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赞歌
情人
灯城、花都,巴黎。“我来了,你能成为
我的情人吗”。野心与梦想无与伦比,
穿越戴安娜逃亡的隧道,驶向黑色铁塔、金色凯旋门。
源自荷马史诗的名字,PARIS,由一个小岛孵化,
一派清波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罗马人铁骑,
这些早被人遗忘,只有大革命、七月革命的枪声
巴黎公社的火把,记忆倾城。
全世界城市主义者蜂拥而至,丈量地图与宾馆,
流连香榭丽舍大街,痴迷时装、精品
与香水传奇,以及情人的夜。
我的耽搁是第18街区,红磨坊艳光迷离,
蒙马特广场觥筹交错,呼吸一城胭脂,
圣心教堂里,我变成忏悔者,夜不能寐,
在白衣牧师领唱下跪成一块石。
我丢失了身份证、护照、民族、语言,乃至精液、热情,
不得不寻找一座寺庙庇护肉体,
以重写两份简历,一份交祖国,一份交异乡;
或一份交天堂,一份交地狱。一个心怀情人欲望
满世界奔跑的人一定生活在谬误中,
二十个街区,没有多余时间浏览,
什么左岸,也一定无所适从,
随着脚裸虚肿,生活不断填充各种灰尘,
像汗迹浸泡的鞋,或一堂民族史课,
或旅游地图上一串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那些生活在3区、13区、19区或美丽城附近的,
转头东望时,可能已看不清来时的路。
在歌剧与芭蕾舞掩护下,
我这样想,在巴黎,寻找情人可以这样进行:
做一棵车站前的梧桐,列入“树木报告”名单,
这样就不会再受侵犯,就可等候末班车,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彼此亲近,
不分彼此,不分主流非主流,不管古吕或珍妮·阿弗里尔,
一到春天开花一片,一到秋季落叶一地,
神奇密语,令奇迹出现。
2010.10.5 巴黎 DREAM CASTUE OTEL
2011.4.16 深圳
关系研究
研究关系:城市与河流,村庄与河流。
河流——塞纳河与麻阳河,皆从泉水开始,
以乳汁或精血的方式,潮湿,
潮涌我的历史,我的时代。谁能够
缝补右岸英雄扼腕与左岸小资情调,
谁能够再像西岱岛繁衍一个民族
并把不同种族的脊柱黏合在一起。
桥——这从东到西的石头、钢铁、混凝土,
将时光联结,如同金碧辉煌亚历山大三世桥,
接驳香榭丽舍大街和荣军院广场,以庆祝伟大结盟
消解百年前烈火焚烧的世仇。
桥通向拿破仑墓,身长翅膀的小爱神
托起镀金雕像和一碧如洗的蓝,眼睛深邃,
看不穿城市角角落落,河流曲曲折折;
或如王桥、新桥、艺术桥,36座桥
怀着庆典、商贸、分流等不同愿望一一建立,
学术演讲、市场角逐、政治会议从早到晚
没有停息。世界奥妙就是一把刻有双方名字的
挂锁,情侣们将其挂在桥上以期永恒,
而现在已被取缔、清理、禁止。
“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
我和你及世界的关系,恰似船,一直在寻找
毫无意义的渡口,或如铁塔下的黑人,
兜售毫无价值的廉价黑铁,永远攀不上
城市之颠。火热青春从太阳的伞下
晃过,钟声怀着黑夜的歉疚敲响,
把一个城市、一生重负暴露给天空。
此时我正穿越桥洞,头颅上的车辆
来来往往,我看不见他们,
他们看不见我,
仿佛没什么关系,对!没关系。
2010.10.6 巴黎 DREAM CASTUE OTEL
2011.4.16 深圳
凯旋
一阵雨水,浸湿戴高乐星形广场。
凯旋门。罗马,巴黎,莫斯科,柏林,米兰,
提图斯,茵斯布鲁克,塞维鲁,君士坦丁,
万象,平壤……长长的名单读不到一半。
曾经的伟大人物巡视过的道路上,
只有我面向田园大街浮雕般战栗,
想象马赛曲、胜利、抵抗、和平的图景,
聆听田野论坛上树叶之间的争辩、交锋。
我从罗马来,不,从亚细亚来,
一个失败民族的遗腹子面对凯旋惊慌失措,
只能用一把东方的伞抵抗天空。
而帝国的天空被胜利驱动,
黑云密布,没有烛光,
把失败的影子投射在开始衰黄的水泥丛林。
十二条道路射状散开,覆盖四面八方,
我却无路可走,只能在名店招牌下行色孤单。
此刻,一团火焰点燃,彻夜长明,经久不灭,
如同雨果的诗篇照亮镀金的奔马、马车、女神,
以及历史,死而复生的荣耀。
同一类建筑在大陆上,近亲无限繁殖,
欲望的种子落进征服者的睾丸,
不管胜利和失败,就看如何抽身;
同一场战争,没有输家,都是主义的赢者。
现在,拱门横跨在远方嘎然而至的道路上,兀自独立,
享受三五日荣光,坚忍360度孤独,
那些居高临下的统治者和目空一切的将军的
名字,被反复提及或永被遗忘,
成为镶嵌在无名墓上的金边、花环。
秋风起时,身披盔甲手执利剑的勇士
将离开这些拥有威严大名或浪藉声名的城市,
抛弃桂花环和橄榄枝,去南方,普罗斯旺,
采撷紫色薰衣草,沉醉于海风和葡萄酒新酿,
因此打搅神灵已毫无意义。对于一个习惯反征服的
中庸者,没有凯旋门,只有锦衣夜行的星辰。
雨声终于磅礴,淹没凯旋的道路,
万古不朽的并非庙宇和祭坛,而是
风刮过山脉、河流、城市、村庄的速度与方向。
2010.10.6 巴黎 DREAM CASTUE OTEL
2011.4.24 深圳
协和广场
路易十五、革命、协和。一个广场三个名字。
大名,小名,别名。换个名字就断头。
“以人道主义精神,迅速无痛地处决”,
路易十六、丹东、罗伯斯庇尔,死于同一刽子手,
报应如天气反复,无法预知,左右,
革命者走上断头台,就像落叶,无法改写。
八角形广场,远景透视杜乐丽花园千叶起舞,
俯视塞纳河波光荡漾,岁月静好,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离宫的日子雍容悠长。
乌利乐华的骏马飞奔至此,
眺望八方:鲁昂、布雷斯特、里尔、斯特拉斯堡、
波尔多、南特、马塞、里昂,
但不知从那条道路出发。只有喷泉——
河神与海神,一个劲地涌动,
白色水珠溅湿以船首图案装饰的纪念碑。
从地中海彼岸千波万折运抵的方尖碑,
横亘在保皇和共和之间,法文与古埃及象形文字
之间,中立化成协和,
并无意成为晷针,让广场化作晷面。
日转地移,一分一秒投下时间,
时间一点一滴凝成历史,消耗心怀仇恨的容颜;
其实,我也无意经过这里,旅程图上没有
这个连年都戛然止步的地方,血腥味道,
哥特式灵魂,因“协和阴阳调训五品”暂时缓解。
正午时分,阳光抖落漫步的小资逸情,
与基督教的怯懦,误入玛德兰教堂——
拿破仑意欲新婚典礼的地方,因一纸解约陷入
遗憾森林。我的遗憾
因目光触及的议会大厦再次生起,协和时代
无从谈起,就如我同广场的对话。
2010.10.6 巴黎 DREAM CASTUE OTEL
2011.4.24 深圳
残缺
“沉重和轻柔——一对姐妹:同一幅面孔”。
卢浮宫,“U”形建筑群U盘般吸存蜜蜂与蝴蝶,
艺术的玫瑰开在河流北岸。
而记忆最初是国库里珍宝、档案里风流史,
保卫城市之余,顺便存放狗与战俘。
一个皇帝,一个时代。一样的嗜好,不一样审美。
寻欢作乐,在华丽裙楼和别致房间,
呻吟或裸奔,在走廊里骑马追扑狐狸,
狗与鸟粪堆积“竞技场”,光影变幻间成为第一个断头台。
强盗逻辑与艺术标准模糊不清,
如《蒙娜丽莎》,以烟雾状“空气透视”笔法
精确含蓄勾勒幽雅、微妙、梦幻和妩媚。
一百多根立柱,骄傲地把光明与黑暗引进走廊,
汉谟拉比法典被置之高阁,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
马群被驱赶,西亚、北非、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
大理石、铜与象牙雕刻的光阴被掠夺,
世界在残缺中一次次完美丰饶。断臂维纳斯——
米洛司的阿芙罗狄特,此刻衣衫滑落,
立于一角,蓬勃一秋的爱情、婚姻、生育,
以及一切动植物的生长。
窒息的岁月,我无力成为战神,
即使举起一块石头比说出爱容易,我也无法预约
萨莫特拉斯胜利女神。在其面前,魂飞魄散,
没有头和手臂,雄健的羽翼仍展翅。薄薄蝉裳下
海风徐来,波澜从心底惊起一把勇气。
宁愿剁去手足,甚至头颅,不愿貌似丰满而圣洁,
柔媚而单纯,优雅而高贵,
在神与人的宇宙,我宁愿残缺。
残缺是被雕刻的阳光,击穿完美的
宫殿、历史和谎言。我从玻璃金字塔里
走出来,抛离办公室、储藏室、售票处、邮局
小卖部、更衣室、休息室,看见一群蝴蝶
陷入城市,完美而巨大,空气浑浊。
残缺与完美——一对姐妹,同一副面孔。
2010.10.6 巴黎卢浮宫
2011.4.15 深圳
镜中
镜中我,并非“太阳王”。17面镜子
对视17扇拱形落地大窗。梨花和樱桃
瞄准阳光,严格对称的皇家园林赫然撞击
几何图形化城堡、星辰和鸽子。
凡尔赛,1300个房间,未能一一打开,如同情妇眼眸
迷失于巴洛克或洛可可天穹下。
483块镜片,我藏身于其中哪一块?镜面中的花树
崩溃力量溢于枝桠、躯干和湿润土壤。
32座烛台,3000支烛光,在水晶吊灯抚慰下,
不同的我搂着不同妙龄舞女,脸戴面具,
水银眼睛暧昧扫射“1672年不畏敌军横渡莱茵河”,
拉辛、古拉斯·布瓦洛的叙说,从拉丁文到法语,
让一个白丁幻灭于嫩绿、粉红、玫瑰红。
我不是任何人的同代人,不会屈辱地低下头,
签订和约,或傲慢地举起鹅毛笔,宣布帝国诞生。
失败的路途不断收拾贝壳、旋涡、山石,
凭借花朵力量席卷风靡一时的花边。
宁可风餐露宿,也不屑于一年洗一次澡,
或在金碧辉煌的壁炉里便溺。
现在,雕花细木地板上典礼晚会狩猎依序上演,
绣花天篷下金红织棉大床上美梦成魇,
风穿过厅堂,憔悴黄铜镀金包裹的容颜。
碎片,碎片,一块块在四周剥落,
误伤进入镜中的我。我看见华美的游行,
历史站在警察、观众和游行队伍之外;
我看见喷泉之外的喷泉,仍在涌动,
十字运河,梦回威尼斯、贡多拉和船夫,
帆船升起时,海战开始,冷兵器击碎雕像。
如果镜中有茅屋、磨坊、羊圈该多好,
在专制中,我将成为镜子,在镜中赤裸,
聆听马蹄声,从后花园传来,摇落响午梦,
以及夏宫、美泉宫、无忧宫、海伦希姆湖宫的梦。
如果没有镜,我们能否走出大沙龙、小沙龙、画室、化妆间,
看见森林、花径、神庙、村庄。
2010.10.7 巴黎凡尔赛宫
2011.5.2 香港
寂静火车
我只有我的寂静,除此无他。
它占有我,浸润细胞、发尖和毛细血管,
并无私地忠诚于TGV列车呼吸空间。邻座金发女郎
光滑的修长裸腿暴露夜晚艳遇的可能。
一本书打开在眉睫间,绰约的世界,
长长的空气,没有一丁点声响。
我想移步靠近蓝色波涛,就像从北方走向南方,
从巴黎,经里昂、尼姆,抵达尼斯蔚蓝海岸,
让爱情与火车、地理融合,
邂逅阳光、古城、石板路、泉水、薰衣草、梧桐,
这一浪漫图景瞬间被喧闹汉语击破。
片刻骚动后,激光笔文明地制止庸俗,
怯懦心脏在芬芳香浓咖啡中
被一字排开的山脉和普罗旺斯古堡点燃。
试图安静下来,流水般写首朴素庄重的田园诗,
或像尚塞印象一回喷泉、苹果和红酒,静物,
这辉煌的渴望让铁轨颤抖,
并让怀着温柔的恐惧向时间屈服。
我已准备好了旅程,追随她下车,到一个崭新地方流浪,
荡过比寂静更广袤的乡村、原野、教堂、酒庄。
但窗外陌生的地名开始变得亲切:
马赛,“光荣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戛纳,棕榈树下繁花盛开一夜星光,
纯银的沙滩在黑暗中挂起耀眼木瓜,饱满多汁,
我已忘记她的离去。面容模糊。
一切开始明亮,生活重新开始,
像明天,像将来,像小城,精巧、典雅、迷人,
白色楼房绿草如茵,蓝色长裙边小鸟缠绵。
心猿意马中,听见蝉声金色线条般拉开,
单纯的爱慕得以快速平稳地驶入终点站。
铁轨的枝蔓上,国家、民族、宗教、城市,
以及阔别多年的重逢,
除了时间,没有距离。除了语言,没有分别。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2010.10.6 巴黎—尼斯TGV高速火车上
2011.5.4 香港
蔚蓝海岸
蔚蓝,一切奔波或流浪的最后命运。
风景或爱情,经过阳光漂白成淡蓝、深蓝,
饱满的弧线如同飞鸟的轨迹,弓形的心
在拉紧之后终于崩溃,丧失动力的箭
最终碎落在繁华似锦草地。
而另一把弓——长长的即将合围的白色沙滩
收紧翅膀,打捞曾经的遗忘或信物,
有人当垃圾嗤之以鼻,有人当珍宝串成桂冠。
一个海岸以黄金命名,感召四面八方,
王室、贫民、暴富者、失意者、艺术家、诗人、酒鬼、赌徒,
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
北欧人、西非人、东南亚人,
不同内心者以同一副装束呈现:
普罗斯旺、阿尔卑斯、蔚蓝海岸,
白房子、绿棕榈、黑色柏油路、白色游艇桅杆,
博物馆、花园、餐厅、夜总会、美术馆、港口、码头,
呼应这个时代以虔诚旅行为自己创造未来
的过客。各色新旧窗户一律探向大海,
有的紧闭,有的半闭,有的洞开,花蕾装饰的梦
与时光一道消逝,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日月同辉的图景,注解一朝一夕挣扎,
描绘重复热闹的赛花节、帽子节、五月节,
第一缕或最后一缕光将天空彻底引爆。
只有风是自由的,来自亚细亚、北非、亚平宁半岛,
白、黑、黄构成蔚蓝的底色,
当一切破碎,只有蔚蓝仍完好无损。
就像尼斯语(拉丁语系奥克语群一支),夹在法语、意大利语
和科西嘉岛文化之间,不再晦涩,因而保留。
就像色拉,西红柿、青辣椒、煮鸡蛋、金枪鱼加上橄榄油、
切碎的罗勒香菜,鲜脆爽口一个下午的徜徉。
现在,昏黄街灯,映照薄暮抵达、黎明出发,
影子滑向地中海纷繁复杂的岸线,
巨大的游轮泊在蔚蓝深处,把所有愿望带走,
把空壳的世界、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留下,
最后一晚的焦灼被蔚蓝烫平,
包括许多永远不得而知的地名、街道,前生和来世。
2010.10.6 尼斯 QUALITY SUITES EXCELLOR
2011.5.8 香港
巴塞尔站台
一个城市,三个火车站,分属法德瑞三国,
我不是其中任何一根铁轨。
一个机场,跨越两个国界,起跑线上
滑落毕加索梵高尚塞莫奈的烟尘。
盛大展览正张开大口吸纳欧洲的传统,
我不是其中任何一件样品,供人围观。
浪迹的愿望是一座教堂,一条河流,一具尸体,
那是城市中心、信仰重心、爱情甜心。
于是奔跑,沿铁轨电车的街道
从黑林山到沃伦山,不管谁的国,
教堂将我缉拿,河流将我俘获,喷泉让我暂时解渴,
而孔雀羽毛、螺钿、金银箔片、蜗牛壳的花纹,
色彩与光泽捣弄的“画出来的镶嵌”,
又一次失望地渲染仓促浮光掠影。
我算什么?一个新移民?一个偷渡者?
一个心怀鬼胎的旅行者?只有两张照片作证,
一张:多瑙河边与爱人搂肩搭背,显摆幸福;
一张:车站前拉着比钟表还憔悴的行李箱。
手揣快要化的奶酪与麦当劳汉堡,
饥肠辘辘的车站钟铃拉响巴塞尔的春天时间,
开往巴黎的TGV火车把水泥森林犁开。
即使统一了国际银行资本计划和资本标准,
也无法统一烤杏仁、烤肠的味道。
站台!站台!跨上一步或进入永别,
我只记得人群蚂蚁般蠕动,没有脸。
不管是谁,只记得蚂蚁的人
他还记得谁?
2010.10.5 巴塞尔至巴黎TGV火车上
2011.3.28 东莞
古堡传奇
河谷之上,峰林之颠,石头之上的石头,
在巴黎之外,被幽灵占据。一次毫无意义的
远征,守护家族荣光和旧时代烟云,
即使吊桥、护城河、突廊和碉堡也难以阻隔
春天或秋天降临。文艺复兴的花朵绽放在古堡
外立面上,如同女人唇膏、眼霜和香水,
令人愉悦的面孔镀亮蜡烛高燃、夜晚月色如水。
未能触及的“珠宝匣”,家具、画作、餐具尘埃落定,
银器光芒映亮未来得及展开的经卷、藏书,
你没有理由不讲述先祖传奇、教堂钟声。
而匣外花圃、菜园、古木、池塘以及
更远之处森林、田垅、烟霭、雨水,
敞开栅栏接纳一次抵达与离开。
“城堡的世界”不属于大地,城堡外天空
属于跋涉或旅行的人,属于雷阿诺,
在洁白画布上涂抹阳光草地裸体女子,
属于雅姆田园与宗教的宁静单纯。
宏伟与低调是对好姐妹,结伴而行,
采撷薰衣草、橄榄树、冬青栎、迷迭香,
与牡鹿、狍子、灰雀嬉戏,
白腹山雕盘旋时,蝴蝶、鸡冠鸟、伯劳鸟
纷纷栖落神父的墓碑,
一条中世纪小径毅然通向峭壁上的爱情。
古堡,在凝思中接近。撞击。撞击。
石头溅落湖面,升起仰视的目光,
孤绝的心,永远攀升不至神与诗的高度。
上帝,请收留我对文学与历史犹疑的心,
让我懂得忘记,像这个秋天提供的灵感,
让每一次邂逅流水般平静。
我仍有勇气,如同黄莺轻歌,
在街头巷尾拒绝众声喧哗,纸醉金迷。
2010.10.6 巴黎
2011.5.22 深圳
葡萄酒庄
阳光是赤裸的,真理是赤裸的,我也该赤裸。
葡萄匍匐在斜坡木架上,因露水的爱情
热烈一个季节的上午。当所有水分蒸发,
泥沙土壤生长的传奇开始酿造。
一种微妙平衡,囊括葡萄、天气、方位和水,
在家族作坊里来回摆动,簇新橡木桶
盛装细节与荣耀,而温暖湿润的地窖
渐次发酵,月光穿过层层夜幕洒落一片银辉。
阔大庄园就我一个人等候陌生人来临,
黑醋栗、铅笔芯、雪松和矿质香气萦回,
柔顺的时光层次丰富、馥郁优雅,陈年往事
漫上窗篱和塔尖,我听见晨钟暮鼓
自遥远东方传来。这一刻,我该读哪一本书,
国家、民族、宗教、家或者爱的哲学,任何一个章节,
都异常芬芳复杂变幻迷人。在这样一个河谷,
拉菲、拉图、奥比昂、玛歌、木桶,熟悉而陌生的
名字,如同紫罗兰的情人,欲罢不能。
揣在手心摇晃,仿佛一片红色天空,
烟草、焦糖、黑草莓、咖啡和少许松露的味道
气质逼人秋波暗送,媚态软弱无力,
击垮日益增长的智慧。如果可以,我就这样,
做一个庄主甚至家仆,守候七八顷土地、
一片葡萄、一窖酒的绵长,读秋去春来的露水,
实在不行,就做一个旅行者,醉倒在阳光赤裸的
葡萄园,帝王一样与酒孤独一晚,
然后同七十年的葡萄树一道连根拔起。
2010.10.8 巴黎
2016.1.9 贵阳喜来登酒店
流派
这是一个流派。
“枫丹白露”或者“芳丹薄罗”,
任何诗人命名改变不了巴黎东南偏南的位置,
“山边泉水”催生的诗意比露水罗纱空灵。
一个流派诞生需要时间雕刻,
七个世纪,多少君王,无数艺术家工匠,
把森林中黑色古堡扩展,粉饰,涂改,
终集大成于一支丰乳肥臀的舞曲。
流派需要狩猎婚丧国宴、一切仪式,
庭院巨大开阔,跑死大汗淋漓的白马。
流派需要战争、囚禁、条约,
一场告别演说让白桦蜕掉最后一层皮。
流派需要黄红绿的金叶、多个影子的镜子,
需要珍藏——东方瓷器宝石金银器,
遥远编钟在灰烬空空的香炉上绝响。
流派需要欣赏的女人,昨日或明天,
流水一样接踵者,不分东西,
在语言翻译器的回忆中回到原点。
其实,我自己就是一个流派,
不为时间背书,不为对称的园林找中间线,
更不费心从寓意画中找到预言。
独自坐在圆弧形入口台阶上,仿佛置身葫芦中,
看见广场上空荡荡的荣誉、告别,
杂草冒头的石砖间,又一个夏天凉风习习。
没有乡愁,更没有“遥远的兴趣”,
最后悔的冲动——对着漂亮孩子拍照被勒令删除,
这样得以保存更大空间,
容纳巴黎黄昏、心院中的大运河。
船已驶来,高大镏金栅栏不能阻挡
一个绝望的流派诞生。
2014.6.6 法国 枫丹白露
在舍农索堡
我们一路上没有交谈。
卢瓦河谷平缓得像一个平胸的情妇,
“停在谢尔河上的船”让爱情有了温度。
老磨坊的两个墩与五孔廊桥
拱起唯一水上传奇城堡——舍农索,
从而每个人用河流来估量自己命运。
于是我们谈论爱情,从前院开始,
甜蜜的忌妒一直烧向内部小教堂,
每一间卧室都怀揣异样颜色。
驱逐,转卖,隐退,杀伐,狂乱地做爱,
千金榆篱笆紧围迷宫,没有谁能
攀上迷宫中心爬满柳藤的亭阁一览无余。
于是我们谈论优雅,从壁炉天花开始,
到前厅楼梯、绘画雕刻整洁版画间,
石印红粉、建筑水彩还原女主人旧梦。
当木槿开放,露台上冰山月季晩玉香,
古老温室中风信子朱顶红郁金香毫不犹豫地回防,
启蒙时代沙龙中口水如河流暴涨。
于是我们谈论战争,女人之间的除外,
一战时长廊上临时医院摆了多少张床,
二战时从右岸纳粹占领区到左岸自由区,
炮口下有多少人次奔跑,掩护。
西蒙娜·梅里耶,我唯一提及的名字,
勇敢的白衣天使比“白衣王后”圣洁,
用巧克力治住伤痛,用春光止住严寒。
所以我乐意买一盒巧克力,以修复
花园、疲惫的爱、漫长的旅行。
我们继续谈论,忽略酒、厨房、其它杂史,
说到城堡天际线,而你用指头
比划天空,直到我们站在河流中央,
蓝色的水涌进古堡、窗户。
我们手拉手,自信不会遗忘塔与桥,
堡垒已被夷平,夹道树参天蔽日,
直到离去,才发现河上的浮萍、白云。
2014.6.10 法国 舍农索堡
香波堡
小睡,枕着卢瓦尔河微澜,想着王与后。
舍农索是后,香波堡是王,
在东方,名字被盗用,一次次溢价临摹的房子。
王们都热衷梦想、艺术和奢华,
臣民们甘于附弄风雅,白色身影
响午时分扩大一万倍的炫耀。
365座烟囱,没有一座升起炊烟,
点燃巨型蛋糕上的蜡烛。
卢瓦尔河平静地接近绝望。
即使达·芬奇死在这里,
两组独立螺旋上升的楼梯,围绕一个轴心,
可看见,不碰面,也无法避免枕头纷争。
一开始就不设防,塔顶月光露台
捕捉湖水与森林、葡萄园的光影。
漫无节制的装饰远离终极和谐,
只留下山型墙窗户、直角亭阁,
直视法兰西的早晨与黄昏。
即使皇帝也无法改变河流的走向,
即使皇帝痴迷于追逐和游戏,
但忙于征战的国家有比狩猎更重要的事。
我走在支流克松河边,橡树林空寂,
响起两个世纪被遗忘的足音。
一群树木漫步,向着傍晚与死亡,
我知道,此刻东方的桉树正在疯长,
没有谁知道“香波”的秘密和容颜。
他就是一个名字、象征,被贩卖。
我想真正睡去,和阴影搏斗,
在我心中,香波堡也睡去,
呼吸如此沉重,轻微。
我们一起睡去,保留最初的呼吸。
2014.6.10 法国 香波堡
天堂
——赠胡续冬
巴黎初夜,负一层天井,如同明亮的墓穴,
塞纳河迫不及待将风吹进来,看见天堂。
逼仄酒店比巨大行囊瘦小,
挤压短暂而傲慢的睡眠。
醒来,拖箱横扫十四街区、“热爱的大道”,
赶赴一个共同的名字——蒙帕纳斯。
首选公墓,其次火车站、塔,
无法承受之重,改乘的士直接靠近。
当我迈入侧门,雨水从天而降,
打湿文学的初心,退至门外超市屋檐下,
想起波特莱尔、莫泊桑、波伏娃曾经说过的话。
一座帕纳塞斯山,重建在三个农场之上,
与天堂如此接近,他们说过的话
凝成另一种生命,碑一样站立。
我需要一杯咖啡取暖。
雨稍停,爱人继续琳琅满目视觉,
我独自再次蹩入,微雨又开始蔓延,
从天空渗透灵魂。这一次不再拒绝命运安排,
面对死的象征,以漫步思考“再见的仪式”。
灰色花岗石、雕塑、头像,模糊辩识的文字,
走在永恒的道路上,生活馈赠奇迹,
诗歌给予死亡以安慰,包括一而再的雨水。
巴黎令人欣喜若狂,在石头中不朽,
直到公墓大门,抬头看见塔——
不民主的“幽灵”。
我需要一块面包充饥。
当我与诗人相遇,在怪兽般火车站,
杜拉斯的鲜花开放,没有“情人”。
你前脚刚离开,我后脚便进入,
因为两场雨水,错过共同抵达。
最后的仪式远离天堂。
2014.6.7 巴黎 蒙帕纳斯公墓
探监
——赠姜涛、胡续冬、明迪
英语如此蹩脚,比巴黎地铁更破烂,
火车站与说法语的老头无法对上暗号。
冒汗的12点12分,径直奔向十步外的火车,
车厢门口幸运集合即将“雪崩”的诗歌之旅。
普瓦捷,那个三面环河的西部城市,
铁路将D字和山丘缝补完全。
我关心榆树,百年战争遗址,
但时间只预留一个下午阳光
将古老敌意和友善广场、教堂稍许拯救。
老车全身响亮,载我们上至山头,
簇新的同道者俯瞰城市黄昏,
发不出一个声音,面对风的动静。
我们即将投入一场朗诵,对话,
躲过监狱高墙,躲不过低矮探监室,
野草在房子内外暗自疯长。
我曾经想象过诗是监狱里的灯光,
幽暗、荣耀且孤独,而我们止步于此,
喧哗或孤独,掩不住内部紧张。
隔着马路向铁丝网张望,明亮的灯
照见自己影子,会不会有一个罪犯跑出来,
对着我们张牙舞爪,信口说一堆听不懂的话。
我们讲述共同与各自的源头,
一个苗的远征,悬棺比监狱高深神秘。
探监好像一堂诗歌课,古怪的事实
让我们突然爱上奇异房子,
可以沉默,交流,可以吃春卷喝红酒,
到房子后杂草中抽几根中华烟,
看月亮照亮深邃黑夜和随之而来的黎明。
当我回到酒店,一身轻松,不忍睡去,
普瓦捷虽远离边境,但诗歌突破遍筑的堡垒,
虽远离家乡,但一次偶然造访,
明白河流方向,不可逆的征途。
探监者与罪犯,血脉相连的亲人,
谁给谁带来口信、幸福与暧昧?
有一点确定,归程,次日11点08分,
巴黎,更大世界,名利场。
2014.6.7 法国 普瓦捷
八夜
——赠韩博、蒋浩、姜涛、明迪、张尔、顾爱玲
八夜比一周多一夜,上帝的安排。
不安分的头颅在不同签证中
都以环球飞行的英文邀请函进入法语地下铁。
“诗如虚构”,巴黎中产公寓如虚构的家,
收集不同胃、脾、眼睛,以及来历。
有人提前离开,去另一个城市碰运气,
答案留在欧洲之星穿梭中。
有人辗转反侧于高床,其卧枕
无法安顿偏头痛、高血压脑壳。
有人缓慢地摊开红色折叠沙发,
把沉闷心脏送给马路对面医院探测,
北京良知与巴黎道德有无区别?
有人怀揣地图,跨过七八个街区,
寻找西方跳蚤,货真价实的东西
比东方魔术师高明,长发亦如此。
有人半夜看世界杯足球,不敢尖叫,
担心惊醒隔壁春梦,索性跑到酒吧撒欢。
有人要街头漫步,去看望二十区拉雪慈神父,
最近的杜拉斯百年玫瑰开得正盛。
有人想着远行,去面对古堡的风景与痛楚,
因为他(她)不想再来,或走回头路。
有人充当语言与现实的道路,
让我们找到法兰西十八世纪阳光和门牌号码。
好了,现在,我们都是命运朗读者,
在近郊画廊、教堂旁边广场上的临时市场,
左岸咖啡馆(花神或双叟),
以及塞纳河上巴黎圣母院旁游船中,
不同诗歌以同一种皮肤呈现,
语言再一次找到两个传统阴影。
有人坚持吃牛排,有人四外找中餐,
早晨各自解决,面包牛奶蔬菜沙拉奇异的粉,
老干妈、水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精确的平衡如同精确的诗行,
即使没有一夜围坐、开会、谈论,
也没有号令、统一行程,除必须节点外,
松散的存在都是亲切温暖的属地,
相互致敬、礼让,空气清新房子明亮。
但对时间而言,我们都是礁石,沉默心照不宣,
是玫瑰的手,在巨流河中舒畅地相逢,
是诗的信徒,不游戏,也不献媚,
宁愿退到钟楼里,让墙壁保持洁白。
当第八夜过去,罢工的火车也无法阻挡告别,
一夜接一夜,没有词,八夜凝成一夜。
忘性的我忘记地铁口、公寓名字,
却牢牢记得,初夏巴黎,两道门之后,
逼仄缓慢老旧电梯把八人行李送上楼,
我们沿楼梯爬上,气喘吁吁打开那扇门。
那是巴黎惟一的门,除了凯旋门。
2014.6.8—6.15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