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年龄

日本俳味 作者:王向远 等 译


芭蕉杂谈

一、年龄

纵观古今历史,省察世间实况,我们会发现人的名誉往往是与其年龄成比例的。想来像文学家或者技艺师这样特别要求技术纯熟的人,黄口少年、青面书生自然难得大成,他们只有在年寿渐增的过程中才能创造出大量的成果(诗文或艺术品)并渐渐得到世人的赏赞,而青年人则一般会为世人轻蔑或嫉妒,以至于生前不名一文。

在我国古往今来的文学家艺术家中,名扬一世而誉垂万载的,便多为长寿之人。就像被尊称为歌圣的柿本人麿,其年龄虽已不详,但他曾历经数朝,由此可知他必定长寿。此外,对于年龄有详细记载的人,我们可以列出下表。

这里只列出了其中最有名的人。在外国也是一样。像华山、三马、丈草这样的人,世间甚为罕见,而彭斯、拜伦、实朝则更是少有。由此可知,人生不超过五十是很难成名的,而到了六十、七十,成名就比较容易了。然而那些名垂千古的人,往往不在后世,而在上世。这是因为在人文尚未开化之时,比较容易出人头地并受到众人的尊敬,又因为是千年以前的古人,也就很少被人嫉妒了。唯有松尾芭蕉,他出生之时,距今仅有二百余年,门人却多达数百人,遍及六十余州,而他的年龄也不过五十有一而已。

古来赢得无数尊崇的人,大多莫如宗教的开山之祖。释迦、耶稣、穆罕默德自不必说,像达磨、弘法、日莲这样的人也是威灵灼灼,这实在让人惊讶。老子、孔子的学说虽与宗教相去甚远,但在他们去世后却获得崇信,继而引发了如同宗教一般的感情。这些都是身处上世的人。像日莲那样在纪元后两千年出生却创立了一个宗派的,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何况是其后三百年且立于宗教之外一闲地,却赢得无数崇拜者的芭蕉。这也无怪乎人们将芭蕉称作“翁”,而他的画像也都是白发白须的模样了。可他的年龄也不过五十有一而已。

二、平民的文学

凡多数人信仰的宗教,必然是平民化的宗教。宗教本来是平民化的,僧侣的布教、说教,其目的都是将宗教普及于下层社会。像佛教就设立了所谓“方便品”,才有了极大兴盛。看看松尾芭蕉在俳谐界的势力,与宗教家在宗教中的势力非常相似。多数芭蕉的信仰者未必对芭蕉的为人和作品有多少了解,也未必吟咏芭蕉的俳句并与之共鸣,而只是对芭蕉这个名字尊而慕之,即便是在日常的聊天闲谈中,说一声“芭蕉”“芭蕉翁”或者“芭蕉様”正如宗教信仰者口念“大师”“祖师”等一模一样。更有甚者,尊芭蕉为神,为他建了庙堂,称为本尊,这就不再把芭蕉视为文学家,而是将他看成是一种宗教的教祖了。这种情形,在和歌领域除了人丸之外,无有其例。而芭蕉庙堂香火之盛、“芭蕉冢”之多,远远超出任何人。(菅原道真曾被作为天神祭拜,并不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贡献,主要是因为他的地位和境遇,这与人丸、芭蕉并非一回事。)

我想,芭蕉博得大名的原因,不在俳谐作品本身,而在于他的俳谐的性质是平民化的。第一,他不嫌弃俗语;第二,他的句子短小。近来有人把芭蕉的作品称为平民文学,也不是偶然的。然而元禄时代(芭蕉时代)绝不像天保年间以后的俳谐那样具有真正的平民性质,这一点,只要翻一翻几本俳书,就会弄明白。元禄时代的其角、岚雪、去来等人的俳句,或者援引古事、或者使用成语、或者在用词上追求委曲婉转、或者在格调上追求古雅,有许多地方是普通的学习者所不能理解的,何况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呢?到了天保年间的苍虬、梅室、凤朗等热衷俳谐,哪怕没有一句注解,儿童莽夫也能吟咏,车夫马丁也能欣赏。那是俳谐最平民化、在天下百姓中最为流行的时期。而在那个时期,芭蕉非但没有失去威灵,而且其名声更甚于从前,其俳谐几乎被视为完美无缺、神圣不可侵犯的经典,而与此同时,真正懂得芭蕉的人却几乎没有。这种情况恰如宗教信奉者,对经文的意义不理解,却只管顶礼膜拜。

三、智识德行

尽管平民化的事业未必贵重,多数人的信仰也未必能够标示真正的价值,但是遍寻那些受万人崇拜、获百代声名的人,会发现他们总是有一些异于凡俗、超乎寻常的技能。何况多数的信仰者并不是那些匹夫匹妇和愚痴蒙昧的群众,其中不乏许多君子志士。譬如颜子之德、子贡之智、子路之勇,皆非他人所能企及。然而能够将三人齐聚一门,熏陶之、启发之、叱责之而能绰绰有余者,恐怕唯有孔仲尼一人而已。蕉门多才俊,恰如孔门有十哲七十二子。其角、岚雪豪放,杉风、去来老朴,许六、支考刚愎,野坡、丈草敏才,而芭蕉却能兼容这种种风调并执元禄俳谐之牛耳,足可证明他是智德兼备的大伟人。

这些人本就不是无学无识的凡俗之辈,在芭蕉去世之时,他们已各树旗帜并扩充门户,形成不相上下之势。其角创立了江户座,岚雪兴建了雪中庵,支考开拓了美浓派,而且各自的响应者不在少数。其他门派虽然不多,但是也都掌握一方俳谐权威,江户有杉风、桃邻,伊势有凉菟、乙由,上国有去来、丈草,他们都在暗中相互颉颃。到了后世,门户之间的倾轧愈甚,甲派非难乙派,丙流排斥丁流,他们各自称扬自家始祖而贬抑他家始创,整日只知勉力于拔高自己。然而对于芭蕉,他们却众口一声地推其为唯一的至尊之人,这就像净土与法华虽然视彼此为仇敌,却丝毫不会污损本尊释迦牟尼佛的神圣一样。其德行浩博,如同天日无偏无私;其度量宏大,如同海洋能容能涵。

许六刚愎不逊,视同门师兄弟如三尺小儿,然而却时常夸言自己已得蕉风神髓,对芭蕉深表尊敬。支考巧才炫智,著书立说,坚白同异之辩,博览强记,无所不能,然而其所说的一言一句,都不可不归于芭蕉遗教。他甚至因假称芭蕉之教伪作文章而被后世讥笑,此举虽然不免浅陋,但反过来看,这不也是对芭蕉才学与性行的彰显吗?

四、恶句

芭蕉作为一大伟人,这可以从上述的事实得到验证,但那是作为“俳谐宗”开山鼻祖的芭蕉,而不是作为文学家的芭蕉。要想理解作为文学家的芭蕉,就必须把他的俳谐著作拿过来吟咏研读。然而“俳谐宗”的信仰者却将芭蕉的俳谐句句视为神圣,虽然他们不能理解,却绝不允许别人对芭蕉有一言半语的批评。为芭蕉建寺庙、立石碑、开宴会、举办连俳会,就成了信众们对芭蕉所承担的分内的义务。然而作为文学者的义务却一点都没有尽到。我本家贫,没有能力赞助这些义举,又才疏,无心与那些顽信者、名利家们为伍。在芭蕉二百年忌到来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的喜悦也没有特别的悲伤……

我冷不丁地下一个结论,恐怕会教世人大吃一惊。那就是:我认为芭蕉的俳句有一多半是恶句劣作,属于上乘之作者不过几十分之一,值得称道的寥若晨星。

芭蕉所作俳句有一千余首,佳句不过二百首。比例仅是五十分之一。

说佳作“寥若晨星”,难道不是吗?不过,单从佳句的数量上看,一个人写出二百首佳句来,古往今来也是很少见的了,由此可见芭蕉仍不失为一个大文学家。至于说佳作的比例少,则另有原因。

芭蕉的文学不模仿古人,而是自得发明。与其说是对贞门派、檀林派俳谐的改良,不如说他开创了蕉门俳谐的崭新天地,自成流派。而这些都是在他去世之前的十年间完成的,而直至去世前的三四年,才在艺术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要求一个人在区区十年间写出二百首以上佳句,岂不是苛求吗?

一般文学家的著作传至后世,是因为其著作的生命力。而对芭蕉而言,人们更多的是信仰他本人,至于其著作,则无论优劣好坏,一律加以搜罗,以增加其集子的厚度。有许多人在“家集”中也采录芭蕉的若干作品,在玉石混杂的作品中选出五十分之一的佳句,是没有困难的。

五、各句批评

古老池塘啊

一只蛙蓦然跳入

池水的声音

这是芭蕉住在深川草庵时所吟咏,曾被收入以蛙为主题的、描写春天景象的俳谐集的卷首,天下人哪怕对俳谐一无所知,却也没有人不会吟诵这首《古池》。一提起“发句”,人们立刻就会想起这首《古池》,再没有比这首俳句更广为人知的诗歌作品了。但是若问这首俳句的涵义,俳人们则回答:神秘、不可言喻,而一般俗人则完全不得要领。最近有西洋流的学者认为:这首俳句写的是俳人聆听着青蛙跳入平静的古池所发出的水声,不着闲静二字,却使闲静之意溢于言外,四周闲寂,感觉远离了车马纷扰、人声嘈杂的喧嚣,符合“美辞学”上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法,云云。这首俳句果真神秘吗?我不知;果真不可解吗?我不信。西洋流的学者或许有些道理,然而仍是未尽其意。

芭蕉独居深川的草庵,静静地思考俳谐流行于世的历史:连歌陈腐后兴起了贞门俳谐,贞门俳谐变得陈腐后,檀林派继之而起,然而贞门派也是“一时流行”而非“万世不易”,于是俳谐再度一变,使用长句法,夹杂一些汉语,脱离了贞门的洒落、檀林的滑稽,进而倡导新风,使一门昌盛,但这种俳谐时间一长,新奇一过,渐渐又生厌倦。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再次复归于檀林的俚俗、贞门的幼稚,不能踏袭连歌的老套,必须自创一体,方能心安。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减少使用佶屈聱牙的汉语,尽可能多地使用简易的国语。

而国语音节多,含义少,要在十七个字音中表达所思所想,就要省略那些无用的词语和无用的事物。写出这样的句子会怎样呢?芭蕉想来想去,心中若起蒙蒙大雾,惘然四顾,夜不能寐,那时万籁俱寂,忽然窗外的古池塘中传来青蛙入水的声音,于是“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一句,在芭蕉心中油然而生,芭蕉如梦方醒,抬起头来,破颜而笑。

以上只是我的臆测,实际情形也许不是这样。但我想芭蕉的思想脉络无非如此。所谓“蕉风”(世间一般称为“正风”)的形成就是在那个时候。或许有人说,《古池》一首表现了芭蕉在禅学上的大彻大悟,这种说法甚为可疑,但这样说也不无根据。俳谐上的开悟与禅学上的开悟是相似相通的。所谓参禅,就是放弃诸缘,万事休息,不思善恶,不论是非,摆脱自我意识和观念思虑,不图作为。蕉风俳谐也不出此意,只有断绝妄念、排斥名利,不论可否,不管巧拙,虚怀以待,不执着于作出佳句,方可得佳句。《古池》一句就是如此得来的第一句,恰如参禅之日,一朝顿悟,间不容发。而雀唧鸭鸣、柳绿花红这一禅家的真理所寄,也正是蕉风的精髓所在。《古池》一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吟咏出来的,可以说是最为本色最为写实的。

或许有人说:芭蕉是先写出“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而第一句的五字音尚没有想出来,就与其角商量。其角认为第一句可以是“棣棠花呀”,但芭蕉没有采纳,而是使用了“古老池塘啊”。为什么呢?芭蕉的意思实际上在后两句中已经表达尽了,而要再加上“棣棠花呀”,那无异于弄巧成拙,画蛇添足了,会显得不自然。而加上“古老池塘啊”,可以为下两句指明具体的场所。

关于此首俳句的来历,关系到对此句之价值的评判,对此世人常常难以明言。“俳谐宗”的信仰者一般将此首俳句视为神圣之物,不容许任何批评,因而这首俳句的价值也就无人论及了。我可以断言:这首俳句已经超越了善恶优劣,难以以优劣善恶的标准来作评价。若有人把它视为至高无上的作品,我不反对;若有人把它视为平平淡淡、无香无味的作品,我也不反对。这两种看法看上去相反,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它既非优,亦非劣,而是超越于二者之上的。

总之,这首俳句无疑是俳谐史上的重要作品,但在文学史又并非那么重要。看看芭蕉的俳谐集当中,还有像这样的超越了优劣巧拙的作品吗?我相信此外一首也找不到了。大概芭蕉悟入“蕉风”是以此句为标志的,但一般的文学家是不允许写出如此平平淡淡的东西的,他们多少要加一些修饰,因此,后来对于这首俳句产生了虚虚实实的各种说法,都是不无缘由的。

六、佳句

芭蕉是俳谐历史上的豪杰,绝不是俳谐文学中没有价值的人物。应该承认芭蕉的俳谐集有千年不易的价值,然而其佳作的数量却区区可数。这是什么原因呢?

文学艺术史上有一种崇高的作品类型,而日本文学史中尤其缺乏雄浑豪壮的要素。在和歌中,在《万叶集》之前多少有一些雄浑豪壮的作品,而《古今集》之后(除源实朝一人的作品外),那样风格的作品却消失殆尽。及至贺茂真渊,提倡模拟《万叶集》的歌风,但近世以来,却又倾向于纤巧细腻,雄浑豪壮的作品梦寐难求。和歌是如此,何况缺乏学识的俳谐之流。而唯有松尾芭蕉藏有雄壮之气,挥动雄浑之笔,叙天地之广大,述山水之雄伟,从而惊世骇俗。

芭蕉之前的十七字诗(连歌、贞门、檀林)皆落入俗套,流于谐谑,缺乏文学价值,芭蕉之前的汉诗排斥日本趣味,观念上也很幼稚。芭蕉之前的和歌重视双关语,达到了陈词滥调的程度,贺茂真渊的古调和歌开始清除此弊。而松尾芭蕉的出世,则在贞享、元禄年间树起了一面旗帜,不但使俳谐面目一新,而且也使得《万叶集》之后的日本韵文学面目一新。何况在雄浑博大方面,在芭蕉之前绝无仅有,芭蕉之后也绝无仅有。

七、雄壮之句

要说芭蕉的雄壮豪宕之句,当属下面这首:

夏日草欣荣,士兵奋勇得功名,都是一场梦。

这是芭蕉在奥州高馆的怀古之作。在他吟咏出的十七字中,说尽了千古的兴亡,昭示着人世的荣枯,让人不甚俯仰感慨。世人或许会认为此句平淡,然而平淡正是这首俳句的非凡之处,这都是因为它摆脱人为而贴近自然之故。

最上川汇五月雨,川中水流急。

《句解大成》中说:“据愚考,这首俳句取义于兼好法师的一首歌”:

最上川水涨,云雾沉沉罩川上,五月雨水降。

芭蕉的俳句从这首歌中脱胎换骨,言尽了“雨汇河中,河水流急”之状,虽是弄巧,却未落入纤柔,雨后大河滔滔、岩石碎裂、山体崩塌之势如在眼前。兼好的作品也难及此句,何况是凡俗的俳家歌者,怎能容许他们染指于此。

佐渡隔海望,欲渡奈何海波狂,但乞天河横水上。

这是俳人在越后的出云崎远望佐渡时所见的景色。这首俳句一读之下,就仿佛有波涛澎湃、天水无涯,唯独一座孤岛点缀其间的光景浮现眼前。这样的壮观景象若不以银河相烘托,如何能得以彰显呢?“天门中断楚江开”为此句之经,“飞流直下三千尺”为此句之纬,至此谁又能不惊叹于芭蕉的大手笔呢?

有人问:“横”字似不合语法,这又该如何解释呢?答曰:不合语法并非我们所愿,但韵文与散文相比本就应该稍有宽假(第一),加之语法不合并未引起意义不明,这也应当予以宽宥(第二)。除此之外,还有:

一声声杜鹃啼鸣,悠悠江上横。

芭蕉的这首俳句或许也并不符合当时的语法,但后世仍有人模仿,芭蕉的独树一帜也是应当褒扬的(第三)。总之,若要因为一个字舍弃这首俳句,实在是我不能容许的,那与二卵弃干城又有何异呢?

大井川上云垂垂,风起梅雨坠。

这首俳句再现了连日雨水使得大井川水位升高,浸没两岸,滔滔水流声激荡耳际的情状。

月夜竹林静,斑驳竹叶碎月影,杜鹃一两声。

这一处,修竹千竿,微风从远处吹来,一痕新月静静相照,月光从竹叶间渗漏下来,落下点点月影。俳人踏着满地月影独自信步闲吟,忽然听见一两声杜鹃啼鸣从某个山上传来,倏尔又似隐入云外,不留半点踪影。让人顿觉初夏的清凉气息沁肌彻骨。此句不描山,不绘水,仅借一丛竹篁便尽现天地之寥廓,堪称妙手。

栈桥垂垂危欲落,命悬几条薜萝。

岐岨峰上,栈桥沿绝壁、临深谷,委蛇屈曲,等屏息凝神走过几步,立定后向后回望,惊觉身后危岩突兀,桥柱垂垂欲坠。只见几条薜萝到处攀延,片片红叶犹如点点血痕。这首俳句雄壮中蕴含凄楚,凄楚中暗藏幽婉,实是妙笔。时有俗人称扬其中七字句的句法却不见全句的姿致,实属拜金箔而不见神佛。事实上,其中的七字句不免有弄巧之嫌,反而是此句的缺点。

悼一笑

哭声堪比秋日风,号啕动孤冢。

此句从《如动古人墓》这首古句中脱胎而出,“哭声堪比秋日风”一句可谓一气呵成,令人惊叹。这首俳句与人丸的“阿妹倚门看,眼波夷平座座山”一歌属于同一笔法。

秋风寒,昔日不破关,今已是杂木荒田。

《新古今集》中摄政太政大臣的和歌:

不破关颓芜,屋檐荒败无人住,只闻秋风哭。

对于以上歌俳,且读且思,我们可以看出芭蕉面对着杂木丛生、遍地荒田的不破关所生发的怀古叙今之幽情,他的笔力也足以游刃有余于这十七字的小天地之间。芭蕉的“高馆”之句以豪壮取胜,此句则是以悲楚取胜,实乃一对佳句。

雨横风又狂,野猪无处可躲藏。

这首俳句将暴风袭来,地动山摇,野猪也被吹卷而去的悲壮与荒寒尽付纸笔。

浅间狂风起,凛凛然飞石走砾。

此句状写浅间山中狂风骤起、乱石翻空的景象,意匠极妙,但“浅间”“飞石”的接续之处稍见技穷,可谓白璧微瑕。

在以滑稽与谐谑为生命的俳谐世界,芭蕉不受周围众人掣肘,独具慧眼,别出机杼,以这样老健雄迈的俳句崭然显露头角,这在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然而这样的现象却仅仅止步在了这一开创者,即使到了后世,也没有出现能够模仿他的人,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大约就是二百年间只有芭蕉一人不负盛名的缘故吧。就蕉门弟子而言,他们在力量上不仅不劣于芭蕉,甚至压倒其师者也有很多。数百人材中,在学识和才艺上被赞作唯一的晋子其角又是如何呢?他可以将古事古语玩味于股掌之中,从不以难题为难,不将俗境写俗,纵横奔放,自由驰骋,旁若无人。即便是这样的人,对于蕴藏在神秘造化之中的宏大景观,终究也难有只言片语。十大弟子中最为诚实的向井去来,在神韵与声调上甚至远超芭蕉,他又如何呢?的确,去来也不是没有一两首豪壮之句,却不能与芭蕉匹敌。那么除此之外的岚雪、丈草、许六、支考、凡兆、尚白、正秀、乙州、李由又是如何呢?这些人或许也写过一两首豪壮的句子,可到底未能写出更多。何况是其他的小弟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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