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朝史学批评与文学
《晋书·陈寿传》载寿著《三国志》六十五篇,“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且得到了夏侯湛、张华等名士的赞赏[31]。然而书成之后并未立即上奏,直到陈寿过世之后,方由时任梁州大中正的尚书郎范君页等上表称:
昔汉武帝诏曰:“司马相如病甚,可遣悉取其书。”使者得其遗书,言封禅事,天子异焉。臣等按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
晋武帝知悉此事,“于是诏下河南尹、洛阳令就家写其书”,在后世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并称“前四史”的《三国志》自此始流传开来,陈寿亦得以名垂不朽。对《晋书》的这一段记载,论者往往习焉而不察,清末刘熙载著《艺概》,却对此提出了异议:
晋元康中,范君页等上表,谓陈寿“文艳不及相如,而质直过之”,此言殆外矣。相如自是辞家,寿是史家,体本不同,文质岂能并论![32]
批评范君页等人“文艳不及相如”之说,未免有些外行,因为司马相如和陈寿一文一史,“体本不同”,怎么能以文学家之辞藻去要求史学家呢?应当承认,刘熙载的观点是有几分道理的,文学注重词采华美,史学要求实事求是,二者确乎不能相提并论。然而所贵于学者,在能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我们想要追问的是,范君页等人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看法,并且居之而不疑呢?答案须从六朝史学批评与文学的关系中去寻找。
六朝文学与史学之间关系密切,犹如水乳之交融,有时甚至难分彼此,这种现象在六朝杂传、地志、《异物志》等著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33]。创作往往是与理论互为依存的,创作为理论提供基石,而理论是对创作的提升和总结,并反过来引导创作。六朝文学和史学的理论批评之间,也出现了相互渗透和影响的情况。六朝史学对于文学批评之影响,学者多有论列,如张伯伟先生即认为六朝史学的独立发展加强了人们的史学意识,从而在探讨文学变迁时具备一种追本穷源的历史眼光,成了古代文学批评之“推源溯流法”产生的重要背景之一[34]。傅刚先生则认为自《七略》及《汉书·艺文志》以来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思想,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批评,尤其是文体辨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指出:“如果从这一点出发,可以说六朝文学批评是深受到史学传统的影响的。”[35]这些看法无疑都卓有见地。但是换一个角度,说到六朝文学对当时及以后的史学批评之影响,则尚未见有专论。刘宋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兼有史注和史评之意,是对魏晋史学的一大总结,具有承先启后之意义,因而其史学批评也最有代表性,本文即拟以裴松之的史学批评为例,并且旁搜远绍、上下求索,探讨六朝史学批评与文学之关系。
第一节 裴松之的史学批评与文学
裴松之,字世期,河东闻喜(今山西曲沃)人,生于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卒于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451),生平行事见《宋书》卷六十四,其著述主要有《集注丧服经传》一卷、《宋元嘉起居注》五十卷、《裴氏家传》四卷,以及《北征记》《西征记》《述征记》等[36],然他之所以声名藉甚,并为后人所广泛称誉,却是因为他的《三国志注》。本传称宋文帝命松之注陈寿《三国志》,“松之鸠集传记,增广异闻,既成奏上。上善之,曰:‘此为不朽矣!’”可见宋文帝颇有先见之明。关于裴松之注《三国志》的得失短长,前贤时彦论之备矣[37],至其史学批评思想,晚近之学者也多有关注,如叶建华先生认为裴松之的史学批评主要包括“总括前踪,贻诲来世”“诬罔视听,实史籍之罪人”“列传之体,以事类相从”“辨章事理,贵得当时之宜”等四个方面[38];崔凡芝先生则从对史书的总结、对史家的要求、对史料的处理等方面探讨了裴注的史学意义,认为裴松之“从史学批评角度,对当时的史学纂写进行了反思和总结,对史家的主体修养和理论认识,做了具体的纠正和引导,从总结史家运用史料中揭示出致误致伪的原因和手段”[39]。本文认为局就与六朝文学之关系而言,裴松之的史学批评有一个特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他一方面要求真实,反对虚妄,另一方面又追求藻采,反对质木无文,二者形成了一种矛盾的统一,而这显然是跟六朝文学的影响分不开的,请申论如次。
裴松之的史学批评主要见于《三国志注》中,尤其是注释之自注,即“臣松之案”“臣松之以为”以及那些没有列举书名的注,虽然所占比重不多,却是其注释之精义深旨所在[40]。裴氏注书之体例,在《上〈三国志〉注表》中有很好的交代:
臣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傍摭遗逸。按三国虽历年不远,而事关汉、晋。首尾所涉,出入百载。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其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
大致包括“补阙”“备异”“惩妄”“论辩”四种,其中“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正是我们上文所说的要求真实、反对虚妄之意,这种纠谬惩妄的做法在《三国志注》中随处可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魏书·武帝纪》写到曹操和袁绍的官渡之战,有一段云:“八月,绍连营稍前,依沙塠为屯,东西数十里。公亦分营与相当,合战不利。时公兵不满万,伤者十二三。”裴松之对其作战之人数提出了质疑:
臣松之以为魏武初起兵,已有众五千,自后百战百胜,败者十二三而已矣。但一破黄巾,受降卒三十余万,余所吞并,不可悉纪;虽征战损伤,未应如此之少也。夫结营相守,异于摧锋决战。本纪云:“绍众十余万,屯营东西数十里。”魏太祖虽机变无方,略不世出,安有以数千之兵,而得逾时相抗者哉?以理而言,窃谓不然。
先从情理的角度推测史传之失实[41],并且进一步分析了曹操兵数“不得甚少”的三个原因:
绍为屯数十里,公能分营与相当,此兵不得甚少,一也。绍若有十倍之众,理应当悉力围守,使出入断绝,而公使徐晃等击其运车,公又自出击淳于琼等,扬旌往还,曾无抵阂,明绍力不能制,是不得甚少,二也。诸书皆云公坑绍众八万,或云七万。夫八万人奔散,非八千人所能缚,而绍之大众皆拱手就戮,何缘力能制之?是不得甚少,三也。
可谓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因而得出了“将记述者欲以少见奇,非其实录也”的结论。不止此也,《魏书·荀彧传》载陶谦死后,曹操欲取徐州,还定吕布,荀彧进谏,有云:“今东方皆以收麦,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拔,略之无获,不出十日,则十万之众未战而自困耳。”裴松之于此下注曰:“臣松之以为于时徐州未平,兖州又叛,而云十万之众,虽是抑抗之言,要非寡弱之称。益知官渡之役,不得云兵不满万也。”又借荀彧之说论证了官渡之战“兵不满万”的虚妄不实,可见此事时在其念中,未尝忘怀。
裴松之不仅对陈寿之记述失实提出批评,并且对所引史书之谬误进行纠正,如《魏书·董卓传》注引谢承《后汉书》写到了汉末史家蔡邕之死:
蔡邕在王允坐,闻卓死,有叹惜之音。允责邕曰:“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祐,人神所同疾。君为王臣,世受汉恩,国主危难,曾不倒戈,卓受天诛,而更嗟痛乎?”便使收付廷尉。邕谢允曰:“虽以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狂瞽之词,谬出患入,愿黥首为刑以继汉史。”公卿惜邕才,咸共谏允。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谤议。”遂杀邕。
蔡邕之死为汉末一大公案,其具体情形如何,今已不得其详[42]。裴松之对谢承之书评论说:
臣松之以为蔡邕虽为卓所亲任,情必不党。宁不知卓之奸凶,为天下所毒,闻其死亡,理无叹惜。纵复令然,不应反言于王允之坐。斯殆谢承之妄记也。史迁纪传,博有奇功于世,而云王允谓孝武应早杀迁,此非识者之言。但迁为不隐孝武之失,直书其事耳,何谤之有乎?王允之忠正,可谓内省不疚者矣,既无惧于谤,且欲杀邕,当论邕应死与不,岂可虑其谤己而枉戮善人哉!此皆诬罔不通之甚者。
且不论蔡邕之于董卓是否真是“情必不党”,因而“闻其死亡,理无叹惜”,但看其称赞司马迁之《史记》“博有奇功于世”,并认为“迁为不隐孝武之失,直书其事耳,何谤之有乎?”就可看出裴松之作为史家的良知和卓识,也可看出他对实事求是是多么地重视。此外如批评王沈《魏书》崇饰虚文、难以实论(《魏书·后妃传》注),批评《孙资别传》出于其家为不可信(《魏书·刘放传》注),批评鱼豢《魏略》之妄说(《蜀书·后主传》注)等,都是裴松之崇实疾虚的表现[43]。《魏书·袁绍传》注在引用了乐资《山阳公载记》和袁《献帝春秋》所云“审配战于门中,既败,逃于井中,于井获之”之后,对二人之书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臣松之以为配一代之烈士,袁氏之死臣,岂当数穷之日,方逃身于井,此之难信,诚为易了。不知资、之徒竟为何人,未能识别然否,而轻弄翰墨,妄生异端,以行其书。如此之类,正足以诬罔视听,疑误后生矣。寔史籍之罪人,达学之所不取者也。[44]
我们于此看到了裴松之义正词严、凛若秋霜的一面,“轻弄翰墨,妄生异端”,“诬罔视听,疑误后生”云云,实开刘知幾“史家之申韩”的先声,柳诒徵先生指出:“故裴氏之注,不第可谓陈《志》功臣,且可谓为晋代诸史之南董。刘知幾之治史,盖多师其意。”[45]甚有见地。
以上是为裴松之注史要求真实、反对虚妄之例,屡觏不一觏,大概会让人觉得裴氏作为一个严谨的史学家,对于史书之文采不会有什么要求吧?事实并非如此,处在六朝这样一个注重文学多于史学的年代里[46],裴松之虽欲卓然自立,亦难以摆脱时代风气之影响。《魏书·三少帝纪》之高贵乡公传记有司马昭镇压毌丘俭之反抗一事,裴注引郭颁《魏晋世语》曰:“大将军奉天子征俭,至项;俭既破,天子先还。”接着即对此段进行了辩驳:
臣松之检诸书都无此事,至诸葛诞反,司马文王始挟太后及帝与俱行耳。故发诏引汉二祖及明帝亲征以为前比,知明帝已后始有此行也。案张璠、虞溥、郭颁皆晋之令史,璠、颁出为官长,溥,鄱阳内史。璠撰后汉纪,虽似未成,辞藻可观。溥著江表传,亦粗有条贯。惟颁撰魏晋世语,蹇乏全无宫商,最为鄙劣,以时有异事,故颇行于世。干宝、孙盛等多采其言以为晋书,其中虚错如此者,往往而有之。
在批判了《世语》记事之不实后,又对张璠、虞溥、郭颁三人所著之史书分别进行了评论。我们注意到这三条评论中,除了最后一部分批评《世语》虚错如此、“往往而有之”,延续了其崇实疾虚之旧贯外,其他部分却多是从文学的角度展开的。张璠之《后汉纪》“虽似未成”,然而“辞藻可观”,值得称赞;虞溥的《江表传》“粗有条贯”,即谓条理比较清晰,也是从文章的角度着眼。至于郭颁的《魏晋世语》,则“蹇乏全无宫商,最为鄙劣”,蹇乏谓才识低劣贫乏[47],宫商则指声律而言[48]。联想到魏晋以降,作诗为文日重声律和谐,必使“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文心雕龙·声律》),则裴松之提出这样的批评,也就不足为奇了[49]。由此可见,裴氏对于史书的文采也是非常重视的,他对于字句的讲究,有时到了苛刻的地步。《魏书·董卓传》最后附有陈寿的评论,其文曰:“董卓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已来,殆未之有也。”裴注首先肯定了陈寿的论断:“臣松之以为桀、纣无道,秦、莽纵虐,皆多历年所,然后众恶乃著。董卓自窃权柄,至于陨毙,计其日月,未盈三周,而祸崇山岳,毒流四海。其残贼之性,寔豺狼不若。‘书契未有’,斯言为当。”但是接下来笔锋一转,开始批评陈氏的措辞:“但评既曰‘贼忍’,又云‘不仁’,贼忍,不仁,于辞为重。”认为“贼忍”和“不仁”语义重复,从文章而言,未免瑕疵。相同的例子还有《魏书·袁张凉国田王邴管传》,陈寿评曰:“袁涣、邴原、张范躬履清蹈,进退以道,盖是贡禹、两龚之匹。”裴氏又对其用字遣词提出了批评:“臣松之以为蹈犹履也,‘躬履清蹈’,近非言乎!”读书至此,为之解颐,这些细节既体现了裴松之的严谨不苟,也可看出他对遣词造句的郑重其事。《文心雕龙·练字》篇斤斤于字句之讲究,“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云云,自然也是时代风气的反光,可与松之相视而笑也。
除了要求史书富有文采外,裴松之对史注也提出了文采要求。其《上〈三国志〉注表》有云:
窃惟缋事以众色成文,蜜蜂以兼采为味,故能使绚素有章,甘逾本质。臣寔顽乏,顾惭二物。虽自罄励,分绝藻缋,既谢淮南食时之敏,又微狂简斐然之作。淹留无成,祇秽翰墨,不足以上酬圣旨,少塞愆责。
首先把注书比喻成画家之绘画和蜜蜂之采蜜,认为应该在原书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也就是前文所引的“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傍摭遗逸”,从而“使绚素有章,甘逾本质”,亦即有所发明之意[50]。接下来谦称自己“虽自罄励,分绝藻缋”,所云“藻缋”,实指文采而言,这从“既谢淮南食时之敏,又微狂简斐然之作”句可以看出来。前一句用淮南王刘安之典,《汉书·淮南王传》载:“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故“食时之敏”意谓才思敏捷,犹夫《文心雕龙·神思》篇所云“淮南崇朝而赋骚”,“亦思之速也”[51]。后一句用《论语·公冶长》之典:“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其中“斐然成章”演变为富有文采、文章可观之意[52]。故合此二句来看,裴氏盖谓自己既无淮南王之敏捷,又乏斐然之文采,其实都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说的。话虽说得很谦抑,其实倒是一种自负的表现,所谓似谦实傲,我们将在下一节中证明裴氏之注并不缺乏文采。《魏书·卫臻传》注引《旧事》和《傅咸集》,讲到了卫臻之孙卫权的事,也可印证上述观点。裴注曰:“权作左思《吴都赋》叙及注,叙粗有文辞,至于为注,了无所发明,直为尘秽纸墨,不合传写也。”此处所说的《吴都赋》是左思《三都赋》之一篇,虽不是史书,却与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53]。裴松之认为卫权之叙“粗有文辞”,言下之意实乃嫌其文采不够也[54]。“至于为注,了无所发明”,则恰是要求注释应有所发明的意思。二者皆与其《上〈三国志〉注表》相呼应,由此可见,裴松之对于注史也是高自标置,严其律度,既需有所发明,又要文采斐然,故能与陈寿之书交相辉映,同垂不朽。刘知幾所批评的“才短力微,不能自达,庶凭骥尾,千里绝群”云云(《史通·补注》),显然是不够妥当的。
当藻采和真实发生矛盾,二者不可得兼的时候,裴松之还是重视真实多于藻采的,毕竟史书旨在信今传后,客观真实仍是第一位的标准。《魏书·陈群传》附其子《陈泰传》注引用干宝《晋纪》,写到了魏高贵乡公被杀之后的情形:
高贵乡公之杀,司马文王会朝臣谋其故。太常陈泰不至,使其舅荀召之。至,告以可否。泰曰:“世之论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内外咸共逼之,垂涕而入。王待之曲室,谓曰:“玄伯,卿何以处我?”对曰:“诛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为我更思其次。”泰曰:“泰言惟有进于此,不知其次。”文王乃不更言。
全段语言明白如话,陈泰之忠义悲慨,亦历历在目。接下来又引用孙盛《魏氏春秋》,存其异文[55]:
帝之崩也,太傅司马孚、尚书右仆射陈泰枕帝尸于股,号哭尽哀。时大将军入于禁中,泰见之悲恸,大将军亦对之泣,谓曰:“玄伯,其如我何?”泰曰:“独有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大将军久之曰:“卿更思其他。”泰曰:“岂可使泰复发后言。”遂呕血薨。
两相比较,情节颇为不同,二书所记司马昭和陈泰之对话尤其相异,裴氏对此下注曰:
臣松之案本传,泰不为太常,未详干宝所由知之。孙盛改易泰言,虽为小胜,然检盛言诸所改易,皆非别有异闻,率更自以意制,多不如旧。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辞胜而违实,固君子所不取,况复不胜而徒长虚妄哉?
先对干宝之记述提出质疑,可毋多论,接着即批评孙盛著书“改易泰言”为不当,并提出了“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的主张,意即应当根据对话人的时代和个性确定其声口,而不应徒饰词采,造一些假古董。“辞胜而违实,固君子所不取”,则道出了裴氏注重真实多于藻饰的观点。类似的情形在《魏书·武帝纪》中也有出现[56],《魏书·武帝纪》载曹操曰:“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注引孙盛《魏氏春秋》则改为:“刘备,人杰也,将生忧寡人。”裴氏注云:“臣松之以为史之记言,既多润色,故前载所述有非实者矣,后之作者又生意改之,于失实也,不亦弥远乎!凡孙盛制书,多用左氏以易旧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后之学者将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励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类。”可见这也是裴松之注史的原则之一。
综上可知,裴松之的史学批评一方面要求真实、反对虚妄,另一方面又追求藻采、反对质木无文,若二者不能得兼,则注重真实更多于文采[57]。虽然如此,其批评思想受魏晋文学之影响还是非常明显的。裴氏不仅要求史书富有文采,而且要求史注“绚素有章,甘逾本质”,甚至在辞藻、声律、炼字等方面都有诸多讲究。我们将在后文论证,这不仅是裴松之个人趣味的问题,而且是时代风气的表现。不过在此之前,先须探讨一下,裴氏的这些史学思想是否贯彻到他的实践中去了呢?“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不妨看看《三国志注》的文学取向。
第二节 《三国志注》的文学取向
裴松之的史学批评受六朝文学之影响,已如上述,具体到《三国志注》,也表现出他鲜明的文学取向。概而言之有三:一是其注释中多引文言美辞,彰显了他高超的文学趣味;二是其注释中常引神奇怪异之事,表现出浓厚的小说化倾向;三是其自注并非如其所谦称的“分绝藻缋”“祇秽翰墨”,而是富有文采,可圈可点。清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裴注“嗜奇爱博,颇伤芜杂”[58],如果把“博”字替换为“美”字,则“嗜奇爱美”四字正好概括了裴松之《三国志注》的文学取向。兹分论如下。
(一)《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其实是曹魏诸文人之合传[59],后世所称道的“建安七子”除孔融外皆在其列:“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幹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元瑜、汝南应瑒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幹并见友善。”可谓彬彬称盛。然而建安二十二年,一场大瘟疫导致了多人丧生,“徐、陈、应、刘,一时俱逝”,本传因引用了魏文帝曹丕《与元城令吴质书》,表达其哀悼惋惜之情。然因格于体例,这段引文甚是简短,唯略述诸人之立身行事而已。此后为照应前文,又撮述了吴质的生平:“吴质,济阴人,以文才为文帝所善,官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裴松之在此引鱼豢《魏略》更详其事,并把时为世子的曹丕写给吴质的两封信都完整地摘录了下来,且加自注曰:“臣松之以本传虽略载太子此书,美辞多被删落,今故悉取《魏略》所述以备其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可见他对曹丕此信深表赞赏,不忍遐弃,今将此篇全录如次: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反,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业,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意,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历观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至其五言诗,妙绝当时。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昔伯牙绝弦于锺期,仲尼覆醢于子路,愍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俊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吾与足下不及见也。行年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乃通夕不瞑。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已三十,在军十年,所更非一”,吾德虽不及,年与之齐。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观瞻,何时易邪?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造述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
魏文帝曹丕与上述诸人之交情究竟如何,今已不得而知,若论这一封书信,则实在是写得情深义重,荡气回肠。“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等等,显得意气风发、文采飞扬。“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愍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云云,则真有呜咽缠绵之慨,令人动容。此书信后来被《昭明文选》收录,传诵称扬,至今不绝。钱穆先生论及建安文学,有云:“窃谓当时新文佳构,尤秀出者,当推魏文、陈思之书札。此等尤属眼前景色,口边谈吐,极平常,极真率。书札本非文,彼等亦若无意于为文,而遂成其为千古之至文焉。”[60]评价极高,然可谓实至名归[61]。裴松之早在刘宋时期便对此文叹赏不置,称为“美辞”[62],自可印证其《三国志注》的文学取向,同时也可看出他那高超的文学趣味。其实说到“美辞”,裴注所引的前一封书信似乎更擅胜场,曹丕追忆“昔日南皮之游”,如云:“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釭间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硃李于寒水。皦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等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从容写来,情韵悠扬,一种少年人之哀乐歌哭,惬心贵当,动人心魄[63]。悬想当日之裴松之注史至此,也要为之低回良久吧。“观于海者难为水”,其以卫权之注《吴都赋》为文采不足,也就可以理解了。
除了引美文之外,《三国志注》中又有引诗赋之例,也可看出裴松之的“爱美”之心。陈思王曹植是六朝时期最伟大的诗人之一,锺嵘《诗品》称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并谓“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云云,可谓极尽赞美之能事[64]。裴松之在注《魏书·曹植传》时,多次引用曹植的诗赋,体现出他对曹植文才的喜爱之情。如本传写到曹操新筑铜爵台,“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65]。裴氏便引阴澹《魏纪》著录了曹植这篇令“太祖甚异之”的赋作: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全篇为歌功颂德之作,自不待言;行文之圆美流转,有如流风回雪,也姑置勿论。单看曹植之不假思索、“援笔立成”,且年纪不过十余岁,就很可佩服,联想到前述裴氏所自谦的“既谢淮南食时之敏”,则他之所以引用曹植此赋,其用意大概不止于证史,更有表示钦慕之意。因为曹植也跟淮南王一样,是刘勰所称赞的“亦思之速也”的典范[66]。曹植入魏之后,在文帝、明帝两朝连不得志,几次三番求“自试”亦不果,怅然绝望,本传称:“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甚是凄凉。裴注于此引用了他的《吁嗟篇》: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焉下沉渊。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全诗既是“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的注脚,也表达了曹植对连翩流转、不遑宁处的愤恨,“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一句更显得沉痛惨烈。裴氏引此,可谓“以诗证史”之佳例,也体现了他自己的识鉴水平。据余志挺先生统计,裴松之《三国志注》引单篇诗文22篇,“正可证明魏晋时期重视文学作品的风气,裴松之用文学补充史学,也代表着史学观念上的一大突破”。[67]
(二)前引《四库提要》批评裴松之“嗜奇爱博,颇伤芜杂”,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裴注中多次引用神奇怪异之事,馆臣谓:
如《袁绍传》中之胡母班,本因为董卓使绍而见,乃注曰:“班尝见太山府君及河伯,事在《搜神记》,语多不载。”斯已赘矣。《锺繇传》中乃引《陆氏异林》一条,载繇与鬼妇狎昵事。《蒋济传》中引《列异传》一条,载济子死为泰山伍伯,迎孙阿为泰山令事。此类凿空语怪,凡十余处,悉与本事无关,而深于史法有碍,殊为瑕颣。
除了以上所举的几条之外,我们还可以举出裴注引用葛洪《神仙传》以及虽无志怪之名、却有志怪之实的傅玄《傅子》、顾恺之《启蒙注》等例[68],有论者指出:“在现存的史学著作中,《三国志注》是最先引用魏晋志异著作的。”[69]对于这种采志怪入史注的现象,后世学者的意见大致与《四库提要》相同,都认为“不经之谈,不应入史”[70]。可是对裴松之何以采志怪入《三国志注》,却还有继续讨论的余地。比较普遍的看法是,魏晋人确实相信神仙鬼怪的存在,因而其著志怪小说也是本着一种求实的态度,如干宝《搜神记》“发明神道之不诬”,即被誉为“鬼之董狐”[71]。《隋书·经籍志》将六朝志怪小说收入史部之杂传类,就反映了当时人的观念。采志怪入史在魏晋时期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即以《搜神记》为例,据逯耀东先生统计,此书材料多次被当时的史书采用,其中包括司马彪《续汉志》25次、王隐《晋书》14次、干宝《晋纪》3次,袁宏《后汉纪》、谢承《后汉书》、袁山松《后汉书》、何法盛《晋中兴书》、孙盛《晋阳秋》、习凿齿《汉晋春秋》、乐资《春秋后传》等各引用一次[72]。事实上,一向以“高简有法”著称的陈寿《三国志》也采用了志怪材料,如《魏书·公孙渊传》:“初,渊家数有怪,犬冠帻绛衣上屋,炊有小儿蒸死甑中。襄平北巿生肉,长围各数尺,有头目口喙,无手足而动摇。”显然非事理所容。陈寅恪先生指出:“陈承祚著三国志,下笔谨严。裴世期为之注,颇采小说故事以补之,转失原书去取之意,后人多议之者。实则三国志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杂糅附益于其间,特迹象隐晦,不易发觉其为外国输入者耳。”[73]由此看来,既然连史学著作中都大量引用志怪材料,则裴氏采志怪入史注也就不足为奇了。从时代风气的角度来解释《三国志注》的“凿空语怪”,无疑是非常中肯的,每个人都不可能脱离特定的时代而存在,裴松之自然也不例外。张孟伦先生则对此提出了另一种看法,他认为裴注之所以采用怪异之说,并不是他真心相信,而是为了迎合宋文帝刘义隆之心意,因为“文帝却是一个以宜都藩王搞政变,利用‘征祥杂沓,符瑞㸌辉,宗庙神灵’(《宋书·文帝纪》)的礻几祥之说,登上皇帝宝座的”。并引《吴书·吴范刘惇赵达传》之裴氏自注为证:“臣松之以为葛洪所记,近为惑众,其书文颇行世,故撮取数事,载之篇末也。神仙之术,讵可测量,臣之臆断,以为惑众,所谓夏虫不知冷冰耳。”认为裴松之对葛洪《神仙传》所记持怀疑态度[74],“近为惑众”,徒以宋文帝有此爱好,故不得不谦称己说为“臆断”,有如夏虫之不知冷冰,其内心深处之苦楚,可想而知[75]。不难发现,张先生的观点是有几分道理的。南朝自刘宋之后,皇权加重,统治者干预修史之例,不绝于书[76],裴松之的注史恐怕也难逃此厄,何况本传明言,松之注史非其本意,而是“上使注陈寿《三国志》”,然则他的工作不能不受宋文帝的影响,从而自觉不自觉地有所偏离,也是在所难免[77]的。这与陈寿之著《三国志》而不得不以曹魏为正统,同有其难言之苦衷,我们对此应表“了解之同情”[78]。
除了上述时代风气和政治压力之影响外,我们认为裴松之之所以采志怪入史注,还跟他的注书体例有关,准确地说,这种现象正是采用“合本子注”的结果。陈寅恪先生指出:裴松之《三国志注》受中古佛教译经之影响,为一广义之合本子注[79]。其学生王锺翰更在其基础上指出,裴氏《上〈三国志〉注表》所云“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即为“合本子注”最明白最合适之注脚,并下定义曰:“合本子注者即同源异释,合诸异释,列为子注,以注于一较善本之下,亦即于大同中求小异,最是实事求是之注史方法。”[80]可谓要言不烦。这种“合本子注”之方法是否受佛教译经之影响,姑置勿论[81],若裴氏注史为采用这种“合诸异释,列为子注”之形式,则固章章明甚,如《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董卓)废帝为弘农王而立献帝,京都大乱。卓表太祖(曹操)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裴氏注曰:
《魏书》曰:太祖以卓终必覆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世语》曰: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孙盛《杂记》曰: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
以上分别引王沈、郭颁和孙盛三人之书,记述曹操“间行东归”过程中,手杀其友吕伯奢之子的事,比对可知,三种说法都不相同,疑不能判,故“并皆抄内以备异闻”,其为广义之合本子注,当无可疑。刘知幾所批评的“喜聚异同,不加刊定”(《史通·补注》),或即指此而言,实乃昧于裴氏注史之体例,不足为松之病也[82]。类似的例子所在多有,如《魏书·三少帝纪》载高贵乡公为成济等所弑,终年二十,裴注即备引《汉晋春秋》《世语》《晋诸公赞》《晋纪》《魏氏春秋》《魏末传》等六书补述此事,并加自注曰:“臣松之以为习凿齿书[83],虽最后出,然述此事差有次第。故先载习语,以其余所言微异者次其后。”可见也是“合本子注”之佳例。具体到志怪著作,可以干宝《搜神记》为例,如《魏书·明帝纪》载,青龙三年“秋七月,洛阳崇华殿灾,八月庚午,立皇子芳为齐王,询为秦王”。之后亦引《魏氏春秋》《世语》《搜神记》《汉晋春秋》等四书记述当时及前后出现的一些奇异征兆,《搜神记》所记不过是其中之一说而已。又如《吴书·孙策传》注记载了道士于吉之事,先引《江表传》曰:
时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东方,往来吴会,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作符水以治病,吴会人多事之。策尝于郡城门楼上,集会诸将宾客,吉乃盛服杖小函,漆画之,名为仙人铧,趋度门下。诸将宾客三分之二下楼迎拜之,掌宾者禁呵不能止。策即令收之。诸事之者,悉使妇女入见策母,请救之。母谓策曰:“于先生亦助军作福,医护将士,不可杀之。”策曰:“此子妖妄,能幻惑众心,远使诸将不复相顾君臣之礼,尽委策下楼拜之,不可不除也。”诸将复连名通白事陈乞之,策曰:“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此甚无益,诸君但未悟耳。今此子已在鬼箓,勿复费纸笔也。”即催斩之,县首于市。诸事之者,尚不谓其死而云尸解焉,复祭祀求福。
继引虞喜《志林》对此事进行了批驳,并加自注曰:“《江表传》之虚如《志林》所云。”接下来又引用《搜神记》之说:
策欲渡江袭许,与吉俱行。时大旱,所在熇厉。策催诸将士使速引船,或身自早出督切,见将吏多在吉许,策因此激怒,言:“我为不如于吉邪,而先趋务之?”便使收吉。至,呵问之曰:“天旱不雨,道涂艰涩,不时得过,故自早出,而卿不同忧戚,安坐船中作鬼物态,败吾部伍,今当相除。”令人缚置地上暴之,使请雨,若能感天日中雨者,当原赦,不尔行诛。俄而云气上蒸,肤寸而合,比至日中,大雨总至,溪涧盈溢。将士喜悦,以为吉必见原,并往庆慰。策遂杀之。将士哀惜,共藏其尸。天夜,忽更兴云覆之;明旦往视,不知所在。
最后再加自注说:“案《江表传》、《搜神记》于吉事不同,未详孰是。”由此看来,裴松之《三国志注》之所以引用志怪材料,非必相信真有其事(前述葛洪《神仙传》条可证),而是出于体例之需要,广引诸说,“以备异闻”,跟陈寿《三国志·方技传》评所云“所以广异闻而表奇事也,故存录云尔”,如出一辙。这一点从上述明知“《江表传》之虚如《志林》所云”,而仍引之,也可以看出来。又如郭颁《魏晋世语》极为裴氏所不满,“蹇乏全无宫商,最为鄙劣”,“虚错如此者,往往而有之”等,几乎一无是处,可是据伍野春先生统计,这样一部鄙劣虚错的书却被裴松之引用了89次之多[84],可见此书也跟《搜神记》等志怪著作一样,不过是为了增广异闻而被当作史料采用罢了。吕思勉先生在评价唐人修《晋书》时指出:“怪异之说之不足信,固也,然因述之信之者之多,正可以见当时风气。”[85]借以看待裴松之的《三国志注》,亦无不可,则其功劳不仅在保存了史料而已[86]。
以上对裴松之《三国志注》之采用志怪材料提出了一点拟测,认为他的做法除了受时代风气和政治压力之影响外,还跟“合本子注”的体例有关。尽管有此诸种理由,表明裴氏之采志怪入史注为无可厚非,然《四库提要》所批评的“嗜奇”之说,却并非没有道理,裴松之采用这些怪怪奇奇之事,无疑也表现了《三国志注》的文学取向。盖文学之趣味固有千差万别,而神奇怪异则是其中重要的一种,正可与上文所论的文言美辞相颉颃也。前引《搜神记》之道士于吉事,已甚诡异,又如《魏书·锺繇传》注引《陆氏异林》[87],记述了锺繇和一女鬼相恋的故事:
繇尝数月不朝会,意性异常,或问其故,云:“常有好妇来,美丽非凡。”问者曰:“必是鬼物,可杀之。”妇人后往,不即前,止户外。繇问何以,曰:“公有相杀意。”繇曰:“无此。”乃勤勤呼之,乃入。繇意恨,有不忍之心,然犹斫之伤髀。妇人即出,以新绵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寻迹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妇人,形体如生人,著白练衫,丹绣裲裆,伤左髀,以裲裆中绵拭血。
女鬼美丽非凡,眷恋锺繇,明知其有意相图,仍然前往欢会,情意殷殷,殊为可感,而锺氏“犹斫之伤髀”,难免薄情之讥。裴注征引此事,想必也是爱其故事之哀感顽艳,“小小情事,凄婉欲绝”也[88]。《吴书·诸葛恪传》注引《搜神记》则甚是可怖:
恪入,已被杀,其妻在室,使婢(语)曰:“汝何故血臭?”婢曰:“不也。”有顷愈剧,又问婢曰:“汝眼目视瞻,何以不常?”婢蹶然起跃,头至于栋,攘臂切齿而言曰:“诸葛公乃为孙峻所杀!”于是大小知恪死矣,而吏兵寻至。
大有借尸还魂的意味,令人惊悚不已。此外如前述葛洪《神仙传》之仙人介象事、《魏书·蒋济传》注引《列异传》之蒋济亡儿事等,篇幅较长,情节曲折,带有浓厚的小说色彩。凡此都可看出裴松之的“嗜奇”心态,正和“爱美”之心一样,使他的《三国志注》表现出鲜明的文学取向。
(三)古人云,“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89],意谓创作与鉴赏难以兼擅。上文所述二者,不管是“嗜奇”还是“爱美”,都是在其注释中征引他人的作品并加按语,充其量只能表现出裴松之的文学趣味,他自己是不是也只会“鉴”而不能“画”,如他所谦称的那样“分绝藻缋”“祇秽翰墨”呢?答案是否定的。松之文学成就如何,史传没有明文,唯称其“博览坟籍,立身简素”而已(《宋书》本传)。但通过其《三国志注》之自注,我们发现了裴氏文采斐然的一面,而这显然也是一种“爱美”的表现。如《魏书·贾诩传》载:“建安十三年,太祖破荆州,欲顺江东下”,贾诩进谏,劝曹操“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使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曹操不从,军遂无利。裴松之在此发表了一通看法:
臣松之以为诩之此谋,未合当时之宜。于时韩、马之徒尚狼顾关右,魏武不得安坐郢都以威怀吴会,亦已明矣。彼荆州者,孙、刘之所必争也。荆人服刘主之雄姿,惮孙权之武略,为日既久,诚非曹氏诸将所能抗御。故曹仁守江陵,败不旋踵,何抚安之得行,稽服之可期?将此既新平江、汉,威慑扬、越,资刘表水战之具,藉荆楚楫棹之手,实震荡之良会,廓定之大机。不乘此取吴,将安俟哉?至于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然则魏武之东下,非失算也。诩之此规,为无当矣。魏武后克平张鲁,蜀中一日数十惊,刘备虽斩之而不能止,由不用刘晔之计,以失席卷之会,斤石既差,悔无所及,即亦此事之类也。世咸谓刘计为是,即愈见贾言之非也。
且不论裴氏对于贾诩之批评是否得当,曹操是否应该“顺江东下”以灭孙吴,单看这一段文字以气逞辞、骈散兼行,且又议论骏发,气势凌厉,“新平江、汉,威慑扬、越,资刘表水战之具,藉荆楚楫棹之手,实震荡之良会,廓定之大机”云云,对仗工整,声韵和谐,读来颇有风行水上之妙,定非“蹇乏全无宫商”者可比。“至于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90]则又感慨为文,一唱三叹,用典自然,如自己出,都可称得上中规中矩的“美文”,持与范晔“笔势纵放”之论赞相较,恐怕也未遑多让。又如《魏书·荀彧传》陈寿评曰:“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松之对此不能同意,又下注曰:
世之论者,多讥彧协规魏氏,以倾汉祚;君臣易位,实彧之由。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陈氏此评,盖亦同乎世识。臣松之以为斯言之作,诚未得其远大者也。彧岂不知魏武之志气,非衰汉之贞臣哉?良以于时王道既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不有拨乱之资,仗顺之略,则汉室之亡忽诸,黔首之类殄矣。夫欲翼赞时英,一匡屯运,非斯人之与而谁与哉?是故经纶急病,若救身首,用能动于崄中,至于大亨,苍生蒙舟航之接,刘宗延二纪之祚,岂非荀生之本图,仁恕之远致乎?及至霸业既隆,翦汉迹著,然后亡身殉节,以申素情,全大正于当年,布诚心于百代,可谓任重道远,志行义立。谓之未充,其殆诬欤![91]
裴氏盖深赏于荀彧之动心忍性、亡身殉节,不禁情动于中,而发为议论,为之辩诬,一往无前,夭矫动人。试取与六朝士子所景慕的贾谊《过秦论》对读[92],如云: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施及孝文、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亡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
比较可知,二文之长处皆在起承转合、控送自如。“及至”二字以后,同为二文之转捩点,虽然前者为抑,“及至霸业既隆,翦汉迹著,然后亡身殉节,以申素情”;后者为扬,“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至其机杼,则固无不同,都是大力腾挪,平地起波澜,洵足以惊心动魄,振起全篇。
《魏书·崔林传》载崔林对是否尊奉孔子之后裔“宗圣侯”有所论议,认为“周公已上,达于三皇”都不再祭祀,“今独祀孔子者,以世近故也。以大夫之后,特受无疆之祀,礼过古帝,义逾汤、武,可谓崇明报德矣,无复重祀于非族也”。裴氏对此不以为然,而在其自注中对孔子盛赞有加:
臣松之以为孟轲称宰我之辞曰:“以予观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又曰:“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斯非通贤之格言,商较之定准乎!虽妙极则同,万圣犹一,然淳薄异时,质文殊用,或当时则荣,没则已焉,是以遗风所被,寔有深浅。若乃经纬天人,立言垂制,百王莫之能违,彝伦资之以立,诚一人而已耳。周监二代,斯文为盛。然于六经之道,未能及其精致。加以圣贤不兴,旷年五百,道化陵夷,宪章殆灭,若使时无孔门,则周典几乎息矣。夫能光明先王之道,以成万世之功,齐天地之无穷,等日月之久照,岂不有逾于群圣哉?林曾无史迁洞想之诚,梅真慷慨之志,而守其蓬心以塞明义,可谓多见其不知量也。
细读可知,松之对孔子可谓推崇备至,“若乃经纬天人,立言垂制,百王莫之能违,彝伦资之以立,诚一人而已耳”,已经道出了孔子的非凡贡献,无与伦比。最后部分更称孔子“光明先王之道,以成万世之功,齐天地之无穷,等日月之久照”,大声鞺鞳,翼翼锵锵,真可称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其对孔子的一腔深情,也在这排偶行文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盖河东裴氏,世以经史传家,固为孔孟儒家之坚定信徒也[93]。在六朝这样一个玄风大炽、争礼空王的年代里,如此不遗余力地推尊孔子和儒学,犹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则裴氏之识见实有大过人处,又不徒以文笔见长而已。通过上述三例可知,裴松之虽不以文章名世,其史论却有文采斐然的一面,且其行文颇受骈俪文风的影响,“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史通·叙事》),风气之移人,有如此者。近人李详以《三国志注》为六朝散文之代表,至誉之为“自然高妙”“千古独绝”[94],然则裴氏《上〈三国志〉注表》所云“虽自罄励,分绝藻缋”之为谦虚之词,也就可想而知了。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裴松之的史学批评受到六朝文学之影响,不仅要求史书富有文采,而且要求史注“绚素有章,甘逾本质”,甚至在辞藻、声律、炼字等方面都有诸多讲究。这些思想贯彻到他的《三国志注》中,表现出鲜明的文学取向。一方面,其注释中多引文言美辞,彰显了他高超的文学趣味;另一方面,其注释中常引神奇怪异之事,表现出浓厚的小说化倾向;更重要的是,裴松之的自注也受骈俪文风的影响,富有文采,可圈可点。由此可见,裴松之的史学批评和六朝文学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
第三节 六朝其他史学批评
除了裴松之以外,六朝的其他史家也多受到文学思潮的影响,其史学批评也大多带上了文学的色彩。《文心雕龙·史传》篇曰:“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已从文学立论。东晋袁山松尝著《后汉书》百篇,为时所重,《史通·模拟》篇载其评论史书曰:“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稍事推敲,不难发现,五条之中,除了“书不实录”和“赏罚不中”之外,都是就文字修饰而言。周一良先生对此评论说:“五条之中,三条都是关于文字表达方面。据本传,袁山松博学有文章,善音乐,是一个才士。他的修史标准特别着重文字,也就可以理解。”[95]甚有道理,可以补充的是,这种修史注重文字乃至文学的现象,在六朝时期甚是普遍,不独袁氏一家为然。《隋书·经籍志》著录《后汉记》六十五卷,题晋散骑常侍薛莹撰,其实薛莹在入晋之前,是东吴的史官,其父薛综“枢机敏捷”“信辞粲烂”,有大名于世,而莹亦克绍箕裘,得到时人的称赏,被命与韦曜、周昭、华覈、梁广等同修国史。然以事触怒暴君孙皓,而被捕入狱,时任右国史的华覈上疏求救,有云:“莹涉学既博,文章尤妙,同寮之中,莹为冠首。今者见吏,虽多经学,记述之才,如莹者少,是以慺慺为国惜之。实欲使卒垂成之功,编于前史之末。”孙皓“遂召莹还”,使为左国史[96]。其中所说的“文章尤妙”,就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赞赏薛莹,显然在同为史官的华覈看来,是否具有文学才华应是衡量史才之高下的标准之一。《后汉记》今有清人姚之骃辑本,其序云:“莹书大半弗存,未经拂耳瞥目。然读世祖及显宗二论,波属云委,灏瀚苍郁,洵良史手,他称是矣。”[97]可知薛莹文采,名不虚传。无独有偶,领衔修史的韦曜也因“不承用诏命”,而被孙皓收捕入狱,为国惜才的华覈“连上疏救曜”[98],称:“《吴书》虽已有头角,叙赞未述。昔班固作《汉书》,文辞典雅,后刘珍、刘毅等作《汉记》,远不及固,叙传尤劣。今《吴书》当垂千载,编次诸史,后之才士论次善恶,非得良才如曜者,实不可使阙不朽之书。”[99]也是从“文辞典雅”的文学角度称赞《汉书》,以此指代韦曜之才华,可与薛莹一事相参证[100]。《宋书·王韶之传》载韶之“好史籍,博涉多闻”,因熟于泰元、隆安时事,私撰《晋安帝阳秋》,“既成,时人谓宜居史职,即除著作佐郎,使续后事,讫义熙九年”。史称其“善叙事,辞论可观,为后代佳史”。无疑也是以文采相称赏。阮籍《与晋王荐卢播书》称卢播“潜心图籍,文学之宗;敷藻载述,良史之表”,其中文学与良史互文见义,而敷述藻采,也被认为是良史所应有之能力。[101]
以上所举都是他人之评价,可证史学批评之为文学所影响,事实上,六朝之史家亦不乏自道其创作甘苦之例,其中尤以著《后汉书》的范晔为特出。《宋书》本传称晔“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可谓多才多艺。又载其入狱后《与诸甥侄书》,洋洋近千言,可当其《后汉书》之自序读,其中有云:
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
从古至今,对自己文章之称赏夸赞,大概未有及此文之“称情狂言”者,“天下之奇作”“体大而思精”云云,真要令人叹为观止,范氏也因此而遭到后人的诟病,姑置不论。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未对其《后汉书》的史学意义做应有的铺叙,却大谈其文学成就,如云“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盖谓文章的深层意蕴与剪裁之功;“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则主要谈的是文章的气势和收放,瞿林东先生敏锐地指出,范晔提出的“精义深旨”“笔势纵放”,与萧统《文选序》中所说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虽语出文、史二途,其义实则一致,并谓这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共同的时代风气影响的结果[102],可谓卓有见地。此外如:“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自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也多是就文学的角度而言的。联系到此段之前,范晔还说到作文之甘苦:“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可见他对文学是深有解会的,范氏之大谈其文学成就,也许并不难于理解。有意思的是,范晔在其《后汉书·班彪传赞》中称赞班氏父子,有云:“二班怀文,裁成帝坟。比良迁、董,兼丽卿、云。”盖谓班氏父子兼有司马迁、董狐之秉笔直书和司马相如、扬雄之文采斐然,也是将史学成就与文学成就相提并论,可与本文开头所引《晋书·陈寿传》范君页之上书互参。与之相似的还有南齐皇室萧子显,入梁之后著《南齐书》,今本无自序,而《梁书》本传则载其《自序》一篇,历数其生平,同样对其文学成就沾沾自喜,如云:“追寻平生,颇好辞藻,虽在名无成,求心已足。若乃登高自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看来真是词人才子,伤春悲秋。又谓:“前世贾、傅、崔、马、邯郸、缪、路之徒,并以文章显,所以屡上歌颂,自比古人。”即可想见其所奉为楷式者,常在文学才华之士,故其《南齐书》之撰著亦不能不受此影响,宋人曾巩校史一过,称:“子显于斯史,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文比七史最下云。”[103]余嘉锡先生论及萧氏的《自序》,也批评说:“自称曰余,所言仅辞藻文章之事。此不过如刘孝标、江总等之自叙生平,当时词人例有此作,非史家《叙传》之体也。”[104]恰好说明了萧子显被六朝文学影响之深至。
要求史书富有文采,是六朝人的普遍观念,与之相反,若史书没有文采,则会遭到时人的批评,前述裴松之对郭颁、乐资、袁等人的评论就是著例。此外如《晋书·王隐传》载,隐“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旧事多所谙究”,其劝谏祖纳有云:“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故否泰不穷也。当今晋未有书,天下大乱,旧事荡灭,非凡才所能立。”可见颇有著述之志。至太兴初,典章稍备,“乃召隐及郭璞俱为著作郎,令撰《晋史》”,终于达成所愿,然亦费一番周折,“书乃得成,诣阙上之”。史官至此评论曰:“隐虽好著述,而文辞鄙拙,芜舛不伦。其书次第可观者,皆其父所撰;文体混漫义不可解者,隐之作也。”其中“芜舛不伦”盖就题材而言[105],可毋多论,至于“文辞鄙拙”和“文体混漫”,则都是就文学而言,前者责其文采,后者咎其文体,认为王隐在这两方面都做得不好,尽管有心修史,而书成几废,可见文学是多么地重要。缪钺先生在讨论《三国志·荀彧传》裴注引何劭《荀粲传》时,取《文选》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诗李注引王隐《晋书》相对照,有云:
按王隐《晋书》盖即取自何劭《荀粲传》,而字句间稍有增删改易,如“世涂”改作“世业”,“功名必胜我”,功名下增一“玄”字,“志局”二字乃一名词,而分“志”与“局”为二,遂至费解。《晋书·王隐传》称“隐虽好著述,而文辞鄙拙,芜舛不伦”,此亦一证也。[106]
则王氏可谓点金成铁也。北朝史学多为官方所控制,无多新变[107],然就史书之须具有文采一点而言,则跟南朝没有多大区别。北齐王劭“少沉默,好读书”,时人称其博物,《隋书》本传载劭“齐灭,入周,不得调。高祖受禅,授著作佐郎。以母忧去职,在家著《齐书》。时制禁私撰史,为内史侍郎李元操所奏。上怒,遣使收其书,览而悦之。于是起为员外散骑侍郎,修起居注”[108]。可见也是颇有几分才华,方能得到隋文帝杨坚之器重,然史官评其所著书,则曰:“初撰《齐志》为编年体,二十卷,复为《齐书》纪传一百卷,及《平贼记》三卷。或文词鄙野,或不轨不物,骇人视听,大为有识所嗤鄙。”且不论这里的评价是否公允,或者夹杂着私人之恩怨[109],其以王劭之书为“文词鄙野”,则仍跟王隐的“文辞鄙拙”乃至郭颁的“最为鄙劣”等性质相似,都是从文学的角度做出的批评。又北魏崔鸿撰《十六国春秋》,上表自称“文致疏鄙,无一可观”,亦此物此志也[110]。
这里再举一个自我之感觉与他人之评价相左的例子,以证史书文采之重要。萧子显之弟子云也是一个大才子,《梁书》本传称其年十二,“自制拜章,便有文采”,入梁之后,肆力于学,“以晋代竟无全书,弱冠便留心撰著,至年二十六,书成,表奏之,诏付秘阁”。子云又工书法,史称其“善草隶书,为世楷法。自云善效锺元常、王逸少而微变字体”。梁武帝萧衍称赞他:“笔力劲骏,心手相应,巧逾杜度,美过崔寔,当与元常并驱争先。”即可想见一斑。正因如此,子云的史才竟为其书法所掩,《颜氏家训·杂艺》篇载:“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111]勒成一典,文章宏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所谓“文章宏义”大概相当于范晔所说的“笔势纵放”和“精义深旨”,“自谓可观”即自我感觉良好之意,“唯以笔迹得名”则指书法而言,此中当然不无自得之意,然而其文学不为人所重视,对于子云而言,究竟是一件遗憾的事。
由此看来,史学批评之受到文学影响,在六朝时期并非孤立现象,裴松之《三国志注》如此,其他各家亦然。大抵要求史学著作富有文采,方能展示自己的才华,得到时人的推崇,反之,如果鄙拙无文、“蹇乏全无宫商”,则会遭到大家的批评乃至“嗤鄙”,可见六朝文学的辐射是非常巨大的,当然,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不同的看法,如萧纲《与湘东王书》称裴子野“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似谓史学著作无须“篇什之美”;萧统编《文选》,亦将史学著作排斥于外,而只收录富有文学美之史书论赞。盖至此时,文学与史学始各自在观念上走向自觉,但并不意味着二者在文体上截然划分,此观本文接下来几章之论证可知。[112]史学批评是如此,史学著作与批评相颉颃,自然也呈现出鲜明的文学色彩,前述薛莹、范晔、萧子显等人的著作都是好例。唐人刘知幾著《史通》,总结前代史学之成就,即对六朝时期这种文史不分的状态非常不满,如《序例》篇曰:“爰洎范晔,始革其流,遗弃史才,矜衒文彩。后来所作,他皆若斯。于是迁、固之道忽诸,微婉之风替矣。”《论赞》篇曰:“夫拟《春秋》成史,持论尤宜阔略。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徇笔端,苟衒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以上二篇皆就史书之局部进行批评,《叙事》篇则对六朝史书之语言进行了集中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