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北京,俗世的快乐也不必高雅
在西郊的日子很难过。离市区太远,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结束,到哪里都是夜幕笼罩。即便这样,我也插空跑了七王坟、爬了凤凰岭、见了老同学、去了小集市。
在皇城根下这样小打小敲太对不起我在皇城一住半个月了。终于雨过天晴,背上包包跨上公交346。
大龙套,很长,很旧,颇有乡村破落户气息。在混乱的乡间轰隆隆奔跑,旷放恣肆,旁若无人。这真是北京的车子吗?北京的车子不该是一派雍容富丽的贵族气象?急吼吼像一个莽撞的乡下汉子像个什么样子?
更不像样子的是车窗的外面,菜摊七零八落散在马路上,货筐在商店门口堆成小山,光着膀子腆着肚子的男人在马路边胡聊乱侃或下棋打牌,好端端秀气的小河,也像个邋邋遢遢的怨妇,蓬头垢面的,表情呆滞。
北京的郊区也跟其他地方的郊区一样?想想也是,不管是现代的“郊”还是古代的“畿”,字面上这样纠结,骨子里自然难免混乱如乱码。
半个小时后境况好多了。一个小时后到达颐和园。
天还没有完全黑,但是园子门口已经冷清萧条。大门紧闭,只一小侧门开着,一位看门师傅捧着茶杯站那儿守着。我问:师傅,我可以进去吗?他说:早就不让进了,明天来吧。我说:我大老远来,想进去看看?他说:不行,不让进就是不让进,这是政策规定。这时来了两位大妈,她们跟我一样“让师傅为难”,师傅说:我的工作难度很大,你们理不理解,都支持一下好不好?不要让我为难,支持我的工作行不行?工作本来已经够难做了,不要增加我的工作难度吧!我一下乐了,果然皇城根下,颐和园不过一个“园”,看门的师傅不过看门的师傅,但是字正腔圆,措辞专业,正义凛然。
大妈们走了,一个小男孩来了也走了,我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看门师傅突然把杯子放到门前的走廊上,说,我上趟洗手间。上趟洗手间?虚虚的门洞就这样留给我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让我见机行事的意思?见机当然应该行事啦。我就这样呼哧一声跑进了颐和园。
天有点黑了。园子里只有零星的人。
我问身边的一个大男孩:我该往哪边走?
大男孩说:往这边,这里是围墙。这里是慈禧住的地方。真的是慈禧住的地方呢,房子都是过去的。这里是长廊,当年慈禧在这里散步的。这边是佛香阁,慈禧吃斋念佛的地方,山不高吧?就是这湖里的泥堆的。再往前走,绕湖一圈,大约5个小时。你走快点行不行?3个小时。
有一个这样的导游真好,可是我不能这样一直让这个男孩儿陪着。我怕这园子的黑与静,也有一点怕这个高大的男孩儿。走到排云阁,我说,谢谢你,我马上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吧。他腼腆地说,啊,好,那我帮你拍张照吧?我把相机递给他,站好,拍照。目送他渐行渐远,我有点惭愧,更觉得幸运。猜想他大约去游泳的吧,晒得像条黑鱼,又健壮得像头犀牛。这么真诚而害羞,完全不知道我刚刚把相机交给他的时候心里多么犹疑。
我溜进排云阁,然后在长廊上细细地走,脚印与慈禧的足迹重叠,代替她在这轻轻夜色中休闲。抬头远望,心想这么奢华的园林,耗费巨资,可是再怎么奢华,也比不上今人随随便便北上南下地避暑。再怎样的处心积虑,再怎样的集权强势,常常敌不过时代与命运大手的轻取轻放。
往回走到文昌阁,我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一位大爷看出了我的彷徨,他走上来说,第一次来圆明园?那怎么可以不看文昌阁?怎么可以不看铜牛?怎么可以不看17孔桥?你是学中文的?学中文的怎么可以到现在才来圆明园?
首都人讲话真好听,细腻婉转,却又荡漾着大气和豪气。直让我低到尘埃里。
他是来锻炼的,但是他陪我细细地辨认导游牌上的字迹、瞭望他如数家珍的景观。怀疑我找不到公交一直送我到公交站。为此他多走了很多路、多转了一趟车。
我再一次跨上大龙套。车费多少?0.5元?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只收0.5元?我再一次被京城大叔的豪迈惊到。可是于我,要十元不难,一元就不曾预备,何况0.5元。怎么办?司机大手一挥,说,算了。算了?偌大的一个大龙套,加上我不到五个乘客,0.5元还算了?
窗外有几十个光着上身的人坐在一家小商店门口的土地上看电视。我突然觉得,皇城的郊区确实应该是这样混乱而燥热的样子,因为混乱而燥热,俗世中的快乐才显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