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门之殇

城村之畔 作者:星袁蒙沂 著


上门之殇

在我老家宅子东北角,有一处破旧的没有院墙的瓦房。房子像个挨饿的乞丐,一年有十多个月腹中空空的,没人居住。偶尔有人住也是短住,一次顶多三五天的样子。按辈分,我得管瓦房的主人叫四哥,他做了上门女婿,嫁去了别的村。

婚丧嫁娶是农村人最重视的事,风俗礼仪不同,讲究也多。哪一种仪式哪些人出席,哪些位子往哪儿摆放,谁先谁后露面,都得规规矩矩的。出一点偏差,轻则有伤感情,重了当场就可能大打出手。在这些场合,有一类人,总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找不到老婆的男人,甘愿做上门女婿的,百无一二。他们忌惮的,不光是女娶男仪式本身影射的隐晦的侮辱性,还有比巨浪更能淹死人的舆论之声。上门的男人,是一群最易躺枪的特殊群体,尤其在相对落后的农村。

上门又叫倒插门、入赘、女娶男,是个让男方及家人非常没面子的事。被逼到这一步的男人,要么家庭条件实在太差娶不起媳妇,要么女方家里没有男孩只肯娶不愿嫁,而男方兄弟姊妹多,不愁将来没人给父母养老送终。

嫁出去的男人大都没有嫁妆,孤身去到女方家。举办完传统的婚嫁仪式,就成了女方家中的一员。男人在女方家充当的并不是妻子的角色,他要做的依然是抛头露面的活计,只是没有了一家之主该有的决定权。四哥的父母去世早,兄弟姊妹又多,到了三十几岁还没说上媳妇。眼看奔四十的人了,嫁出去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人嫁到外村去了,父母留下的那个家依然属于他。三哥家想给孩子盖新房,就和他置换了房子。他住进三哥家,让其在自己房子的位置进行了拆建。四哥的妻子并不是很正常的一个人,不但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智力也不好,话都说不清楚。挺正常的一个人娶不上媳妇,反倒嫁给一个既憨又残的女人,四哥的心里,应该比苦海还得苦三分。

上门女婿不好当。四哥在外村,比一般男人更能干。妻子那边的农活,他基本上样样都得干,整天起早贪黑的。娶了妻子的男人,和被娶了的男人,撑起的同是一个家庭,地位却大不一样。男尊女卑的思想,在这样的家庭多少进行了改革和轮换。干得多,待遇却少,这与嫁出去的女人还不一样。倒插门的男人,干着男人该干的活,等有了孩子,却得随妻子的姓,与自己一点不沾边。

在农村,婚丧嫁娶都是大事,也都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闲下来的老百姓,朝一起一围一坐,聊起这些事,比聊啥都起劲。少见的倒插门形式,自然是激情澎湃的谈资。四哥嫁到外村后,他的妻子、陪嫁的东西、女方家的情况,统统成了村里人谈论的对象。倒插门的男人,在原来的家族里,也丧失了本来的地位,成了边缘化的人。很多弟兄们之间需要承担的事物,于他都很自由,没有了原来的要求。在传统的礼仪面前,外嫁的男人也是可有可无的。特别是财产继承时,他们根本没有发言权。

嫁出去的四哥,回村时成了回娘家。我在老家那边,有时见到他回去干农活。他回村干农活,不像以前了,来去匆匆的,脸上丢失了笑容,板得见不到表情。逢不逢人,总是唯唯诺诺地低头走路。村里原本属于他的那些果园,无论浇灌、施肥还是喷洒农药,都是他一个人的活计。很少见到他妻子那边的亲人前来帮忙。而秋收获取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归于妻子家。四哥的妻子虽然不太正常,还是生了个健康的孩子,只是不随他姓。

倒插门的,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不只四哥一人。姑姑家的二表哥,也做了镇上一户有钱人家的上门女婿。对于二哥,姑和姑父不像对待大哥、三哥那样了。在他们心里,二哥已经成了别人的儿子,顶多当成个女儿使唤。逢年过节,二哥不必回姑姑家过年。即便回家,也是象征性的走一回,像个只是来串串门的熟人。跟狂风中的一片黄叶似的,原本名正言顺的父母突然被不一样的婚姻关系阻隔,亲情里掺杂进一种挑拣不出的酸楚。

上小学那会儿,假期随奶奶在姑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们那个地方偏僻且荒凉,几户人家散落在一处土岭上,与最近的一个村子隔了一里多路。大哥、二哥和三哥在一个院子吃一锅饭长大,模样性格脾气都差不多。谁好谁孬,我是分不出来。

不懂事的年纪,娶媳妇与倒插门的异样,完全看不明白。喇叭都那样吹吹打打,众人都那样喜笑颜开,一样地热闹一样地欢腾。渐渐明白了其中区别后,反倒又很为这种不同而耿耿于怀。同样是一男一女走到一起,组件起一个新家,住进同一个屋,睡上同一张床,却因各自条件的差异,便人为地做出一个略带侮辱性的区分,于男方和男方的家人,喜庆中暗藏着的,还有一种相伴一生的永远都擦拭不掉的隐痛。

回老家时,每每看到同村的四哥躲躲闪闪回家干农活的落魄身影,心中总会翻腾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若不接受这桩倒插门的婚姻,他的命运不一定会发展到怎样,可能已经成家立业做了一家之主,也可能还是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

隔壁村里,一个张姓男人做了程姓人家的上门女婿。膝下的儿女,都随了母姓。男人的岳父母年老后,是他充当了亲生儿子的角色,尽心尽力为二老养了老送了终。男人为程家人劳碌了一辈子,事事尽职尽责,对知根知底的生身父母却无法尽孝!作为一个上门来此的外姓女婿,在妻子家里,在新的家族中,言行没啥威信,也坐不上一家之主的位置。

生身父母终老时,倒插门的男人不能以儿子的身份回到原来的家族中送终,在丧葬仪式上,他已不再是兄弟姊妹中的一员,虽然流着一样的血,虽然蓄满一样的泪。

上门二字本身是不带贬义色彩的,但在沾染了贬义和世俗的口眼相传中,在婚嫁场合,逐渐变更了味道。在被上门的男人心里,这种味道如刺如锥,扎得人心痛不已!

父母在,不远行。这话在理,却不能说给倒插门的人听。在他们那里,父母其实一直都很远。即使曾经是一家人;即使距离不远,内心不远,血缘一体;即使还可以像往常那样常回家看看,关系都已不可逆地一点点远去。

这个远,从丢失了娶的选择权起,至被嫁成真的那一刻定格,幻化成了上门人心口上一堵坚实沉重的倒塌了的墙体和一种无法抹去的若隐若现着的熄不灭的撕扯痛。这个远,压抑着生活,是一个非医药能及的世事顽疾。上门者在,殇便难止。

(原载2016年3月18日香港《文汇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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