的是楸树。北平城里人家有三棵两棵楸树的便视为珍宝。这里的楸树一数就可以数上十来棵,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我到北平以后才见识楸树,一见就欢喜它。它在树木中间是神仙中间的铁拐李,《庄子》所说的“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拿来形容楸似乎比形容樗更恰当。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就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

我不是能雇用园丁的阶级中人,要说自己动手拿锄头喷壶吧,一时兴到,容或暂以此为消遣,但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究竟无济于事,所以园子终年是荒着的。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偶尔栽几棵丝瓜、玉蜀黍,以及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后来都没在草里看不见。我自己特别挖过一片地,种了几棵芍药,两年没有开过一朵花。所以园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都是自生自长用不着人经营的。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做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如果任我自己的脾胃,我觉得对于园子还是取绝对的放任主义较好。我的理由并不像浪漫时代诗人们所怀想的,并不是要找一个荒凉凄惨的境界来配合一种可笑的伤感。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长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这正如我不喜欢赵子昂的字、仇英的画,或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油头粉面。我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园子里没有什么家畜动物。三年前宗岱和我合住的时节,他在北海里捉得一只刺猬回来放在园子里养着。后来它在夜里常做怪声气,惹得老妈见神见鬼。近来它穿墙迁到邻家去了,朋友送了一只小猫来,算是补了它的缺。鸟雀儿北方本来就不多,但是因为几十棵老树的招邀,北方所有的鸟雀儿这里也算应有尽有。长年的顾客要算老鸹。它大概是鸦的别名,不过我没有下过考证。在南方它是不祥之鸟,在北方听说它有什么神话传说保护它,所以它虽然那样的“语言无谓,面目可憎”,却没有人肯剿灭它。它在鸟类中大概是最爱叫苦爱吵嘴的。你整年都听它在叫,但是永远听不出一点叫声是表现它对于生命的欣悦。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它叫得特别起劲,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反正披衣冒冷风起来驱逐它,你也还是不能睡早觉。老鸹之外,麻雀甚多,无可记载。秋冬之季常有一种颜色极漂亮的鸟雀成群飞来,形状很类似画眉,不过不会歌唱。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说慈慧殿三号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白昼亦无敢入者……”,但是如果有一位好奇的书生在月夜里探头进去一看,会瞟见一位散花天女,嫣然微笑,叫他“不觉神摇意夺”,如此等情……我本凡胎,无此缘分,但是有一件“异”事也颇堪一“志”。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共着一盏灯做针线,一切都沉在寂静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答答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我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都猜着这是沉樱来了——她有时踏这种步声走进来。我走到门前掀帘子去迎她,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再四推测所得的解释是街上行人的步声,因为夜静,虽然是很远,听起来就好像近在咫尺。这究竟很奇怪,因为我们坐的地方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园子里,离街很远,平时在房子里绝对听不见街上行人的步声,而且那次听见步声分明是在走廊的砖地上。这件事常存在我的心里,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

1936年

后门大街——北平杂写之二

人生第一乐趣是朋友的契合。假如你有一个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邻近,风晨雨夕,彼此用不着走许多路就可以见面,一见面就可以毫无拘束地闲谈,而且一谈就可以谈出心事来,你不嫌他有一点怪脾气,他也不嫌你迟钝迂腐,像约翰逊和鲍斯韦尔在一块儿似的,那你就没有理由埋怨你的星宿。这种幸福永远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一,我生性不会谈话,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儿坐不到半点钟,就有些心虚胆怯,刻刻意识到我的呆板干枯叫对方感到乏味。谁高兴向一个只会说“是的”、“那也未见得”之类无谓语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亲切的朋友都要结在幼年,人过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些世故气,很难结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虽是两句平凡语,却是慨乎言之。因此,我唯一的解闷的方法就只有逛后门大街。

居过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盘线似的依照对称原则排列。有东四牌楼就有西四牌楼,有天安门大街就有地安门大街。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天安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称。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我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我无论是阴晴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街。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悉,也就变成很亲切了。

从慈慧殿到北海后门比到后门大街也只远几百步路。出后门,一直向北走就是后门大街,向西转稍走几百步路就是北海。后门大街我无日不走,北海则从老友徐中舒随中央研究院南迁以后(他原先住在北海),我每周至多只去一次。这并非北海对于我没有意味,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见过的一切园子都好,但是北海对于我终于是一种奢侈,好比乡下姑娘的唯一的一件漂亮衣,不轻易从箱底翻出来穿一穿的。有时我本预备去北海,但是一走到后门,就变了心眼,一直朝北去走大街,不向西转那一个弯。到北海要买门票,花二十枚铜子是小事,免不着那一层手续,究竟是一种麻烦;走后门大街可以长驱直入,没有站岗的向你伸手索票,打断你的幻想。这是第一个分别。在北海逛的是时髦人物,个个是衣裳楚楚,油头滑面的。你头发没有梳,胡子没有光,鞋子也没有换一双干净的,“囚首垢面而谈诗书”,已经是大不韪,何况逛公园?后门大街上走的尽是贩夫走卒,没有人嫌你怪相,你可以彻底地“随便”。这是第二个分别。逛北海,走到“仿膳”或是“漪澜堂”的门前,你不免想抬头看看那些喝茶的中间有你的熟人没有,但是你又怕打招呼,怕那里有你的熟人,故意地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在后门大街上你准碰不见一个熟人,虽然常见到彼此未通过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无谓的招呼。你可以尽量地饱尝着“匿名者”(incognito)的心中一点自由而诡秘的意味。这是第三个分别。因为这些缘故,我老是牺牲北海的朱梁画栋和香荷绿柳而独行踽踽于后门大街。

到后门大街我很少空手回来。它虽然是破烂,虽然没有半里路长,却有十几家古玩铺、一家旧书店。这一点点缀可以见出后门大街也曾经过一个繁华时代,阅历过一些沧桑岁月,后门旧为旗人区域,旗人破落了,后门也就随之破落。但是那些破落户的破铜破铁还不断地送到后门的古玩铺和荒货摊。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尔遇到一两件,实在比隆福寺和厂甸的便宜。我花过四块钱买了一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块钱买了二十几锭乾隆御墨,两块钱买了两把七星双刀,有时候花几毛钱买一个磁瓶、一张旧纸,或是一个香炉。这些小东西本无足贵,但是到手时那一阵高兴实在是很值得追求,我从前在乡下时学过钓鱼,常蹬(蹲)半天看不见浮标幌影子,偶然钓起来一个寸长的小鱼,虽明知其不满一咽,心里却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钓得了,没有落空。我在后门大街逛古董铺和荒货摊,心情正如钓鱼。鱼是小事,钓着和期待着有趣,钓得到什么,自然更是有趣。许多古玩铺和旧书店的老板都和我由熟识而成好朋友。过他们的门前,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踏进去。进去了,看了半天,件件东西都还是昨天所见过的。我自己觉得翻了半天还是空手走,有些对不起主人;主人也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卖给我,心里有些歉然。但是这一点不尴尬,并不能妨碍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脚还是照旧地不由自主地踏进他的门,他也依旧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

后门大街龌龊,是无用讳言的。就目前说,它虽不是贫民窟,一切却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后门大街上许多活动都是根据这个基本需要而在那里川流不息地进行。假如你是一个外来人在后门大街走过一趟之后,坐下来搜求你的心影,除着破铜破铁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葱大蒜、油条烧饼和卤肉肥肠,一些油腻腻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苍蝇骆驼混在一堆在你的昏眩的眼帘前幌影子。如果你回想你所见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锅炉旁嚼烧饼的洋车夫,就是坐在扁担上看守大蒜咸鱼的小贩。那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这些混乱而又秽浊的景象有如陈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触时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恶;但是如果你尝惯了它的滋味,它对于你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引诱。

别说后门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变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乱窜,在这不满半里路长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断地发现新世界。我逛过一年以上,才发现路西一个夹道里有一家茶馆。花三大枚的水钱,你可以在那儿坐一晚,听一部《济公传》或是《长坂坡》。至于火神庙里那位老拳师变成我的师傅,还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随时可以在那里寻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旧书铺里,从外面进来一个跛子,向店主人说了关于他的生平一篇可怜的故事,讨了一个铜子出去,我觉得这人奇怪,就起来跟在他后面走,看他跛进了十几家店铺之后,腿子猛然直起来,踏着很平稳安闲的大步,唱“我好比南来雁”,沉没到一个阴暗的夹道里去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复杂或简单,关于谁你能够说,“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细”呢?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艺。这时候后门大街就变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巴(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起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会,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会,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膊(搏)的跳动。

后门大街。对于一个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亲切的一个朋友!

1936年

花会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刘禹锡

成都整年难得见太阳,全城的人天天都埋在阴霾里,像古井阑的苔藓,他们浑身染着地方色彩,浸润阴幽、沉寂,永远在薄雾浓云里度过他们的悠悠岁月。他们好闲,却并不甘寂寞,吃饭、喝茶、逛街、看戏,都向人多的处所挤。挤来挤去,左右不过是那几个地方。早上坐少城公园的茶馆,晚上逛春熙路、西东大街以及满街挂着牛肉的皇城壩,你会想到成都人没有在家里坐着的习惯,有闲空总得出门,有热闹总得挨凑进去。成都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户外的”,但是同时也是“城里的”。翻来覆去,总跳不出这个城圈子。五十万的人口、几十方里的面积,形成一种大规模的蜂巢蚁穴。所以表面看来,车如流水马如龙,无处不是骚动,而实际上这种骚动只是蛰伏式的蠕动,像成都一位老作家所说的“死水微澜”。

花会时节是成都人的惊蛰期。举行花会的地方是西门外的青羊宫。这座大道观据说是从唐朝遗留下来的。花会起于何朝何代,尚待考据家去推断,大概来源也很早。成都的天气是著名的阴沉,但在阳春三月,风光却特别明媚。春来得迟,一来了,气候就猛然由温暖而热燥,所以在其他地带分季开放的花卉在成都却连班出现。梅花茶花没有谢,接着就是桃杏,桃杏没有谢,接着就是木槿剑兰芍药。在3月里你可以同时见到冬春夏三季的花。自然,最普遍的花要算菜花。成都大平原纵横有五六百里路之广。三月间登高一望,视线所能达到的地方尽是菜花麦苗,金黄一片,杂以油绿,委实是一种大观。在太阳之下,花光草色如怒火放焰,闪闪浮动,固然显出山河浩荡生气蓬勃的景象,有时春阴四布,小风薄云,苗青鹊静,亦别有一番清幽情致。这时候成都人,无论是男女老少,便成群结队地出城游春了。

游春自然是赶花会。花会之名并不副实。陈列各种时花的地方是庙东南一个偏僻的角落。所陈列的不过是一些普通花卉,并无名品,据说今年花会未经政府提倡,没有往年的热闹,外县以及本城的名园都没有把他们的珍品送来。无论如何,到花会来的人重要目的并不在看花而在凑热闹看人。成都人究竟是成都人,丢不开那古老城市的风俗习惯。花会场所还是成都城市的具体而微。古董摊和书画摊是成都搬来的会府和西玉龙街,铜铁摊是成都搬来的东御街,著名的吴抄手在此有临时分店,临时茶馆菜馆面馆更简直都还是成都城里的那种气派。每个菜馆后面差不多都有个篾篷,一个大篾箱似的东西只留着一个方孔做门,门上挂着大红布帘。里面锣鼓喧聒,川戏、相声、洋琴、大鼓、杂耍,应有尽有。纵横不过一里的地方,除着成都城里所有的形形色色之外,还有乡下人摆的竹器木器花根谷种以至于锄头菜刀水桶烟杆之类。地方小,花样多,所以挤,所以热闹。大家来此,吃、喝、买、卖、“耍”、看,城里人来看乡下人,乡下人来看城里人,男的来看女的,女的来看男的。好一幅仇十洲的《清明上河图》,虽然它所表现的不尽是太平盛世的攘往熙来的盛况。

除掉几条繁盛街道之外,成都在大体上还保存着古代城市的原始风味。舶来品尽管在电光闪烁之下惊心夺目,在幽暗僻静的街道里,铜铁匠还是用钉锤锻生铜制锅制水烟袋,织工们还是在竹框撑紧的蜀锦上一针一线地绣花绣鸟。所有的道地的工商业都还是手工品的工商业。他们的制法和用法都有很长久的传统做基础。要是为实用的,它们必定是坚实耐久;要是为玩耍的,它们必定是精细雅致。一个水桶的提手横木可以粗得像屋梁,一茎狗尾草叶可以编成口眼脚翅全具的蚱蜢或蜻蜓。只要你还保存有几分稚气,花会中所陈列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物品件件都很可以使你流连。假如你像我的话,有一个好玩的小孩子,你可注意的东西就更多,风车、泥人、木马、小花篮,以及许多形形色色的小玩具都可以使你自慰不虚此行。此外,成都人古董书画之癖在花会里也可以略窥一二。老君堂的里外前后的墙壁都挂满着字画,台阶上都摆满着碑帖。自然,像一般的中国人,成都人也很会制造假古董,也很喜欢买假古董。花会之盛,这也是一个原因。

花会之盛还另有一个原因,就是在一般人心理中,青羊宫里所供奉的那位李老君是神通广大的道教祖。青羊者据说是李老君西升后到成都显圣所骑的牲畜。后人记念这个圣迹,立祠奉祀。于今青羊宫正殿里还有两头青铜铸成的羊子,一牝一牡,牝左牡右。单讲这两匹羊的形样,委实是值得称赞的艺术品。到花会的人少不得都要摸一摸这两匹羊。据说有病的人摸它们一摸,病就会自然痊愈。摸的地方也有讲究,头病摸头脚病摸脚,错乱不得。古往今来病头病脚以及病非头非脚的地方者大概不少,所以于今这两匹羊周身被摸得精光。羊尚如此,老君本人可知,于是老君堂上满挂着前朝巡抚提督现代省长督军亲书或请人代书的匾额。金光四耀,煞是妙相庄严,到此不由人不肃然起敬,何况青羊宫门坎之高打破任何记录!祈财、祈子、祈福、祈寿、祈官,都得爬过这高门坎向老君进香。爬这高门坎的身手不同,奇态便不免百出。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须得放下拐杖,用双手伏在门坎上,然后徐徐把双脚迈过去。至于摩登小姐也有提起旗袍叉(衩)口,一大步就迈过去的。大殿上很整秩地摆着一列又一列的棕制蒲团。跪在蒲团上捧香默祷的有乡下佬,有达官富商,也有脚踏高跟皮鞋襟口挂着自来水笔的摩登小姐,如上文所云一大步就迈过门户坎的。在这里新旧两代携手言欢,各表心愿。香炉之旁,例有钱桶。花会时钱桶易满。站在香炉旁烧香的道士此时特别显得油光滑面,喜笑颜开。“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此风至今未泯也。

成都素有小北平之称。熟悉北平的人看到花会自然联想到厂甸的庙会,它们都是交易、宗教、游玩打成一片的。单就陈列品说,厂甸较为丰富精美,但是就天时与地利说,成都花会赶春天在乡村举行,实在占不少的便宜。逛花会不尽是可以凑热闹,买玩艺儿,祈财求子,还可以趁风和日暖的时候吐一吐城市的秽浊空气,有如古人的修禊,青羊宫本身固然也不很清洁,那里人山人海中的空气也不见得清新。可是花会逛过了,沿着城西郊马路回城,或是刚出城时沿着城西郊赴花会,平畴在望,清风徐来,路右边一阵又一阵的男男女女带着希望去,左边一阵又一阵的男男女女提着风车或是竹篮回来。真所谓“无边光景一时新”,你纵是老年人,也会觉得年轻十岁了。人过中年,难得常有这样少年的兴致。让我赞美这成都花会啊!

1938年

谈美感教育

世间事物有真、善、美三种不同的价值,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种不同的活动。这三种心理活动恰和三种事物价值相当: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人能知,就有好奇心,就要求知,就要辨别真伪,寻求真理。人能发意志,就要想好,就要趋善避恶,造就人生幸福。人能动情感,就爱美,就欢喜创造艺术,欣赏人生自然中的美妙境界。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

教育的功用就在顺应人类求知、想好、爱美的天性,使一个人在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调和的发展,以达到完美的生活。“教育”一词在西方为education,是从拉丁动词educare来的,原义是“抽出”。所谓“抽出”就是“启发”。教育的目的在启发人性中固有的求知、想好、爱美的本能,使它们尽量生展。中国儒家的最高的人生理想是“尽性”。他们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教育的目的可以说就是使人“尽性”,“发挥性之所固有”。

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方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良善品格,学做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三育”对于人生本有同等的重要,但是在流行教育中,只有智育被人看重,德育在理论上的重要性也还没有人否认,至于美育则在实施与理论方面都很少有人顾及。二十年前蔡孑民先生一度提倡过“美育代宗教”,他的主张似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

还有一派人不但忽略美育,而且根本仇视美育。他们仿佛觉得艺术有几分不道德,美育对于德育有妨碍。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就以为诗和艺术是说谎的,逢迎人类卑劣情感的,多受诗和艺术的熏染,人就会失去理智的控制而变成情感的奴隶,所以他对诗人和艺术家说了一番客气话之后,就把他们逐出“理想国”的境外。中世纪耶稣教徒的态度也很类似。他们以倡行苦行主义求来世的解脱,文艺是现世中一种快乐,所以被看成一种罪孽。近代哲学家中卢梭是平等自由说的倡导者,照理能看得宽远一点,但是他仍是怀疑文艺,因为他把文艺和文化都看成朴素天真的腐化剂。托尔斯泰对近代西方艺术的攻击更丝毫不留情面,他以为文艺常传染不道德的情感,对于世道人心影响极坏。他在《艺术论》里说:“每个有理性有道德的人应该跟着柏拉图以及耶回教师,把这问题重新这样决定:宁可不要艺术,也莫再让现在流行的腐化的虚伪的艺术继续下去。”

这些哲学家和宗教家的根本错误在认定情感是恶的,理性是善的,人要能以理性镇压感情,才达到至善。这种观念何以是错误的呢?人是一种有机体,情感和理性既都是天性固有的,就不容易拆开。造物不浪费,给我们一份家当就有一份的用处。无论情感是否可以用理性压抑下去,纵是压抑下去,也是一种损耗,一种残废。人好比一棵花草,要根茎枝叶花实都得到和谐的平均的发展,才长得繁茂有生气。有些园丁不知道尽草木之性,用人工去歪曲自然,使某一部分发达到超出常态,另一部分则受压抑摧残。这种畸形发展是不健康的状态,在草木如此,在人也是如此。理想的教育不是摧残一部分天性而去培养另一部分天性,以致造成畸形的发展;理想的教育是让天性中所有的潜蓄力量都得尽量发挥,所有的本能都得平均调和发展,以造成一个全人。所谓“全人”,除体格强壮以外,心理方面真、善、美的需要必都得到满足。只顾求知而不顾其他的人是书虫,只讲道德而不顾其他的人是枯燥迂腐的清教徒,只顾爱美而不顾其他的人是颓废的享乐主义者。这三种人都不是“全人”而是“畸形人”,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养成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的教育是无可辩护的。

美感教育是一种情感教育。它的重要我们的古代儒家是知道的。儒家教育特重诗,以为它可以兴、观、群、怨;又特重礼乐,以为“礼以制其宜,乐以导其和”。《论语》有一段话总述儒家教育宗旨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三项可以说都属于美感教育。诗与乐相关,目的在怡情养性,养成内心的和谐(harmony);礼重仪节,目的在使行为仪表就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order)。蕴于中的是性情,受诗与乐的陶冶而达到和谐;发于外的是行为仪表,受礼的调节而进到秩序,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从伦理观点看,是最善的;从美感观点看,也是最美的。儒家教育出来的人要在伦理和美感观点都可以看得过去。

这是儒家教育思想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他们的着重点无疑是在道德方面,德育是他们的最后鹄的,这是他们与西方哲学家、宗教家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相同的。不过他们高于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因为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误认美育可以妨碍德育,而儒家则认定美育为德育的必由之径。道德并非陈腐条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所以德育从根本做起,必须怡情养性。美感教育的功用就在怡情养性,所以是德育的基础功夫。严格地说,善与美不但不相冲突,而且到最高境界,根本是一回事,它们的必有条件同是和谐与秩序。从伦理观点看,美是一种善;从美感观点看,善也是一种美。所以在古希腊文与近代德文中,美善只有一个字,在中文和其他近代语文中,“善”与“美”二字虽分开,仍可互相替用。真正的善人对于生活不苟且,犹如艺术家对于作品不苟且一样。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文章求惬心贵当,生活也需求惬心贵当。我们嫌恶行为上的卑鄙龌龊,不仅因其不善,也因其丑,我们赞赏行为上的光明磊落,不仅因其善,也因其美,一个真正有美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有道德修养。

美育为德育的基础,英国诗人雪莱在《诗的辩护》里也说得透辟。他说:“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去体验我以外的思想行为和体态的美妙。一个人如果真正做善人,必须能深广地想象,必须能设身处地替旁人想,人类的忧喜苦乐变成他的忧喜苦乐。要达到道德上的善,最大的途径是想象;诗从这根本上做功夫,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换句话说,道德起于仁爱,仁爱就是同情,同情起于想象。比如你哀怜一个乞丐,你必定先能设身处地想象他的痛苦。诗和艺术对于主观的情境必能“出乎其外”,对于客观的情境必能“入乎其中”,在想象中领略它,玩索它,所以能扩大想象,培养同情。这种看法也与儒家学说暗合。儒家在诸德中特重“仁”,“仁”近于耶稣教的“爱”、佛教的“慈悲”,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修养。仁的修养就在诗。儒家有一句很简赅深刻的话:“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就是美育,温柔敦厚就是仁的表现。

美育不但不妨害德育而且是德育的基础,如上所述。不过美育的价值还不仅在此。西方人有一句恒言说:“艺术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Art is liberatire.)这句话最能见出艺术的功用,也最能见出美育的功用。现在我们就在这句话的意义上发挥。从哪几方面看,艺术和美育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呢?

第一是本能冲动和情感的解放。人类生来有许多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如性欲、生存欲、占有欲、爱、恶、怜、惧之类。本自然倾向,它们都需要活动,需要发泄。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它们不但常彼此互相冲突,而且与文明社会的种种约束如道德、宗教、法律、习俗之类不相容。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本能冲动和欲望是无穷的,而实际上有机会实现的却寥寥有数。我们有时察觉到本能冲动和欲望不大体面,不免起羞恶之心,硬把它们压抑下去;有时自己对它们虽不羞恶而社会的压力过大,不容它们赤裸裸地暴露,也还是被压抑下去。性欲是一个最显著的例。从前哲学家、宗教家大半以为这些本能冲动和情感都是卑劣的、不道德的、危险的,承认压抑是最好的处置。他们的整部道德信条有时只在理智镇压情欲。我们在上文指出这种看法的不合理,说它违背平均发展的原则,容易造成畸形发展。其实它的祸害还不仅此。弗洛依德(Freud)派心理学告诉我们,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仅可暂时压抑而不可永远消灭,它们理应有自由活动的机会,如果勉强被压抑下去,表面上像是消灭了,实际上在隐意识里凝聚成精神上的疮,为种种变态心理和精神病的根源。依弗洛依德看,我们现代文明社会中人因受道德、宗教、法律、习俗的裁制,本能冲动和情感常难得正常的发泄,大半都有些“被压抑的欲望”所凝成的“情意综”(complexes)。这些情意综潜蓄着极强烈的捣乱力,一旦爆发,就成精神上种种病态。但是这种潜力可以借文艺而发泄,因为文艺所给的是想象世界,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和冲突。在这想象世界中,欲望可以用“望梅止渴”的办法得到满足。文艺还把带有野蛮性的本能冲动和情感提到一个较高尚较纯洁的境界去活动,所以有升华作用(sublimation)。有了文艺,本能冲动和情感才得自由发泄,不致凝成疮酿为精神病,它的功用有如机器方面的“安全瓣”(safety valve)。弗洛依德的心理学有时近于怪诞,但实含有一部分真理。文艺和其他美感活动给本能冲动和情感以自由发泄的机会,在日常经验中也可以得到证明。我们每当愁苦无聊时,费一点工夫来欣赏艺术作品或自然风景,满腹的牢骚马上就烟消云散了。读古人痛快淋漓的文章,我们常有“先得我心”的感觉。看过一部戏或是读过一部小说以后,我们觉得曾经紧张了一阵是一件痛快事。这些快感都起于本能冲动和情感在想象世界中得解放。最好的例子是歌德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经过。他少时爱过一个已经许人的女子,心里痛苦已极,想自杀以了一切。有一天他听到一位朋友失恋自杀的消息,想到这事和他自己的境遇相似,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他埋头两礼拜,写成《少年维特之烦恼》,把自己心中怨慕愁苦的情绪一起倾泻到书里,书成了,他的烦恼便去了,自杀的念头也消了。从这实例看,文艺确有解放情感的功用,而解放情感对于心理健康也确有极大的裨益,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情感要有所寄托,才不致枯燥烦闷,文艺是大家公认为寄托情感的最好的处所。所谓“情感有所寄托”,还是说它要有地方可以活动,可得解放。

其次是眼界的解放。宇宙生命时时刻刻在变动进展中,希腊哲人有“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的譬喻。所以在这种变动进展的过程中每一时每一境都是个别的、新鲜的、有趣的。美感经验并无深文奥义,它只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时某一境特别新鲜有趣而加以流连玩味,或者把它描写出来。这句话中“见”字最紧要。我们一般人对于本来在那里的新鲜有趣的东西不容易“见”着。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能“见”必有所蔽。我们通常把自己囿在习惯所画成的狭小圈套里,让它把眼界“蔽”着,使我们对它以外的世界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我们如果囿于饮食男女,饮食男女以外的事物就见不着;囿于奔走钻营,奔走钻营以外的事就见不着。有人向海边农夫称赞他的门前海景美,他很羞涩地指着屋后菜园说:“海没有什么,屋后的一园菜倒还不差。”一园菜囿住了他,使他不能见到海景美。我们每个人都有所囿,有所蔽,许多东西都不能见,所见到的天地是非常狭小的、陈腐的、枯燥的。诗人和艺术家所以超过我们一般人者就在情感比较真挚,感觉比较锐敏,观察比较深刻,想象比较丰富。我们“见”不着的他们“见”得着,并且他们“见”得到就说得出,我们本来“见”不着的他们“见”着说出来了,就使我们也可以“见”着。像一位英国诗人所说的,他们“借他们的眼睛给我们看”(They lend their eyes for us to see)。中国人爱好自然风景的趣味是陶、谢、王、韦诸诗人所传染的。在透纳(Turiler)和惠司勒(Whistler)以前,英国人就没有注意到泰晤士河上有雾。拜伦(Byronl)以前,欧洲人很少赞美威尼斯。前一世纪的人崇拜自然,常咒骂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但是现代美国、俄国的文学家有时把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写得也很有趣。人生的罪孽灾害通常只引起忿恨,悲剧却教我们于罪孽灾祸中见出伟大庄严;丑陋乖讹通常只引起嫌恶,喜剧却叫我们在丑陋乖讹中见出新鲜的趣味。伦勃朗(Rembrandt)画过一些疲癃残疾的老人以后,我们见出丑中也还有美。象征诗人出来以后,许多一纵即逝的情调使我们觉得精细微妙,特别值得留恋。文艺逐渐向前伸展,我们的眼界也逐渐放大,人生世相越显得丰富华严。这种眼界的解放给我们不少的生命力量,我们觉得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值得活下去。许多人嫌生活枯燥,烦闷无聊,原因就在缺乏美感修养,见不着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这种人最容易堕落颓废,因为生命对于他们失去意义与价值。“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与留恋,就是不能以美感态度去观照事物。美感教育不是替有闲阶级增加一件奢侈,而是使人在丰富华严的世界中随处吸收支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诗所写是一种修养的胜境。美感教育给我们的就是“源头活水”。

第三是自然限制的解放。这是德国唯心派哲学家康德、席勒、叔本华、尼采诸人所最着重的一点,现在我们用浅近语来说明它。自然世界是有限的,受因果律支配的,其中毫末细故都有它的必然性,因果线索命定它如此,它就丝毫移动不得。社会由历史铸就,人由遗传和环境造成。人的活动寸步离不开物质生存条件的支配,没有翅膀就不能飞,绝饮食就会饿死。由此类推,人在自然中是极不自由的。动植物和非生物一味顺从自然,接受它的限制,没有过分希冀,也就没有失望和痛苦。人却不同,他有心灵,有不可餍的欲望,对于无翅不飞、绝食饿死之类事实总觉有些歉然。人可以说是两重奴隶,第一服从自然的限制,其次要受自己欲望的驱使。以无穷欲望处有限自然,人便觉得处处不如意、不自由,烦闷苦恼都由此起。专就物质说,人在自然面前是很渺小的,它的力量抵不住自然的力量,无论你有如何大的成就,到头终不免一死,而且科学告诉我们,人类一切成就到最后都要和诸星球同归于毁灭,在自然圈套中求征服自然是不可能的,好比孙悟空跳来跳去,终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但是在精神方面,人可以跳开自然的圈套而征服自然,他可以在自然世界之外另在想象中造出较能合理慰情的世界。这就是艺术的创造。在艺术创造中人可以把自然拿在手里来玩弄,剪裁它,锤炼它,重新给予生命与形式。每一部文艺杰作以至于每人在人生自然中所欣赏到的美妙境界都是这样创造出来的。美感活动是人在有限中所挣扎得来的无限,在奴属中所挣扎得来的自由。在服从自然限制而汲汲于饮食男女的寻求时,人是自然的奴隶;在超脱自然限制而创造欣赏艺术境界时,人是自然的主宰,换句话说,就是上帝。多受些美感教育,就是多学会如何从自然限制中解放出来,由奴隶变成上帝,充分地感觉人的尊严。

爱美是人类天性,凡是天性中所固有的必须趁适当时机去培养,否则像花草不及时下种、及时培植一样,就会凋残萎谢。达尔文在自传里懊悔他一生专在科学上做功夫,没有把他年轻时对于诗和音乐的兴趣保持住,到老来他想用诗和音乐来调剂生活的枯燥,就抓不回年轻时那种兴趣,觉得从前所爱好的诗和音乐都索然无味。他自己说这是一部分天性的麻木。这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下手,年纪愈大,外务愈纷繁,习惯的牢笼愈坚固,感觉愈迟钝,心理愈复杂,艺术欣赏力也就愈薄弱。我时常想,无论学哪一科专门学问,干哪一行职业,每个人都应该会听音乐,不断地读文学作品,偶尔有欣赏图画、雕刻的机会。在西方社会中这些美感活动是每个受教育者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节目。我们中国人除专习文学艺术者以外,一般人对于艺术都漠不关心。这是最可惋惜的事。它多少表示民族生命力的低降与精神的颓靡。从历史看,一个民族在最兴旺的时候,艺术成就必伟大,美育必发达。史诗悲剧时代的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歌德和贝多芬时代的德国都可以为证。我们中国人古代对于诗乐舞的嗜好也极普遍。《诗经》、《礼记》、《左传》诸书所记载的歌乐舞的盛况常使人觉得仿佛是置身近代欧洲社会。孔子处周衰之际,特置慨于诗亡乐坏,也是见到美育与民族兴衰的关系密切。现在我们想要复兴民族,必须恢复周以前歌乐舞的盛况,这就是说,必须提倡普及的美感教育。

1940年

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

百川先生:

暑中我因校事赴成都,最近回校才看到中周社转来黄梅先生的信,提议要我开一个为获得现代公民常识所必读的书籍目录。这很使我为难,一则我目前极忙,没有工夫仔细斟酌;二则我所学的偏重人文方面,对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是外行。读书不是一件死板的事,一个方单不能施诸人人而有效。各人的环境、天资、修养和兴趣都不能一笔抹杀。一个人在读书方面想有成就,明眼人的指导固大有裨益,自己的暗中摸索有时也不可少,因为失败的教训往往大于成功的。读者既然要求一个目录,我姑且就我的能力所及,随便谈谈几类应读的书籍,不过要特别声明: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只能供参考,不敢希望每个人都依照。

第一,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是他本国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的成就。这并不一定是出于执古守旧的动机。要前进必从一个基点出发,而一个民族以往的成就即是它前进出发的基点。知道它的长处所在和短处所在,我们才能知道哪些东西应发挥光大,哪些应弥补改革,也才能知道它在全人类文化中占何等位置,而我们自己如何对它有所贡献。我不是一个学历史者,但对于过去一切典籍,欢喜从历史的眼光去看。从前人有“六经皆史”的说法,其实不只是《六经》,一切典籍所载都可以当做史迹看。史是人类活动进展的轨迹,它的功用在观今鉴古,继往以开来。我赞成多读中国古典和西方古典,都是根据这个观点。每种学问都有一个渊源,知道渊源才可以溯理流派。知道渊源固不是三五部书所可了事。但是渊源又有渊源,我们先从最基本的着手,然后逐渐扩充,便不至于没有根底。

回到了解中国固有文化的问题,中国向来传统教育所着重的大政并不错。中国中心思想无疑的是儒家,而儒家的渊源的渊源在《论语》、《孟子》和《五经》。无论从思想或是从艺术的观点看,《论语》都是一部绝妙的书,可以终生咀嚼,学用不尽的。我从前很欢喜《世说新语》,为的是它所写的魏晋人风度和所载的隽词妙语。近来以风度语言的标准去看《论语》,觉得以《世说新语》较《论语》,真是小巫见大巫。《孟子》比较是耍偏锋,露棱角,但是说理文之犀利痛快,明白晓畅,后来却没有人能赶得上。《五经》之中,流品不齐,《书经》是最古的政治史料,《易经》是最古的解释自然的企图,《诗经》为中国纯文学之祖,《春秋》为中国编年史之祖,《礼记》较晚出,内容颇驳杂,但是儒家思想见于此经者反比他经为多,其中如《檀弓》、《学记》、《乐记》、《儒行》、《礼运》、《大学》、《中庸》诸篇,妙文至理,是任何读书人不应放过的。诸子之中,老庄荀墨家最重要,次可略览《韩非子》、《列子》、《淮南子》及《吕氏春秋》。读先秦典籍不可不略通文字训诂,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最便于初学,王引之的《经传释词》颇有科学条理,亦可看。要明白中国思想演进,佛典及宋元明理学都不可忽略,可惜我对此毫无研究,不敢多舌。我只能说,在佛典中我很爱读《六祖坛经》和《楞严经》,这也许是文人积习。在理学书籍中我觉得《近思录》和《传习录》很简便。史籍最浩繁,一般人可选读“前四史”,全读《资治通鉴》,遇重大事件翻阅《通鉴纪事本末》,遇重大问题翻阅《三通》。治一切学问都不可不明白史的背景,可惜我们至今没有一部完善的通俗的通史,近人张荫麟钱穆诸君所编的各有特见,但都只能算是草创。文艺方面除着《楚辞》及陶杜诸集外,一般人可从选本入手。选本甚多,选者各有偏重,难得尽满人意。梁以前作品具见于《昭明文选》,这是选学之祖,诗文兼收,为治辞章者所必读。后来选本比较适用的,文推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诗推王渔洋的《古今诗选》、王壬秋的《八代诗选》、沈归愚的《古诗源》和《唐宋诗醇》、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词推《花间集》、张惠言《词选》和朱疆邨的《宋词三百首》。曲读《西厢记》、《琵琶记》、《桃花扇》及其他数种,小说读《水浒》、《红楼梦》及其他数种,对于一般人也就可知其梗概了。

在现代,一个人如果只读中国书,他的见解难免褊狭固陋,而且就是中国书也不一定能读得好。学术和其他事物一样,必以比较见优劣,必得新刺激才可产生新生命。读书人最低限度需通一个外国文,从翻译中窥外人文物思想,总难免隔靴搔痒,尤其是在现在我们的译品太少,而且大半不很可靠。

要明了一个文化,大约不外取两种程序。拿绘画来打比,或是先绘一个轮廓,然后点染枝节,由粗疏逐渐到细密;或是先累积枝节,逐渐造成一个轮廓,由日就月将而达到豁然贯通。这两种程序可以并行不悖,普通学者大半兼采这两个方法。治西方文史,为一般人说法,我主张偏重第一个方法。因为从枝节架轮廓,需要很长久的耐苦,如果枝节不够充实,所架成的轮廓也就一定不端正恰当。我们一般人对于西方文史所能花费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想明白西方文化的轮廓,我们最好先读几部较好的历史。我们所感觉困难的是较好的历史大半是专史而不是通史。从史学观点看,韦尔斯的《世界史纲》(有中译本)也许不很完善,但对于一般人却是一部好书。关于近代的,Fisher的《欧洲通史》值得特别介绍。如果再求详尽精确,读者可参考Lavisse的《通史》(法文)和剑桥大学的《中世纪和近代欧洲史》。这都是权威著作,有很好的史籍目录可供采择。有时候小册书也很有用,比如谈古代欧洲的,像Livingstone Greek Genius and Its Meaning to Us、Lowes Dickenson Greek View of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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