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荷麻咬了
我被荷麻咬了。全球五十亿人,能被荷麻咬着的人能有几个?我终其一生被它咬着能有几次?所以,一定要认认真真记录下来。
说真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作”,人生的趣味一定会少很多。那天本来应该去参观新农村的。但是天上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小雨。在小镇中扭曲穿梭的水泥路黑乎乎的一点都不美。这样的天气,参观新农村,是捧场还是拆台呢。于是我不肯去新农村了,我要去找老房子。找那种石头或泥土做成的老房子。
同行的小梅不放心,她坚持陪我去探险。“不放心”的背后有榕树一样的想象。其实不至于。这个地方,老百姓朴实得像棉袍,哪来的危险。
但是有个美美静静的女孩儿一道也是赏心乐事。我们双双沿着新修的河边步道向前走。梓树东一棵西一棵,挂满细细长长的豆荚。梓树豆荚当年是我和小伙伴们过家家的必需品。它让我觉得这里氤氲着乡情。
老房子在山上。这里的人家都在山上。在这里,“山”真是一个复杂的玩意儿。说它是山吧,从山脚到山顶全是庄稼地,散落着一簇一簇的农居;说它不是山吧,人家明明高出地面,坡度实实在在,远处还有溪水在吵闹。
沿着曲折的水泥路上山。山上的村子叫花坟村。
一个村子取名“花坟”。什么意思?
就地取材的意思吧?不就地取材就不配叫乡村了。过去做房子,用的就是脚边的石头和石头之间的泥土。现在呢,乡民仍然深谙取之与之的道理。或长或圆的南瓜,大大小小满地都是,除了淘气的孩子兴之所至热情地加以施虐,简直没有人有心思再去多看一眼。高粱呢,更是哪里出生哪里终结——吭哧吭哧长半年,割草机轰隆隆一阵往返,它们就成片成片倒地身亡。辣椒也一样,灿烂烂在枝头,有什么用?根本无人问津。
“种”一本正经地种,“收”却没心没肺根本不收。城里人知道了真要怒其不争。那又怎样呢?小孩子们在上学,年轻人在城里,老人们在门口坐着看天,妇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着门框嗑瓜子。世外桃源就该是世外桃源的样子。城里人真可怜,人家都自然而然了,你还匪夷所思辗转反侧。《三体》的作者刘慈欣认为日趋发达的科技或许是人类社会的癌细胞,城市文明何尝不是地球的雾霾?好好的一座山,水泥路盘旋而上,摩托车来去轰鸣。石头房子呢?只有弃置路边的小半边;泥巴房子更惨,只为蹲守宅基地才得以苟延残喘。城里人带着悲悯和热情,把乡村变成城市的劣质仿品。
但是我一点都不沮丧。因为用不着沮丧。人类嘛,你还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有谱的事情。呼哧呼哧一阵忙,把世界变成他所妄想的样子,然后呼哧呼哧一顿破坏,把好好的大地变成废墟,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不像蹬羚只住在草原上,草原不会因为它而变成积木;蜜蜂永远住在蜂巢里,它们不会把大树变成齑粉;蚂蚁只住在土窝里,从来不会有把石头变成楼宇的威胁。
漫山遍野的红薯、辣椒、玉米,极大地唤醒我的偷窃欲。我跟梅梅商量:我偷一点玉米、偷一点南瓜、偷一点红薯可好?柔美的梅梅不反对,她根本就不是反对的人。我只好跟路边的一个大妈说,我偷一点东西可好?大妈说,干吗偷呀,我家门口多得是,想拿多少是多少。我很泄气。偷窃的乐趣乡村大妈根本不懂。
突然发现瓜地里有鲜红点点。我奔进去,原来是樱桃般大小的西红柿。珠圆玉润,美不胜收。
我以神农尝百草的劲头放一粒在嘴里。味道不错。正好一个老农走过,我问,可以摘么?他说,摘吧。野生的。
稀里哗啦全摘下来。
走几步,又一大片,不过在猪粪边上。在猪粪边上才长得这么漂亮嘛,否则为什么很多美女要结伴铜“臭”。
我不是美人,放弃。
果然,三五步之遥的路边就让我忍不住欢呼雀跃:不仅果子肥大,而且掩映在绿叶之间,别有风致。
我立即伸出五指金爪。
立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回。
——手腕处已是红疹点点。
蜜蜂、毒蛇、洋辣子?
应该是洋辣子。洋辣子是伏在树叶背后全身长满金刺绿毛的毛虫。只要轻轻一碰,包让你又痛又痒烦苦难当。
但是没找到叶子背后阴险狠毒的蟊贼。
回到住处更加难忍。如针刺,如蚁咬。不绝如缕,没完没了。洋辣子应该没有这样持久的法力。我决定找出元凶。
我问陪我吃饭的校长:是否有一种叶子大大的植物会咬人?他疑虑道:荷麻?
荷麻?
跑到实地考察;抱着电脑到处找网去查;果然是。荷麻。
荷麻,荨麻的一种。咬出来的疹子像荨麻疹。
又叫咬人猫、蝎子草、蜇人草、咬人草、防盗草、无情草、植物猫……每一个名字,都让人毛骨悚然。
但是,人家也是“百草之王”。在土耳其,只要你敢生病,它就敢上场,不管你是头痛还是脚伤。在欧洲,利尿找它、止血找它、生痰找它、没有乳汁哺乳找它。至于治疗关节炎痛风病,那就更是它的独门秘技。在“谈癌色变”的今天,它还对男性癌症有独特功效。在中国药谱里,产后抽风、小儿惊风、小儿麻痹、高血压、消化不良、大便不通……都可以用到它。它简直就是活在人间不会行走的李时珍。
“风疹初起,以此点之,一夜皆失。”多么神奇!当初我何至于被荨麻疹折磨三百天,从台湾求医到北京?
揪一把丢到水里,鱼儿就纷纷毙命。简直是神雕侠侣的路数。
荷麻不仅是饲养鸡猪牛羊的好料,新鲜的叶子放进火锅,还是一道山里人家的美味。
朝鲜族、彝族、傈僳族、布依族、纳西族,族族懂它。我却无知得透彻。当年在山间奔走十几年不知道它,得上荨麻疹仍敢视它为天地间虚无。等到老大不小才有幸与它碰面,它不咬我咬谁?感谢它不念旧恶,给我一次一本正经的结缘。英国人称它们为“树荫下的亚当与夏娃”,让我佩服。
遗憾在中国,仍然很少有人知道它。特别是城里,包括我的中医朋友。城里人为什么有那么强大的文化自负呢?为什么只肯待在城里和拷贝城里的道貌岸然却不肯跨越“雷池”一步呢?我们都是女娲用泥土做成的家伙呀。
脱离土地把自己关进空中楼阁,不知道是进化还是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