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从前杨家滩一带,有一种轻而精致的斗笠,以现今标准可算得工艺品。杨家滩的人们不喜笨重的草帽,这种嵌棕丝的斗笠比草帽贵,中看也中用。看上面写的名字,多是彭城某某,当时人小不好意思问,稍大才知彭城是刘姓郡望(口头讲是郡脚),意即一郡的望族。百家姓上每个姓有自已的郡望,大姓还有多个郡望,如周姓,就有六个,来头最大的是汝南郡,要看你的祖先是来自何方了,所以寻根问祖,是个系统工程,稍后又再说吧。由于同姓者多,而各自源头不一,各支脉也常用堂号来区别,如我们住的师善堂和上游的佩兰堂都是刘姓,同一族中一些小门小户,便不讲究了。
堂名“师善”,那时以为是“人性本善”的意思,后来才想起,这庄院特亲水,选址在河边还不够,屋前再修大鱼塘,庄院内还有小水塘。面对龙山,依山傍水,风景绝佳,看来是取“上善若水”吧。老子道德经有:“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但仅居善地似不够,后来也就不能无尤,不过师善之心,大可称道。从庄院说,书蔬猪鱼,功能齐全。因当时已是濒临破产的地主,住房多空置,现有学校搬来,倒是除了戏台、谷仓、过厅外都住满了。所以军队过境或驻扎,就只好住戏台。
现在回顾童年经历,看似意义不大,其实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都在不断地从环境中增长见识,从生活学习常识,从学校和书本学到科学知识,虽然那几年贪玩好动,在等待上初中前,在家是由二哥三哥教我算术,祖母则教我读了些经典。记得有《孝经》的全部,《论语》的部分章句,这都是要大声读的。有天正读《论语》,发现有人在窗外听,掮锄头,戴斗笠,是刘家为种院后那两丘口粮田雇的短工,问起来他说:小时也读过。我有些不信,他就指着我刚读的地方,接着读了几句,一笑而去。后来我才知中国是以农为本的社会,大多是耕读家庭,能考得个出身,便跳出农门改换门庭了,不行仍不失农耕自给,不过读书要请人教,一家或多家合请个先生便是。我的祖母说,我的曾高祖,就是永明的一个教私塾的先生,不过他的名字己无人记得。在那个年代,执此业者,大都是久战科场的失意者,读了几十年的书,考不上功名,已无缘于仕途,年纪大了又无能于别业,便教几个孩子糊口,也多少带点寄希望于小辈的自慰。
小水塘边上原来没有这么多房子
随着日寇的猖狂进攻,南京过快失守,人心也现悲观,加之经济形势每况愈下,大人们谈论,不知这难民要做到什么时候。祖母平日足不出户,自从发现从后房出去,穿过菜园,不到二十米,就有个水塘,便对我们说:“如果日本鬼子打到杨家滩,我就从这跳下去!”
当时不知说什么好,因老人并非过虑,日寇常小股出动,祸害百姓,无恶不作。
祖母投水的想法,我以为只是当年那种形势下一时产生的,过后大家都没放心里去,没想到十几年后她病重,自知不起,要出院回家,不想死在医院。可是她得的是肠伤寒,哪能呢?临终前一天,我去探望,她无力地在我手心写了四个字“葬水深处”。因我耳已聋,也不知她对父母和哥哥们有什么交代。但这么执着于水,令我心悸,而这个愿望又注定无法实现,她要水深,现实只能火热。当时我看得现实,以为只是因我们上下五代人,都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才如此想。而我们做子孙的,本应向她解释清楚,可惜实际上,我们每个人,只有出生时的要求容易得到满足,而临终时的愿望总易被误解而忽视,何况还以为这是几句话讲不清的政策问题,反正人死后什么也不知道,不就算了?我们对不起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