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向上的灵魂热气腾腾

花开屋外,福藏心中 作者:若蝶 著


粘春

前年的那个春天,肿瘤医院的病房外已是春意融融、草茂花开。只是我们这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嗅不到春的气息。

一天上午,当一个女孩被父母用轮椅推进病房时,凝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病房,突然刮进了一缕清新的风。女孩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一头俏皮的短发,白净的脸庞上盛开着两片花瓣般的红晕,一条淡绿色的碎花长裙盖在腿上,到底是花骨朵儿的年纪,坐在轮椅上,依然挡不住青春的朝气。

从女孩进来的那刻起,病房开始热闹起来,她像一只春天的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和父母说笑着,好像来医院是治一次普通的感冒。等女孩脱下长裙坐到床上时,我才发现她的一条腿从大腿根部被截走。后来我悄悄地问护士,女孩生了什么病?护士小声说是骨肉瘤,才做了截肢手术不久,这次是来化疗的,我的心猛地抽缩了一下。

在女孩接受化疗的那几天,做的最多的也是她最爱做的是粘花。每天她嚷着让父母去院子里捡拾各种花瓣来,有樱花的、月季的、海棠的、玉兰的……每次父母捧回各色花叶来,女孩都如获至宝般的欢跃,马上开始忙碌起来。

她坐在床上,在被面上铺好一张卡纸,简单地画好树枝和树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片花瓣和花叶,用胶水一个个粘在枝干上,当女孩把粘好的画扬起来给我们看时,“好美呀!”大家都一致地发出由衷的赞叹。每一朵姹紫嫣红的花儿都栩栩如生,仿佛风一吹,随时都会掉下来。

女孩每听到我们的赞美,都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一刻,她一定忘记了臂膀上正滴着化疗药水,一定忘记了不能下咽的痛苦,还有内心不为人知的担忧和惊惧。她亲手粘上的每朵花、每片叶都有生命的色彩,明亮着晦暗的病房。那满树缤纷的樱花,娇艳欲滴的玫瑰,风情万种的海棠,哪一种花没有女孩的生命在里面?

做化疗的那几天,女孩不断地呕吐,几乎没进一粒米粒,原本娇艳的面孔渐渐变得有点晦暗,但只要女孩一拿起画纸,优雅地把散发着香味的一片片花瓣粘上去时,脸上总会浮上一抹笑意,眼睛也如星星般发亮。她那埋首一件事的认真样,让正在病痛中的我常常跟着她也沉醉其中,忘了身在何处。

那些凋零的花瓣,被女孩永远留在了春天里。她把春天粘在了病人的心底。

在冬天做春天的事

阴沉沉的天空,像被谁拉上了灰色的窗帘,太阳和我一样,似乎也病着,躲在了窗帘后面。起风了,风猛劲儿地吹着那灰色布帘,也无法吹开一条缝隙,让阳光露出一个笑脸来。要下雪了吧?

气温越降越低了,管妈妈要了小火盆,火盆里的炭火很旺,可我还是不住地打着冷颤。

“越是闲着,越是怕冷。”母亲说。

小院里,母亲正忙着给花木御寒,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飘扬。母亲把剪好的旧衣服一层一层缠绕在花干上,给根部的泥土覆盖上稻草和树枝。体积小的容易搬动的花苗早被母亲挪进了屋内,米兰、白兰、红掌这些娇柔的花,母亲给予了更多的爱护,在屋内仍盖上了一层塑料薄膜。茶花、含笑、映山红、海棠、月季,留在院子里的,母亲在这个寒冷的冬日也温柔地给她们披上了外衣。

待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时,这小小的庭院该开出怎样的欢喜呀,那深红的、浅粉的、淡黄的、月白的各色花儿将赶着趟儿奔向春天。而此时,我似乎已闻到了那淡淡的花香。

我也做点儿春天的事儿吧。

找出一本旧书,一页一页翻过。翻到朱自清的《春》,骤然停住。第一次读它是在哪一年呢?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在课文里吧,当时没有特别的异样感觉,如今读起来,却让我如此震撼。或许置身于冬天的缘故吧,格外地惦念春天。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一口气读完,再读一遍,一遍又一遍。那桃树、杏树、梨树仿佛就在眼前,开满了粉红的、雪白的花,一朵,两朵,千万朵,在枝头摇晃着。有一大片一大片,嫩嫩的绿绿的小草在心尖冒出芽儿来。我怀想着无数个春天里的自己,怀想着那个奔跑在草地上,逐着春风追赶风筝的女孩儿。

不知不觉中,我已忘记了寒冷。

母亲教了我一个道理,想要遗忘寒冷,就在冬天去做春天的事。

母亲以前是不喜欢养花种草的,可是自从去年九月开始,买了许许多多的花回来,开始像个园艺师一样侍弄起自己的花园来。

我还开玩笑,“妈,咋一下子变得这么有情调了呢?不嫌累啊,下大雨天还得往屋里搬,冬天也得都弄进屋子。”

母亲只是笑笑,说,“这院子灰尘大,种点儿花草可以改善改善空气。”

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母亲是为了我这样做的。去年九月,我生了一场大病,为了安心养病,做完手术后,我就住到了母亲这里。而母亲,为了我,把这里变成了一座花园,是希望每一朵花开,都能带给我好心情。

这个冬日的午后,母亲做着春天的事儿。狂风没有吹开的巨大的帘幕,却被母亲轻盈的手指轻轻拨开,温暖一寸寸地摊开,阳光照进了我的内心。

向上的灵魂热气腾腾

她是我在生活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抹浅淡的笑,像天边落日的余晖,在唇边灿烂地燃烧。

也许是自幼喜爱跳舞的原因,让她的身姿袅袅亭亭,走起路来,一袭长发在身后飘飘洒洒。她喜欢穿长及脚踝的衣裙,每回向我走来,总让我感觉有一朵莲在万千碧绿中随风轻摆。

我和她同住在一个病房。遇见她时,已过了她最美的年华,那年,她快五十岁了,但你绝对相信她还没过四十。所有的病人都穿着宽大的睡衣睡裙,神色忧戚,只有她时而变换着紧身衣裙,淡妆的脸上泛着桃花色的春光。在病房的走廊,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成了一道风景。病人的目光,喜欢追随着她的身影,她也笑意盈盈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这个美丽的女子,却是个宫颈癌晚期患者。三年前,在身体出现异样时,及时地做了手术。当时,还是早期,出于对女性器官的珍爱,只切除了部分子宫,谁知一年后,病情复发,随后做了全切手术。可是,不到两年,癌细胞又出现了转移,不得不再次住院做放疗。如果这些话不是从她的嘴里亲口说出,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已与死神搏斗了几个回合。

为了掩盖病痛后憔悴的脸色,每天她都会对着镜子,仔细地在脸上扑上一层薄粉,涂点唇膏。为此,好几个护士批评她,生病了,就不要化妆了,那些化妆品对身体不好。她只是笑笑,第二天照旧化着淡妆,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一次她对我说,自小就爱美,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能允许让别人看到自己不美的时刻。我想,对美的热爱和追求,是支撑她生命的力量。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海燕。我眼前立马闪现出一只在乌云与大海之间,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的海燕。

海燕的一生,是博击的一生。

美丽的海燕,年轻时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她偏偏都不要,最后嫁给了一个自己主动追求的男子。海燕说她喜欢带点痞气的男人,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才有激情。成家后靠着丈夫的一份工资,在小县城里生活也是能过得去的。同单位的女子,大部分都是这样过的,空闲时打打麻将,唠唠家常,日子虽不红火,却也现世安稳。但海燕偏不要这样的安稳,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即便是家庭,也囚禁不了她那颗想要翱翔的心。

她把孩子托给了母亲,独自一人去开拓生活的疆域。在当地开过加油站,去浙江开过饭店,去三亚经营过花店。也赚过一些钱,也惨淡收场过。但每次之后,海燕都会热情满怀地投向下一个目标。用海燕的话说:活着就该天南地北地闯一闯,否则你就不知道,你可以活得多么精彩。

三年前虽遇到了癌魔,这个坚强的女人,在做完手术不到一个月后,就独自前往广西,在那里开了间服装店,直到这次病发,才不得不把服装店关闭。我曾质疑过海燕:这么用力地活着,值得吗?海燕略为思忖了一下,回答说:也许一个人的一生,不能简单地用成功与失败来定论,这些年来,我只想要过更好的生活,这一点是没错的,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但我一直在向高处行走,这一点,就值得我骄傲……

海燕出院后,回到了老家,后来,我常常在微信里和她聊天。前段时间,她告诉我,最近参加了一个舞蹈培训班。舞蹈是她儿时的梦想,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机会好好学习,现在生病了,正好闲了下来,既然还活着,总要做些什么,所以她要重新跳起来。

手机里保存着,海燕发来的几张她跳舞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裙袂翩然,踮起脚尖努力向上飞扬的舞姿,像一只海燕正展开翅膀,在狂风雷电中凌空而上。我常常久久地凝视着这些照片,总似嗅到了一缕缕热气腾腾的香气,那是发自向上的灵魂的气息。

微笑的白蝴蝶

五月的空气里,飘荡着花草的芳馨,道路的两旁绿荫郁郁葱葱。行走在道路中间,像鱼儿游动在碧海。

又到了去医院复查的时间,每次复查都感觉像被推上了审判台,忐忑地等待宣判的结果。

今天给我看病的是位老年女医生,微胖的身材,慈眉善目,态度和蔼可亲,迅速地为我开好了验血单。

我拿着化验单回来时,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我看出其中有一项肿瘤指标的指数有所升高。

老人接过化验单,看了我一眼,读出了我眼的不安。微笑着说:“只是升高了一点,不碍事的,可以接着观察,我给你开点药吃吧。”

“吃药有用吗?”其实我知道这问题基本无解,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别太担心了,先吃着看看。”老人一边开药单,一边和我聊了起来:“看到外面那名护士了吗?五年前得了淋巴癌,有几次病情十分凶险,现在你看她不也好好的吗?”

捉着药单准备下楼拿药,在走廊上我仔细看了看那位护士,她正在给病人做导医,不敢相信她是位淋巴癌患者。只见她身穿白色的护士服,步履轻盈地来回穿梭在走廊,不停地指导患者走哪道门,找哪位医生,去哪里交费……恬静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

等我拿好药再次返回时,已接近下班的时间,医生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病人。老医生索性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聊起女护士的故事来。

“这小护士还是个不孕症患者,结婚6年了,没生下孩子。婆家向她提出离婚,她哭呀闹呀死活不同意,可人家只有她丈夫一个儿子,也难怪别人接受不了。没想到五年前她又查出淋巴癌,丈夫虽然没敢落井下石逼她离婚,其实婆家背地里偷偷巴望她治不好呢。可也奇怪,她的生命就是顽强,前后经过了二十多次的化疗都熬了下来,今年都过去了五年多,基本上算治愈了。去年,她主动提出了离婚,你看她现在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的吗?没有挨不过的事儿!”

我吃惊地望着门外那个白蝴蝶般翩然的身影,想不到这个文弱的女子,经受过两次致命的打击。一个女人不能生育,已是人生之大不幸,更不幸的是又患上了癌症,在这双重的打击下,她该流过多少泪,吃过多少苦呀!我紧紧地盯着那白色的身影,眼神里凝聚起越来越多的敬重。

在我起身告别时,那个白色身影飘了进来,见到我,她冲我盈盈一笑,那笑容像一束白月光照进了幽深的灵魂。“戴主任,下班了,还没走吗?”她一边和医生打着招呼,一边帮忙收拾桌上的材料。

走出医院,我深嗅一口空气中不知名的花香,眼前飘动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轻逸如蝴蝶。那浅浅的一笑,卸却了多少生命的沉重。我想,是她最终懂得了放手,懂得了不该死抓着、不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空出手来生命才可以如此轻盈,同时空出手来才能重新捕捞幸福。

不怕厄运如山般强大,就怕心灵已被苦难充满。生命只有经历过裂骨的破碎,才能破茧成美丽的蝴蝶。回去的路上,一只白蝴蝶总在脑海里翻飞,我的脚步也像蝴蝶般轻盈起来。

被尊重的对手

老张是个棋迷,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常常看到他在和别人下棋。有时一只手上吊着点滴,另一只手执着棋子,凝神聚气地和对手较量着。

他下棋时的认真劲,让人忘记了他是个肿瘤患者,我想那一刻,他自己一定也忘记了。投入是一种最好的遗忘。

老张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快,并没让人看出他有什么异常,但颈部一块暗黑的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那是为他的食道做放疗留下的印痕。

听别人说老张刚住院时,是个体重达到180斤的壮汉。因为食道的肿瘤影响了饮食,再加上放疗化疗对身体的消耗,如今只剩下不到130斤的体重。不过精神倒还不错,常常在各个病房里,哟喝着找人陪他下棋。

一天下午,刚打完点滴,我到走廊上透口气儿,木木地看着窗外,广玉兰开出洁白的花朵,一朵朵乍开在碧绿之间。

身后传来喧闹声,只见老张正端着棋盘,追着一个小伙子:“来,下一盘嘛!”不停地央求着。小伙子左躲右闪,叫道:“不下了,不下了,三天了没赢过你一回。”

老张在后面紧追不放,追得小伙子团团转,最后被老张逼在了墙角:“你知道,我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最佩服什么样的对手吗?”老张紧盯着小伙子,一字一顿道:“不是战胜我的对手,是那些明知道赢不了我,却依然来向我挑战的对手!”

小伙子听愣了,我也听愣了。

“好吧,走,去房间杀他几回。”小伙子欣然答应,老张心满意足地屁颠屁颠地跟着小伙子进了病房。

我站在那里,突然地就掉下泪来。从走廊的一头渡到另一头,我在每个病房门前都停留片刻,向里面投去充满敬意的一瞥。在这场和癌魔的博奕里,明知道对手强大,能赢的机会渺小,可这些人没有轻易认输,依然一次次向病魔发出了挑战,这不就是让人佩服的对手吗?

在命运摆设的这盘棋局里,有多少人举起了高贵的手,勇敢地向对手说一声:好,杀上一局吧。即便是输,也要输的像个英雄。

听,小雨滴在唱歌

6月的一个傍晚,乌云一拔拔滚积在上空。要下雨了吧?多日不见一滴雨,大地正焦渴地张开了干裂的双唇。

病房里沉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头重脚轻地走出病房,来到医院的一处绿化区。每天黄昏,会有三三两两的病人来这里散步,有月季花正不知忧愁地开着,开出了艳艳的红来。

我在木头长椅上坐下,不一会女儿打来了电话,甜甜的嗓音一再追问,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照例我让她耐心等待着,叫她学会照顾好自己。挂断电话后,想到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到女儿的面了,才7岁的孩子,没有妈妈在身边,不知过得好不好,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姨,你哭了?你痛了吗?”

我一扭头,一个瘦瘦的,光着脑袋的小女孩站在我身边。我忙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

“小雨滴呀,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呀?”是9楼一个患了白血病的女孩,大家喜欢叫她小雨滴。

“妈妈在那边呢。”女孩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上,她的妈妈和别的家长正在交谈。

“阿姨,你不哭,我给你唱支歌吧。”

“好呀,阿姨不哭了。”

“青青的草地,蓝蓝的天,多美丽的世界,大手拉小手带我走,我是妈妈的宝贝……”

纯净的童音如清清的溪流,在青草地上流过。歌声里世界如此干净,沉静,辽阔,叫人忘了所有的忧患。我在歌声里,慢慢展开了笑颜。

“阿姨,你不痛了吧?”小雨滴唱完,关切地问我。

“不痛了,小雨滴唱的歌真好听!”

小雨滴兴奋地扑闪着晶亮的大眼晴:“宋奶奶说,只要听到我唱歌,身上就不痛了,所以病房里,谁要是痛了,我就唱歌给她听。”

我爱怜地摸了摸她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的光头,心疼地问:“那小雨滴痛的时候怎么办呢?”

“不怕的,我痛的时候,就看老师和同学们发来的视频,他们每个人都在给我加油呢。虽然还是痛,但看到有这么多人等着我出院呢,我就拼命地忍住了。”

眼泪再次湿了眼睛,忍不住伸手搂住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重新回到学校的!”

“嗯,你也要加油呀!拉个勾吧!”

“好,加油!”

大手和小手勾在了一起,完成了一个生命的约定。

一阵清风吹来,几点雨滴砸了下来。

下雨了,我拉着小雨滴小步地跑起来,小雨滴一路咯咯地笑着,碎花的连衣裙在风中飘飞,像一只花蝴蝶在追赶着我们。

我和小雨滴躲进了走廊下,雨点瞬间抛洒下来,转眼被大地吸没。焦干的大地已等得太久,迫不及待地将一滴滴雨点揽入怀里。

雨越下越大,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草木的气息。雨点在地面上砸出一小朵、一小朵水花来,我焦虑的心绪随着这场雨也冲散开来。

“滴答,滴答,……”听,小雨滴在唱歌。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一点雨滴,去滋润别人焦灼的心灵,哪怕是一支舞,一首歌,一句关切的话语,或一个温暖的眼神,都是给枯干的灵魂送来了清凉的雨滴。

续结梦想的翅膀

在生病的那年春天,一次偶然,见到一份地方报的副刊上登着几篇小文,突然勾起了我写作的欲望,如同酒徒闻到了酒香。

回到家我按报纸上的电话打过去询问如何投稿,编辑告诉我,可以用邮件投稿,哈,现在投稿真是太方便了。

试着写了一篇短文,邮件发过去没几天,在网上搜索发现已经发表了,去报刊亭买回来报纸,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满满的是收获的喜悦!

接着又在这家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散文,可惜这笔稿费还没拿到手,就查出病来,一下子击碎了我所有的梦。写作,是我儿时的梦想,待我重新拾起,刚要起飞,就被折断了翅膀。我还能在梦想的天空里振翅高飞吗?

我是个性格冷僻的人,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一让我感到骄傲的是,自小我的文章就写的不错。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写过一篇小说,当时给最好的一个同学看过,她被完全折服了,不敢相信是我写出来的呢。

一直想安安静静地写点文字,但生活总不允许。从学校毕业后,忙于在生计里摔打滚爬,荒废了二十年的时光,现在想来,是多么痛心呀!二十年呀,相当于一生中的三分之一的光阴,我却追逐着世俗里的安稳,遗失了儿时的梦想。那时认为文字于现实是无用的东西,如今成了最痛的追悔。如果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读书写字,相信今天我的文字一定会站在另外一个高度上。

没有写作的二十年,我并不快乐,生活里疲倦不堪,常常茫然失措。如同一只在荒漠上负重而行的骆驼,一直在寻找一方绿洲。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写作上,原来写作就是我人生中的绿洲,给我饥渴的灵命以甘泉。

这两年,我又重新拿起笔来,像失散多年的浪子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原来母亲的怀抱才是自己想要的归宿。在母亲的怀里才可以从容地微笑与落泪,才可以安心地坐看日落水涨,花落燕回。是的,文字是我的归宿。

每天坐在朝南的玻璃窗前,在书桌上敲打文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冬日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夏天打开窗,丝丝凉风吹进小屋。书桌上摆几本喜爱的书籍,零散的稿纸,一台电脑,几支铅字笔,我坐在书桌前写稿、改稿,每完成一篇让自己满意的文章,都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书桌上会摆一盆茉莉或米兰,我喜欢甜而不腻的花香,似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荡。每天几个小时的写作时间,是一项工作,也是活着的价值所在。我需要在文字里寻找与释放。文字为我插上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甜蜜而忧伤的过往,飞过我未能涉足的丛林山岗,也飞过一重重的绝望。

丁香一样的姑娘

五月的一个午后,阳光流金般泼洒在大地上。打完点滴,我来到医院的后院,这里树木葱郁,草茂花浓,是病人们喜欢散步的地方。

拖着虚弱的身体,漫步在铺着青石的小路上,偶尔有几只彩蝶从身边翩翩飞过。多希望在蝴蝶的翅膀上,放飞我心头沉甸甸的思绪。

浮想间,不经意一抬头,眼前立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一袭淡紫色的缀着碎花的连衣裙,流云般的长发垂在脑后,她伫立在一棵丁香树下,左手托着画架,右手握着画笔,正凝神静气地在描画着什么。我靠近一看,画纸上是一树浅紫的丁香花,层层叠叠,俏丽清艳,似乎正浸出淡淡的幽香。“画得真好!”我轻轻叹道。姑娘回过头来,冲我绽放出一个丁香般羞涩的微笑。

我抬头见树上一簇簇缀满枝头的丁香花,一朵朵小小的花儿,精巧玲珑,清新淡雅。风一吹,头顶上像片片彩云在浮动,美得如诗如画。

“你闻一闻,丁香花可香啦。”女孩和我说话的同时,做了个深深陶醉的表情。

我嗅了嗅,空气里飘散着丁香花醉人的芬芳。奇怪的是,前几天阴雨绵绵,我散步时经过这里,却没在意到这花香。今天阳光充足,花香竟如此的浓烈。

“丁香花,只有在阳光下才闻得到香呢。”我的心尖荡起一层层温柔的波浪,微笑着和女孩交谈起来。

女孩是美院的一名大学生,去年刚考上我省一家知名的美院,却不幸在今年春天,被诊断出患上了直肠癌。前段时间刚做完手术,这次住院是来化疗的。

得知女孩的病房和我在同一幢楼,我常常上楼去看她。每次见到她,她白净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温暖的浅笑,好像疾病并不在她身上。每当看到她的笑脸,我就仿佛看到了一树缤纷的丁香花,开在了春天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但有一天我却见到了、她唯一的一次眼泪。那天去病房看她时,她正在输血,我悄悄走进,看见她正盯着输血袋,两眼噙满了泪水,我忙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呀,正准备去喊医生,女孩却说不是的。

她告诉我,因为贫血严重,医生已给她输了三次血,否则就没办法继续化疗。她说,每当看到一滴滴鲜红的血液流进自己的身体,就感到很愧疚。自己从来没有为他人做过什么,却白白地得着、一个个陌生的人莫大的恩慧。如果自己再不好好地活着,真是愧对他人呀。

女孩在每天治疗结束后,最爱做的事就是画画。画玫瑰,画月季,画玉兰,画海棠……一朵朵百态千姿的鲜花,在她的画纸上绽放。我很奇怪,为什么她只画各种花呢?起初,我问她,她笑而不答。

在女孩出院的前一天,我去看她时,她正在画一朵亭亭于碧叶间的莲花。我再次问她这个问题,她笑着说,要把这些画保存下来,放到网上,给更多的人看到。如果自己不在了,还能留点美给这个世界,因为每个人都喜欢鲜花,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希望大家看到自己的画,就能暂时忘记痛苦,忘记黑暗。

我突而心头一热:“送我一副画吧,我也需要呢。”女孩递给我一叠画纸,说,你随便挑吧。我挑了一张初次见到女孩时,她在树下画的那张丁香花。

丁香花只有在阳光下才花香馥郁,人的灵魂也如丁香花呀,只有心中充满阳光,才能芳香四溢。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女孩。只是在难熬的时候,常常会对着那副画出神,满树缤纷绚烂的丁香花,像女孩那张温暖的笑脸,正散发出缕缕暗香,香盈了一寸寸光阴。

与其盯着脚下,不如抬头望天

窗外的北风呼啸,落叶在风中翻飞。又是一年冬季。那天窝在阳台的躺椅上,掖了掖身上的毛毯,把自己埋得更深。

燕子在微信上发来一条短信:你还好吗?我苦笑了一下,暗暗地叹了一声。

去年的秋天,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第一次碰见燕子,用“惊艳”这两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一袭直发垂至腰际,长及脚踝的黑色长裙把她高挑的身材勾勒得袅袅婷婷,浅淡的妆容让她明艳如春花。你无法把眼前的这个女子和癌症这两字连在一起。

刚住院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悄悄落泪,脆弱让我感到羞耻,但我却无法假装坚强。有一天眼泪又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燕子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块纸巾,轻声说:“哭,有用吗?如果有用,我就天天陪着你哭……”在那段绝望的日子里,燕子给了我许多安慰和快乐。燕子有一副好嗓子,常常唱歌给我听,在她的歌声里我常常忘记了身在何处。通常局外人的安慰如隔靴搔痒,而同病相怜的人才能真正走进内心里。

半年后,燕子再次住进了医院,我特意从老家赶去看她。她一见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但最终只能支起半个身子靠在棉被上。病痛让她憔悴了许多,但依然是清姿花容,我从来没看到过她潦草的样子。她说看到你真好,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草原牧马放羊,做一个真正远离红尘的人。在那里,让我们忘了所有的痛。

燕子出院后一直和我在微信上保持着联系。她的微信里到处晒着她的美照,依然是如花的笑魇,飒爽的风姿。如果不是她的朋友,你绝对想不到她已与死神斗过了几回合。

燕子常常在微信里告诉我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教我如何在饮食上调理自己,跟我说今天去田里看到稻子都黄了,路边的野菊花也开了,河边的夕阳真美呀,美得没有一个画家可以画下来。最近又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学会了一首新歌。她说她看到的世界是童年时看到的世界,一切都还那么新鲜。

最近我的肿瘤指标又在上升,心情沉入了谷底。每天夜里,凝视着小女儿那张熟睡的小脸,泪总是禁不住无声地滑落,不敢想没有了妈妈在她身边,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点亮手机给燕子回复道:我每天都在担心丢下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随时有掉下茫茫大海的危险。

十分钟后收到燕子的几行字: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总说我坚强,其实我不是坚强,只是常常不让自己去想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你叫我如何不去想?

的确不太可能不去想,但你可以用分散精力的办法去忘记,比如我每天都给自己找点事做,剪剪花修修草唱唱歌,和朋友们多聊聊天,再花时间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别人看不出我是个病人,自己也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燕子,你知道我不是个好动的人。

我知道你喜欢看书,那么你就把时间花在看书上,当你沉浸在别人的痛苦时,就冲淡了自己的痛苦。你说每天都像走在薄冰上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那你就不要看脚下。既然我们已经走在了铺着薄冰的水面上,不能停留,也不能后退,就只能向前走。如果你只顾低着头看着脚下,就越看越害怕,越看越不敢迈步,与其盯着脚下,不如抬头望天。也许走着走着就走过去了呢。

不如抬头望天?放个手机,我抬头望向天空,那湛蓝的天空下飘着几缕白云,那么纯净的蓝呀,像走不出的梦境。阴郁的心灵竟然投进了一缕阳光。我对蓝天报以一个久违了的微笑,突然觉得,此刻不再那么寒冷。

后来的每一天,燕子都会发一首她唱的歌给我。《草原之夜》,《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回到拉萨》,《红山果》,《怒放的生命》……一首首歌像一只只蝴蝶在我的时光里飞舞,如同春天就在眼前。我最喜欢听她唱得那首《祈祷》:“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让欢喜代替了哀愁啊,微笑不会再害羞。让贫穷开始去逃亡啊,快乐健康留四方,让世界找不到黑暗,幸福像花开放……”

每次听到燕子的歌声,我都会习惯性地把头望向天空,看白云悠悠,蓝天无语。即使偶尔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我知道明天的天空会更蓝,阳光会更艳。

谁说我们没有明天

四月的天气,清朗怡人,如一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佳人。强健的年轻人急急地换上了薄装,如同卸却了身体里的一份沉重。

走在故乡的马路上,不远处看到一个装扮奇特的身影,果然是她。走近了,看清这人正是患了乳腺癌的一位老乡。

从远看,她神态正常,动作麻利,精神状态与常人无异,虽然穿着羽绒衣,戴着毛线帽,但依然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体虚的人多是怕冷的,我当然明白她比常人多穿了一件棉衣的原因。

去年冬天经人介绍与她认识,知道她5年前得了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后,去年年底病情复发,癌细胞转移到了肺,现在仍在做化疗治疗。

见到我,她停下来,与我聊了一会。她告诉我,这段时间的化疗,吃了不少苦,第一个月化疗后腹泻不停,第二个月又腹部疼痛难忍。每次化疗都要躺在床上,半个月爬不起来。几乎每天都要呕吐,吃不下东西。

因为药物反应,她的脸色暗黑无光,新冒出的头发根根竖在头顶上。据说她年轻时,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如今早已失去了旧时的模样。从她的语气和神态表情上,我没看出悲伤,对现在这般形象也不顾及,依旧坦然地走在大街上,丝毫没有一点不自在。

据她的明友介绍,那年做手术,因为她不服麻醉,几乎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完手术的,几次揪下了自己的头发,巨烈的痛让人几近昏厥,可她硬是撑了下来。

我说真的佩服她的好心态。她回答说,不坚强又能怎样呢?难道去整天哭吗?又哭给谁看呢?又能把病哭好吗?

匆匆和我聊了几句,她急着和我告别,说新房正在装修,要赶着去看看。我吃惊地问:难道你这身体,还能去忙装修?她冲我嫣然一笑:是呀,说不定还能进去住几天呢!

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出了神。她告诉我,也告诉自己,告诉整个世界,谁说我们不会有明天。相信有,一定就会有。

就算时日真的不多了,她也不愿躺在床上哀嚎,还是要为明天打算,还要设想着未来。因为她相信,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样的幸福,即便真的不能等到,但已看到了,已想到了。

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正好在网上看到一则不幸的消息。在这个万物萌苏的春天,黑龙江省一位17岁的高中生跳楼自尽了。照片里躺卧在水泥地上年轻的身影,让我瞬间泪奔。那一大片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灿若朝霞的生命在瞬间泯灭了光亮。

孩子呀,你这么年轻,有多少美丽的日子在等着你呀!即使背后的书包再沉重,你也不能用生命作代价去抛却呀!生命实在是太珍贵,太珍贵了。只要活着,你总会有可以笑、可以跳、可以叫的明天呀!

如果真的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你可以逃学,也可以弃学,甚至可以离家出走,与死亡相比,这些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残忍?为什么要用死来作无谓的抗争?你可知道,活着有多好呀!你的明天有那么多的未知,有花香草绿,有人流车喧,有你可以挥霍的每分每秒,有多少人为了看到明天的日出,在今夜流尽了血泪。而亲爱的孩子,你的明天还未到来,怎么甘心离去?

与那些在和死神苦苦争斗的病人相比,活得太容易的人反而不懂得生命的可贵,不懂得珍惜这仅有一次的生命。有人说当你觉得活不下去时,去重症病房看看吧,这绝对是个很好的建议。看看那些在每分每秒中苦苦挣扎的生命,你才会了悟,原来自己已经活得这么好。

即便今天浮云遮日,要相信,终会有阳光灿烂的明天,在前方等着你。

像蝴蝶那样去生活

初次见到柳丹,正是陌上花开蝴蝶飞的时节。她穿着白体恤,背带牛仔裤,身材瘦高挺拔,给人洁净豪爽之感。

那天午后,在医院的后院散步,休息时坐在一张长长的木头椅上,我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草绿花红,不知何时柳丹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我旁边,她主动开口和我聊起天来。这是个面容灿烂的女子,如果不是白衬衣没有遮住的地方,有一块醒目的红蝴蝶栖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我是不会把她当成病人的。

闲谈时,她告诉我,2011年暑假,她跟女儿去武当山游玩回来,身上出现大片红斑,她没在意,以为是天热暴晒导致的皮肤过敏。自己在诊所打消炎抗过敏的点滴,反复治疗一个月左右,后发烧,带血尿,在安徽省立医院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这个病之所以叫狼疮,听名字也可以想象到它的厉害,它早期发现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是一种自身免疫缺陷,最后会侵犯到心脏肾脏。

柳丹和我说这些话时,面带微笑,语调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听说过这种疾病,但并不是很了解。

“这病容易治吗?”忍不住开口问柳丹。我真希望这种疾病的治疗比癌症的治疗轻松容易点。这么热情的生命,谁忍心把过多的生命沉重加在她身上。

“免疫缺陷的疾病,一般是不容易治疗的,治疗过程需长期依赖激素,并且容易反复发作。一开始治疗时用了三个多月的激素和免疫剂的治疗,我的脸成了满月形,体重增长了二十多斤,再加上精神上的打击,感觉自己像秋后被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

柳丹顿了顿接着说:“以前我是个好动的人,喜欢呼朋唤友,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可生病后的两年,我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愿见朋友,六月的夏天,必须出门时,套一件宽大的衬衫,见到熟人忙低下头,不想让人认出。因为怕传染给女儿,虽然医生说红斑狼疮不是传染病,可我还是自觉离女儿远远的,不敢抱她,甚至不敢碰到女儿的身体。你知道,生病对人精神和身体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呀。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面对身上的红斑,都如同见到恶魔狰狞的面孔。我想,大概这蝴蝶般的红斑开遍全身,我就会死了。”

听到这里,我忙安慰:不会的,这是种慢性疾病,你离死远着呢。而且这病不传染,只要你爱人和孩子不嫌弃你,你完全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现在我已经完全接受了,并且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柳丹的嘴角再次盛开一朵笑容。

“生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尤其是大病和慢性病。孩子的爸爸在国税局给局长开车,我在家带孩子,孩子上小学后,我到朋友开的服装店上班,老公说搞服务是个赔笑脸的活儿,你回来安心带好孩子吧,我能养活你们。”柳丹的眼睛里流淌着幸福。

“因为给局长开车,总会有些外快,有好东西他自己舍不得吃和用,都带回家来。虽然这些东西并不值多少钱,但让我感到我是个有人爱的人。日子虽不富有,但我却很满足。2013年,我病了两年后,有一天,无意中在一个很隐蔽的巷子口,看到老公的车停在那。等了一会儿,我看见自己的老公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挽着胳膊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柳丹的语气平静得如同说着别人的故事。“后来的事千遍一律,我离了婚,带着孩子过。现在在女儿小学对面租了个门面房卖女装,也方便接送女儿。许多人都劝我不要离婚,因为我是个病人,需要一个男人,离婚后日子可怎么过。其实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把婚姻维持下去,至少吃药和生活的费用有了保障,但我不能整天噎着一只苍蝇生活,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我每天坚持吃药,晚上去跳广场舞,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只会在家等老公回来更充实。而且我也不怕见人了,既然有些事不能改变,就勇敢地去面对。当我对疾病,对离婚放下后,整个人都轻盈起来,感觉生活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和柳丹道别时,忍不住上前拥抱了这个依然有着青春气息的女子,她身上的那块红斑,像一只蝴蝶在扑闪着翅膀翩翩欲飞。破茧成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穿过重重的束缚后,终将能享受生命的乐趣。即便生命真的是一片狼藉,也不要像一只苍蝇,只会盯着血腥与污浊。如果只埋首于追腥逐臭,怎么能闻到花香?

像蝴蝶那样去生活,只要你用心寻找美好,废墟里也会开出清丽的花。像蝴蝶那样去生活,寻找花香,追逐阳光,才会看到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美的,亮的,可供留恋的。

用微笑缝补伤口

生病后,我把刚上一年级的女儿带回了老家上学,两年过去了,我的身体慢慢有所恢复,重回芜湖后,女儿又转回了原来的小学上学。

第一天上学回来,女儿告诉我,我的语文老师真奇怪,别的老师上课都是站着的,她却坐在椅子上。

后来通过别的家长,了解到这位女教师的情况,如我所料,她是位病人。

老师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杨柳,人如其名,杨柳生的白净纤瘦,娇柔可人,如风动一帘柳,娴静温雅。尤其是笑的时候最好看,眼睛眯成了一弯月。我见过她几次,她和每个孩子说话,都挂着笑容,声音轻柔的如同风拂柳丝。

十八年前,杨柳只有十五岁,被医生确诊为骨髓结核,吃了两年多的抗结核病,影响了身高,好在没有影响到清丽的容貌。因为治病花去了不少钱,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杨柳没有选择读高中,从初中考去读幼师,这样可以提前就业。毕业后,在乡下的小学教了三年书,后来因为业务能力过硬,考进了市一小。

她结婚那年,二十五岁,腿一天比一天疼痛起来,在讲台上讲课,因为站立不稳而摔倒。在医院ct检查为股骨头坏死。这也是目前不容易攻克的毛病,会渐渐出现跛行,最严重的会下肢瘫痪。

老师是个比较特殊的职业,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得站着讲课。学校同意她坐着讲课,学生和家长并没有意见,反而对她格外尊重。这些年来,病痛让杨柳不能负重,不能走长路,不能穿高跟鞋,不能跳舞,不能突然转身……时而要经受疼痛的折磨,但她依旧每天开心的笑,带着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在她怀孕的最后三个月,回家待产时,还在自修英语考级。

有一天去接女儿放学回家,遇见了杨柳老师,她拉起我的手,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病情,说了一些温暖和鼓励的话,最后她感叹道:我还是很幸运的。她荡起的笑容,让我看见幸福在她脸上绽放。

一个星期天,女儿对着作文薄沉思了良久,久久没有动笔,最后女儿央求道:“妈妈,我想写一写杨老师,求你帮我想个标题吧。”

“那你最喜欢杨老师什么呢?”我问女儿。

“我最喜欢杨老师的笑脸,像鲜花一样美。”

“你看杨老师是个有病的人,但笑得却比别人多,比别人灿烂,这就是你值得写的地方呀。”女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最后,我给女儿的作文拟的标题是:用微笑缝伤口。如果用眼泪浸泡伤口,份口只会发炎溃烂,而微笑,说不定是最好的缝合线呢。

苦难给灵魂降了一场雨

第一次见到紫云,她高贵的气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高挑的身材,莹白的肌肤,50岁的女人,脸上一丝皱纹也寻不到,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女子。

她和我一样,宫颈癌放疗后伤及了肠道,出现了出血、肚疼的后遗症,我们住进了同一个科室,常常会彼此探访。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躺在床上,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竖起,浮肿苍黄的脸,人也瘦的脱了形,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让人无法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一年前的那个她想像成一个人。不过是一年的病痛折磨,却已是沧海桑田的转变。

紫云的家境殷实,丈夫在上海办了个厂,平时紫云在家和一帮姐妹逛街、喝酒、打麻将,过着阔太太般的生活,因为不甘落人后,穿着也讲究高档。常常在酒桌杯宴上熏陶,她的酒量也惊人地好,常常能将一桌子人喝趴下。用她的话说,有段时间玩疯了,走到哪里,都是个被热捧的人物,酒席上姐妹们常常拿她的话来逗笑:“小棉袄一脱,能喝倒一桌”,这是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女人。

紫云不仅在外面吆五喝六,在家也趾高气扬,两个儿子见到她,总是毕恭毕敬的,丈夫更是让她三分。她告诉我,那时丈夫在外面,只要打他电话没接,回到家里,不管他怎么解释,抓起他的手机就掼在地上,不管是不是新买的。然后问老公,老婆的电话都不接,你要手机干嘛?她就是这样一个任性而霸道的女人。

最后上帝的爱临到了她,一场大病让她有所改变。她说现在不再和女友们交往,两也不参加任何社交场合。她住院的那段时间,我见过她爱人几次面,一个挺俊秀的男子。如果没有生病,紫云无疑是个幸福得让人嫉妒的女子,同样如果没有生病,她依然会是个不知道迁让怜恤人的女子,继续过她醉生梦死的生活。

最后一次看她时,她说现在的自己已无力再去在意丈夫的任何举动,更不会去争吵,这病弱的身体吃不消,最后不得不学会了忍让,也不再去想他在外干了什么,只要他不嫌弃自己,愿意拿钱出来给我治病就好,其余的不去想了。两个孩子也没心思和他们生气了,一切都当没看到吧。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人,才能真正的放下,活着已是最大的奢望,哪有力气再去计较其他?

在这场将她彻底打翻在地的苦难里,让她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省察自己。也明白了人都有软弱需要帮助的时候,再强势的人在厄运面前也不得不低下头来。苦难,让人警醒,让人谦卑,也让人学会了去理解和怜悯别人,最终苦难让我们学会了爱。

苦难给灵魂降了一场雨,让我们面对伤害时,不再任意地放大,而是自动地缩小,最终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一切纷扰,坦然接受生命里的不公与不平。在生命面前,有什么不能放下的?风风雨雨走过,才更懂珍惜寻寻常常,平平淡淡的每一天。

幸福是只花蝴蝶

在住院的一年里,有几位同学时常来看望我。一天,有位同学推着一位女士来到病房,让我猜猜她是谁。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子,一进门就直直地盯着我,我只觉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同来的同学说出她的名字:程欣,我才恍然,是呀,这张脸还有当年的影子,只是这双腿……

那天程欣在我的床前,陪我说了一下午的话,我静静地倾听着她这些年的遭遇,像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部小电影。

程欣从学校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但没过多久就遭到下岗。下岗后她在一家私人小厂做会计,丈夫是名公交司机,小日子也还过得去。

十年前的一天,因为下着大雨,骑自行车上班十分不便,早上她起了个早,做好早饭,孩子上学后,她打着伞步行去上班。中午下班时,她在路边等出租车,但久久不见一辆车,她心里急着回家给儿子做中饭,就一边走,一边等着车。没走几步,身边停下一辆摩托车,骑车的女同事说我带你一程吧,她正急着赶时间,心头一喜就跳了上去。

天下着雨,又起着风,她坐在女同事后面,看到女同事身上淋了雨,她把撑起的伞向前伸了伸,想给同事挡点雨。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为了不被风吹翻,她把伞压低了些。一阵风来,向前倾的伞一下子挡住了同事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接着,剧烈的疼痛让她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躺在白色的病房里,双腿已经被截肢。原来那天突然被遮住视线的女同事,为了躲避迎面驶来的大货车,慌忙踩急刹,下雨路滑,车子一下翻倒了,她甩出车时,大货车刹车不及,从她双腿轧了过去。

接下来几年,她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始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了工作,治疗又化去了一大笔钱,生活一下子变得一团漆黑,爱笑的丈夫也变得寡言。本来一个温馨的家庭陷入了死灰般的冷寂。

程欣本来是个要强的独立女性,转眼成了一个废人,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好几次想到了死,但看看常常背她上下的儿子,她又泪流满面。那几年,她像个死人般苟且偷生,常常一天里一句话也不说,要不就粗声恶语地发泄着无名的怒火。她常常后悔,如果那一天没有搭那个便车,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么,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该有多好呀。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由于她陷在这样的懊恼里无力自拔,对孩子也疏于看管,儿子升初中后,渐渐染上了一些恶习:逃课,上网,抽烟。她越发绝望,常常痛哭流涕地咆哮道:为什么我这么命苦,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甚至在心里想,如果孩子继续这样下去,不如买瓶药跟他一起吃了算了,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有一天,儿子的班主任来家访,程欣满脸羞愧等着对老师说抱歉。谁知老师说孩子的成绩还算中等,就是上课爱走神,但孩子的本性善良,自己饿着没吃早餐,省下的钱捐给了学校组织的白血病捐赠活动。有一次上课晕倒,同学们灌了糖水,醒过来后恳求老师不要通知家长,因为他不想让妈妈为他担心。老师的一番话,让程欣非常震惊。

老师走后,程欣坐在轮椅上流了一下午的泪,她要把过去所有的泪流干,从此再也不流泪了。想想自己只会抱怨孩子、指责孩子,可她这个母亲又给孩子做了什么样的榜样呢?每天心灰意冷,却埋怨孩子不够积极。明明是自己忽视了孩子,却怪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次家访后,她决定振作起来。她跟儿子约定,孩子把成绩搞上去,自己再钻研会计业务,一起让这个家活跃起来。她拿起电话,一家家单位打过去,询问要不要会计。

现在她在家为好几个私人企业做会计,空闲时还迷上了拉小提琴。儿子也在南京上了大学,家里又常常荡起了笑声,生活重又风起水生起来。

程欣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看同样的遭遇,同样的处境,换一种心情,换一种态度去面对,得到的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程欣走后,我对着窗外一片红艳艳的月季出了神。一只蝴蝶停在一朵花蕊上,快乐地扇动着翅膀。啊,幸福是只花蝴蝶,喜欢停在溢满花香的心灵上。是的,我也要收起我的眼泪,因为上帝眷顾爱笑的人。

不一样的天空

午后,坐在住院部楼下的长椅上发呆,对着天空思量着无尽的心事。

天空的蓝像要流淌下来一样,深远的让人望不到底。蓝,是一种忧郁的颜色。是我无法把握的流年,是渐行渐远的情人的身影。

几缕白云在天空中荡呀荡,像碧蓝的锦缎上绣上了几朵白色的素花。云,是流浪的浪子吧,或是一段无法搁浅的心事,像一叶扁舟飘在浩渺的海面上,哪里可以靠岸,又有谁把你系在命运的堤岸上。

“阿姨,你在看什么呢?”

我的思绪被一声童音打断,一个光头小女孩正昂着纯净的小脸望着我。她是住院部年龄最小的,5岁的白血病患儿。

“阿姨在看天空呀,你看,这天空像什么呢?”我爱怜的问这个瘦成了一只燕的小女孩。

她抬起光光的脑袋,望着天空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阿姨,你看,天空是蓝色的,像一大盆饮料,喝一口一定又甜又凉。这白白的云朵,像大团大团的棉花糖,我真想舔上一口。”

我笑了,突然来了兴趣,忍不住追问:“那太阳像什么?还有星星月亮呢?”

“太阳又圆又大,像一个甜甜的大西瓜,晚上的月亮是弯弯的,和香蕉一样好吃。一闪一闪的星星,亮晶晶的像好多好多的水果糖。”

“你这个小吃货。”我忍俊不禁。忽而一阵心酸,眼角沁出泪来。可怜的小姑娘,因为连续化疗,大概已经有很久不能香香的吃东西了。

当小女孩随她妈妈回病房后,我再次陷入了沉思。在孩子的眼里,天空是她的美食店,有各种诱人的美味。可在我的眼里,怎么看出了那么多的惆怅和寂寥?

原来拥有一颗纯真的童心,就能把简简单单的事物看出可饮可啜。这一份香甜,来自一颗未经世俗沾染的心。

不一样的心灵,会看到不一样的天空。尽管我和小女孩身处同样的困境里,看待事物却有不同的角度。终究是自己入世太深了吧,怎么就没看出原来天空是个五颜六色的美食铺,能饱足我们困顿的精神呢?

记得看过法国画家奥古斯特·雷诺阿的画,色彩明快浓艳,一生所画的都是漂亮的儿童、女人、花朵和美丽的景色。他曾说过: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在雷诺阿眼中,这世界有太多美妙的事物。即使晚年罹患类风湿关节炎,关节严重变形,不得不坐在轮椅上,病痛中创作的作品没有渗进一丝痛苦的痕迹,依然保持画面的温暖和明媚。

我想雷诺阿和小女孩一样,看到的世界是香甜的,因为他的心和孩子一样纯净,无论身陷怎样的处境,心底的颜色依然没有改变。而我们的快乐越来越少,是因为我们已丢失了最初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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