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巩本栋
自从鲁迅先生说了曹丕的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则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似乎成了一个不辨自明的论题了。然而去看看魏晋时代人的自道,却并非如此。比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融等已逝,唯幹著《论》,成一家言。”他那么看重文章,举的例子却是《易》《礼》和徐幹的《中论》,与后人所说的文章相差甚远。
在魏晋时期,其实是文史不分的。比如刘劭说:“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人物志·流业》)在刘劭看来,能著书立说,就是有文章之才,而有文章之才,就可修史。所以,他举的能文的代表也就都是著名的史学家。可见文史在当时并未区分。再如,三国吴右国史华覈称赞薛莹有史才,说莹“涉学既博,文章尤妙,同僚之中,莹为冠首。今者见吏虽多经学,记述之才,如莹者少,是以慺慺为国惜之”(《三国志·吴书·薛琮传附薛莹传》)。既说薛莹“文章尤妙”,又说“记述之才如莹者少”,可见这里所说的“记述之才”,即史才也就是能文的重要标志。显然,文史不分,文也就不能说是自觉了。
文与史的自觉,大约要到南朝的刘宋时期。宋文帝立儒、玄、文、史四馆,文学与儒、玄、史分立,反映出时人对文史各自特点的认识。不过,这个时候,人们还是喜欢把文史合在一起论述。像《宋书》里记载,“陈郡谢瞻才辩有风气,尝与兄弟群从造惠,谈论锋起,文、史间发。”(《王惠传》)《南齐书》载王僧虔“好文史,解音律。”(《王僧虔传》)《梁书》谓周舍有学问,“义该玄儒,博穷文史”。(《周舍传》)《陈书》称岑之敬“始以经业进,而博涉文史,雅有词笔,不为醇儒。”(《岑之敬传》)南朝陈史家姚察说:“观夫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梁书·江淹传》)北朝颜之推又说:“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颜氏家训·涉务》)尤能见出自汉以来文与史的这种将分犹合的复杂关系。
汉魏六朝时期文与史天然具有的上述亲缘关系,吸引了后世的众多学者的目光:“文”如何影响“史”?史学的繁荣给文学的发展带来了什么?文史互渗、交叉演进的轨迹又应如何勾勒等等,都是耐人寻思的重要论题。门人唐志远博士数载于兹,孜孜矻矻,旁搜远绍,寻绎爬梳,沉潜有得,撰为此书,所获实多。他对各类史料的熟悉、对问题认识的透彻、对作品感悟的深刻以及对文字驾驭的得心应手,都令人欣喜!
文与史的或分或合,彼此影响,在文士们的大多数的撰述中,都并未有明确的表述,而是隐含在纷繁的史实或具体的文学创作中的。要寻绎其间的关系,需要从大量的文献的梳理和分析入手。书中无论是讨论《三国志》裴松之注、沈约《宋书》,还是其它史书所受文学的影响;无论是论述荆湘地志还是《高僧传》的文学色彩,对于研究者来说,首要的都是如何处理这似乎浩渺无际的史料。志远读书素来勤奋,他从散见于史注中的大量的案断文字,从所征引的众多美文,从志怪小说、杂传史料的采入和史学批评的论述中,分析归纳裴松之的文史观念,指出其一方面主张真实,反对虚妄,另一方面又追求采藻,反对质木无文的倾向,当是受六朝文学影响的结果。从沈约《宋书》所征引的大量的文学作品,从其所感兴趣的形式多样的文学活动,揭示沈约史学和文学相互影响的双重品格。从荆湘地志中各种纷繁的民间传说和歌谣,论六朝地志的文学色彩。又据《高僧传》所引书札、诗歌、偈颂、谣谚等琐屑的文学文献,展现僧传所受文学影响的印记等。其披拣文史资料,细加排比归纳,所论切实可据,显示出他对相关史料文献的谙熟和驾驭这些文献的能力。
有时候,他对文献的运用并不体现在正面的论述中,而是表现在随文的注释里。例如他论《三国志》裴注的文学色彩,正文引《魏书·崔林传》裴注对孔子的推崇,注释引《晋书·裴秀传》《南齐书·裴昭明传》,以明裴氏家世业儒的思想渊源。论六朝人以文艳与否衡文,注引常璩《华阳国志》卷十一载陈寿“属文富艳”事,反映当时的文史观念和社会风气。论沈约《宋书》的文学性,正文引其《氐胡传论》,注则进论沈氏文字出于贾谊《过秦论》,并引《宋书·范晔传》《梁书·裴子野传》等,认为六朝人多以贾谊《过秦论》为写作范式。论阮籍《首阳山赋》,注引阮瑀的多篇关涉伯夷、叔齐的诗文等等,皆是其例。昔钱穆先生谈到学术论文写作中正文与注释的关系,谓:“正文中有许多枝节,转归入附注,则正文清通一气,而附注亦见精华。必使人读每一条注语,若条条有所得,则爱不释手,而对正文弥有其胜无穷之感。”(《(与余英时)论学书简》)志远此书近之矣。
与对史料文献的熟悉联系在一起,也更为重要的,是对史料意义的挖掘和认识。志远读书既多,融会贯通,往往能有所发明。比如他讨论《异物志》的源头,指出记载草木虫鱼鸟兽的渊源,可追溯到《山海经》及类似著作,而记载民俗风情,则应溯源于《史记》《汉书》等史书中的异域传。在此基础上,他认为六朝《异物志》与六朝文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前者为六朝文学特别是咏物赋的写作提供了素材,拓宽了畛域,使之表现出“异彩纷呈”的美;而后者影响于《异物志》的写作,则主要表现在使《异物志》的文学性得到加强。所论皆言之有理。再如,他论六朝的《高士传》,认为儒家在思想资源、隐逸典范乃至叙事模式上,都对《高士传》的形成和写作产生了重大影响,所以理应与道家一样,看作六朝高士类杂传的思想渊源,其影响甚至还在道家之上。这也是有识见的看法。由此入手,他通过文本的细读,进一步深入考察了嵇康等人尚友古人的心路历程,指出,嵇康的诗文体现了其世路的艰难,知音的难遇,因而欲抗心希古、尚友古人的历程。尽管有种种迹象表明嵇康信奉道教之求神仙,并且身自服食,躬行不殆,可他从高士所受的影响偏重于精神超越,而非肉身之不死。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里只提到老、庄、台、尚等,而没有涓子的原因。进而,志远怀疑嵇康的求神仙是否出于真心的选择,抑或别有其用心。因为在其《赠秀才入军诗》中有云:“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思欲登仙,以济不朽。揽辔踟蹰,仰顾我友。”其兄嵇喜之答诗则谓:“列仙徇生命,松乔安足齿?纵躯任世度,至人不私己。”两相对照,知二者当是相酬答之词。观嵇喜诗意,实在是批评其弟不该仿效松乔的求神仙,而应该与时变化,委运任命,大有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意味。嵇康的思想境界似乎不应该不如其兄。此外,与之同时的阮籍、向秀等人也不信神仙之事,可为旁证。故这种推论是很有道理的。就中尤其是他对嵇康、阮籍和陶渊明隐逸心态的分析,颇为精到。他以为嵇康等人的性情及处境不同,他们对高士的取舍也会不一样。嵇康向往的是老子、庄子、尚子平、台孝威等人的超凡脱俗、遗落世事;阮籍更多地效法渔父、四皓、河上丈人的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相对而言,陶渊明的态度稍为复杂,他一方面通过许由、四皓、扬雄等高士表达其忠义悲愤之慨,另一方面又借助颜回、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坚定其安贫乐道之志,并且身体力行地谱写了一曲高士之歌。受此不同取向的影响,他们的文学创作也各放异彩,使后人不得不钦佩于嵇康的清旷高远,同情于阮籍的抑郁无聊,也亲近于渊明的平和通达。他的这些论述,能从《高士传》接受史的角度来考察六朝文人和文学,无疑带给学界的启发是多方面的。其它如认为裴松之注《三国志》引志怪小说,主要还是以备异闻,六朝《高士传》中的四皓传对《桃花源记》的写作有一定的影响,左思《三都赋》的征实写法,受到史学实录精神的熏陶等,也都是有见地的。
孟子“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提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由读古人之诗书,进而上论其行迹,与古为友。志远著书撰文,颇能得古人之意。他说嵇康的文章,“便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率性直言,无多雕饰,至今读来仍觉光明俊伟,如见其人”。又说读阮籍的作品,论其诗文与高士之间的深层关系,便“一同感受着他的辛酸、凄怆、忧惧和痛苦,这些都是过往的圣贤高士们所无法救度的。他的人生在在都是矛盾,他的诗文也因之而隐晦曲折、欲言又止,‘反复凌乱,兴寄无端’,‘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我们佩服于嵇康的超凡脱俗、遗落世事,如松之贞,如雪之洁,高不可及;但我们更加同情于阮籍的忧愤深广、沉郁顿挫,‘如白首狂夫,歌哭道中’,令人黯然神伤”。“鲍照所谓‘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堪为阮公一诵。人但知哀莫大于心死,而不知痛莫大于心未死也”。他讨论陶渊明,引昭明太子萧统《陶渊明集序》之言:“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荡昭章,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以为文章的收束,“并借申其企慕景仰之情云”。志远所试图揭示的,正在于嵇、阮、陶等人皆具有深厚的儒学修养和关心民瘼的淑世情怀,身处魏晋六朝之离乱多事之秋,其所虑不仅在安顿自身的灵魂,更承继和发挥着中国古代士人历来以道抗势、激浊扬清的社会脊梁的作用。无怪读志远此书,总让人能感受到他那种强烈的淑世情怀和忧患意识。今之治学者,不应如此乎?
湖湘学术,自南宋胡宏、张栻发端,朱子称之曰:“岳麓学者渐多,其间亦有气质纯粹、志趣确实者。”(《与曹晋叔书》)至晚清,更涌现一大批著名的思想家和学者。志远是湖南宁乡人,十年前负笈金陵,三年学成而归,今在湖南大学文学院工作有年矣。其优游徜徉于湖湘和东南学术之间,远绍近承,可以相信,在学术的道路上,将走得更好更远!
戊戌暮春于钟山东麓有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