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阮籍的心态

因缘居别集(全二册)--罗宗强文集 作者:罗宗强


论阮籍的心态

对于阮籍,历来论说纷纷。有谓其因反抗司马氏而陷入苦闷者,有谓其因觉醒的人生意识受到压抑而苦闷者。这些问题,可讨论者其实尚多。说他反对司马氏,并无充分的史实可作证;而汉末开始的士的个体意识的觉醒,其实有着甚为深刻的政局的、思潮的与学术思想史方面的原因。中国古代的士人,与政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因之政局的变化,往往改变着士人的心态。脱离开具体的历史背景,谈人性,谈生命意识,虽不能说就是无根游谈,但总觉得那是可以放到很多时代很多人身上的,与具体的历史人物的心态隔着一层。而对历史人物的心态缺乏确切的了解,要认识他们的作品便也不易。基于这种考虑,本文拟对阮籍的心态做一具体的考察。

首先接触到的,便是阮籍的精神支撑点的问题。

阮籍的一生,无疑对于人生有着极为深沉的感慨。他始终感慨人生的无常。不过这种感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在慨叹人生无常的同时,也体认道的无穷。这正是老、庄和玄学的基本观点。二是叹人生之短促,即使明君和圣人也不例外,而这与当时玄学讨论的热点问题之一“圣人有情无情”有关。此两点说明,阮籍对于人生无常的叹息,明显地带着玄学思潮的印记。

阮籍心绪的又一点,是他对于其时世俗的污浊有深深的厌恶与愤慨,这在他的诗文中都有反映。东平是他向往的地方,是他自己向司马昭要求到那里去,并因此被任命为东平相的,但是他写的《东平赋》,却极写东平风土人物之恶浊,他还有一篇《亢父赋》,也写同样情状:“故人民被害嚼啮,禽性兽情”;“故其人民狼风豺气,盩电无厚”;“故其人民侧匿颇僻,隐蔽不公,怀私抱诈,爽慝是从,礼义不设,淳化匪同。”他对于东平与亢父民风的评价,显然带有借题发挥、兼及世俗的痕迹,把一肚皮对于世俗的不满与牢骚,借写东平与亢父发泄出来。这种发泄,在《咏怀》之二十五、三十中都有反映。当然反映最集中的是《猕猴赋》。这是阮籍的一篇非常成功的赋,把咏物赋写成讥讽文学,而且写得如此成功,阮籍是第一人。同时人钟毓写有《果然赋》,从片断看,只是实写;傅玄写有《猨猴赋》,是写猴戏,从存留的片断看,也是实写。二赋均未见借猿猴以讥刺。而阮籍写来,显然激愤满怀,全是借猕猴以嘲笑干进邪佞之徒。有人认为此赋有所实指,或为讥刺曹爽而作。其实不必坐实,把它看作对世态的一种描述,似更近于阮籍的本意。此赋所表现的基本思想,与《亢父赋》是相似的,只不过说法不同而已。

在一个政局动荡不定,政治生活充满风波的险恶环境里,既有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叹息,又有甚深的对于污浊现实的愤懑之情,是很难使一个人安静生活下去的。要摆脱这种思想感情的压力,需要找到精神的支撑点,一种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阮籍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点呢?他找来了一个虚幻的根本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这在《清思赋》中有具体描述。《清思赋》在反映阮籍心态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而这一点,以往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把《清思赋》和阮籍其他诗文相印证,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繇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皦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伊衷虑之遒好兮,又焉处而靡逞。

清虚寥廓,飘繇恍惚,冰心玉质,恬淡无欲,都是指心境。无所系念,空灵,不执着于实有,皦洁,无欲念之系累,此为其理想之心境,亦为其理想之人格、理想之人生境界。这种思想显然来自庄子。《庄子·田子方》中论及“人貌而天虚”的境界,意谓形貌如常人而心契合天然,与自然一体,因其与自然一体,故能顺应外物而保其天真;因其与自然为一体,清虚寥廓,故能容物。这是一种没有物累,妙合于道的人生境界。在《知北游》中,庄子也描述了这样的境界:

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

这也是说的心任自然而无为,清虚寥廓,与道冥合。阮籍追求的,就是这样的心境,这样的理想人生境界。

这样一个人生境界,实非人间所能有。他常常把它幻想成为一个超脱尘寰、远离人间、美妙绝伦而又虚无缥缈的神仙般的境界。《清虚赋》接下便写有所警悟,幻想进入这样一个境界:

遂招云以致气兮,乃振动而大骇。声飂飂以洋洋,若登昆仑而临西海,超遥茫渺,不能究其所在。心瀁瀁而无所终薄兮,思悠悠而未半,邓林殪于大泽兮,钦邳悲于瑶岸。徘徊夷由兮,猗靡广衍。游平圃以长望兮,乘修水之华旂。长思肃以永至兮,涤平衢之大夷。循路旷以径通兮,辟闺闼而洞闱。

神思之飞驰,仿佛登昆仑而临西海,瀁瀁悠悠,无所终止,唯恐神思之驰骋,到达不了那样一个境界。他用“邓林殪于大泽兮,钦邳悲于瑶岸”来比喻自己对于那样一个理想境界的不渝追求。邓林与钦邳的故事给阮籍以甚深的印象,他多处引用这两个典故。《咏怀》其十:“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其二十二:“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其五十四:“夸谈快愤懑,情慵发烦心。西北登不周,东南望邓林。”此三处用“邓林”典,都带有对理想的追求的意味。《咏怀》其十,全诗主旨盖反世俗之纵欲,而主淡泊以养生,谓纵欲淫佚,亦稍纵即逝,唯有淡泊可以永年。此处之“游邓林”,显与人生理想境界之追求有关。《咏怀》二十二之主旨,盖谓己所追求之境界,非不可得而见,青鸟若有,当可知我之用心。此处用“邓林”典,亦带理想追求之意味,谓沧海桑田,人生短促,一切终将逝去,唯有王子晋登仙之事,为历代所向往。以夏启、夸父起兴,示喻“我心”对此一理想追求之坚决。《咏怀》五十四,全诗主旨盖言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然念及玉石俱焚,不禁悲从中来耳。此处用“邓林”典,盖承首两句而来:世俗污浊,令人愤懑,夸谈只是暂抒愤懑之情,若求彻底之摆脱,只有遗世远游,“望邓林”者,向往于超脱尘寰之境界也。此三诗之用“邓林”典,均未离其人生追求。《与晋王荐卢播书》:“诚以邓林、昆吾,翔凤所栖;悬黎和肆,垂棘所集。”也说明“邓林”典在阮籍心中是作为理想境界的喻示来使用的。《清思赋》中这一段关于神思驰向理想境界的描写,正表现他追求的决心。继之便进入幻境,自己仿佛飘飘仙去,而把自己的理想追求比喻为神女:

羡要眇之飘游兮,倚东风以扬晖。沐洧渊以淑密兮,体清洁而靡讥。厌白玉以为面兮,披丹霞以为衣,袭九英之曜精兮,佩瑶光以发微。服儵煜以缤纷兮,众采以相绥。色熠熠以流烂兮,纷错杂以葳蕤。象朝云之一合兮,似变化之相依。麾常仪使先好兮,命河女以胥归。步容与而特进兮,眄两楹而升墀;振瑶溪而鸣玉兮,播陵阳之婓婓。蹈消漺之危迹兮,蹑离散之轻微。释安朝之朱履兮,践席假而集帷。敷斯来之在室兮,乃飘忽之所晞。馨香发而外扬兮,媚颜灼以显姿。清言窃其如兰兮,辞婉娩而靡违。

接下又写神女离去,恍恍惚惚、最后发为感慨:“既不以万物累心兮,岂一女子之足思。”以佳人比喻自己所要追求的人生境界,这种写法,在《咏怀》诗中可以得到佐证。《咏怀》之十九所写的佳人形象,与《清思赋》所写神女十分相似,结尾的感慨与《清思赋》“假精气之清微兮,幸备以自私,愿申爱于今夕兮,尚有访乎是非”一段意思也相近。《咏怀》之六十四亦足以佐证《清思赋》:

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松柏郁森沉,黄鹂相与嬉。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此诗前人多不得其解,或有以其实指某人某事者,然说皆不可通。陈伯君谓似应与《清思赋》结尾“既不以万物累心兮,岂一女子之足思”联系起来考虑,这意思是对的。“妖姬”亦《清思赋》所写之神女也。“郁然”状“思”之浓烈,盖言望首阳而思超尘出世耳。

这就是阮籍对于理想人生境界之追求。这个理想人生境界,也就是《大人先生传》中那位“飘繇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阳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的大人先生的人生境界。不过《大人先生传》较之于《清思赋》,写得更为明白具体,不像《清思赋》之朦胧恍惚;然而也繁冗杂沓,不如《清思赋》之精深简洁。

阮籍追求的这样一个人生境界,纯然是庄子式的,它在现实人生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它是一种幻境,是庄子的翱翔于太空的大鹏,是庄子的神游于无何有之乡。这个理想的精神自由的境界,是阮籍一生赖以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在苦闷的心境里,他从这个理想境界得到慰藉,得到暂时的超脱。但超脱仅仅是短暂的,他不得不又回到现实中来,品味更为深沉的苦闷与悲哀。

阮籍心态的又一侧面,是他有一种生活于狭缝中,无法摆脱的苦闷心境。

无疑阮籍是非常自傲的。他早年也有壮志,这从《咏怀》之三十八、三十九中可以得到说明。三十八似为抒写早年情怀之作: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此诗与阮籍其他《咏怀》诗在感情基调与表达方式都有很大不同。感情基调是慷慨昂扬的,表述则明快质实,不像其他咏怀之作的隐约朦胧。其三十九或为赞扬正始五年曹爽征蜀而作(1),也是一首向往建功立业的诗。在阮籍内心深处,并不是完全没有入世的思想,这点是与嵇康很不相同的。他之所以登广武古战场,观楚汉战争处,而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乎”(2),就说明内心潜藏着而平时并没有表现出来的入世思想。《历代名贤确论》引苏轼论此事,谓“嗣宗虽放荡,本有意于世,以魏晋间多事,所以放于酒耳”(卷五十八)。明人杨维桢论此事,亦称其“盖以英雄自命,不在刘、项之下,慨然有济世之志者也”(3)。苏轼和杨维桢,都看到了阮籍内心深处的这种抱负。但是,阮籍并未找到实现自己抱负的条件,他便处处逃避着自己抱负的实行。正始初他入仕,本非自愿,是在乡人劝说下才去的,中间又以疾归里;后来虽做了司马氏的官,但都并不认真,日以纵酒为事,与其抱负大异。这里有几件事可以注意。一件是“禅让”问题。这是魏晋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事件。曹魏与司马氏在争夺政权的斗争中都用了奸诈权术,魏迫汉禅与晋迫魏禅,都是一样的手段。这类事件对阮籍的影响当是很大的。汉禅于魏时,阮籍才十一岁,而晋受魏禅,阮籍代郑冲写劝进笺时,已经五十四岁,写完劝进笺不久,他便离开了人世。因此,政局中的禅让事件,可以说伴随他一生。他对于此一问题,有极深切的体察与深沉的感慨。这种感慨,隐约曲折地反映在《咏怀》之二十中(4)。他用“揖让长离别,飘繇难与期”,表示了他对一再演出的奸诈丑恶的“禅让”事件的失望与反感。对于政局如何发展,他又感到彷徨,“杨朱泣路歧,墨子悲素丝”,反映了他这种彷徨失望的心绪。不论是对曹魏还是对司马氏,他都是失望的。他都感到现实政治没有出路。但是,他又无可奈何地卷进“禅让”事件之中,诗末“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慨叹。此诗显然是在写劝进笺之后写的,反映着被卷进禅让事件的痛苦心情。由此一诗,我们可以窥测到阮籍内心对当政者的一种鄙薄心理。

又一个可注意的事件,便是司马氏的杀曹爽。司马氏杀曹爽,继而杀夏侯玄,是夺取曹魏政权的两个关键步骤,也正是在杀曹爽与夏侯玄这两件事上,非常生动地表现出司马氏父子的奸诈、老谋深算与残酷无情。而且,杀曹爽与夏侯玄,不仅事涉政界,且亦涉大批名士。这两件事的处理,对士人的影响是很大的。杀曹爽时,同时杀了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桓范等人,史称“天下名士去其半”。这件事在阮籍心中引起了强烈反响,这反映在《咏怀》之六、十一、四十二中。其四十二大约作于曹爽网罗名士,正掌握大权时。阮籍已经看到政局错综复杂、危机隐伏的种种迹象。对于曹爽网罗的这一大批名士,他是给了肯定的评价的,诗的首四句正是写的这件事。但是他已经预感到曹爽未必能成功,故接以“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一切都难以预料,善始未必能善终,隐遁才是保身的唯一途径。这种认识或者正是他以疾辞曹爽参军的原因。其六和其十一,大约均作于曹爽、何晏被杀之后,其中带有感慨与悲哀,膏火自煎,山木自寇,爽等之败,招祸者正是荣名宠禄;而一旦失败,则已无可挽回,徒令千古为之悲叹而已。从这三首诗,可以看到何晏等被杀,阮籍是受到很大震动的。这对于他后来在司马氏那里做官,口不论时事,当有甚大之关系。司马昭说过,天下之至慎者,唯有阮嗣宗。司马昭所指的是他不评论时事与时人,并非指他处事的谨慎。而对于司马昭来说,不评论时事与时人,是非常需要的。他之所以提出阮籍为至慎之典范,意正在于示臣下以不应评论时事,不应评论时政。他对于阮籍的最大希望,也就是不要评论时政。阮籍在当时是影响很大的一位士人,伏义《与阮籍书》说:

骤听论者洋溢之声,虽未倾盖,其情如旧。……或谓吾子英才秀发,邈与世玄,而经纬之气有蹇缺矣;或谓吾子智不出凡,器无隈奥,而陶变以眩流俗。……行来之议,又传吾子雅性博古,笃意文学,积书盈房,无不烛览,目厌义藻,口饱道润,俯咏仰叹,术可纯儒,然开阖之节不制于礼,动静之度不羁于俗。伏义这封信显系写于阮籍入仕之前,其时嗣宗声名已远播儒林。《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孙盛《魏氏春秋》谓:“后朝论以其名高,俗显崇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这是说他入仕以后,朝廷对他的盛名也甚为看重。阮籍在其时士林中之地位,显为一代名士之代表人物。司马氏杀何晏、夏侯玄、嵇康,而没有杀阮籍,原因固甚复杂,但最重要的一点,便在政治利益上。何晏、夏侯玄直接卷入政争,非杀不可;嵇康持一种与名教直接对抗、誓不两立的态度,于当权者有碍,也非杀不可。而阮籍的行为虽亦有悖于名教,任诞不羁,但那只是停留在生活方式上,对政治上的是非无所议论,对当时的人物无所臧否,他对于政权实无害处。名声甚大而于政权无妨碍,杀了既于当政者无所裨益,且蒙残害名士之恶名。从这里我们或者可以窥见司马昭保护阮籍的用心所在。

在中国历史上,士与政权的关系一直是政治格局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牵涉的面极广,非本文所拟理论。这里只就阮籍与司马氏的关系谈士与政权关系中的一个问题:政权与士的相互依存问题。大多数的政权,总想得到士的支持,这不仅因为政权的维护与巩固需要它的智囊,而且政权的正义性需要借助社会舆论。东汉末年党锢事件之后,整个士阶层可以说已经处于与宦官外戚势力完全对立的地位,整个社会舆论对于腐败势力是极为不利的。这时,宦官曹节便上书汉灵帝,建议收买韦著,以减轻社会舆论的压力。《后汉书·韦著传》:

灵帝即位,中常侍曹节以陈蕃、窦氏既诛,海内多怨,欲借宠时贤以为名,白帝就家拜著东海相。

韦著是隐士,名声很大,数征辟不就,但是这一次他竟赴任。赴任之后,大概是遵循“乱世用严刑”的原则行事,结果为受罚者所奏,竟输作左校之后罢归,闹得声名狼藉。不过从这件事,可以看到士与政权的关系的一个侧面。在阮籍之后,晋元康中赵王伦杀张华、裴,这是当时两位很著名的士人。刘颂对张华甚表同情,赵王伦的党羽张林大怒,将害刘颂,孙秀劝阻,理由也是时论倾向的问题,他说:

诛张、裴已伤时望,不可复诛颂。(《晋书·刘颂传》)

阮籍与司马氏的关系,其中也包含有这一点。杀何晏、夏侯玄、诸葛诞等人,使司马氏已经处于与名士群体对立的地位;在司马氏周围的,是名教之士如何曾辈。但是其时名士在社会上实有甚大之影响,它是玄学思潮的代表者,而作为东汉末年经学衰落之后代之而起的新思潮,玄学代表人物在士人中的影响远胜于名教中人物,如果司马氏把名士群体完全排斥于这个政权之外,把它当作敌对力量加以消灭,这不仅在当时是做不到的,而且对政权的巩固极为不利,阮籍为名士群体的重要代表人物,受到特别的保护,也就是可以理解了。

司马昭不仅保护了阮籍,而且为其子司马炎(就是后来的晋武帝)求婚阮籍女,其中当然也不排除政治上的考虑。阮籍为此一醉六十日而婉拒之,司马昭不仅不加怪罪,而且以后对他仍然甚为宽容。《世说新语·任诞》注引《文士传》:

晋文帝亲爱籍,恒与谈戏,任其所欲,不迫以职事。

《世说新语·傲简》: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这除了从政治上的考虑加以解释外,似无别种解释。阮籍既非其智囊,亦非实任重要职事者,于其政权实无事功可言。而司马氏亦非名士,非出于与阮籍之共同爱好而袒护之。阮籍之所以获得如此之特殊待遇,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社会舆论问题,通过阮籍,影响名士群体,使他们不与司马氏政权为敌。

应该说,阮籍是明白司马氏政权的用意的。这从他的行为中可以得到说明。他在生活上任诞不羁,纵酒,不拘礼法,但是在政治上却极为谨慎小心,对政治上的是非得失,从不加以谈论。《晋书》本传说:“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在一个错综复杂的政局中,居心险恶者是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加人罪名,置人死地的。阮籍对此非常清醒。他知道对于时事表示可否都免不了获罪,唯一的办法便是借酣醉加以回避。他终生对于政治都采取了这一态度:不置可否。不仅不置可否,而且处处避免引起误会。他为东平相,“至,皆坏府舍诸壁障,使内外相望”。这样做的目的甚为明显,意在表示自己并无阴谋行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日子过得是何等吃力。

玄学思潮深刻地影响着他,给了他一个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给了他甚大的诱惑力,但是现实政治又是如此严酷地威迫着他,虽然司马氏给了他特别的保护,但是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对于政局是非缄口不言。他内心是非常孤独、非常苦闷的。《咏怀》之十七说没有人理解他,不管是独坐空堂还是登高四望,都无法摆脱孤独感。他外表上是很狂放的,内心却很暗淡。他很喜欢写黄昏。黄昏与他的心境,有一种情思的共鸣。《首阳山赋》:“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振沙衣而出门兮,缨委绝而靡寻;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咏怀》之八:“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其二十四:“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逍遥未终晏,朱晖忽西倾。蟋蟀在户牖,蟪蛄号中庭。心肠未相好,谁云亮我情。”有时他写夜,《咏怀》之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有时他直接用黄昏来比喻人生,如《咏怀》之八十、八十一。他感到世上无可与语者。《咏怀》之十四:“感物怀殷忧,悄悄令人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无可与语固然有志向操守方面不易找到知音的原因,但主要的是政治考虑。因为竹林之游的朋友,是与语了的;非政治问题,也是与语了的,他与司马氏在一起时不是不说话,而是“言及玄远”。无可与言,是不能说出自己的政治见解与臧否人物。他其实是一位对政治有敏锐是非感的人物,但是对于政治上的是非又没有地方可说,没有人可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他时时刻刻都处在一种自我压抑的心绪中。强大的政治的压迫感,给他留下的是一个窄小的精神活动的天地。他在这个精神狭缝中苦闷、孤独地生活着。这种压迫感伴随着他终生,直至他违心地写下了劝进笺,痛苦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只是给后世留下了一个使人黯然然而却是非常明确的内心的讯息:“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从狭缝的苦闷与孤独中,阮籍寻找到的唯一出路,便是玩世。玩世是他的心态的又一重要侧面。

当他孤独苦闷时,他常常借助于那个虚幻的人生理想以求得慰藉。而由于那虚幻的人生理想的高远无法实现,他又常常自甘于平庸。他原本是向往于逍遥游的,逍遥游不可能,做燕雀也就可以无愧于心。他就是这样矛盾地存在着,当自视极高时,傲视一切,高自标持;而当自己事实上也处于一筹莫展的平庸境况时,便把那抱负变作一声自忧自怜的叹息。我们在阮籍的作品中找到了这种心态。《咏怀》四十六:

莺鸠飞桑榆,海鸟运天地。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

黄侃评此诗,谓“用子追随,阮公所以自安于退屈也”。阮籍意谓非不慕大鹏之逍遥游,盖乏逍遥游之条件,不若学燕雀之栖于一枝。以此种心态视《咏怀》二十一、五十八所表现的心态,不啻天壤之别。这种心态,也反映在四十七中:

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高鸟翔山岗,燕雀栖下林。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

《咏怀》之八,也有:“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退屈自安是自我解脱的方法,当然也是无可奈何的方法。

另一种自我解脱的办法便是任自然。穷达有数,非可强求得之,不若任其自然,使心境取得暂时的宁静。《咏怀》二十八:

严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咏怀》之四十五:“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二十六:“鸾鹥时栖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都是这种心情的表现。

另一种自我解脱的方法,便是佯狂。史有许多关于他放诞不羁的记载。那些行为,当然有一种任自然的思潮的印记,但也包含着一种自全心理的印记。这一点,余嘉锡有非常精彩的论述。他说:

嗣宗阳狂玩世,志求苟免,知囊括之无咎,故纵酒以自全。然不免草劝进之文词,为马昭之狎客,智虽足多,行固无取。(《世说新语笺疏》页53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显然,阮籍所受玄学之影响,没有嵇康彻底。嵇康是越名任心,阮籍却仍然是依违避就,结果嵇康为社会所不容,阮籍却得以善终。为社会所不容的,留下了一腔悲愤,最后还有那一曲荡人心魄的《广陵散》,留下了一出让后人同情、惆怅而且景仰的悲剧。得以善终的,又以苦闷伴随一生。谁得谁失,殊难判断。

阮籍之所以幻想逍遥游而终于依违避就,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内心深处终究还有儒家的思想基础。他早年的入世壮志固是一表现,更重要的表现,是在《乐论》中。《乐论》中充满《礼记·乐记》的基本观点。虽然有学者认为,《乐论》乃嗣宗为高贵乡公讲《礼记》而作,然亦并无确实之证据,即令为讲授《礼记》而作,也不能否定其中儒家的礼乐观为阮籍之一思想认识。正是因为有了这一个儒家思想的基础,阮籍才未能像嵇康那样,采取一种彻底的越名任心的态度。

不过阮籍倒是给以后的士人的处世态度以很多方面的影响。

首先,就是余嘉锡所说的,为后来慕浮诞者之宗主。其实,和阮籍同时的王戎、阮咸、刘伶,也都可以作为浮诞者的代表,他们的功业,便是以浮诞反名教。这其实是玄风反映在生活方式上的一种扭曲的表现,而这一类表现,后来却发展成为玄风生活方式的主流。应该说,嵇康才是玄风生活方式的正统的一路,而这一路,因嵇康的被杀,宣告此路不通,便没有发展下去。

其次,便是阮籍从逍遥游中寻找到的解脱人生苦恼的方式,为后来士人所普遍运用。庄子思想对于士人的影响,阮籍之前主要是任自然,任由情性自由发泄。到了阮籍,才被用来作为解脱人生苦恼的精神力量。后来苏轼把这一点发展至相当成熟。当他受到挫折的时候,他便从庄子是非齐一、物我两忘的思想里得到解脱,“聚散细思都是梦,身名渐觉两非亲”;“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具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古今如梦,何尝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就是用这种看透一切的态度,走向旷达。无怪苏轼给了阮籍以很高评价,说是“千古风流阮步兵……空留风韵照人清”(5)。在以庄子思想解脱人生苦闷上,阮籍是苏轼的先导。

(本文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第4期)


(1) 从陈伯君说,见其《阮籍集校注》,页323—324。

(2) 《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孙盛《魏氏春秋》。

(3) 《竹林七贤画记》,《东维子文集》卷一八。

(4) 周勋初先生对此诗有精辟之解释,见其《阮籍〈咏怀〉诗其二十新解》,载其《文史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5) 依次为:《至济南,李公择以诗相迎,次其韵》二首之二、《薄薄酒》二首之二、《永遇乐·登燕子楼作》、《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定风波·送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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