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名
万物之有名,恐怕是由于人类可爱的霸道。
《创世记》里说,亚当自悠悠的泥骨土髓中乍醒过来,他的第一件“工作”竟是为万物取名。想起来都要战栗,分明上帝造了万物,而一个一个取名字的竟是亚当,那简直是参天地之化育。抬头一指,从此有个东西叫青天,低头一看,从此有个东西叫大地,一回首,夺神照眼的那东西叫树,一倾耳,树上嘤嘤千啭的那东西叫鸟……而日升月沉,许多年后,在中国,开始出现一个叫仲尼的人,他固执地要求“正名”,他几乎有点迂,但他似乎预知,“自由”跟“放纵”,“爱情”和“色欲”,“人权”和“暴力”是如何相似又相反的东西,他坚持一切的祸乱源自“名实不副”。
我不是亚当,没有资格为万物进行其惊心动魄的命名大典。也不是仲尼,对于世人的“鱼目混珠”唯有深叹。
不是命名者,不是正名者,只是一个问名者。命名者是伟大的开创家,正名者是忧世的挽澜人,而问名者只是一个与万物深深契情的人。
也许有几分痴,特别是在旅行的时候,我老是烦人地问:
“那是什么?”
别人答不上来,我就去问第二个,偏偏这世界就有那么多懵懂的人,你问他天天来他家草坪啄食的红胸绿背的鸟叫什么,他居然不知道。你问他那条河叫什么河,他也好意思抵赖说那条河没名字。你问他那些把他家门口开得一片闹霞似的花树究竟是桃是李,他也不负责任地说“不清楚”。
不过,我也不气,万物的名氏又岂是人人可得而知的。别人答不上来,我的心里固然焦灼,但却更觉得这番“问名”是如此慎重虔诚,慎重得像古代婚姻中的“问名”大礼。
读《红楼梦》,喜欢宝玉的痴,他撞见小厮茗烟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在一起,没有责备他的大胆,却恨他连女孩子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不知名就是不经心,奇怪的是有人竟能如此不经心地过一生一世。宝玉自己是连听到刘姥姥说“雪地里女孩精灵”的故事,也想弄清楚她的姓名而去祭告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