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我的家庭

北京口述历史:“文物人”与“人文物”:常人春、常寿春兄弟口述 作者:定宜庄,苏柏玉


上篇 常人春口述

时 间:2006年11月26、27日

地 点:北京呼家楼西里某居民楼

访谈者:定宜庄、佟鸿举

【定宜庄记】2006年初冬我在吉祥满族网站组织的一个活动中初次与常人春先生见面我的朋友佟鸿举先生遂提出建议说不妨采访采访他并主动提出帮我联系且陪同前去而我早就知道常先生是北京史的著名专家号称民俗大师也粗略读过他写的红白喜事——旧京婚丧礼俗》《老北京的民俗行业[1]等书对找他并不太热心原因是对这些名人一直心存警惕觉得该说的他们早在自己的著作中说了又还有多少东西可谈但见小佟热心不好推辞心想无非去一趟搭上半天时间有东西更好没东西也无所谓便决定走上一遭

那天又阴又冷早晨风很大常先生与另一家合住在一个单元中他当时73没结过婚当然也无子女房间中虽然摆满各种奖状仍给人很落寞的感觉不大的房间内竟然被一个糊好了的烧活儿占满了那烧活儿色彩夺目做工精细他说是想做个样子给人们看的实际比例要缩小了很多我第一次看到这东西感觉一是新鲜一是觉得他还真不嫌忌讳

那天的谈话收获比预期大得多他很健谈太健谈了从上午讲到中午中间我请他出去吃了一顿饭回来后没做任何休息接着谈一直到下午3点半我怕他太累几次阻止才答应明天再谈据小佟说,1996年他研究生毕业后到东岳庙实习过一段时间那时就与常人春先生有过接触也多次听过他的报告与讲课但常先生这次讲的那过去他还真没听过原因是从来也没有人这么问过他说有些人急功近利只问常先生那些他们马上就要用到的东西问完恨不能抬脚就走没闲心听他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他却讲起来就没完招人烦而且一讲就走板儿我说我不是不想听民俗但我更关心的是他为什么会对这些民俗感兴趣又是怎样知道了这么多民俗这当然不是人人都关心的事

我对他讲的他祖父一生的传奇不仅倍感兴趣而且感叹唏嘘故事本身已经一波三折他又讲得特别活灵活现下午则讲他与道教佛教的关系第一天只讲了一半就是关于他家解放前的荣华富贵以及败落的经过我还想听他讲他解放后的坎坷经历虽然他不太愿意但还是同意我第二天再来再谈我觉得如果没有他后来的经历这个口述就不完整也不动人小佟当然同意他说他已经跟我做了那么多人的口述当然了解那天他开车送我回家一路感慨他说听了这些人的经历再体味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就觉得也只能写到80再往下没法写啦他怎么写呢这些大家族出来的人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时候是什么心境呢

第二天我们趁热打铁继续采访常人春对于他自己的故事第一天他有些避而不谈的样子第二天却讲得相当详细解放以后他曾被判刑劳改在黑龙江劳改农场度过了24那是他从20多岁到50岁人生最好的20多年我没有想到他的一生竟然这样辛酸辛酸得令我和小佟到后来都有些不忍觉得我俩把这些东西挖出来对他未免残酷他说这些经历他从来未与人讲过我回家之后在网上查阅了有关他的几千条材料发现的确是这样人们只是向他讨教那些民俗是什么样子却无人关心他为什么懂得这么多民俗这些民俗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是职业使然还是纯粹兴趣或者是为追求名利知道了他的经历以后我终于明白在黑龙江劳改的漫长寒冷的20多年中回首当年恐怕是他唯一的精神慰藉了他应该是靠对这些东西的回忆度过那段岁月的所以在黑龙江的时候他就开始着手写第一本讲老北京的书

常先生说像他这种人可以叫作人文物或者文物人”,现在人们重视的都是死文物比如园林和古董人文物太不重视了我对这个说法很赞同所以就将文物人的经历作为本书的主题

——记于2006年

【定宜庄再记】我为常先生所做的口述一直未能公开发表时间却转眼就过去9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这个消息:2015327常人春先生因心力衰竭在北京市朝阳区第二医院去世终年81

翌日的法制晚报报道了这一消息称他为北京民俗研究领域泰斗级人物”:

常老的传奇人生虽然结束,但留下大量关于北京民俗的著作。后辈准备遵照常老遗愿,将这些著作手稿捐献出来,留给后人研究。

因生活经历坎坷,常人春一生未曾婚育。2001年,北京民俗学会秘书长高巍将常老接到家中照顾,两人朝夕相处,合著有《北京民俗史话》《旧都百行》。

今天上午,记者来到朝阳区呼家楼附近的常老先生生前住所时,开门的是他的朋友高巍。

几本著作两支蜡烛两盘点心一张遗照……常先生的卧室布置成了一个简易的灵堂,不时有关注老北京的民俗学者前来祭拜。

记得当年我去常先生家的时候说过他是与另一家合住在一个单元里的那是不是高巍先生呢于是我将这篇搁置了近9年的口述整理出来以作为我对常人春这位传奇的文物人的祭奠

——补记于2015年

【网上对常人春的介绍】常人春,193310月生北京人满族民俗作家民间自由撰稿人出版有老北京的风俗》(荣获第二届中国北方文学奖一等奖)、《红白喜事——旧京婚丧礼俗》(荣获1993年度北京文教类优秀图书奖三等奖)、《老北京的穿戴》,另有大型文献著作近世名人大出殡》,短篇文集老北京风情记趣现为世界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香港中国国际交流出版社特约顾问编委世界华人交流协会理事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北京民俗学会会长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民俗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员北京民俗博物馆特约顾问他的传略已被收入世界名人录·第五卷》《国魂——跨世纪中华兴国精英大典》《二十一世纪人才库等多种典籍

在常人春家中(左:常人春,右:定宜庄,佟鸿举摄于访谈时)

定宜庄(以下简称“定”):您知道王锺翰先生吗?我是他的学生。说起来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我跟他读书,后来我一直做满族史。

常人春(以下简称“常”):一直做什么?

定:满族史。

常:哦。

定:满族史研究当然不是局限在北京,但是我现在比较关注北京的东西。因为现在一提到满族,大家的注意力就都在东北,可是在清朝的时候,满族最多是集中在北京。我现在承担着一个我们中国社科院的重点项目,就是研究老北京人,特别是旗人这百年来的社会与生活。现在一说老北京,大家就知道“宣南文化”[2],但我觉得实际旗人在内城的生活才是当时最重要的。

常:对。

定:可是我找不着人支持我这种想法[],大家都认为“宣南文化”是北京的精华。我选这个题目来做,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我不是只想听北京的风俗,而是更关心北京的人,一个一个一个的人。这个人的祖上是什么样的?他自己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好比说您,您家里当年是什么情况,您后来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您怎么成为这样一位民俗学的大师,我想听听这个过程。当然我也愿意听您讲民俗,可是我今天来的重点不是这个,我想听您讲讲您个人的生活和经历。我为很多人做了口述,全是听这些人讲自己的经历,全是这么做的。我听他们讲这百年来的家庭变迁,讲他们怎么看待自己家族这百年来的生活,您听明白了吗?

常:我听明白了,是。

定:当然在这里面,旗人,就是满族人的内容非常重要,我不知道您同意不同意我的想法。

一、我的家庭

1.家庭出身

定:今天咱们从头儿聊起好吗?

常:从头儿聊?

定:嗯,就是从您家里讲起。我最感兴趣的是您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啊?怎么别人就都不知道啊?所以您从您家里讲起好吗?

常:我先说一说我家里原来的出身。

定:对,对。你们家原来姓什么呀?老姓?

常:老姓啊?原来我们姓常来说,就是爱新觉罗。

定:是吗?

常:对。你看那个常瀛生,叫爱新觉罗·瀛生。你看那个首都图书馆的馆长叫常林,那是爱新觉罗·常林,没有这个“常”,大概就是那个“林”,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加上那个“常”,那是不对的,爱新觉罗一个点。[3]

定:那你们家也是爱新觉罗的?爱新觉罗下来是哪支儿的呀?不是宗室吗?

常:哦,这个……我还没有太注意研究这个东西。

定:您没查过?

常:我没有听我祖父讲过这个东西。

乾隆十五年(1750)北京八旗方位图

……

常:我就知道自己是哪一旗的。

定:哪个旗的?

常:哎,镶黄旗!我奶奶的娘家,是很有钱的户,镶黄蒙。后来民国以后改姓马,名字叫马秀琴,典型的旗人老太太。我祖父是镶黄满。

定:那时候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

常:我一生下来的时候,我所知道的就是旧鼓楼大街。旧鼓楼大街那时候大概属于镶黄旗,因为安定门和德胜门这一带……这是镶黄的地方。

定:两个黄旗在北边,两个红旗在西边,两个蓝旗在南边,两个白旗在东边。

常:在没生我之前,我祖父住在安定门鞑子府花园[4]。后来由鞑子府花园搬到旧鼓楼大街,本来买了清宫内务府黄致臣的一所大宅子。

定:黄致臣是人名吗?

常:就是“此致敬礼”的“致”,君臣的“臣”,黄颜色的“黄”。他是清宫内务府的一个管事的,不是总管事,是下面的小管事。买他的房子,就由鞑子府花园搬到旧鼓楼大街117号,这个117号给我的印象还是挺深的,因为我就生活在那里头。我的祖上在前清的时候,用现在的话来说,起码是一个中高级干部。那时候不有六部嘛,我的祖上是刑部侍郎。

定:那很高了。

常:哎!刑部侍郎相当于司法部的副部长。

定:是啊!副部级的[]。

常:到我祖父这辈上已经是前清末年了,所以我祖父在朝阳政法学院毕业以后,第一个职务就是京兆全区侦缉处的处长。[5]

常:我是1933年戌时癸酉(生的),所以我是属鸡的。因为癸酉嘛,“酉”是属鸡的。今年我实际年龄是73岁,虚岁是74岁。我生下之后,我祖父那时候就不在京兆全区侦缉处了,而是一个律师。替人家打官司告状,搞这玩意儿。他按他那行……用那时候的话来说不太“悟账”[6],就干什么呢?——做买卖。但是不搞一般的小买卖,就搞大的古玩,专门买卖古玩,在北海里头开的古玩铺叫“阅古斋”[7]

定:阅古斋?

常:就是一进倚晴楼,长廊子往左一拐,那儿有一个三间门脸,写着“阅古斋”,门口搭着天棚,在天棚里挂着字画,摆着东西招外国人买。再一方面,包北海的船。北海的大船,还有那小划子,我们承包。我小时候说我们长住在北海里头,所以我把北海当作自己的家,我大了以后也说:“这是我的别墅。”[8]

佟鸿举(以下简称“佟”):您祖父的名讳是什么?

常:嗯?

定:您还记得您祖父叫什么名字吗?

常:我祖父叫常旭升,号晓茹。天刚一亮,拂晓那“晓”,一个“日”字,这边一个尧舜的“尧”——晓茹。因为号和名字,两个得结合。

定:那他还有满族的名字吗?

常:这个他没有和我们讲过,有时候我问这个,他不大愿意说。同时,我祖父有很多的忌讳,我没有听他谈过他的父母是什么样。

定:为什么还忌讳这个?

常:他没有谈过他父辈跟祖辈的一些遗闻逸事,都没有谈过。但他自个儿的遗闻逸事,他瞒不了我们,对不对?[]所以我们家有很多传奇的事。

2.祖父传奇

常:我祖父在做京兆全区侦缉处处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在家,晚上刚要睡觉的时候,人家外面叫门,说:“常处长在家吗?”告诉说有一个紧急事,就把我爷爷找出去了。那人原来是他们单位里的一个侦查员,他说:“有一件事要跟您核对一下,我们现在逮着一个吴佩孚的逃兵。”

定:吴佩孚的逃兵?

常:嗯。“他说他叫常博航,是您的儿子,您有没有这么一个儿子?您承认不承认这件事?假如确实是您的儿子的话,那您自己带回去管教,我们也不处理这件事。如果他是冒充的话,那应该就地正法,因为他‘拐械潜逃’。[9]第二个,他又冒充您的儿子,这两罪并罚。”我爷爷说:“明天我把他提出来,看看是不是。”(那人)说:“您看一看,您审一审到底怎么回事。”我爷爷回去跟我奶奶一说,我奶奶说:“这个事咱们得承认下来,要不的话,这个小孩非拉出去枪毙不可。”

定:哦,那么好心眼儿啊!

常:嗯,说咱们做一件功德事。我爷爷考虑了半天:“这玩意儿怎么办?这东西……”[大笑]最后决定要救这小孩,承认这件事。第二天,我爷爷把这个小孩提出来审讯,这个小孩见着我爷爷之后,大概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可以说是福至心灵[],哎!一看见(我爷爷)他就跪下了,说:“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所以我说您是我的父亲。”我祖父说:“你这个小孩够聪明的,你跟我要说实话,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回事?”又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不管任何审讯员问,都要一口咬定,不要变供,不要翻供。要翻供的话,连你带我要一起抓起来。你就是枪毙,因为你是吴佩孚的逃兵,‘拐械潜逃’你知道是什么罪吗?就地正法!”所以(我爷爷)就把这个事认下来了,跟侦查员说:“这个事赖我管教不严,都是我家丑不可外扬。这个事寒碜,你说我做司法工作,自个儿家还出这个逆事,出这逆子,这叫什么事这叫!这个小孩你们替我管教管教,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不能饶他。”人家晚上拿车给送家去了,说:“这个事您自个儿管教,我们不好处理。”

定:真生动啊,太有意思了!

常:我爷爷问他:“你到底姓什么?”他说:“我姓阎,我叫阎博航,我家住在瓦窑。”就是现在的丰台,有一个大灰厂。

定:丰台的瓦窑?哦,哦。

常:那时候属于房山县,现在大概属于良乡[10]

定:他姓哪个阎啊?

常:就是阎王爷那“阎”,五道阎君那“阎”。他父亲是个教书的先生,是乡下教师。(我爷爷)说:“你啊,给你父亲赶快写一封信,让你父亲把你领回去,这就算完了。你不能不通知你家里头啊!对不对?”他就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他父亲一接这封信,吓了一跳:“我儿子出这事了!但是还不错,遇救了。可就是一样,假如人家跟我要钱的话,这钱不能是小数,怎么办?”那时候说:“你把你儿子赎回去吧!5000块!”这事常有。救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钱。

可是我爷爷没有这种想法,他就是为了救人,一分钱都不要。我奶奶跟我爷爷说:“咱们一分钱都不能要,咱们就是做一件善事。”那小孩的父亲背着个捎马子[11],假装到北京来赶集,在门口转了大半天。传达室的门房儿看见了,就通知我爷爷,说:“老爷,门口有一个老头儿,转了半天,来回来去在这儿转,不知道什么事,也不说,也不言语。”我爷爷说:“我正找他呢!把他给我让进来。”人家门房儿就跟他说:“老先生,您是不是有事啊?我瞅您在这儿转了一上午,您找谁呀?”他说:“嗨!我是乡下瓦窑的,我们这街坊丢了一个小孩,听说好像遇救了,是让咱们本家老家儿给收容起来了,您看是有这么个事没有?到时您给回个话。”这门房儿这么一听,说:“正等你了,本家老爷正等你了,您请进吧。”让他在传达室坐了坐,然后告诉老爷说:“这个老头儿正是找这小孩的。”我爷爷说:“那行了。”就把他给让到客厅里去了。一叙谈,他说:“我有一个街坊姓阎,他托我到北京来打听打听他儿子的下落。”我爷爷说:“那您跟他什么关系?”他说:“我跟他没有关系。”这个老头儿是想留一个退身步,“你要是要钱的话,我一分没有,我也不是当事人,你跟我要不着,对不对?”[

佟:嗯。

常:后来我爷爷说:“您在这儿住下吧。”他在这儿住了七天,从各方面观察。我爷爷通知他去各地方游览,通知他去洗澡、到饭庄子去吃饭,他一看不像是这个……

定:要钱的?

常:对,不是讹人的主儿。所以到末了(liǎo)儿,跟我爷爷说:“得!我跟您说实话,我是他的父亲。”我爷爷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您这是干吗呀?我今天跟您交老底,我就是为了救人,就是为了做善事、做好事,我不能跟您要任何报酬。如果我接受您一分钱的话,那这就不算善事了,整个就把这意义降低了,就完了。”这老头儿跪地下磕仨头,告诉:“您可真是功德无量。”又住了几天,把这小孩领回去了。他一看这个家,这个情况,回家之后就跟他的老伴儿研究,说:“把咱们这个小姑娘许配给他那少爷吧!”

佟:嗯?

常:“咱们要做这门亲的话,就什么全有了,对不对?要做了这门亲的话,房子、地、吃、喝、穿、戴……这所有的,她这一生都不用发愁了。”

定:这家人也够能讹的。

常:他一看这家比府门头儿的势派还大。哎!那真正一个王府也没有那么好、那么大的势派。他说:“要和这家结上亲的话,那就行了,咱们就抖起来了。”[]哎!他就把这小孩的妹妹,也姓阎,叫阎宝贞,就带到这儿来了。表面说是到这儿来看望您,来串门儿,实际在背后跟我爷爷说:“我们有这么一个想法,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就是提亲的事。我爷爷说:“这样,今天咱们不能一言为定,对吧?我得跟我的老伴儿研究研究,也跟我的少爷研究研究。最后咱们还得拿到命馆去,去合它一下,如果能合上上等婚的话,那我就承领盛情。如果不能合上的话,那也没有办法。”过去都搞这一套,拿到命馆合去了,人家说:“上等婚,子与丑合。乾兆、坤兆是命相相对。”[

定:还挺神。[

常:我爷爷说这无可无不可的,虽然说门不当户不太对,但也可以说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这老头儿是教书的,也不是一般的农民。同时这老头儿做过什么呢?——做过房山县县长的秘书。

佟:师爷。

常:哎!那时候叫师爷,不叫秘书,就是秘书兼参谋。

定:怪不得那么奸呢!心眼儿多。

常:我爷爷一看这个小女孩也不错,是乡师范毕业的。我爷爷给她调到北京来,到了通州师范。后来她就跟我父亲结婚了。

定:就是您母亲了?

常:哎!我母亲是汉人,我爷爷救的那小孩也是汉人,都是民国以后的事,民国以前一般来说不能通婚。

定:对。

常:不是法令有没有的问题,是在风俗习惯上来说,不扯这套,对吧?(我母亲)跟我父亲结婚,这里面有几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我爷爷救的这小孩既然认我爷爷是他的义父,所以我们管他叫大爷,不叫舅父,就叫大爷。

佟:成一家儿了。

常:这位大爷娶了两个太太,你知道嘛。这人能……这个东西他能造!吃喝嫖赌是没有一样不好的!在北京市里头,因为他有我爷爷这么个靠山,到哪儿去随便瞎说,打着我爷爷的名号满处去交往。所有这个,所谓前清的“遗老遗少”,几乎他全都交遍了。当然,通过他也认识不少人。

佟:太有意思了!

常:嗯,过去北京有“八大宅门”[12],你知道吗?麻花胡同继家。

定:“八大宅门”指的是哪八大呀?您给说说哪“八大宅门”。

常:我这脑子不太好,不过我能多少记着一些东西。比如说麻花胡同继家,继续的“继”。麻花胡同继家是什么呢?就是清宫内务府继禄大人的宅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发射台知道吧?那就是过去的麻花胡同继家。[13]

定:我知道这家人。

常:那时候继禄大人已经不在了,他那个四侄子叫王荣魁,不叫继荣魁,但大伙儿都称他继四爷。但实际上他户口本上写着姓王,民国以后变了姓了。这个继四爷跟他的一些家属都和我这大爷拜把子。

定:还有呢?您不是说八家呢吗?

常:八家跟我没有关系呀!所以那个我就记不清。你比如辘轳把岐家、辘轳把曾家[14]、秦老胡同增家[15]

定:辘轳把岐家是谁?是干吗的?

常:我这脑子不好,我爷爷跟我讲过这个东西,辘轳把岐家是怎么回事,秦老胡同增家……后来……后来说有没有这个旧鼓楼大街常家(指常人春自己家)?我也说没有,没有,没有。[大笑

定:比那“八大宅门”,您家还没到那么大。

常:对,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定:有没有金鱼胡同那家呀?有吗?

常:……这个,后来不就是什么嘛。

定:那么个大舅,您家可真有意思。

常:他在外面吃喝嫖赌,没少捅娄子。比如说在大旅社那儿赌博,把我爷爷的房契偷出来押在人那儿了,(结果)输给人家了,这所宅子输给人家了。后来我爷爷发现这个问题,拿钱又把这房契赎回来了。我爷爷说:“没钱你说话,你可以满处那什么,往外倒腾东西可不行。”定:哎哟!怎么找了这么一家,这真是啊!

常:嗯,抽大烟。这是我这一生最忌讳的东西,也是我爷爷最忌讳的东西。[16]你要知道,只要你染上这个,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干不了,就成了废人,一天就是吃喝嫖赌,吃喝玩乐。就这玩意儿,唉……抽!过去,“吃喝嫖赌你别抽,坑蒙拐骗你别偷”,你知道吗?他是专门的抽。

定:那得糟蹋多少钱啊!

常:他不管是赌博也好,嫖窑子也好,抽大烟也好,那都是我爷爷的钱。我爷爷是供俩人搞这个,我父亲也是这个呀。

定:是吗?

常:也是呀!吃、喝、嫖、赌、抽,不务正业。我爷爷说:“我真是,我这做好事就是为了积点德修点好,没想到我养活这么个儿子,跟我所遇见的这个人,都拆我的台,掣我的肘。”(我们家)本来是很好的一个家庭,在我小时候确实是锦衣玉食的。你瞅那院子里摆的花草树木什么的,不是一般家庭所摆的东西。街上所有的富户都到这儿来,像逛花园一样,人家都羡慕。正院里摆的那紫砂大缸,那20盆金鱼、20盆莲花……

定:嚯!那气派!

常:那无花果、梅花棍、霸王鞭、鳝鱼泉、万年青、果子石榴……摆得满都是,都是一些名花。那屋里头摆的多宝盆,摆着各种陶瓷、汉瓦、玉器,都是相当讲究的。继四爷到我们那儿也告诉说:“我们这王府过去都没有你们那么讲究,干什么你讲究到这种程度?”哎,所以我姥爷,也就是我说救的那小孩他父亲,常到这儿来“住闲”。

定:哦。

常:我爷爷说:“您别在这儿‘住闲’了,我给您找个职业。”就给他介绍到湖北督军张广建[17]家里。张广建做过湖北督军,后来主要是甘肃督军。我爷爷告诉说:“不怕您过意,到那儿去可要注意。您那脾气可不成,您太认真。他小孩不听话也好,不念书也好,您婉言相劝;不听的话,任其自流,咱们没有任何责任。您千万可别什么打手板又是打小鞭子,那可不行。您到那儿教书,就注意我说的这一个问题,别的事问题不大。”嗨!这老头儿不听话!到那儿去教书,人家张广建还是挺欢迎的,常晓茹给介绍的嘛,这还能有错吗!但他到那儿去了,俩孩子念书调皮,他拿教鞭就抽。

定:嚯!

常:嗯,抽得脑袋上一个血印子一个血印子的,都肿起来了,青一块紫一块。正好张广建回家过年,那孩子跟他爷爷说:“爷爷,老师打我。”[模仿小孩哭着学舌]——“他为什么打你了?”——“不念书,净贪玩,背不下书来。”贪玩不能说是调皮的事,对不对?张广建不愿意了。过年的时候摆了一桌席,就把我姥爷请了去,告诉说:“老先生,我跟您说点儿事。我这孩子太不听话,不好管。我不在家的话,这孩子任性得厉害,他妈也没法管,常跟我说这孩子没有办法。这事也让您多费心了,您尽心了。我们也没的说,没办法,我们也不能给您添乱,不能给您添心乱……”

定:把他给辞了。

常:哎!“您还是另选高就吧!我们没法把您留在这儿,这个差事不好干,我们是非常清楚的。我们现在决定让他上市立小学,不叫他念私塾,不叫他念家馆,就不用您费心了。”后来我姥爷把这个事和我爷爷说,我爷爷说:“那咱们赶快主动卷铺盖回来。”回来又给他介绍一家——汤玉麟[18],您知道吧?

定:知道。

常:就是热河省主席。哎,让他上汤玉麟家教书去。

定:那您爷爷可真有势力啊。

常:他认识的人多啊!(结果)还是以同样的错误让人休回来了。哎,打人小孩!虽然说没打坏,但是他经常给那孩子气受,虐待人家那个孩子。那不行,对不对?汤玉麟不干,说:“您这位老先生我们供养不起,用不起。”这就回来了,之后还到那个良乡县政府当秘书 去。

定:当师爷去。

常:哎!我爷爷说:“您到县政府,不管大小是个官,对吧?比当教师强,比当家馆塾师强。同时呢,在外面说着名誉也好听,挣得也多。”日本人一来,坏了!你知道吗?他让八路军俘虏过一回。

定:哦?

常:他回来说:“人家八路军太好了,人家怎么怎么……这个兵壮马肥呀!留我在那儿待了三天,让我参加革命。(但)我本来没有这个思想基础。”(八路军)遣他回来之后,日本人盯上他了,说:“这个是八路。”

定:然后呢?

常:就把我姥爷逮捕起来了,问他:“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八路?”他说:“我没有参加八路,我是被俘,被俘之后在那儿待了三天,他们让我参加他们的工作,但我能参加他们的工作吗?我是普通老百姓,所以我就跑回来了。”日本人不相信,三鼓秋两鼓秋,我这姥爷就上吊了。唉,就这么一档子事,这个传奇故事就到这儿。[19]

定:够传奇的,简直太生动了。

3.家庭败落

常:唉,我那个家后来为什么破落了呢?——吃我们的人太多,“住闲”的得有七八个人。舅爷爷、舅奶奶、姑奶奶、姑爷爷,还有什么四大妈、三大妈、二大妈……全都上这儿来“住闲”。我姥爷跟我姥姥也经常在那儿住着,还有一个继家的八太太常年在这儿住着。

定:为什么呀?

常:她没有生活出路啊!你知道吗?

定:继家不是有钱吗?

常:继家不要她,把她轰出来了,她没有地方去。我爷爷给她代理几个案子,就是为她争产权。麻花胡同继家让广播电台占了之后,算是买了她那房,我爷爷和继四爷说:“得给继八太太一份儿。”要按照现在的钱,一份都是几百万,你想想,是不是?

定:什么地方?

常:后门大街集贤楼。那时候有200间楼房让日本人占了。我爷爷请的日本律师井上三枝雄,打官司赢了,(赔款)给继八太太一份,是75条黄金。一条黄金10两,一共750两。

定:她那么有钱还在你们家住着?

常:有钱啊!她是阔太太。不用说以前称(chèn)[20]的,就是我爷爷给她打(官司)这钱,她也有点子了,对不对?她是花不了、吃不了的。但她也是抽大烟、招野汉子,胡来,满胡来。

定:您父亲哥儿几个?就他一个吗?

常:就一个,所以我父亲跟我那个大爷不和。为什么不和呢?——“我就是哥儿一个,将来我这继承权不用费事,如果你要上面再安一个哥哥的话,明儿我们这官司怎么打?”但是也好,这个官司不用打,等到我祖父死的时候,房产是一点也没有了,零点一都没有了。1948年就开始卖,卖家具,卖硬木架几案、硬木八仙桌、硬木太师椅、大广钟、金钱柜、金钱桌、螺钿的琴桌和条桌,卖这些硬木家具,卖古玩。卖来卖去,我一瞅,把祠堂的供器跟那钱粮盆——就是焚钱粮用的铁盆——卖了,我就知道玩儿完了。这个就是不好的征兆,什么呢?——断了香火了。

定:哎哟!怎么就会到这个地步呢?谁卖的?

常:那还不是他这两个少爷闹的。我父亲一个,他救的那小孩,我管他叫大爷的那一个。

定:那时候您祖父还在吗?

常:在呀!这个人就是优柔寡断,心慈面软。我母亲常常说:“我要是你爷爷的话,把这俩人叫到一块,‘你们俩人怎么办吧?你们说说。有病上医院,没病给我戒烟。嫖窑子不成,瞎胡闹、外面乱搞不行,如果我发现这个,马上叫警察。我是搞司法的,马上送你们到感化院去!’”对不对?我爷爷没这套。

定:怎么着都行?

常:唉!国民党禁烟的时候也是非常严重的,你知道吧?

定:对。

常:比如说,种的、运的、卖的,逮着的话,一律枪决。吸的,判十年以上。

佟:嗯。

常:所以我爷爷就从法院带回来那布告——“按特种刑事法判处烟毒贩”。把这布告贴哪儿?——贴在我们家的门上[大笑]。这是给谁看?——给我那大爷跟我父亲看。而且就在我父亲住的小院儿门口,还贴了一副对子,上联写“一盏孤灯照进曾祖事业”,下联写“尺半竹竿打倒好汉英雄”,横批写“留神枪毙”。正中间的门上贴着那张布告,那布告上写着“唯布告示,查京畿禁处……”[21]

定:什么查什么处?

佟:查京畿禁处。

常:“居然有不法之徒,公然贩卖鸦片毒品,钧在明令如下:第一,种的、运的、卖的,一经查明,就地正法。吸毒者限十日内交出烟具,悔过自新。如若悔过自新,自首以后假如再吸,十年以上徒刑。本布告令到之日,令遵勿违,至干那变,切切此令。”这俩人看了之后,不敢和我爷爷说,就跟我奶奶说:“妈,您看这个,是公家给咱们贴的,还是咱们自个儿贴的?”我奶奶说:“要是公家贴的话,早把你们俩逮起来了。”[大笑

到了1948年夏天,(我们家)就把我住的这房卖了。卖的时候,我和我爷爷说:“这个房咱们不应该卖,假如生活有困难的话,可以租出去。”我爷爷不表态,后来急了,就说:“我这一生净挣大钱,等我再挣了大钱,咱们买比这更好的房!”1948年,买什么更好的房?对不对?但是这房椽有的地方都烂了,咱们修也修不起。房就卖给一个东北的大军官,姓李。但是他没有写他自己的名字,他写他女人的名字,叫吴雅娟,卖给这个吴雅娟了。在一家饭店[22]里写的字,我们都参加了。

卖了这房以后,我们就在鼓楼东大街买了五间铺面房。我听我奶奶说:“咱们卖房子,什么原因?就是打算做个买卖,开个商店。”我说:“开什么商店?”她说:“你爷爷过去开古玩铺,咱们现在货底子还多着呢,不用进货就可以开张了。”哦,打算开古玩铺。当时我虽然年岁不大,但有一个想法——“不合时宜”。正是三年内战时期,兵荒马乱的,谁没事买古玩呀!吃喝还顾不上呢,还能搞收藏?还能搞欣赏吗?

定:对。

常:这个道理很简单。这个行业不像油盐店也不像米粮店,你必须得吃,必须得买,对不对?这是被淘汰的行业。当然了,从被淘汰的行业来说,还有比起古玩铺再以下的,就是这行(指“糊烧活儿”),但这不是太绝对的。中国人在那种战乱的情况之下,还有搞这个的,还是有糊一套阴宅,糊一套四瓦房儿的。“一楼二库”这个东西比较普遍。最起码来说,穷人家死了人,糊一纸片车,糊一驴,再糊一纸箱子,这常有。再穷的话,起码来说,得糊一个幡儿;死一老太太,糊一牛就完了,好喝脏水去。[23]但是古玩铺可不行,古玩铺一个小碗你都卖不出去,因为那都是高级品。一个小碗,现在的钱就值3000、5000,谁买啊!那不行。

常人春糊制的一楼二库”(佟鸿举提供)

我们搬到鼓楼东大街,买了五个门牌的铺面房——80号、81号、82号、83号、84号。81号、82号、83号原来是广发祥木器商行。80号是一个穷和尚在那儿住,那个穷和尚买不起房子,也租不起房子,搬不了家,那怎么办呢?我爷爷说:“您也不用搬,我只当做一个好事,我这屋送给您了。”

定:好!又送人。

常:“我这房白送给你了。”这还不提,我们搬到那儿去之后,这个穷和尚过不下去,见天没饭吃,柴米断炊,那怎么办?我爷爷说:“不要紧,给他拿过去点米、面,拿过去点副食。”就跟他说:“你以后断炊的话,言语一声,我给你想办法。”所以他多前儿[24]见着我爷爷都跪地磕头,说:“您是大施主,大功德主。”

定:那后来呢?

常:通过这个事也可以知道,我爷爷不会理财。人家那个算卦的先生也说他:“您这是有财无库。”他那个院里头正房挂的大匾,就是他施舍,人家酬谢他,给他挂的。九门提督江朝宗[25]给他挂的匾——“见义勇为”,那匾比这门还大,哎!汤玉麟给他挂的匾——“乐善好施”,颜玉泰[26]给他挂的匾——“慈善为怀”。

定:真逗乐。

江朝宗像

常:那时候他自个儿破产了,把大宅子卖了,买了这么五间还给了穷和尚一间。唉,到哪儿去他也开不了业呀!古玩铺干不了,不是包不下来,能包得下来,但是不挣钱,所以也开不了业。坐吃山空,在那儿卖过去的,吃过去的老底。他买这五所房的时候,还登报写置产声明。亲戚朋友还给他温居贺喜,说:“常晓茹发大财了,人家都破产,他买五所房。”其实不知道啊,他买的这五所房,都是些个破砖头、碎瓦块儿拼的,有名无实的玩意儿。一年以后,还是不行,他又把这五间房卖了四间,穷和尚那房没卖,他就白给人家了。我们搬家时,那穷和尚跪在门口哭:“您这一走,我这生活没有依靠怎么办?”现在连我们自个儿都顾不过来了,还能顾得过他吗?没法考虑这么多,我们就搬到阜成门南顺城街去了。

为什么搬到阜成门南顺城街?这时候我爷爷给一个老寡妇代理诉讼,那老寡妇买的这房,拿的契纸是假的。有一个韩国人叫成柏润,他是南顺城街那个房的主人,临回国之前,他耍了个花招,弄了一份假契纸,卖了这家卖那家,卖了好几家。他用同样的手法骗了好几家。

定:跟现在开发商似的。

常:这个寡妇呢,叫刘贵庭。她拿着一份伪造的北京地方法院拍卖书。法院卖出去的房,你能不承认吗?我爷爷说:“这个好办,你把这拍卖书给我,这个官司我给你打。”我爷爷就当了她的代理人。人家法院说了:“这是敌伪时期卖的,这个东西的真假没法鉴定。”让交1000块钱保证金。

定:你爷爷就交了?

常:你要没保证金的话,官司当时就输了,旧社会官司就是这样。可是(这个寡妇)保证金拿不出来,我爷爷说:“我给你垫出来,没关系,咱不怕那个。这样,你写一个借据,跟我借1000块钱,再让法院给盖一个公章证明一下。”这法院还真给办这手续了,这就有意思了,对吧?当事人拿不出钱,律师给拿出来了。这官司后来打来打去,输了。输了之后,我爷爷说:“不要紧,我不怕,向市政府请愿。”因为我爷爷有名望,所以何思源亲自把这个房批回来了。

官司打胜了,但是这1000块钱的保证金,那寡妇还不起,律师费也还不起,哈哈!律师得有律师费呀,法院还要诉讼费呀,对吧?对方是国民党的一个大军官,叫曾荫槐[27],解放后跑到台湾去了,他把产权放弃了,所以法院也不再追究,我们也不再追究,那个老寡妇刘贵庭也不再追究。那老寡妇说:“得了,常先生,您去住这个房吧。”我们也不拿房租,等于我们自个儿的房一样,就搬到阜成门南顺城街 去了。

佟:花了1000块。

常:我们搬到那儿去之后,就是派出所怀疑的重点。为什么?搬去的那天,派出所一看,我们拉了七大车古玩。

定:那时候是不是都已经解放了?

常:对啊!1949年、1950年搬到那儿去,拉去七大车古玩,还有各种残余的硬木家具。

定:好,还有剩的。[

常:实际上那时候已经是瘦死的骆驼,虽然比马大,但也是瘦死了。残余的那些个什么紫砂大缸啊,20盆莲花、荷叶,硬木的佛龛、佛像……城门子底下的人[28]哪儿看见过这个呀!所以大家相互看看,说:“这家儿在过去是个做官事的,要没有势力的话,他不可能有这么厚的家底儿。”那淘粪的工人[29],每次淘完粪了之后,往那屋里头这么一看[讲山东话]:“他奶奶的,称老咧。”[]我就乐他这句话,我心里话:“称什么老了,比起你那屋是称老了,要比起我原来那屋,这将近穷死了。”我爷爷一看不行,咱们别在这儿招摇,就把这些个卖不出去的古玩底子,雇了几辆车,给它拉到后海北河沿13号汤玉麟的佛堂,知 道吗?

定:存那儿了?

常:哎!那时候汤玉麟已经死在天津了,正月初六死的,正好天津那年解放。汤玉麟死的问题咱们不谈,就谈佛堂这个问题。那是他妹妹的一个佛堂,好几间大院子,满是果木林,各种果子、各种花草,那真漂亮。她还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姓阎,一个姓黄,所以大家叫这二人“炎黄二帝”。这“炎黄二帝”听我爷爷说要把东西存在那儿,知道实际上就是不要了,反正卖也卖不出去。弄了好几车,各种的瓦马、瓦骆驼、歌伎人、樟木俑,各种的八仙人、二十四孝人,各种陶瓷,官窑、钧窑、哥窑……全拉那儿去了。哎!再往后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炎黄二帝”把它们都埋到地下了,到现在我们也没往 外 起。

定:还会在地里头吗?

埋藏常家古玩的汤玉麟佛堂 侧门[30](苏柏玉摄于2015年)

常:嗯,还在那儿搁着。解放的时候我参加工作了,人民法院的问我:“常旭升是你祖父吗?”我说:“是我祖父。”他们说:“常旭升存的那些古物你不能动。”我说:“我都存在他们的佛堂那儿了,我祖父给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写过多少次信,说是捐献给国家,不要一分钱。文化部不要,还给我爷爷写了两封信。”他们说:“这个信你有吗?”我说:“有,明天我给你拿来,你看看。”后来我把这两封信拿来给他们一看,文化部鉴定这些东西都是仿的[大笑]。人家说:“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捐赠,您先保存,等我们用的时候再去拉。”法院一听这个,就和我说:“这个决定撤销了。您回去之后,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您爱在那儿存着也好,您爱卖了也好,我们不过问,这算您的私产。”还闹了这么一个笑话[]。

佟:您祖父哪年去世的?

常:1952年去世的。[31]

定:去世的时候多大岁数?

常:实岁年龄69岁[32],我们家的遗传基因比较好,我祖父这是比较年轻的,你知道嘛。

佟:您祖母呢?

常:71岁。

定:哪年呀?

常:1960年吧。[33]

4.父亲和大爷

定:您父亲叫常子光是吗?

常:哎。

定:他念书了吗?

常:我父亲是外国语专科学校的毕业生,他的日语相当好。要不怎么“文化大革命”时,别人给扣上帽子,说他是日本特务、日本翻译。其实他一点儿也没有当过日本的翻译,也没有做过日本的事。他什么也不是,就是公子哥儿,在家吃喝玩乐,这个不能提到法律上,对不对?

定:对。

常:你别管他过去怎么挥霍,解放以后不能追究那个,对吧?就是在政治上来说,他没有多大问题。1947年的时候,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他被保里头选举,当上一回保长。[34]但是他很不愿意干,他不愿意干不是在政治上,他并没有那个看法。他的看法是什么呢?——“我有的是钱,我吃喝玩乐,我给你费这脑子?我得四面八方做群众工作,我得给你维持,又敛兵役捐,又什么开会……”这事麻烦,所以他不愿意干。但是内五区前任区长跟我祖父认识,说:“您让您这少爷,别一天到晚……给他找点活儿干。”所以当了几天这个内五区第八保的保长。

定:内五区的?

常:哎。表面上是保民选举,实际上是上边的指定。还有一个人是大合堂也不知是大德堂的一个中药店经理,假装跟我父亲竞选,走了这么一个过程。那个人倒是希望他自个儿当保长,但是保民不选举他,他的票太少,尽是一些废票。他叫杨正堃,那“堃”是两个“方”字底下一个“土”字儿,人家都不会写这个字,都写一个“曰”字底下一个“比”字儿的那个“昆”,所以都是废票,他就落选了。还选出一个副保长来,叫王化隆。我们家里头成为一个保办公处,旧鼓楼大街117号门口挂这么一个牌子。

过去呢,我们家给我、给我弟弟妹妹们办满月,有一些军阀来了,带着这个卫队什么的,给老街旧坊留下印象说“这家有势力”。现在门口又挂上第八保办公处,别人说:“这家始终是跟地面上有联系。”所以解放后他落这么一个污点。但是共产党在这个问题上也比较实事求是,七保保长盛春荣判了七年,八保保长常子光免于刑事处分,没有追究。

为什么没有被追究?因为他跟五区新任区长杨敬政见不和,这个“政见”指什么的呢?有很多的具体事,比如开“路条”[35]问题,那个区长常指责我父亲,说:“您不能随便逮着谁都给开,不了解的情况不要瞎开。上次人家给转回来了,抓着一个共产党,是不是?人还没出城,就被抓了,拿出那证明是你给开的。你这叫失职,对吧?”我父亲说:“嗨!我根本就不了解情况,老街旧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家求咱们。再说又没看见人家有什么具体行动,咱们不能随便乱指。”区长说:“你这玩意儿不行。今后再这样干,你自个儿要犯错误。”他们老是为这些个具体事在一起拌嘴。我父亲把这个新区长杨敬给得罪了,后来杨敬给他加了一个罪名,说他“隐匿共匪”,在档案那儿搁着。解放以后人家一瞅,不要追究他了,给他开脱了。九保的保长是地安门大街的,叫杨振东,立即枪毙。

定:哦!那他干了什么事了枪毙?

常:嗯,不太清楚。横征暴敛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呢,在“清匪锄奸自救运动”[36]的时候,向北平市公安局呈报地安门大街商户里“隐匿共匪”的具体情况,因为这个抓起来了七八十人,所以他罪恶昭彰,解放以后把他枪毙了。这就是说七、八、九保三个保长的处理情况不一样。其他保长我也知道一些个,不过没有太多的了解,比如说十保保长也被抓起来了,但是没有判重刑。

定:差不多保长都没有好下场,就让您父亲逃出来了。[37]

佟:后海北河沿那院子,后来归谁了?

常:后来这个院子[38],修地铁的时候拆了。那时候我们都没在北京,我在东北,我弟弟妹妹在内蒙古,“上山下乡”嘛。我父亲在清河茶淀农场[39]当瓦工。家里就是老太太……

定:您父亲怎么到那儿当瓦工去了?[

常:解放以后不规矩,还是抽啊!一边抽一边卖。

佟:给劳改了。

常:没有生活出路,他不干那个干什么?可不就干那个嘛!连抽带卖,抓起来判了二年刑。但是不管判一年也好,判半年也好,十年也好,出来之后必须得在那儿就业,这是一个政策。这个政策始自北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40]哎,那副局长(的名字)就在我嘴边上,你看我这……

定:没关系,不说他,没事,接着说。

常:他制定的政策就是把北京市所有这些个被改造过的、被判过刑的人都搁到农场去,免得北京有风吹草动的时候,这群人兴风作浪。哪怕就是判半年,出来之后也得在那儿就业。还有(的人)根本没被判过,但在地方不安分,比如说流氓、小偷这些个够不上刑事处分的,劳动教养完了之后也得在那儿就业。所以过去是“三类人员”。什么是“三类人员”?第一个是大劳改,在那儿服刑的;第二个就是劳动教养;第三个,刑满就业分子。这么都给抓在农场了。哎,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定:您那个大爷呢?也在那儿吗?

常:我那大爷,那会儿也是贩毒分子,“三毒分子”,连运带卖带抽。运毒、贩毒、吸毒,就叫“三毒分子”。可是这个人手眼通天,他就比我父亲有一套。他一瞅这事不好,洗手不干了,不敢干了。再干得抓起来,是吧?哎,上茶馆去说书去!他脑子好,后来在护国寺庙会、白塔寺庙会、隆福寺庙会还有茶馆[41]里头说书,艺名叫常荫泉,专门说《三侠剑》[42]。这个北京市是有名的。

定:他跟哪儿学的呀?

常:他年轻的时候,就和我一样看热闹看来的,“听菜”听来的。[43]

佟:“听菜”。[

常:你说我这个学单弦也好,学大鼓也好,也都是听来的,也没有师父,也没有……现在不行,现在耳朵听不见,伴奏都跟不上。

定:您那个大爷解放后就一直说书呀?

常:嗨!“文化大革命”给轰到哪儿去了?——轰到乡下[44]种地。他能种地吗?当成“五保户”[45]了。后来改革开放,“五保户”也撤销了,又回到北京,瞎转悠来了,买卖粮票……就干这个。后来也死在瓦窑了,什么也不是,死了什么也不是。

定:唉,那么显赫的一大家,最后弄这么俩儿子。

常:反正火葬一烧之后就算拉倒了。

定:您母亲和您父亲怎么样?您母亲还挺好的?

常:嗯,我母亲1997年死的。[46]

佟:老太太一直跟着他(指常人春)呢。

定:她后来一直在家是吗?

常:对,那时候除了我那个大弟弟没在家以外,都在家呢。(现在)都回来了,所有“上山下乡”的都回来了。

定:那您弟弟比您小好多吧,还“上山下乡”?

常:我那个大弟弟比我小7岁,今年66岁,他1933年(出生)。我二弟弟可能是比我小十几岁,四几年的。[47]

定:您母亲和您奶奶能处好吗?一个旗人老太太。

常:唉,反正婆媳之间呢,我觉得基本上还是处得不错。[48]因为我小时候呢,大宅子分着院儿,根本就不接触,没有利害关系,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我们这些孩子主要是我爷爷跟我奶奶来关心,因为我母亲经济不独立,她关心也不行。我父亲根本就不过问,也不在家。

定:所以您跟您爷爷、奶奶的关系挺好的,也比较近是吧?

常:哎。打扮这几个孩子,买衣裳、买鞋、买帽子,这都是我爷爷跟我奶奶的事,我父亲跟我母亲伸不上手。我母亲是没钱,我父亲有钱也不给我们,还不够他那什么的呢……

定:您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常:我父亲1990年去世的。78岁,但是死的时候牙没掉,头发不白,眼不花,耳朵不聋。我有一个妹夫,他家来了一个妇女,跟我妹夫什么关系我还不太清楚。她信天主,信基督教,来这儿进门先问我:“北京有基督教堂吗?”我说:“有啊,什么事?”她说:“我是基督教徒,明天礼拜,我想做个礼拜,您能给我办这件事吗?”我说:“太能办了,明天我同您去。”因为我心里没底,我小时候上的是私立的崇实小学[49],那时候认识一个校长叫邵凤元,我在政协学习的时候又碰见他,假如人家不叫进去,我就说我找邵凤元,这瞎话就编好了。基督教和佛道两教不一样,它(有)专门找(人)信基督教的信使。我刚奔那儿,坐在旮旯了,有一个老太太过来了,说:“您二位新来的吧?”我说:“对了,今天我们头一次来。”她说:“我热烈欢迎二位,您是我们的贵宾,请您到前排坐。”[]我一看,好,前排是包厢,就跟戏院的包厢一样。好嘛,人家可欢迎了。

(那天回到家)我一看这倒划着门,说:“那不行,把这玻璃砸了。”砸完这里面没有反应,我就知道(我父亲)出问题了,把门一打开,一看,没有气儿了。我说:“送医院检查检查。”

佟:这说谁呢?

定:他父亲。

常:到医院一检查,做心电图。人家说:“早停止呼吸了。”就那么样……安安静静的。头一天晚上还说:“打牌不打?”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死了。我这妹夫来吊唁的时候还说:“得了,老头儿挺仁义!这样死了也没给后人找事,也没花医药费,也没找人陪床,挺好,他自己也没受罪,不错。”

定:折腾了一辈子。

佟:您母亲,就是阎宝贞,她哪年去世的?[50]

常:我的母亲是85岁,那就惨啦。一方面家道中落,再一方面,大的环境也不行了。

定:您大爷有几个孩子?

常:嗨,他这又是一个故事。他那个大太太老不生孩子,所以着急。天天到我们这儿来串门儿,把我接到家去之后,她说:“这就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对我非常疼爱。无论买吃的也好,做衣裳也好,买鞋也好,带我外头逛去也好,都是我大妈。她后来听别的街坊说:“你瞅哪儿出殡的话,摔完了盆子,那块砖你把它捡回家来,压在炕底下,你就有孩子了。”[51]这又是民俗,哎!

(有个)房东老太太的老头子摔死在外头,是在家办的事。出殡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事办得不是挺大,但是基本上走了这么个形式。到末了儿和摔盆的时候,我大妈让一个街坊老太太把那砖给捡来了,之后就压在炕底下了,告诉我大爷说这回有希望了。后来果不其然,怀了孕了。有钱呀!去那最大最好的医院——协和,这医院还能错吗?那时候林巧稚院长没在,大概是上美国学习去了。检查了半天,检查得不对,没检查出有子宫瘤。

定:哦?

常:结果难产,动手术之后把孩子取出来了。因为时间过长,大人死了,给我大爷一个打击,家里落这么个丧事!本来打算给小孩大办满月,由我爷爷给出钱,给请人,这回这满月甭办了,办白事了。(他们)就在三座桥[52]那儿住嘛,就这么一个女孩,她妈死了之后,俩人没有任何依靠。

定:也到你们家住着来了?

常:唉,由我爷爷来救济吧!我们家那么多孩子,爷爷奶奶照顾不过来,就是我这个大妈来照顾我,这回我失去了一个支柱。我再到我大爷他们家,他还有一个二太太,那对我就不行了,没有这么热情。

定:那孩子呢?后来也长大了?

常:这孩子长大了以后呢,跟她爸爸划清界限。她说:“我爸爸是坏分子。”所以也不进行赡养,让她爸爸告到东城区法院,东城区法院判我这个表妹常瑛月月给他拿多少钱。她在南磨房小学教书,当音乐教师,这是我所知道的情况。

二、老北京的婚丧礼俗

1.几个研究重点

常:过去我研究这方面的东西有几个重点。第一个是所谓“人生礼俗”。人生礼俗就是由生到死,比如生下来的时候小孩怎么洗三、怎么办弥月、怎么抓周,大了以后怎么命名、怎么找工作……然后到了结婚年龄,男婚女嫁之后,他创了业,有了儿孙,给他办生日、办寿,岁数大了之后就死了,怎么发送,还有葬后祭。什么叫葬后祭呢?就是死了以后,埋了以后,对他的祭奠、对他的纪念,比如办一周年、办三周年、办十周年、办冥寿,这是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是“岁时节令”,什么叫岁时节令呢?就是怎么样过节过年。比如春节什么样?咱们所说的过大年,这年休是什么样?怎么样祭祖、怎么样贴神、怎么样顺星、怎么样逛庙、怎么样拜年、怎么样逛灯……这是过年这套。然后过节这套,比如“二月二龙抬头”、三月清明、五月初五的端阳节,然后六月六铺晒节,下边七月十五中元节。中元节各大寺院搞盂兰盆会,道教搞中元法会。再下面是什么呢?这里还落下一个七夕,对了,七夕完了才是中元。

定:其实好多我都不懂。

常:然后是中秋节,最后是重阳节,重阳节完了之后,“十月一送寒衣”,之后就到冬至。在过去,冬至也是一个大节日,旗人有在冬至祭 祖的。

定:冬至祭祖?

常:嗯。去年冬至的时候,我做了一次模拟表演,在饭庄子里头搞的。请咱们民俗文化界的去参观,搞了一次旗人祭祖。就在苏州街那个白家大院[53],吃馄饨。这两个重点了。

定:第三个部分呢?

常:第三个重点是咱们的宗教信仰,民间俗信。不是专门的佛教、道教,洋教也不列入,不牵扯到洋教的问题,因为那个没法跟咱们传统文化结合。但我对洋教非常了解,因为我是洋教学校毕业的学生,对基督教是了如指掌。我要做一个牧师绝不怯勺[54],但我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我也参加它的活动,12月25日圣诞节,人家也请我参加,而且请我上台背《圣经》,还演节目。但是我不信这个,当玩意儿看。我还有我的老谱,原来我们家传统老旗人的那套,对吧?

佟:嗯。

常:传统文化和西方的这种文化不好结合。都是宗教单位搞庙会,教堂怎么不搞庙会?你听它这个词儿,挺有意思,它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不起来。

定:那第四个重点呢?

常:第四个是行业。百姓的各行各业,有很多牵扯到满族,尤其是“民俗行业”。这是我给起的名,原来人家研究的没有这个词儿。什么叫民俗行业?与刚才我说的三项有联系。举个例子——香蜡铺,过年过节牵扯到信仰问题,香蜡铺并不是佛道两教的东西,都是民间俗信的东西,不管他卖的香、蜡、纸马也好,钱粮也好。黄钱、钱粮、元宝、蜡这些全都是民间俗信的东西。什么大金锭、小金锭、百子锭,什么福寿高香,都是民间玩意儿。有一些东西牵扯到道教,在佛教来说都很少。我要到香蜡铺买一个释迦牟尼佛像,人家说:“没有。”人家让你上大佛寺,佛像镏金铺买去,“我们不卖这个,我们这儿是灶王爷、财神爷、门神爷”。它也有佛道两教的神马,年三十儿夜里接的“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叫作“全神马”,大黄面。

定:大黄什么?

常:大黄面,面子的“面”,意思是一个整张的黄表纸[55]彩印的佛道两教诸神。上面是释迦牟尼佛,这边是消灾延寿药师佛,下面是阿弥陀佛,这边是文殊,这边是普贤,这边是观世音……下面就是道教的玉皇大帝,再下面就是碧霞元君、九天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都排上,再下面……

定:我看过您的《红白喜事——旧京婚丧礼俗》,可是您这些关于宗教的东西写成过书吗?

佟:有,《老北京的民俗行业》。

《红白喜事——旧京婚丧礼俗》书影

常:关于《红白喜事——旧京婚丧礼俗》,跟它连带的还有一个《近世名人大出殡》[56]

佟:嗯,对,也挺有意思,我也看过。

常:《近世名人大出殡》下的功夫不小。

2.贫民丧事

常:我老说,会死的,1949年以前死。1949年以后死,那就什么也不是了,也就是一个排(pǎi)子车拉出去而已。你知道吗?那解放以前,你不管穷到什么程度,住大杂院也好,只要不是流浪街头的,都得有点举动,没举动的话别人也不干。比如说吧,这个大杂院有一个苦老头子,生前呢什么也不是,没儿没女,啪,死了,那怎么办呢?——街坊就得发送了。为什么给发送?——怕在这儿闹鬼。

定:哦。

常:周围有小孩,这一闹鬼,要是吓着小孩就不行。天津话讲“迎三送路”,北京话讲“接三”。不接三不送魂,让他在这里头闹不行。穷的怎么办呢?大家给拿俩钱,找一个要饭的小孩扮成孝子,系上孝带子,戴上孝帽子,没有孝袍子不要紧,有这么一个装饰就成。房东老太太找个比较熟的棺材铺,到那儿就告诉:“大哥!您办点好事吧!这小孩的父亲故去了,但我这儿没办法呀,咱不能瞅着他臭在炕上啊!咱们得做点好事吧,对不对?我这在街坊当中给他敛了俩钱,现在一共敛了78块钱,得了!都给您吧!您给料理料理这个事。”那个小孩跪地下,老太太(对小孩)说:“给这个掌柜的磕仨头!”掌柜的说:“哎哎哎,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我说老太太,您这个慈悲为怀做善事,咱们当仁不让。再说这个小孩他父亲,生前我们是一块发小儿长大的,我这个买卖还不是靠老街旧坊成全起来的,对不对?我之所以有今天,应当感谢咱们老街旧坊,有什么困难的,该伸手就得伸手。不过现在这话又说回来,年成不好,我这买卖现在不行。要我这买卖好的话,这个发送归我了。那怎么着呢?我这些棺材,您看哪个好,您挑一个去。我要是要一分钱,我不地道。”

定:那时候的人还挺有人情味儿的。

常:那老太太能挑好的吗?就找一个最次的薄皮子材。

佟:“狗碰头”。

常:用我的话来说是“狗碰头”,哎。

定:对佟]你怎么知道?

常:比大火匣子稍微强点。那个掌柜的说了:“老太太,我不能收您一分钱,但您得给那工人两块钱饭钱,好把这棺材给您拉家去啊!”老太太就拿出俩钱给这掌柜的。掌柜的给出主意,告诉老太太:“您回去之后,到当街庙那儿请五个和尚,到冥衣铺那儿糊一个驴,再让他糊一个捎马子驮在那驴背上,捎马子上写着‘西方正路’,里头搁点烧纸,搁点纸钱。待要‘送三’,就送到十字口那块儿,把驴烧了就拉倒。”到晚半晌儿,那老太太出一个八仙桌,摆几个凳子,五个和尚一入座,让这懒汉子当了孝子,说:“得了,咱们各位大师父,您多慈悲,本家没人,我这出面给做这么一件善事,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您多担待吧!”(和尚)说:“好!”合念《大悲咒》。[大悲咒》]房东老太太再跟装孝子的那小孩说:“给你父亲打着这挑纸钱。”哎,又找一小孩:“你拿那驴,回来给你五毛钱买糖吃。”见着第一个十字路口那儿,驴头冲西,冲西表示“西方正路”,应该冲坟地方向,但他没有坟地。和尚说:“您没有别的事吧?”那老太太说:“引魂幡给写一下。”那很简单,就写什么什么府君施恩引魂幡,上面是“金童引路”“玉女扶车”,完了,就叫“送三”了。[念经]这叫打七星板。走得挺快的,怕人看见,寒碜!这叫什么玩意儿这叫,这个接三不像 话。

佟:但是,这是不是北京最贫民的丧事了?

常:啊,刚才我说了,是最穷的,没法再穷了。晚上也不放焰口,这是“光头三”。第二天早晨起来出殡,大家街坊来,七手八脚把棺材搁到排子车上,扮孝子的那孩子找一块半头砖,买这么一个阴阳盆,也不描不画的,一脚给踩了。他不能跪在那儿摔,因为他不是亲儿子,不能摔盆,得拿脚踩。[57]他这儿一踩盆,那儿“啪”地扬一把纸钱,就给拉走了。也许房东老太太想起她自个儿的爷们儿来,在那儿哭一鼻子[模仿老太太哭丧],所有的街坊就都出来说:“我说老太太您这是干什么?这么大热的天,您扯那嗓子!快回去,快回去。”给架回去了,这就出殡完了,这是最惨的了。解放以后不是这样,解放以后哪儿有这事?说你们这叫搞封建迷信活动!

定:那也没见解放以后满世界都是鬼魂啊!

常:解放以后,这个拉倒呗。没有火葬场之前,弄一薄皮子材拿车拉,当时就拉走了,什么事没有。不用说没钱的,有钱的也不敢办,为什么呢?办的话,怕将来让买公债,“你不是有钱嘛!”[大笑]我在鼓楼东大街住的时候,我们租房给一家冥衣铺,还有一家成衣铺。成衣铺那掌柜老太太死的时候,在他家里办事,求冥衣铺那边糊一个接三车。我上那儿看热闹去了,听见冥衣铺掌柜的问成衣铺掌柜的:“筹备好了?”成衣铺掌柜的告诉:“别提了!街道上找我两次:‘哎!你搞的什么名堂!你注意影响!现在移风易俗你不知道吗?你有钱的话,应该支援国家建设,支援抗美援朝,你搞什么名堂!又搭棚子又糊烧活儿,搞的什么玩意儿!’”成衣铺掌柜的还说:“养活儿子干吗?养活儿子就是干这个的。儿子不干这个的话,谁将来还……”

定:谁还养活儿子。

常:对,谁还生儿育女,谁还扯这个淡,对不对?虽然说咱们知道这是为活人的,但是也得表示表示态度,对不对?因为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表示态度,开追悼会咱们开不起来,家里一共就三个半人,咱们能开追悼会吗?那个不切合实际,咱们还是按照老办法办。不管街道他怎么说,咱没犯法,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这个不是政治活动,对不对?冥衣铺掌柜的说:“嗨!真正政府不见得干出这事,小脚老太太自个儿冒充积极。”

定:后来您祖父去世的时候就没办,是吗?

常:什么也没有,嗯,这给我的打击不小。[58]要我的意见来说呢,咱们在南顺城街不要招摇,住院之后拉到嘉兴寺[59]去,嘉兴寺是殡仪馆,专门应白事,就是现在平安大道的北海旅馆。

佟:停灵的。

常:而且应的都是大的,比如齐白石、梅兰芳、摄政王载沣。解放以后,任弼时也在那儿办的事。我学徒就是在那儿学的。

3.关于高阔亭

定:您还学过徒?

常:我就这么说啊[],那个管事的叫高阔亭。高阔亭专门主持这个丧礼,都是大丧礼,搁七七四十九天的那种。七天一“送库”[60],送库就烧30张桌子。接待吊客,摆他百八十桌的宴席,都是这样的事,你想想。我就是看热闹的时候跟着他。我每逢寒暑假到那儿去看热闹,就认识了他。他说:“这小孩,你老到这儿来干什么?有什么事吗?你哪儿的人?”我说:“我旧鼓楼大街117号姓常。”他说:“什么?旧鼓楼大街117号姓常?常晓茹是你什么人?”我说:“常晓茹是我爷爷。”他说:“哟!你来来来。”他把我叫到客堂里去了,把那老当家的崇辉老方丈给找出来。他说:“这个人你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他说:“这个是咱们庙的住持,给这师父磕头。”

后来我回家一查礼账,过去给我办满月、给我妹妹办满月,崇辉亲自出份子。崇辉老方丈交际很广,解放以后是北京市人民代表。崇辉就跟高阔亭说:“赶明儿他来的时候,不要让他回去,就在这儿吃饭。”这高阔亭很会办事,就跟那知宾[61]说了:“到时候您让座的时候,给这小孩留个位置啊!”按人家总知宾的话说:“敢情人家是高阔亭的孩子啊!”就问:“高先生,这是您的少爷?”高阔亭也不言语。每回吃饭让座的时候,坐席的时候,总知宾就说:“来,来!”所以我到哪儿,不管是谁家办事,都是白吃一顿。还有的就是我爷爷带着我出份子。我是专门干这个,要不怎么学了这么一套玩意儿?我就净看那大的(白事),没法再大了,比如吴佩孚的国葬、公葬我都参加了。所以我这学的东西不少。

定:您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呀?

常:因为我小时候接触的就是这些东西。我在那儿看完以后,回去还要模仿,比如说老道怎么念经、和尚怎么念经、怎么送疏[62]、冥衣铺糊的纸盒都什么样……到家我也糊他一套[大笑]。写的那玩意儿,所有的文书,我都能跟您背。比如说讣闻怎么写——“寒门不幸”,对不 对?

佟:对,对。

常:什么“祸延先考,不孝某某某……”

定:您就对丧礼这一套特别熟是吗?

常:特别熟。

定:您小时候的志愿是不是就当那总提调?

常:我小时候就想干这个。

定:哦,真的?

常:我想跟高阔亭学这个玩意儿。所以那时候,学校一放暑假,或者每到礼拜日,我的心都扑在这个上,就学这个。你要知道,民俗行业的从业人员,他只是懂得他自个儿的那一摊儿。比如说彩子局,他就知道怎么样挂彩子、怎么样搭牌子、怎么样做灵榇,懂得这套。但是你要问纸活儿,那个他不太懂;你要问僧道,那他也不太懂,对吧?我这不是因为是总提调,那全都得懂。不管是棚帐也好,彩子局也好,冥衣铺也好,和尚、喇嘛、老道、姑子、吹鼓手……这你都得懂。还有杠房的这套,怎么叫“四十八杠”、怎么叫“六十四杠”、怎么弄黄杠、皇家用杠怎么用……比如说,皇帝跟妃子怎么分、皇帝跟皇后怎么分、亲王怎么用、郡王怎么用、贝勒怎么用、贝勒有郡王衔儿的怎么分,下面的话,“公侯伯子男”这个怎么分、怎么用,比如有“入八分”的、有“不入八分”的[63],这个怎么分、怎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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