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乐章 横江:风水宝地
碧山
开始梳理一路的感受。
行走之余,目睹旷野美丽的自然风光,看到游人如织穿梭在徽州山村,我总是油然生出感慨。我一直试图揣摩徽州近年变得炙手可热的原因,也思考徽学由深涩的地方文化学逐渐成为一门“显学”的原委。机缘当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还是时代的缘故。对于现今来说,徽州的诸多遗存,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已经变得相当匮乏了。当人们有机会来到这青山绿水之间,沐浴着农耕社会吹拂而来的古风时,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会有一种熨帖的亲切,甚至会产生由衷的温暖和澄明。当徽州在整体上以蓝天为衬托,以绿水为背景,呈现出一种朴素、明朗、大气而具有人情味的状态时,那种自然美和社会美所显现的魅力,当然是现代人难以抵御的。我想,这可能就是徽州之所以变得大热的原因吧。
横江是新安江的另一条源头河。
与率水不同的是,横江似乎从源头起,就显得非常宽阔。她的源头在离黟县县城不远的碧山。水总是风雨的产物,每次雨水过后,源头小溪总是变得格外丰腴,这条小溪被称为樟水。之所以有“樟”字,那是因为当年的碧山,曾经古樟参天,高耸入云。
碧山村是一个好地方。出了黟县县城,就能看到不远处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宝塔,那个宝塔的所在地,就是碧山村。当年碧山村的水口是非常漂亮的:巍峨的宝塔矗立,塔边老树葱茏,绿草如茵,白鹤飞舞;村落依山傍水,面对蔼峰,背倚石鱼山,着实人间仙境。碧山村当年曾建有36座祠堂、72座厅坦、104口古井,可以说,是一个雄伟的大村落了。据说唐之前的歙州府就建在碧山附近,隋末汪华揭竿起义之后,攻下了州府。唐册封他为歙州节度使后,汪华便把州府迁徙到现在的歙县。据说碧山村附近的大山深处,经常可以看到坍墙颓瓦,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那样的地方,当年都曾有人居住。
与徽州其他村落一样,碧山村的构建同样体现了徽州古老的风水意识。从总体上说,这一带水秀山雄,地势开阔,一直像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实际上不仅仅是碧山,似乎整个横江流域都显得秀丽而磅礴。虽然碧山村现在的整体面貌已面目全非,但在村落布局上的良苦用心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与附近的宏村一样,碧山村同样也是倚山临水而建,巧妙地抓住了“水口”,让山涧之水顺坡而下,溪水呈“人”字形穿村而过,然后沿每家房屋修建水渠。不仅方便了居民的生活,而且有利于民宅的防火。当然,这样的布局是最基本的,一些深奥的东西现在的人们已经很难领会了,时间的流逝,使得很多内涵失去精准性,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风水意识源于对自然的亲切感以及对自然的蒙昧与崇拜。从现在看,这当中的成分良莠不齐,最具有积极意义的,是建筑上的审美观念。徽州的风水观念同样也是如此。在选择村址时,徽州古村落很注意山环水抱,充满勃勃的生命跃动。村落在规划布局中,都有意把自然山水引到村子里来,在山上水畔,稍稍点缀些亭榭,种植些竹木,便把自然山水人文化了,那些风景,也就成了村落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村落的水系,几乎每个村落都有适宜的水系设计,水系或清清浅浅,或湍急迂回。正是因为与自然的联系紧密,所以徽州的村落在整体上都富有一种天然的气质,以山水为血脉,以草木为骨架,村庄掩映于山麓水畔,点缀于古树幽篁之间。这样的地方,若种植一片桃花,就是名副其实的“桃花源”。
整个徽州湖光山色,流水潺潺,树影婆娑,青瓦粉墙,也难怪古今的很多人都把这里当作陶渊明的“桃花源”。李白曾经写过一首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个碧山,是否是黟县的碧山,一直存有争论。而且,甚至连李白是否来过徽州,都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但不管怎么说,用这首诗来形容徽州,形容碧山,大约是格外贴切吧。
屏山
到了黟县屏山村,接着琢磨徽州村落的风水堪舆。
徽州号称五千村。整体上说,村落的居民几乎都是从中原迁徙而来,千里迢迢来到新安江沿岸,为的就是休养生息。村落在选址和建设上都很谨慎,基本的原则就是满足自给自足自然经济之下的农业生产和生活。首先着眼于土地、水源、山林,着眼于小气候、安全、防灾。这些对于新安江两岸的环境来说,似乎都不是问题。在此之上,村落选址和建设强调美学意义,以及牵强附会的神灵意义。
在农耕社会中,人们总是把吉凶祸福归因于各种神祇和自然力量,于是,人类产生了对于自然力的崇拜。在这种崇拜中,山川的形状首先被附会成世事兴衰的原因。于是,堪舆风水应运而生。徽州村落在建设过程中,往往要请“罗经师”或者“阴阳生”,也就是风水师对周围的地形地貌进行观察和测量。风水师最关注的一般有两点:一是环境的领域感。领域感能培养村民的归属意识和安全意识,有利于培养宗族的凝聚力、向心力。一般情况下,一个村落,背后要有祖山、少祖山,前面要有案山、朝山,左右要有连绵的山峦,一般叫护沙或左辅右弼。村址四周的山岭一般呈闭合形状,大体要有中轴,景观要近于对称,并且,山形要有层次。这样的要求,实际上是在隐喻和暗示着衙署的公堂,希望子孙能走正途。二是村址附近最好有圆锥形的山峰,以在村子东南方即巽方最好。尖尖的山峰一般就叫文笔峰或者卓笔峰,主文运;如果有整齐的一排山峰,就会叫笔架山。一个村庄,如果倚临文笔峰或者笔架山,那就比较理想了。如果环境不很理想,也可以通过人工方式来补救,例如用庙或者用亭来补缺,用塔来取代文笔峰,改称文峰塔等。另外,凡有文笔峰的村子,在村前面对文笔峰的地方,要有一口天然的或人工的池塘,称为砚池,文笔峰投影于其中,叫作“文笔蘸墨”。这样的安排,目的是为了激活村落的文气。除此之外,因为圆锥形的山峰是“火形”,怕引火进村闹灾,所以要用水池消解。
屏山村的布局正是风水观念的集中体现。这个位于黟县东南部旧时称为九都的小村,就村落风水来说,表现得非常完美。屏山村正对两座山,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左边山稍高,青龙高于白虎,这在风水上是一个好兆头。屏山村的前方有一排整齐的山峰,是标准的笔架山。在村口,原先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叫长宁湖,跟宏村的南湖一样大。这样的湖,明显地就是为了消解文笔峰的“火形”而建造的,只是到了后来,被填平造田了。
徽州村落水的流向同样也有讲究,按风水术的要求,水流最好是从西北角引进村落,从东南角出村,“山起西北,水归东南,为天地之势也”,屏山村的水流方向同样也是如此。一些水源不规范的村落往往会在村子东南方筑堤蓄水,作为水库。同时会将水系改道,让河流从西北方进村,然后流经村中,进入人工湖。人工湖一带一般是村中的公共园林,可供村里人休闲、嬉戏。供水的沟渠并不只用于饮水,日常洗涤也都靠它们。屏山村的水系安排也体现了构建的匠心独运。当年屏山村的布局和建设丝毫不亚于现在著名的宏村与西递,它甚至比西递、宏村更胜一筹。从黟县屏山村流过的吉阳溪是横江的另外一条支流,吉阳溪从村中流过,呈现出“S”形,村落散落在河水的两边。这样的水流就像是八卦太极符号当中的一条线,有着神秘和吉祥的意蕴。现在,屏山村水边的石阶不时传来村妇浣洗的棒槌声,十余座各具特色的石桥横跨溪上,真是名副其实的“小桥流水人家”。
正因为屏山在风水布局上的别有洞天,当年屏山所在地道场林立,僧侣道士经常在此出没。据说当年屏山曾有一座漂亮的道观,观中有一棵倒长的柏树,这棵树的树根长在上面,下面却是枝叶繁茂。也因此道观当年香火很旺,不仅仅是村里人,附近很多地方的人都专门跑到这里卜问吉凶。除了道观之外,村内还有一个三姑庙,这算是一个土地娘娘的庙宇吧!因为屏山对面的笔架也呈“人”形,所以也被称为三姑峰。村中的女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在三姑庙中,烧香验证。
屏山村现遗留光裕堂、成宜堂等祠堂八座,其中舒庆馀堂是明代建筑祠堂。屏山村绝大多数人家姓舒。舒姓不是本地姓氏,它来自江北的庐江府。据说当年长江北岸的庐江府发生战乱,三兄弟无奈逃往江南。有一天晚上,他们三人同时梦见一个仙人跟他们说,你们只要遇到带“长”字的地方,就可以在那里定居。屏山一带古时叫长宁岭,兄弟三人走到这里时,一问当地人,原来到了“长宁岭”,于是,兄弟当中的一个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到了明代,屏山变得规模很大,人口众多,也出了不少人才,其中最著名的是明朝万历进士舒荣都,他因弹劾魏忠贤被害,平反后敕建九檐门楼及“望重柏台”牌坊。到了近代,最有名的人物是电影演员舒绣文。舒绣文是清末进士舒期笏的孙女,幼年时曾在屏山居住过,10岁左右随做生意的父亲去了京城,后来因成功主演《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电影,一举成名。现在,村里还有舒绣文的故居“黍谷堂”,一个古老的山村,能出一个如此有名气的演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也是屏山村乃至整个黟县为之骄傲的一件事。
齐云之魅
樟水河与吉阳溪在黟县县城碧阳镇相汇。碧阳镇从古时候起,一直就有“小桃源”之称。“青山云外深,白屋烟中出。双溪左右环,群木高下密。曲径如弯弓,连墙若比栉。自入桃源来,墟落此第一。”这是清代歙县籍户部尚书曹文埴在黟县西递留下的诗句。在曹文埴的笔下,西递乃至整个古黟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
从县城出来,樟水河流经开阔的盆地,经一段峡谷之后,出口到了渔亭。渔亭曾经是徽州的“四大名镇”之一,其他三镇分别是休宁的万安镇、岩前镇,绩溪县的临溪镇。渔亭之所以成为“四大名镇”,那是因为当年这里是横江上游一个重要码头,从徽州西部前往江浙一带,此处算是必经之地。而横江自渔亭开始,船只才能航行。民间素有“渔亭桥下杭州路”以及“忙不忙,三日到余杭”的说法。在旧时,渔亭的商业十分发达,有100多家大小商店,分布在九条街道上。从杭州等地运到黟县盆地的辎重、盐以及粮食,必须到渔亭下船,然后辗转到各地。现在,由于公路的通车,河床的上涨,渔亭已不通行船只了。一条古街也变得冷冷清清,我们只是粗略地在街上看了看,便乘车离开了。
横江到了休宁县兰渡一带,显得格外的大气从容,淡定自得。远远地看过去,江面好似一根玉带,水色澄碧,江天一色,如一幅清丽的山水长卷。建于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的登封古桥则如彩虹卧波,横跨江面,桥上石罅间,有青藤薜萝,给沧桑的古桥平添几分生气。登封桥是清朝名臣、歙县人曹文埴主持修建的,在徽州一直有比较大的名气,曾任明兵部左侍郎的歙县人汪道昆曾专门撰写一篇长长的《登封桥记》,记述了桥的建造经过。后来,登封桥又经几次修葺。沿着石阶走上桥,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齐云山了。在当地,很少有人称齐云山为白岳的,都喜欢称之为齐云,“齐云,齐云”,与云相齐,似乎更有仙境的味道。站在登封桥上,远眺齐云山,但见群峰林立,山披翠微,云蒸雾绕。抬眼望,则是一大片清新而绿意盎然的田野,那些原本要到四月才开的油菜花,迫不及待地正月十五没过就绽放了。
古代的大旅行家徐霞客就是沿登封桥这条老路攀上齐云山的。徐霞客第一次游览齐云山是明万历丙辰年(1616年)正月,那时,徐霞客刚刚游罢浙江的天台和雁荡,到了徽州后,先是爬了黄山,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休宁,出西门,循溪而上,于风雪黄昏之中,抵达齐云山麓。在山脚下吃了顿饭后,又顶着风雪,打着灯笼,连夜拾级而上,直奔山中榔梅庵下榻。当夜,徐霞客独卧山房,耳听窗外冰雹之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第二天,徐霞客醒来之时,齐云山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山间布满珊瑚般的玉树,崖上挂着几丈长的冰柱。徐霞客开始脚踏木屐,步履坚冰上山了。先是去了太素宫,然后登上文昌阁,观赏着雪中山景。齐云山似乎有意要把山中最好的景色隐藏起来,不给这位大旅行家看周全,忽而云开日出,忽而大雪纷飞,千变万幻中,徐霞客看得目瞪口呆。
徐霞客在齐云山一共住了六天。前五天,齐云山一直下着大雪,云雾弥漫,迷离的山景让徐霞客看不真切。一直到第六天,齐云山“东方一缕云开,已而大朗”,雪后初霁,景致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站在山巅之上,徐霞客一览众山小,不由得心花怒放。这一次雪中之行给徐霞客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齐云山,徐霞客写就了《游白岳日记》。游黄山时,徐霞客曾经感叹“登黄山天下无山”,来到齐云山,他立刻就后悔了,齐云山与黄山,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虽然齐云山从景致上比黄山略逊一筹,但齐云山所具有的独特风格和文化内涵,也为他所喜欢。徐霞客对齐云山一直依依不舍。两年后,徐霞客又找了一个机会重游齐云山。这一回他算是真正地看清了齐云山,也领略了齐云山的风貌。徐霞客生平两次到达的山只有四座,它们分别是黄山、天台山、雁荡山和齐云山。可以断定的是,对于徐霞客这个大旅行家来说,他能去两次的地方,肯定是有独特风情的。
但自古以来,齐云山的光芒一直被同处徽州的黄山所遮掩。“既生瑜,何生亮”,与“大家闺秀”的黄山相比,齐云山似乎有点“小家碧玉”,但小家碧玉自有小家碧玉的味道。其实齐云山与黄山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它更有内蕴,也更加奇谲。齐云山三十六奇峰,峰峰入画;七十二怪石,石石皆景。山奇、石怪、水秀、洞幽,林木道观点缀其间,碑铭石刻星罗棋布。这样的鬼斧神工,也就形成了齐云山的独特之处。更何况,因为道教圣地的缘故,齐云山还有着独特的魅力。这样的“魅”,在于它某种程度上暗合着道教的精神。
从风水上说,齐云山的确是一块宝地,整座山峦钟灵毓秀,一派仙风道骨。新安江谷地纵跨歙县、屯溪、休宁三市县,新安江两岸多属低山丘陵,虽连绵如浪,却山形无奇,然而这平淡仿佛只为齐云山的隆重出场作铺垫——群山绵延至兰渡,忽然陡峭,显露出嵯峨之形,连片的丹山峰峦叠翠,林莽苍润,烟霞轻笼。这就是齐云山,一派道骨仙风凸显得淋漓尽致。
齐云山道教兴于唐乾元年间(758~759),据说道人龚栖霞在栖真岩避谷修炼,羽化成仙,齐云山也因此一举成名。从宋朝开始,更是有很多道人集中来此清修。宋宝庆年间(1225~1227),方士余道元(号天谷子)建佑圣真武祠于齐云岩,据《齐云山志》记载,自真武祠创立后,四乡百姓遇旱涝、蝗灾,或求子去病的,凡来齐云的无不有求必应。自此,齐云山名震江南,成为一方道教圣地。
任何宗教都是以自己的话语系统来达到与上天的沟通,并从那里得到知识、感悟和力量。道教同样也不例外。与佛教、儒教不一样的是,这种本土的教义一直是以生命的个体解脱作为终极目的,而这种极端个人化的方式由于过于强调“术”,极容易坠入虚玄。对于山水的理解也是如此。齐云山历代得道高士都可以说是生命系统的职业研究者,他们从“天人合一”的角度出发,把宇宙图形、色彩、方位、人体结构与齐云山整体的山水结构对应起来,按图索骥,照本宣科,齐云山因而成为风水理论的集大成者。
齐云山宗教的发端地是西岩,但天谷子却独选东岸,他是遵循了“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的风水原则。东岩处有横江,山环水抱,避风聚水,生气旺盛。
登封桥过后茂林之中的九里登石级路,是曲折幽深的香道。在这里建有13个亭,既为路人遮风挡雨,更是为聚气补缺。中和峰与望仙峰之间,豁口较大,在道教看来,有泄气之嫌。于是便在此建一座望仙亭,自以为解决了这个问题。
真仙洞府是风水中的奇绝之地。山行至此,一弯三折,曲回如城,积聚一泓碧水,生气得水而聚,在道家看来大吉。远近狮、象两峰,构成了理想的相拱之势。像这样的地方,必须得有一个道心绵长的人享用才行,于是便将玄武大帝请入了真仙洞府。
太素宫是山中最大的宫殿。太素宫的选址,完全依照四灵兽格式所建,四灵兽即道教上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太素宫左有钟峰,右有鼓峰,后倚玉屏峰,前对香炉峰,更有象征五行的五股清泉在殿前汇为一水,蕴含九九归一之意。作为正殿,太素宫位居齐云山中内环的中心点上,是核心部位,是风水中的穴。玉虚宫则是齐云山现有的最古老的道观,殿前通道两端入口分别设有云龙关、风虎关两座石坊,用以聚气。玉虚宫本是依山就势而建,乍一见似与山一体,这一藏,便显师法自然,巧取天工了。
齐云山的命门是小壶天。壶就是葫芦,是道家炼丹的必备品,算是仙物。张果老、吕洞宾等仙人,都是必带葫芦的。由壶天所产生的神秘,当然会给人们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齐云山的总体营建采取的是壶天模式,望仙亭处是葫芦口,小壶天是大葫芦中的小葫芦。小壶天的入口处还特地修建了葫芦形门坊,主要是为了聚住一腔仙气。“壶”里面,则是一系列举霞飞升的故事,这些都是勾人的“秘药”。
齐云山就这样似是而非地解释着“天人合一”的道理,描绘着升天得道的蓝图。实际上“天人合一”的理论,一直是中国文化自欺欺人的幻觉,把“天人合一”当作一种理想当然无可厚非,关键是,如何将“天”与“人”合而为一。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手段和路径都是自欺欺人,像齐云山上的云和风一样,无法把握。
当然,齐云山的“魅”还在于它有着很独特的丹霞地貌。独特的地貌特征也是历史上诸多高士青睐齐云山的一个重要原因。道士们是不懂得地质概念的,只会赋予它们幻想。按现代科学解释,这种丹霞地貌指的是中生代白垩纪湖泊沉陷所形成的红色岩系。在这种地质状态中,山峦犹如一片飘浮在青山绿水中的彩云一样,又像由千万块红玛瑙镶嵌成的红珊瑚。这样的丹霞地貌,跟道教似乎更有相通之处,它就像道士梦寐以求的炼丹炉,在这样的炼丹炉中,可以炼出绝佳的丹药,让自己得道成仙,飞升上天。
齐云山道教的全盛时期是明朝,或许因为嘉靖皇帝本身就是一个业余炼丹士吧,多年来一直沉湎于长生不老之术,寻求解脱。据说,明嘉靖年间,道教龙虎山正一派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赴齐云山,为皇帝求嗣,结果皇后果然生了一个儿子。嘉靖皇帝龙心大悦,亲题“齐云山”匾额,并赐建“玄天太素宫”。从此齐云山的道观香火更加兴旺。数百年后,乾隆皇帝对齐云山也有金口玉言,这位太平盛世的风雅皇帝,微服私访到了齐云山之后,连声称赞齐云山是“天下无双胜境,江南第一名山”,让各地大吃干醋。
古往今来,齐云山以它的美姿妙态、奇观佳景吸引着众多的文人墨客。在齐云山,他们寄情于翠峦之中,或赋诗题词,或写书作画。李白、朱熹、海瑞、唐寅、戚继光、徐霞客、袁枚等都在齐云山留下了传世的诗文。这些诗文被道观请人刻在了山崖上,于是齐云山也成为摩崖石刻众多的名山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汤显祖,他在写“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时并没有去过徽州,而且,这首诗对于徽州还有着很大的怨气。而到汤显祖58岁那一年,因为受邀于休宁的一个盐商,来到了徽州。汤显祖在徽州攀登的第一座山,就是齐云山。汤显祖同样也为齐云山写了一句诗:“新安江水峻涟漪,白岳如君亦自奇。”看来,是齐云山改变了他对徽州的印象,也使他先前的那首诗有了另一层赞美的意思。
到了现代,关于齐云山,应该说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就是郁达夫的《游白岳齐云之记》了。郁达夫去齐云山还是走登封桥这条路。1934年4月3日,郁达夫与数日前同来的林语堂、潘光旦等四人分手,自己则同另四人踏上登封桥,开始攀登齐云山。那一次游历同样给郁达夫留下深刻的印象。郁达夫他们是清晨从休宁县城出发的,11点半时,到达了齐云山山脚下。他们一路看山看景,收获颇多。在齐云山,这一帮文人足足走了一天,但只观赏了齐云山一半的景点。后来,郁达夫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上轿子,由轿夫一直抬回休宁。坐进轿子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叹说:“今天的一天总算是值得很,看了齐云,游了白岳,就是黄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说说了。”
齐云山的确是有魅力的。与黄山相比,齐云山更多的是以精神内质以及文化内涵吸引着游客。文化总是有深层意味的。中国文化在以儒家思想为主干的同时,还有着佛、道两教旁支,这也使得整个社会呈现出丰富平衡的局面。得意之时,人们可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而在失意之时,则寄情于山水之间,从佛、道之中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齐云山,正是因为社会这一心理前提,成为历朝历代人们离不开的栖息宝地。
海阳
坐落在休宁腹地中央的县城海阳,气势鸿蒙,极像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
首先,率水和横江从两侧穿行而过,她们就如同海阳的两扇翅膀,载着这块地方飞行。其次,在海阳附近,矗立着好几座宝塔,为此地增添了几分高亢,也增添了几分神秘。徽州古塔有二十余座,约占安徽省的四分之一;而海阳,则是徽州古塔的集结地。在县城边,四座宝塔拔地而起。它们分别为玉几山上的巽峰塔、汶溪河畔的丁峰塔、万寿山上的古城塔以及南门外的富琅塔。
似乎是腹地磅礴的气场,还有道教名山齐云山所带来的鸿运,休宁在历史上一直是全国有名的状元县——从唐武德五年(622年)正式开科取士,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止科举,1200多年中,全国共录取状元800多个,平均三个市县才有1个,而休宁从宋末到清光绪的600余年间,本籍和寄籍加在一起,共出了19个状元,远远超过名声显赫的苏州府的任何一个县,稳居全国之首。况且,休宁地处偏远,面积不过2000多平方公里,当时人口只有十七八万。
休宁人一直为此而自豪。
我们在休宁县城区参观。看得出来,这些年休宁有意识地对历史的荣光进行了系统地整理。在县城的中心,建设了一个高规格的状元广场,广场上的雕刻也相当精美。尤其是城墙上镶嵌的十几幅石质壁画,栩栩如生,描述了莘莘学子“鲤鱼跳龙门”成为状元的整个过程。因为科举成绩斐然,休宁县专门建了一个“中国状元博物馆”,翔实介绍了中国的科举制度以及休宁县从古到今19个状元的情况。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感觉如同隔世。对于封建时代的科举,我一直很难表达自己的观点。那样复杂的背景和内涵用简单的话语是很难表达的。虽然科举作为一种取士制度本身有着它的合理性,但因为在渐变过程中失去健康,也失去方向,加上统治者暗藏着的别有用心和阴谋,所以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就文化而言,最根本的是应具有一种提醒和思索的力量,具备道义和良知的灵魂。除此之外,文化还应该具有其他重要功效,那就是开掘人类心智,引领人类的精神走向。而从中国历史长河来看,虽然文化在整体上对于中国社会有着很大的推动和稳定作用,但在很大程度上,它一直存在诸多弱点,其中最根本的,是缺少一种清晰的方向,对于文化自身所担当的责任也不明确。正因如此,中国文化表现出一个很致命的弱点就是——兴旺的是术,寂寞的是道,所以在很多情形下本末倒置,在很大程度上,它对于自我本身表现得相当无知,对于自己的源头和方向,以及关键部位,一片混沌。
中国的科举制度同样如此。科举是为取士而形成的一种制度,而到了后来,这种制度扭曲变形,没有了目的,失去了初衷和要求,考试本身变得越来越重要,至于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却变得不重要了。科举本身成为一种巨大的惯性,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在有关资料中,记载的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休宁籍状元汪应铨的一件事,倒是让我感慨颇多。
汪应铨是休宁梅林人,出身书香门第,良好的家庭熏陶以及刻苦学习,使得汪应铨学业进步很快。康熙五十年时,汪应铨中举人;康熙五十七年时,汪应铨中进士。并且在当年康熙亲自主持的殿试中,40多岁的汪应铨独占鳌头,一举成名。汪应铨锂鱼跳龙门,“黄金屋”有了,“颜如玉”也会接踵而至。但汪应铨学业优异,相貌却奇丑,肥硕健壮,也有很多不良的习惯。袁枚曾经在《随园诗话》当中这样记述:“汪度(龄)中状元时,年已四十余,面麻,身长,腰腹十围。”40多岁的男人,当然是结过婚了,汪应铨在老家就有一位结发妻子。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美少女对他倾慕不已,上门提亲主动要求当妾的络绎不绝。这当中有一个家住京城的陆小姐,尤其主动。陆小姐读过书,平日里最爱看的就是才子佳人剧。她一再让家人派人上门提亲,要给汪状元做妾。汪状元同意了这一门亲事。新婚之夜,新郎新娘第一次见面,烛光之中,陆小姐看到汪状元的相貌后,大失所望,又见状元饮酒后酩酊大醉,粗俗不堪,越想越悔,五更天时,竟悬梁自尽了。这一起由婚姻引起的悲剧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后有好事者送汪应铨一副对联:国色太娇难作妾,状元虽好却非郎。
当然,这样的悲剧只能算是科举制度伴生的一个小小花絮。不健康的制度,必然有一些荒诞事发生,由此也可见科举的虚火。其实科举制度到了后期,由于考试内容越来越僵化,内容上也变成了八股,这种制度已严重限制了人们才能和创造力的发挥,变成了一种“自娱自乐”的知识游戏和自坠其中的迷魂阵。整个取仕过程因为缺乏合理性,更像是某种程度上疯狂的杂耍,铺张的点缀,无聊的品咂,尖酸的互窥,甚至是病态的自残。从本质上来说,这样的文化现象丝毫不具备对社会进步的推动。当一种制度和措施在方向上出现根本性错误时,这当中的力争上游,又具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从现在看,八股取士完全是南辕北辙,但在当时,休宁县的“人才”辈出,给当地带来了非常兴盛的文风,同时也造就了文化副产品的兴旺。比如当年徽墨的兴盛,绩溪人胡开文正是在休宁县城发迹的。胡开文是绩溪县上庄乡人,原名胡天注。乾隆二十年(1755年),胡开文从家乡来到休宁县城汪启茂墨店当学徒。由于干活勤快,不怕吃苦,不久,被汪启茂招为上门女婿。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胡天注承继汪启茂墨店,回想到孔庙内“天开文运”匾额的象征意味,于是撷取中间两字,将“汪启茂墨店”改名为“胡开文墨庄”,开始了真正的创业之路。
现在休宁县海阳镇齐宁街育才巷内,当年制墨高手胡开文的故居仍保存完好。这是一座由大厅、客厅、花厅、八合院、四个四合院、五个大三间以及账房、厨房等组成的建筑群,内有128个门洞相互连接。也就是在这里,胡开文让自己的产品蜚声中外。为了确保原材料的质量,胡天注令其子在黟县渔亭办了一爿正太烟房,利用渔亭一带丰富的优质松木,精炼松烟,这就为优质产品提供了原料保证。此外,他改革配方,不断提高生产工艺标准,终于生产出一批墨质极佳的著名珍品,如“苍佩室墨”“千秋光”“乌金”等。
晚上,我在休宁的街道上散着步,刚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清新。虽然只是9点来钟,但街道上行人已经很少了,古老的海阳城像历史一样,躲在漆黑的阴影当中。那些当年的沉重和荒诞,都随着永不停滞的横江走了。在这样的地方,我只管安心走路吧,神清气爽——而此时,夜已深了,从四周黑漆漆山峦上潜行下来的风,有点凉意。
万安
万安一直是一个有着精气的地方。
有精气,是指这个地方气韵深厚。这也是风水之气韵。这个距离休宁县城约两公里的小镇整体上看起来显得特别灵秀——在它的正前方,一座不大的小山拔地而起,在山上,矗立一座高高的宝塔。优美的横江从镇的南面穿行而过,由西向东,划成一道优美舒展的弧线。弧线的边上,由清一色的红砂石和白墙黑瓦高低错落排列而成。自古以来,万安一直是徽州的名镇,曾有着“小小休宁县,大大万安街”的说法。万安古街,在当年的徽州也曾相当有名,它长2.5公里,街道两旁的店铺和作坊摩肩接踵,像流动着的《清明上河图》。过去,万安街不单单是一条商业街,还是休宁至徽州府这条古驿道的重要路段,平日里商旅行人、官府差役往来穿梭,民国时期,这里就有日用百货、南北杂货、糖果、笔墨纸砚、酱油酱菜、豆制品、刻字、罗经等店铺200多家。
从老街交叉的一级级的石阶往下走,有好几个水埠头。这些古老的水埠头就是当年横江边的水路码头。可以想象的是,当年在这里,塔光桥影,竹木环合,多少商旅在这里乘船走向山外的世界。这些水埠头的建造和修缮都是由大家集资的。在万安的老街上,通向一个规模较大水埠头通道边的墙壁上,至今还嵌着一块清嘉庆年间的青石碑,上面记载的就是各店家捐资修水埠头的事。
走在万安的古街上,目睹那古色古香的情景,听着那携有古音的休宁方言,恍惚中,我们一下子回到了数十年前,回到了旧时的徽州。在万安古街的一家老豆腐店里,我们更是有这样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与数十年前没有区别,时光悠悠,仿佛在这里停止流动。做豆腐的吴师傅告诉我们,自他家祖父那一辈起,就一直在这里做豆腐了,他一直生于斯,长于斯,一辈子都从事着做豆腐的行业。对于万安老街的一切,吴师傅熟悉得如自己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