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言与白话:双水分流与合流
中国古代小说,就语体而言有文言和白话两种。各民族的语言都有自己的发展历史,都有从古代语言演进为近现代语言的过程。但是,用古代书面语言写小说,从古代一直延续到近代,与后来用近代语言的口语写成的小说并行,形成两种语体小说既相对峙又互相渗透的局面,则是汉民族文学所特有的现象。
文言小说发端于唐代,包括传奇小说和笔记小说,而以传奇小说为主体。它们以文言为之,自然是沿袭以往书面语言皆用文言的传统。然而维持这个传统至少有两个现实的制约因素,一是传播媒体,一是作者和读者。公元2世纪的东汉蔡伦发明造纸,但一直到7世纪唐朝贞观年间才发明印刷(22),唐代雕板印刷的技术水平和生产能力都还是初级的,现在发现和见于记载的印本仅限于经史子集和宗教等方面的作品。文学方面有白居易、元稹的诗集印本,因为他们的诗通俗上口,表现了人民的生活和情绪,士庶妇孺无不喜读,故而有书坊梓行求利。元稹为《白氏诗集》作序,序中注曰:“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余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模勒”即为刊刻。传奇小说动辄千言、数千言,以当时的印刷条件,是不大可能付雕印行的。手抄颇费劳力,况且纸张价格不菲,文言较白话用字简省,叙事采用文言乃是一种最经济的办法。手写传抄,这种传播媒体延续了文言的生命力。唐代传奇小说的作者是士大夫,读者也是士大夫,它是以士大夫沙龙文学的姿态出现于文化舞台的。有学者认为唐代传奇的繁荣与当时进士行卷制度有关,“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世者是也”(23)。不过,传奇小说成熟在前,用以行卷在后,只能说行卷这种功利行为对于传奇小说的发展起了一定的刺激作用。但是记载较多的是传奇小说流传在士大夫的客厅里。沈既济《任氏传》记云: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
陈玄祐《离魂记》记云:
玄祐少常闻此说(《离魂记》故事),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因备述其本末。镒(张镒,《离魂记》主人公倩娘之父)则仲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许尧佐作《柳氏传》,然而孟棨《本事诗》亦载此篇传奇,事同而文异。孟棨在篇末记云:
开成中,余罢梧州。有大梁夙将赵唯为岭外刺史。年将九十矣,耳目不衰。过梧州,言大梁往事,述之可听。云:“此皆目击之。”故因录于此也。
李公佐《庐江冯媪传》记云: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天水赵攒、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具道其事(冯媪故事),公佐因为之传。
白行简《李娃传》记云: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李娃封汧国夫人)。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陈鸿《长恨歌传》记云: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玡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元稹《莺莺传》记云: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子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沈亚之《异梦录》记云:
元和十年,沈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客曰:“愿备听。”陇西公曰:……
以上不嫌赘繁引用八条材料,是想说明一个事实,唐代传奇小说是贵族士大夫“沙龙”里的文学。沈既济官至史馆修撰、礼部员外郎;许尧佐曾任太子校书郎、谏议大夫等;白行简是诗人白居易之弟,做过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等官;陈鸿也曾任主客郎中等职;元稹与白居易同创诗歌“元和体”,曾任工部尚书同平章事,位至宰辅;陈玄祐和李公佐事迹虽无详考,但他们都是官僚阶层则是没有疑义的。以上各条记载表明,当时士大夫们在宴会聚首时,或在旅次相遇时,常常讲说新闻故事以作娱乐消遣。“沙龙文学”并非都是些无聊的东西,决定性的因素是“沙龙”宾主的思想情调与趣味。唐代儒学不振,文化环境比较宽松,像杜甫这样的诗人发起牢骚来,也可以喟叹“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科举考试内容范围较宽,进士科设置策问、帖经和杂文三场考试,关键的一场考试是杂文,杂文中以诗赋为最重要,所以唐人谓进士科为“词科”。后世也称唐代科举“以诗赋取士”;明经科规定以儒家经典为考试主要内容,但方法简单,“帖经”类似于今天的填空考试,“墨义”即问答,题目也都是问经文的前人注疏或上下文,考生无须理解经典的精神。唐代科考采用“通榜”办法,试卷上的考生姓名不予隐秘,阅卷前主考官派人调查考生在社会上的才德声望,列出名单供录取参考,这样考生在应试前就必须“行卷”投献给社会名流,张扬文才。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士人对儒家经典的态度远没有达到顶礼膜拜的程度,自然也不可能去皓首穷经。传奇小说“文备众体”,涉足撰作乃是士人的雅事。安史之乱以后,各种社会问题尖锐地暴露出来,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关注和思考,同时也为传奇小说提供了层出不穷的题材。以上所引材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是有识之士在“沙龙”里讨论当时社会问题的记录。传奇小说在安史之乱之后进入创作的繁盛时期,不是偶然的。传奇小说出自“沙龙”,一点也不损害它的思想艺术价值。它们所描叙的故事终于从士大夫的圈子走出来,流传到广大民众中去,不过那不是靠了文言小说的媒体,而是通过“说话”、戏曲和改编成白话小说这三种管道来实现的。
宋代以后,文言小说作者的知名度和社会地位明显下降,再也开列不出来唐代传奇小说那样声名显赫的作者名单。儒学经由韩愈的倡导,从儒家的繁琐章句和门第礼学中走出来,进入到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成为“人伦日用”的社会指导思想。宋代是理学的时代,“文以载道”的观念牢固树立,王安石改革科举,废诗赋取经义,把士人的思想和精力调动到儒家经典上,士人的价值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传奇小说不再见容于贵族士大夫“沙龙”。范仲淹作《岳阳楼记》“用对话说时景”,被北宋古文家尹洙讥刺为“《传奇》体尔”(24)。可见《传奇》体在北宋士人眼中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明代参加过纂修《永乐大典》的李昌祺,因创作《剪灯余话》,死后名字被家族革除学宫,不予社祭(25)。明代文言小说作者的身份地位渐次下移,许多已是沉郁社会下层的小知识分子。与作者成分变化相应,文言小说的读者层面渐次扩大。元代传奇小说《娇红记》叙书生申纯和他的表妹王娇娘的爱情悲剧。关于它的作者,有几种说法,一说为虞集,虞集是元代著名文学家,官至奎章阁侍书学士,此说显为书贾制造,借名人以广销路;一说为明代李诩,李诩是《戒庵漫笔》的作者,性耽文史,潜心性命之学,不大可能写这样哀艳的小说,而且李诩是嘉靖、万历间人,与《娇红记》成书年代相去甚远;比较可信的是宋远(字梅洞)所作,此说最早见于邱汝乘《〈娇红记〉(杂剧)序》。宋远生平事迹不详,据席世臣《元诗选癸集》云,宋远是宋末元初人,该集选录了他的二首五言诗,仅此而已。宋远不是什么大家,大概是可以肯定的。《娇红记》流传很广,不仅在书生学子中广有读者,而且渗透到闺闱仕女中,后来的一些小说甚至有男女角色阅读和讨论《娇红记》的描写,例如《剪灯余话》卷五《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寻芳雅集》、《刘生觅莲记》、《野叟曝言》、《蜃楼志》等等。《娇红记》曾刻单行本(26),有明一代不断被一些通俗类书和文言小说选集所选载刊行,证明它拥有广泛的读者。文言小说的读者面在不断扩大,但不是没有限度的,没有中等以上文化程度,恐怕很难问津。
白话小说来自民间“说话”。如果说文言小说是从雅到俗渐次下降,那么白话小说则是从俗到雅,渐次提升。“说话”伎艺的源头很早,如前所述,早在魏晋,至迟在唐代已有文献可征。“说话”是一种民间艺术,虽然间或也进入贵族士大夫的圈子,但它与下层民众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唐代“说话”主要在寺庙,宋代主要在集市上的瓦子勾栏。《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城纪胜》等书都有关于宋代瓦子勾栏的记载。“说话”艺人讲唱的故事,一般都是师徒口耳相传,也有出自自编,这是说唱行当的一个传统,一直沿袭到近现代。“说话”艺人出身寒微,地位卑下,绝大多数人的姓名都已湮没不闻,少数在伎艺上出类拔萃的人物,达官贵人乐与交往,虽然留下姓名,但生平事迹却仍不能昭传于后世。将“说话”记录下来,整理成可供阅读的书面文字,这就是最早的白话小说。不论是创作者还是整理者,在宋元两代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下层人氏。以明代嘉靖年间刊行的《六十家小说》(《清平山堂话本》)为标志,文人开始参与白话小说。明代后期编辑《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并改写《平妖传》、《新列国志》的冯梦龙(1574—1646),创作《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凌濛初(1580—1642),出身诗礼之家,都是在当时就颇负声名的文士,而且都做过官。清代创作《续金瓶梅》的丁耀亢(1599—1669)出身明季仕宦之家,由顺天籍拔贡充镶白旗教习,曾任容城教谕等职。《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1701—1754)是当年金陵文坛盟主,曾拒绝应博学鸿词科。《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1715?—1763),祖上三代膺任江宁织造官,其家族与皇室有亲密的关系。白话小说作者身份提升的趋势到嘉庆以后突然跌落,在近代小说改良时期又回升达到顶点。
士人参与创作小说有个人的主观和客观原因,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它必定有其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宋代理学高扬,士人埋头儒家经典,不再热衷传奇小说之类的小道。儒学发展到明代中期有一个重大变化,王阳明(1472—1529)倡导心学,他的目的是想在包罗士、农、工、商的全民中建立儒家文化秩序,因而很注意对贩夫走卒说教。他说,“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27)又说,“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28)王阳明的心学吸收了禅宗的思想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里且不论心学如何,只想强调一点,王阳明主张为“愚夫愚妇”立教,并且要用“愚夫愚妇”喜闻乐见的形式宣传儒教,对于文人参与小说戏曲开了绿灯。以王艮(1483—1541)为首的泰州学派努力使心学成为民间信仰,王艮“以化俗为任,随机指点农工商贾,从之游者千余。秋成农隙,则聚徒谈学,一村毕,又之一村”(29)。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文人士大夫编辑、评点和创作白话小说,只要旨在传道解惑,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李贽推崇小说戏曲,正是在王学的基础上立论的。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序》称:“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借小说向世人宣传儒教,这种言论在明清小说的序跋和评论中比比皆是。
白话小说由于文人的参与,从单一的娱乐功能转变到寓教于乐的多重功能,由故事型发展到情节型,发展到性格型,由单纯的叙事发展到叙事与抒情相融汇,从而出现了像《红楼梦》这样充满诗情的长篇小说。雅俗共赏的《红楼梦》是古代白话小说艺术的顶峰。
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不只是在语体上不同,它们在叙事方式上也是不同的。文言小说继承史传客观叙述的传统,作者把人物事件客观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自己藏在故事的背后,决不横亘在读者与故事之间。(文言小说中有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如张的《游仙窟》,传为韦瓘所作、用以构陷牛僧孺的《周秦行记》等,但作品中的“我”都是参与情节的角色,并非外在于故事的单纯的故事叙述者,这类作品仍然是客观的叙述。)白话小说来源于“说话”艺术,作者毫不掩饰自己作为叙述者的身份,他时时中断叙述直接与读者说话,使读者感觉自己与故事之间始终存在一个叙述者的中介。这是主观的叙述类型。关于这两种叙述类型的差异,以后章节将要详加论述。
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并行发展,形成中国小说史特有的双水分流的格局。然而它们又并非毫不相犯,它们在各自发展的历程中,不断地吸取对方的长处,移植对方的题材,学习对方的表现方法。到明代中期以后,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就已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嘉靖、万历年间流行的文言小说《寻芳雅集》、《钟情丽集》、《刘生觅莲记》、《花神三妙传》等等,就其旨趣和格调而言,可以说是文言包装的白话小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把这一类文言小说也划入通俗小说的范畴。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的白话小说中,短篇如《豆棚闲话》、《西湖佳话》等等,长篇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等。它们虽然运用白话语体,借用白话小说体制,但其旨趣已不再仅仅是以故事娱人,而在表现和抒发作者对社会对人生的理解和追求,与民间文学的趣味迥然有别。这一类小说大都灌注着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反映着作家个人对社会人生的独特的思维方式,表现了作家个人的才华特征,因而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它们属于通俗小说,但其品质却已不是市民文学,而是士人的文学了。
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在发展过程中互相渗透,表现出合流的趋势,但一直到“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前,它们并没有真正合流。即使像《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尽管它的叙述方式和结构方式已相当现代小说化了,但仍然保留着白话小说传统的套语程式和章回体制,在文体上没有与传统最后决裂。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的合流,换句话说,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的文体界限消失,那就意味着中国小说的古典时期的终结,昭示着中国现代小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