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1918年末接到的命令,要我离开南京神学院,到北平去从事新学院的筹建工作。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在神学院工作得很顺利,教学和研究都已有一定的成绩,还有时间从事写作,而且我已经有了几个写作的计划。
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给北京的神学院造成了很大的灾难。之后,汇文大学和华北协和大学一直在寻求合作。它们分别从属于卫理公会和长老会、公理会。双方也终于有了一致的看法:同意两所学校的联合,并决定把北京城内原东南卫理公会大学后面的房屋作为临时的校舍。但他们仍然存在分歧,在类似联合大学叫什么名字的问题上,显得情绪激动,并一直争论不休。如果想要在北京重新成立一所强大的宗教学院,双方的分歧肯定是要首先解决的。学校的建设需要一个良好的基础和开端。
住在西雅图的一位退休牧师,是汇文大学董事会的成员。回国前,他从北京赶到南京来,询问我是不是愿意考虑成为新成立的联合大学校长。我回答他,自己愿意从事任何有助于中国基督教发展的工作,但我并没有相关工作经验,而且现在的工作很适合我,所以我并非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后来,我才得知,他是被派去北京处理两所学校的分歧问题的,并希望找到合适的领导者,推进联合大学的发展。
几个星期后,一份北京大学校长的正式邀请书摆在了我的面前。很多朋友并不看好此事,劝我拒绝就职。但也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哈里·卢斯博士,不过他还是提醒我最好先了解那边的经济状况。这份被很多人拒绝了的邀请书,现在成了我的难题。这让我想起上大学时面对是否成为一名传教士的困扰,我决定把这件事也当作与之类似的一次考验。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我仍然毫无头绪,但双方都已开始催促我做出决定。尽管心里有强烈不情愿的念头,但我并不想违背对自己的承诺。于是,我答应先去北京了解一下情况。
1919年1月31日,到了北京后,我搭乘一辆人力车,顶着凛冽的寒风,赶到了位于北城的长老会。两所学院之间的分歧比我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汇文大学的毕业生代表态度强硬,表示不管新的大学英文名字如何,如果中文名字不是汇文的话,他们就拒绝承认它是自己的母校。而在与另一方的代表见面时,他们表示能接受除汇文外的任何名字,否则他们会选择用焚毁毕业证的行为祭奠母校的毁灭。与我会面的都是两方毕业生中佼佼者,在教会中都担任着重要的职务,他们并不赞同创办联合大学,并且在具体的分歧上,还带有中国所谓的“面子”问题。汇文大学的代表劳瑞坚持,联合必须保留他们原来的校名;而这也正是另一方所不能接受的。
然而,当双方还在为学校命名问题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随着清政府的灭亡,一所中英文名字都是北京大学的公立大学成立了,并且很快在国内外取得很高的评价。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校长是蔡元培,曾在科举制度时取得最高的功名,后来在欧洲留学,接受了西方现代教育。许多留学国外、或是在各自领域取得不菲成就的年轻学者,都接受了他的邀请,担任了北京大学的教师,其中包括著名的胡适博士。他们出版的关于改革的进步书籍和杂志,得到了国内青年们的热烈拥护。就像一本杂志的名字“文艺复兴”那样,中国人在他们的引导下正在觉醒。我在南京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着此事。两个毫无名气的小学院,却正为一个本属于中国人的校名而进行激烈的争论,而它已经是中国文化界的领袖,这实在既荒唐又好笑。
我向学校董事会表示,我可以接受任职,但要是在两方面的人结束他们的争论以后。董事会就此组织了一次协商会议,双方各派出十名代表,中国人和外国人各占一半,并由与此事毫无利益关系的我来主持。会议整整持续了三天,双方就校名和其他一些分歧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当中有一次因此让他们错过了午饭,还有一次到了半夜才结束。我可以听得出,他们都有迫切解决问题的想法,但又不能摆脱在承诺、矛盾和派别等毫无结果的问题上的竞争。我知道,如果会议最终的结果是我的拒绝任命,那么双方就再也没有联合的可能了。但这时我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个隐约的期待,如果能够在这座曾是中国政治和文化中心的古老城市中,以基督教深厚的思想底蕴以及现代化的教学方式建立一所宗教大学,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第四天早上,我在醒来时得到了希伯来先知所说的基督的启示。我突然认识到,接受这一任命是我不可避免的使命。我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人选,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而且,尽管现在的情况似乎很糟糕,他们陷入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被困在了原地,但那些所谓的分歧、矛盾本身是那么微不足道,是能够解决的。比起其他城市,北京也更值得拥有一所宗教大学。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并做出了指引。于是,我在那天的会议上提出,如果他们能够接受我的建议,我也会接受成为新学校的校长。接着我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学校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其成员由中国人和外国人共同组成,以保证公正性。委员会具有对争议做出决定的绝对权力,不容辩驳。他们都很高兴地同意了。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就像他们很早就期待的那样,他们成为了亲密的朋友和同事。
但委员会成立后,却深受中国人惯于妥协习性的影响。他们提议,在一方做出让步的情况下,另一方也要做出更大的让步,这让整件事情又陷入了之前争论不休的泥潭。在等待结果的期间,我回到了南京。结果很快又接到董事会的催促电报,要我马上赶回北京。当时已经进入三月份,正是初春,我第一次见识了北方的沙尘暴天气。不过除却不时夹带黄沙的西风,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北京的居民也喜欢这时的气候。
我再次见到董事会的成员时,他们都是一副受挫后的沮丧表情。我向他们提出了三个解决问题的方案:第一种,让委员会依照成立时的宗旨,重新就此事得出意见;第二种,放弃联合,承认合作的失败;第三种,双方放下成见,不再坚持那些无谓的问题,只考虑新学校的建设问题。我还向他们明确表示,在这件事上已经拖得太久了,如果再得不到解决,我也没有办法了。这时,年迈的劳瑞博士站了起来,他眼泪横流,声音颤抖着说,他已经厌烦了无休止的会议,而让他们放弃为联合大学所做的努力是不现实的,他虽然顽固,但现在,他愿意放下成见,重新开始。
双方仿佛找到了沟通的桥梁,难以解决的分歧一下子消失了。最后会议决定,暂时保留以前的校名,而新的名字交给我来想。程静逸博士,当时中国最杰出的传教士之一,提出了“燕京”这一名字。燕京是中国古代燕国的首都,一直被认为是对北京诗意化的称呼。这个名字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的。整个事件证明了实现联合的艰难,而成功后所得到的又是如何丰厚的回报?
在终于越过了这道最艰难的障碍后,我也正式接受邀请,成为燕京大学的校长。上任前,我向董事会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抛弃学校的旧址,重新选择地方;二是我不负责学校经济上的情况。我当时对这两个条件很满意,觉得它妥善并富有新意。然而我后来得知,美国大学的校长一直是这样做的,并且这并不是聪明的做法。我邀请了哈利·卢斯担任学校董事会的副主席,来负责管理学校的经济。就职时,我们一起到了北京。他曾为齐鲁大学募集到足够的资金,用于添加新的教学设施。而对于燕京大学的建设,我想他跟我有相同的期待。
二
当时,我们能够吸引到人才的,也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成功的可能性了。学校已经没有任何的资金可用了。四个差会曾各资助了我们五万美金,但那些钱早已在两所学院争论校址期间,花在购买和修建他们各自满意的地方上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心烦意乱。虽然我们已经尽量缩减了开支的预算,但花费还是远远多过收入。学校合并后,也仅有一百多名学生,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靠助学金生活的。所有的中国老师中,只有李荣芳和陈在新两位博士愿意留下来。而且,很多外国的教师并不具有从事大学教育的资格。当初,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北京,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两所学院的分歧和争论上,并没有为联合之后的学校建设做资金上的打算,更不要说学校发展的各个方面了。我在教育的管理方面又是个纯粹的新手,也没有在中国北方有政治上的关系。在南京的时候,我的工作是很安逸的,每天的时间基本都被教学和研究占满了,也没有跟官员交往的必要。我似乎离传教士的道路越来越远,先是抛下传道工作从事教学,现在又成为大学的管理者。在这不断的新鲜体验中,我不能确定信仰的成分占了多少,或者其实我只是在盲目地工作着。
除了没有资金,似乎也没有人对学校的状况表示关心。他们忙着用资助的钱购置土地,按自己的喜好进行房屋的装修。而学校的理事会成员大都是各个差会安排进来的,相比起为学校的建设募集资金,他们更关心自己教派的利益。在这段毫无希望的日子里,哈利·卢斯博士是个例外。他主动申请担任副校长,并得到董事会的同意。但纽约的托事会却表示反对。我寄去了一封辞职信,表明我的态度,但他们仍无动于衷,坚持反对卢斯担任副校长,也没有作出任何解释。我召集了所有董事会的成员到了北戴河,并将与托事会来往的信件复本给他们看。最后,全体董事会的成员联名签署了一份推荐书,托事会才在任命书上签了字。
卢斯博士立刻动身回到了美国,在全国各地不停地奔波。他找到以前的朋友,又托朋友介绍了更多的人。他在为之募资的学校毫无名气,连学校的地址都还没有选定,现在要为它的校舍建设筹集资金,可想其难度之大。卢斯也在很多信件中抱怨说,这对他的工作太不利了。我们所做的,无异于在水下为码头修建地基。
三
我们当时决定在城郊三四里以内找到建设新校舍的土地。后来发现,这实在是一个难以实现的决定。几个世纪以来,驻京的外省官员都会在近郊购买安葬家人的土地。到现在,北京近郊的土地近乎被一个个小块的墓地占满,而且大都年代久远,难以找到业主。我们要买到足够大的土地,必然会遇到这方面的困难。并且中国人对迁移坟墓有很深的忌讳,这就更加大了工作的难度。
我们或步行、或骑车、或坐着驴车,在北京城周围四处转,仍是一无所获。一天,受清华的朋友之邀,我到了他们学校。谈到此事,其中一位朋友说:“我们对面的那块地就很适合,你可以考虑下。”我去看了,那块地紧邻着颐和园的大道,虽然离城有十五六里,但相比起我们之前看的那些,它的交通明显要好得多,而且周围环境也更吸引人。它对面就是美丽的西山,山麓坐落着极具中国特色的寺庙。那块地原来是“满清”一位王爷的花园,不过早已废弃,后来山西督军陈树藩将它买下来,改建成为避暑山庄,陈家的祠堂也在这里。一位认识的官员表示会为购买事宜尽份力。理事会和董事会的成员们也很满意,同意将这里作为学校的新地址。次年夏天,我赶到陕西拜访陈督军。我说明来意后,他对此事表现出了兴趣,最后以六万美元的价格成交,当然,我们付的是中国的大洋。他又从当中抽出三分之一,作为学校的奖学金。从陈督军那里,我们买到了二百四十多亩土地,之后,又陆续买进了相邻的几块空地。学校建成时的土地面积已经是原来的四倍多了。
关于学院的样式,我们一早就决定了要采用中国的建筑风格——线条流畅的飞檐,鲜亮明丽的颜色,采用钢筋水泥来构筑房屋的主体结构,再配以现代化的照明、取暖和管道设施。从学校的建筑就能看出我们所希望的教学目的:为保护中国优秀的文化遗产而努力。学校里最有特点的建筑就是水塔了,它被做成了十三级浮屠塔的形状。我们对以前的花园也进行了整修,移栽了很多新的植物,又从废败的圆明园运来了很多石雕,一些景点也增建了亭阁。哈利·卢斯的儿子亨利·卢斯赠予了学校一座亭阁,并将其修建在湖中的小岛上,用来纪念他的父亲。还有一个亭阁中装有一口庙钟,声音清脆洪亮,是我们用来报时的。后来,进入燕京大学的来访者都会称赞说,这是他们见过的全世界最美丽的校园。时间长了,我们也被他们的说法感染,觉得确实如此。不管怎样,这种想法都使学生们对学校的国际化理想更加充满信心。而且从某一方面来讲,现实的状况已经超过了我的理想。
四
然而,理想的背后少不了金钱的支撑。卢斯博士长期留在美国,在各地穿梭,既没有人指点,也少有人支持;另一位同事的情况也大概如此,甚至连自己的花销都不能保证。
1921年,美国的几个教会派出了一个教育调查团来中国,考察这里基督教的教育情况。调查团的负责人是芝加哥大学的耐斯特·博尔顿教授。另外还有三个中国人和三个传教士,是他们请来的顾问,协助调查。三个中国人中有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而我是三个传教士之一。我们的调查范围几乎遍及了整个中国,回来后,我们将有关于教会大学和中学的调查结果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其中有我们针对中国教育情况提出的一个计划。
次年,调查团委托我将报告交给美国的各教会。我回到了美国,并第一次见到了燕京托事会的成员。但结果却令人失望。在一次会议上,一个人一直挖苦另一个,因为他们一起参加了很多类似的机构,以致后者似乎有些糊涂了,完全不知道现在参加的是哪个机构的会议。不久,一些人从托事会辞去了职务,这似乎激发了其他人的热情,他们主动要求我举荐一些新成员加入。这时,我见到了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托事会积极寻求合作的态度。
但在进行这次游历时,我们学院建设的资金仍旧毫无希望。卢斯博士在不断地奔波中结识了很多朋友,并让更多的人认识到燕京大学的存在,这为我们之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常言说,前人播种,后人收获。而在当时,我们还没有募到多少钱。一天晚上,我在布朗家做客,一起的还有一所女子学院的老师和布朗的儿子。其间,他们谈到了通过专业的公司募集资金的事情。我觉得这对解决我们学校的资金问题是个不错的办法。托事会对此事持怀疑态度,一开始的运作资金从哪来?还有理事担心这会造成国外传教事业的商业化,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我找到了坦布林·布朗公司,他们表示还没有接过国外的业务。可已经没有人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了。于是,我们和坦布林·布朗公司签订了合同。
因为那家公司根据经验判定,所以那些“有捐钱意愿的人”更希望见到接受他们捐赠的机构负责人。所以,我被要求必须随时准备出面。随后的几年中,我在北京和纽约之间来回穿梭,待在美国的时间比在中国都要长,做着我并不擅长的事情,而校长的职责基本没有履行过。到中日发生战争时,我到美国去了十次。我的一个同事对我说,他清楚地记得一次我从美国回来后对他说的话,“从来没有哪个乞丐觉得,我跟他们从事的不是一种职业。”整个过程漫长并艰辛,美国政府没有出过一分钱,所有资金都来源于美国人民的自愿捐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