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续续——
(九歌新版序)
(1)续——
春日迟达,有一天,闲来无事,打算来找一项资料——
唉!以上的句子中有一句其实是谎言,那就是“闲来无事”,“闲来无事”其实是我的“良性幻想”,这件美好的事截至目前尚未发生在我身上。不过,既是谎言,干吗要说?唉,因为古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所谓“有一天”,其实是凌晨三点,平常,从早晨起床到深夜,我都是一名像机械人一般的家庭主妇,子时以后,我开始做自己的事。但那一天特别,已是凌晨三点,我还在考虑新家装置的问题,我依然是一名主妇——
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以前也想过,只是没有去深入探究,这一天显然也没法深入,已经凌晨三点了,难道要彻夜不眠吗?
于是,我稍微查了一下,但五点钟还是去睡了,等以后真的“闲来无事”再说吧!
我所说的这件事,相信注意到的人也不少,那就是,中国人特别爱“续集”。说起来,中国命脉绵长(五千年),主流价值观又稳定,再加上古人不像今人那么“爱自我表现”(台湾人常说成“爱现”),凡事跟着别人走也没什么不可,为别人去“续一续”也挺不错的,何必事事都来标榜“自我创意”呢?
所以,譬如说:
有《世说新语》,就有《续世说》。
有《文献通考》,就有《续文献通考》。
以此类推,下面这些书都是“续书”(限于篇幅不敢多列,且列十四本)。
1.《续茶经》
2.《续高僧传》
3.《续方言》
4.《续今古奇观》
5.《续资治通鉴》
6.《续孟子》
7.《续西厢》
8.《续列女传》
9.《续诗品》
10.《续画品》
11.《续皇清经解》
12.《续近思录》(此续集分别有“汉人版”和“韩人版”,两者不同)
13.《续博物志》
14.《续离骚》(其实,这是一本戏剧)
字面上没有“续”,而实际上是续的也很多,例如《西游补》是《西游记》的续集,《隔帘花影》是《金瓶梅》的续集……连张爱玲,在少女时期,也居然写过摩登版的现代《红楼梦》,那也是某种续吧?
老中为什么特别爱持续呢?答案是:
老中就是爱持续。
有本古老的近乎奇幻文学的书,叫《海内十洲记》(题为汉代东方朔所作,一般相信是六朝人的伪托。有趣的是古人的伪和今人的伪不同,古人的伪是自己写了作品却报上名人的名字,以求流传。今人的伪是剽窃别人,以求自利),书中提到在西海凤麟洲有一种用凤嘴加麟角熬制成的黏胶,能把一切断裂的重行胶合,连弓弩的弦线断了,也能黏合。《博物志》更形容汉武帝用此胶续接断弦,然后射了一整天,弓弦仍是好好的,便赐名为“续弦胶”。这样的故事,真令人一思一泫然。啊!让一切崩裂的重合,让一切断绝的重续,这可能吗?这果真是可能的吗?我所身属的这个民族竟是如此渴望续合。神话悄悄道出了整个民族的夙愿,我为那近乎宗教的求永求恒的渴望而泪下。
(2)续续——
低眉信手续续弹
说尽心中无限事
这是白居易的诗《琵琶行》中的句子,写九世纪时某个月夜,江上女子弹琵琶的情事。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因为一首诗,我至今仍能恍见那夜江心秋月之白,仍能与船上宾客共聆那女子既安静又喧哗的心事。
这首我从十三岁起就深爱的诗,我本以为当年佩服的是白居易的诗才,能在白纸黑字间把音乐的听觉之美缕述无遗,真是大本领。但现在我知道不全然是,我所更爱的是那长安女子把一首曲子倾全力弹好的艺术尊严,这跟她的茶商丈夫有没有跑去景德镇附近贩茶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就是那天浔阳江上的第一小提琴手,哦,不,第一琵琶手——
然而,“续续弹”又是怎样的弹法呢?
“继”和“续”原来都是“纟”部的字,和丝和纺织有关系。而这个和女子纺织有关的动作后来竟泛指一切和“永续”有关的事了。当然,反过来说,“断”字也跳离纺织的机杼而和一切的“断绝”有关联了。但,“续”字怎么和音乐挂上因缘的呢?
弹钢琴的人脚踩下踏板,是声音延绵,那叫不叫“续”呢?一音未绝另音已启叫不叫“续”呢?还是指弹弦者内心连贯,如山脉千里起伏不断的思绪呢?
但无论如何,“低眉信手续续弹”都该是一个艺术工作者最好的写照。
低眉,是不张扬,不喧哗。低眉不一定指俯首看乐器,但这个动作至少使弹弦者和群众之间有了一点距离,她不再看群众了,因而有了其身为艺人的遗世独立的风姿。这里说的群众其实也是顾客(或消费者),艺术家是不该太讨好观众的,艺术家的眼睛要从群众身上移开,艺术家要低眉看自己的乐器。
信手,是基本功夫的娴熟,她不是努力用手去拨弦才迸出声音来,那声音是因熟极而流,在心而指、指而弦之间根本已贯为一气了。
续续弹,或者也是续续谈,是因为心中有事要说,所以慢慢道来。
我有点明白了,白居易写的那个半夜在江上拐弹琵琶的女子不是什么“京城琵琶女”,他写的根本就是一千二百年后的我啊,我才是那个深夜灯下不寐,低眉信手续续写的女子啊!
续续弹本不是大难事,只要意志坚强咬紧牙撑下去就可以,但麻烦的是,有人在听吗?这一点,我必须感谢上天厚我,正如浔阳江头的那女子,至少有一船的人在听她,在含泪听她。所以她可以一路弹,弹到曲终。
(3)续版
今人说“再版”“三版”,古人其实说“续版”,也说“续刻”。我在三十年前出的这本书,如今由九歌出版社来改版重印。当年的“曾氏序”和《后记》这两篇保留放在附录部分,对于当年曾教授的溢美,我只把它看作“期许”或“预言”,希望假以时日,我能渐渐符合了他所说的境界。现在这一篇序则是新加的,这一番续刻,对我来说,也算难得,因为古今中外的文人大有活不过三十岁的,当然,也大有书籍活不过一世(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的。如今,人也持续存在,书也持续存在,真是一桩好事啊!
细细想来,我才是那续弦之胶,企图留住今昔岁月,我也是那低眉信手续续弹的写作者,在江头,在月下,竟夕不辍,如此一弹,竟弹了五十年。而你,肯是那临风当窗持杯一听的人吗?
晓风
二〇一〇年三月三日
是日喜获次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