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二代目归来
狸生,要是活得无趣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这么决定吧。
我是生活在现代京都的狸猫,身为一介狸猫却崇拜天狗,喜欢模仿人类。这怪癖无疑是继承了远古的祖先流传下来的血统,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名震京都内外的大狸猫,连天狗都惧他三分。如果他是只睿智的狸猫,就不会跟鞍马天狗起冲突,最后落得被人类煮成狸猫火锅的下场。不过正因为他是个会在铁锅边缘跳舞的超级大傻瓜,才会留下无数传说。
父亲曾说过:“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身为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的三男,我出生在纠之森。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屁股上的毛还没长全,我就已然成为狸猫界的多动症问题儿童,搅得周围鸡飞狗跳。从“用松叶烟熏六角亭的脐石大人”事件引热议起,一路走来,简单如葫芦形的开瓶器、复杂如京都警察厅的平安骑马队,各种东西我都能变幻自如。因为爱管天狗和人类的闲事而惹得狸猫同类嫌弃,他们都说,“矢三郎这家伙净胡来!”但是身上流淌着的傻瓜血脉让我身不由己,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精彩的生存之道。
所以说,有趣即正义!
五月的某日,京都城内春色缭乱、群芳竞艳,东山的三十六峰尽数披上了新绿。身为狸猫的我依然遵循着有趣的生存方式,为新的毛球物语拉开帷幕。
我还是毛球时,就特别喜欢五月。每到这个季节,体内的傻瓜之血就开始沸腾。
森林里蓬勃的新绿是不是总让人联想到狸猫?
这一天,我哼着小曲离开了纠之森,走在春风吹拂的鸭川沿岸。我化作金发碧眼的洋妞,迈着猫步、炫耀着性感的肉体在岸边缓步前行,路过的傻瓜学生统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我的目的地是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
清爽的春风吹过京都所有的胡同,唯独这间破公寓像万年不叠的被子一样潮湿阴暗。
这间公寓里,住着半隐退的老天狗——时而脾气暴躁、时而萎靡不振的红玉老师。老师有个响亮的名号叫“如意岳药师坊”。他曾是支配如意岳一带的天狗,后来在与鞍马天狗的交战中败北,如今落魄得只能屈身于商店街后面的小公寓,天狗的骄傲早已荡然无存。
“老师,矢三郎来看您啦。”
“……是矢三郎啊。”从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传来不悦的声音。
“哎呀,老师,您今天心情依然不佳吗?”
“从出生到现在我心情就没好过。”
“又说这种话……看呀,大美女来了!您看这黄金三轮素面一样柔顺的金发。”
“少来这套,廉价的幻术看着就恶心!”
我把食材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房间,看见老师盘腿坐在沾满红玉波特酒酒渍、万年不叠的被褥上,睨视着放在金丝锦缎坐垫上的石头。那是一块人类拳头大小、平凡无奇的灰石头。
“噢噢,这不是天狗火锅的秘石嘛!”我说。
“有了这块石头,你这种傻瓜也能做出像样的天狗火锅了。”
“……这话说得真过分。”
所谓“天狗火锅”,就是在锅里加水后放入豆腐、九条葱、白菜和鸡肉,然后将老师珍藏的秘石放进去咕嘟咕嘟地煮,蘸以加了葱和萝卜泥的橙醋就更加美味。就算用同样的食材,没有这块秘石也做不出天狗火锅的味道。这块秘石常年流转于京都各大料亭的锅中,经过千锤百炼。一旦放进锅里煮,从数不尽的锅中萃取而来的美味就立刻渗透出来。高台寺旁某料亭也有一块预备的秘石,现在还在淬炼中。
按照红玉老师的说法,天狗火锅在深山幽谷中烹饪才最地道。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不是深山老林、空气清新的地方就煮不出正宗的天狗火锅。敢情在这满屋子的灰尘和狸猫毛的小破公寓里,煮出来的东西就是山寨货?哼,做出来还不是一样吃得欢,天狗真是矫情的生物。
我接过秘石应了句“那我就物尽其用吧”,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做天狗火锅。
“矢三郎啊,你还在追踪野槌蛇的下落吗?”
“不如老师也跟我一起去找吧,明天我要去如意岳。”
听我这么一说,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无聊”。
“净做些没用的事,这点跟总一郎倒是很像。”
火锅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窗外太阳也快落山了。
我拍了拍鼓鼓的小肚子,红玉老师也看似满足地点了根天狗香烟开始吞云吐雾。盘旋缭绕的烟雾在灯罩周围如小龙般游弋。
“好漫长的一天啊。”
“又过了无聊的一天。”
“对了,弁天大人来信了吗?”
听到这话,老师斜瞪了我一眼。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啰唆,我和弁天通信与你何干?”
弁天是红玉老师悉心栽培的爱徒。
她不是天狗,却靠自己的本事力压真正的天狗,还用美貌将人类迷得神魂颠倒,而她大啖狸猫火锅的恶癖,让京都的狸猫都闻之色变。当年红玉老师在琵琶湖畔将丰腴可爱的少女掳来的时候,谁能料到她会如此迅速地崭露头角。
弁天唆使我给红玉老师设陷阱,致使老师没落。更过分的是,她还把我父亲煮成狸猫火锅吃了,并屡次表示要把我也煮成火锅吃掉。尽管如此,她依然是我的初恋,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我曾问她:“是狸猫就不行吗?”她回答说:“毕竟我是人类嘛。”每当想起这段对话,我屁股上的毛就开始发痒。
弁天宣布要“渡海”是在樱花盛开的四月。
那天清晨,我陪她在贺茂川沿岸散步时,听她提起这件事。她飞身飘移在河边盛开的樱花树间,玩着让樱花尽数散落的残酷游戏。我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雪中追着她问:“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她在光秃秃的樱花树干上坐下,愉快地眺望着岸边散落的花瓣说:“因为无聊嘛。”
“矢三郎,老师就麻烦你照顾了。我心情好的话,说不定会写信给他。”
弁天让京都的樱花都华丽散尽后,摇身变成大富豪在神户港搭上豪华客轮,开始了她的环球之旅。在她启程之后红玉老师才得知此事,即使想追也来不及了。
踏上那段蹭船之旅的弁天,到现在还没回来。
只有弁天偶尔寄来的书信能安抚老师的心。虽然弁天大人能亲笔写信已经是让人感激涕零的大事件了,但信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她的冷血作风,纸上寥寥数行,有时候甚至只画了〇和×。不过红玉老师即使收到只言片语也会如饥似渴地逐字阅读,然后将信收到橱柜里,像对待正仓院御赐的物品一样妥善珍藏。我这么勤快地往老师的公寓跑,也不过是为了能躲过老师的醉眼,窥看弁天书信的一二。
此时的红玉老师,盯着眼前的空锅喃喃自语。
“弁天那家伙……现在好像在英国,去了个那么偏僻的地方。”
老师从破烂堆里翻出地球仪拿在手中,咕噜噜地转了一圈找到了英国的方位。
“那地方竟然这么小!”他找到后不屑地说,“将才能挥霍在这种无聊的世界漫游上,不如潜心研究魔道,早日继承我的宏伟大业。”
“她在那里干什么呢?”
“哼,谁知道,说不定去吃英国的狸猫火锅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美丽的天敌曾说过“喜欢到想要吃掉你”的话语。我的这个天敌背叛恩师、吃了家父,还声称要吃掉我,但我竟然发自内心地期盼着她的归来,这一定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你看起来很寂寞啊,矢三郎。”老师盯着我说,“因为弁天不在,我猜得没错吧?”
“啊哈哈,您在说什么呢?”
“不自量力的家伙,她岂是会垂怜狸猫的人?”
老师说着开始拔鼻毛。
“……当然,如果你自愿跳进铁锅,我也不会阻止你。”
春日里,我沉迷于追寻野槌蛇的踪迹。
人类的世界有“小人闲居为不善”的谚语,意思是“傻瓜一旦闲下来就不干正事”。狸猫界也有“小狸闲居为不善”的说法。所以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其“为不善”,不如去找野槌蛇——我将这“谬论”称为处世的智慧。
说起来,我开始找野槌蛇也是受亡父影响,家父年轻时之所以满世界找野槌蛇,一定也是苦于体内傻瓜的血脉无处宣泄。
野槌蛇是一种奇特的、肥嘟嘟、胖墩墩的蛇。在《和汉三才图会》中也有关于“野槌蛇”的记载,是自古就真实存在的未知生物。在我出生之前,搜寻这种奇特未知生物的热潮,曾屡次席卷狸猫界。父亲波澜壮阔的青年时代,八成都耗费在追寻野槌蛇的冒险上了。这种浪漫的热情也无外是体内流淌的傻瓜之血作祟,我甚至可以断言,我狸猫一族是不惜为野槌蛇身败名裂的。
但是家母完全不理解追寻野槌蛇的浪漫。
“野槌蛇是不是像竹笋一样?”母亲问。
“完全不一样,妈。”
“但是,能吃吧?”
我给她看野槌蛇的想象图,结果母亲说:“好奇怪的蛇啊,肉应该很有嚼劲吧。”
母亲只能看到它作为食材的一面。
“这东西……我敢肯定不好吃!”
“都说了不是拿来吃的。”
“既然不拿来吃,为什么要找它?”
“妈,这种浪漫您是不会懂的。”
“对了,总一郎年轻的时候好像也一直在找这东西。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热衷于找奇怪的东西。”
说完母亲就变身成俊美青年,到宝冢观剧去了。
我也试着邀约栖身于六道珍皇寺井底的二哥跟我一起去冒险,结果二哥说:“如果我们找到野槌蛇,它肯定一口吞了我。它是蛇,我是青蛙啊。”他这么一说,我竟然无力反驳。
那段时间大哥频繁拜访南禅寺,非常忙碌。他暗中策划,打算让“南禅寺狸猫将棋大会”复活。这个大会是南禅寺的上一辈们与父亲联手组织的。下将棋是父亲的爱好,找野槌蛇也是父亲的爱好。但是比起找野槌蛇,大哥觉得将棋更有文化价值。所以只要我跟他提起野槌蛇的事,他就开始说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找野槌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别说找他一起去了。
最后,我只好跟没什么干劲儿的幺弟矢四郎搭档,组成“野槌蛇探险队”。第一代队长是父亲,第二代队长是我,队员一号是幺弟,队员二号现还在京都内外广泛招募中。
次日,我们“野槌蛇探险队”从鹿谷进入森林,在如意岳山麓徘徊。新绿的森林蓬勃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海绵。从穿过嫩叶缝隙的数千道光柱间吹来凉爽的春风。
“哥,这里有春天的气息。”
“别东张西望的,仔细找!还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呢。”
“不过哥,这世上真的有野槌蛇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有没有才浪漫啊。”
野槌蛇是充满谜团的未知生物,我的观点是,想要抓住它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常规手段肯定早就有人试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法说不定才能派上用场。我们用撒了味精的白煮蛋和装满廉价酒的葫芦做诱饵,在树荫下设陷阱。一旦发现森林中有什么可疑的踪迹,立刻记录下来。
我还向幺弟讲述搜寻野槌蛇的妙趣,目的是将他培养成出色的队员,可他却一直在说艰涩的电磁学问题,对寻找野槌蛇这么浪漫的事似乎毫无兴趣。后来,他索性从蛙嘴式背囊中取出参考书,像二宫尊德一样开始边走边看。这种热情,哪怕拿出百分之一来找野槌蛇也好啊!可是我的幺弟完全不懂我的殷切期望,还振振有词地拿爱迪生的话来反驳我:“哥,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和百分之一的灵感。”
“你说的不对,矢四郎,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傻气,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照你这么说,那什么时候努力啊?”
“……听天由命即可。”
“哥,我觉得这样可不行。”
“啰唆,你个豆丁版的爱迪生!”我嘲弄的话刚一说完,森林里的树木突然沙沙作响,像一个看不见身影的巨人在摇晃。
紧接着,听到一个划破长空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危险!”
我抱着幺弟的头刚弓下身,空中的飞来物如同切开新绿的华盖一般从我头顶穿过。树影激烈地晃动,一大片被扯碎的树叶掉落下来,“铮”的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一张铺着天鹅绒的长椅卡在我们头顶的树梢上。红色的天鹅绒,在透过树叶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华丽耀眼。
“哥,这该不会是天狗砾吧?”幺弟小声问道。
天上掉下稀有物的现象,狸猫们称之为“天狗砾”。
纸币、金币、酒樽或锦鲤等什么东西都往下掉。有些是天狗恶作剧故意扔下来的,有些是他们的遗失物。母亲小的时候,三条小桥的桥梁端还掉过棉花糖。据说收集天狗砾的狸猫达人,还专门为此在船冈山旁开了家私人博物馆。当年红玉老师还未退隐仍满天飞的时候,门下狸猫经常被他遣出去找遗失物。
近日,京都时常落下一些时髦的天狗砾,引起不小的话题,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
打磨得闪闪发亮的银器、酷似音乐家使用多年的专业小提琴、嵌着金质支脚的浴缸、看似能在空中飞的波斯绒毯等,品种繁多、品质高档。只要天狗不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东西就归捡到“天狗砾”的人所有——这是江户时代就延续下来的习俗,所以京都的狸猫对此趋之若鹜也情有可原。
按狸猫界的规矩,这张铺着天鹅绒的长椅就是下鸭家的东西了。
我和幺弟费了半天劲把这长椅从树上弄下来。
往红色的天鹅绒上一坐,屁股立刻体会到松软无比的触感。仿佛置身于正统洋房中,感受贵宾级的待遇。隐约飘来的霉味更像是为了显示其高雅的品质。我们如同名门子弟一般挺直腰板,发出感叹。
“坐着太舒服了,感觉屁股都要消失了。”幺弟深有体会地说。
“这东西真不错,应该算古董吧。”
“带回去妈肯定高兴。”
“好吧,野槌蛇探险队暂改为长椅搬运队,队员一号快去抬长椅那头!”
“得令!”
我们抬着长椅排成纵列,吃力地向如意岳山脚下前进。承载着历史厚重感的长椅,重量也同历史一样有分量,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小狸猫来说,这行李实在是太重了。没多久,幺弟就开始叫苦,“哥,我的手臂麻了。”我说:“手臂发麻是因为这里是手麻山啊。”幺弟笑着说:“骗人!这里明明是如意岳。”
又过了一会儿,幺弟担心地小声问道:“哥,我们跑这儿来找野槌蛇不会被骂吗?”
“被谁骂?”
“这里是鞍马天狗的地盘吧?”
“要是在意鞍马天狗的脸色,还怎么找野槌蛇?而且如意岳一带原本是我们红玉老师的地盘。即使在地盘争夺战中被赶出来,老师也比鞍马的那帮家伙更伟大。鞍马天狗跟红玉老师一比,就是群矬豆丁。”
“矬豆丁啊。”
长椅突然变重,用力往前拽也纹丝不动。“矢四郎,你没偷懒吧?”我边问边要回头,突然后颈被人一把揪住,随即耳边传来如夜晚猫头鹰啼鸣般的“呵呵”声。我被脖子后面吹来的冰冷气息吓得一激灵。
“你是哪儿来的狸猫,说话这么狂妄?”
一身黑西装的男子飘然落到长凳的扶手上,单手抓住我的脖颈。
我缩了缩脖子道:“这不是鞍马天狗大人嘛,您别来无恙。”
鞍马天狗带着我和弟弟往大文字山的燃火处走,弟弟吓得现出原形变回狸猫,被人像抓猫一样拎着脖子。
当年红玉老师一脸“如意岳都是老子的地盘”横行霸道时,经常带着门下的小毛球们打着“实战演习”的名号,在山里四处闲逛。偶尔还会带我们去岩屋山或宝池,不过多数时间还是在他自己的地盘如意岳一带转悠。当年的小毛球们在大文字山的燃火处使用变身术,展开伪源平合战的往事令人怀念。
“这边,跟上来!”
鞍马天狗盛气凌人地对我说完,开始往放置大字燃炉的斜坡上爬去。
踏着青青的绿草回头望,会发现在晚霞的尽头,灯火通明的京都街头尽收眼底,好一番名副其实的天狗视角下的景象。
斜坡的半山腰处杵着一把红白条纹的遮阳伞,像游泳池旁冰激凌店自带的那种。四个鞍马天狗围在圆桌前专心致志地打花骨牌。有人穿西装打领带一脸淡定,也有人挽着袖子脑门青筋直暴。他们每次扔花骨牌的时候,都会发出像撒零钱的声音。因为天狗个个脾气火暴,一旦兴致上来了花骨牌不是被他们摔碎,就是被他们咬碎,所以天狗的花骨牌都是钢铁制成。
带我们过来的天狗跟他们打招呼:“哟,灵山坊。”
穿白衬衫戴墨镜的天狗回头道:“哟,多闻坊,你怎么带着狸猫过来?”
“这家伙竟敢出言不逊,侮辱我们。我不能当没听见。”
“原来如此,调教狸猫是我们的工作。他说了什么?”
“他说‘鞍马天狗都是矬豆丁’。”
围着圆桌的鞍马天狗握着花骨牌扑哧乐了。天狗的笑像不吉利的乌云笼罩下来,随即又乘风而去。
这几个天狗是鞍马山僧正坊麾下十天狗中的五人,正是他们将红玉老师赶走,占据了如意岳。他们分别是灵山坊、多闻坊、帝金坊、月轮坊、日轮坊。因为几个人长得都差不多,橡子似的难分彼此,所以当年在爱宕山集会时被红玉老师嘲笑说像山上的橡子,也是无可厚非。
被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我趴伏在燃火处道:“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旁边这位是舍弟矢四郎。”
天狗们敲打着花骨牌大声吆喝:“哟,是名门嘛!”
“你就是下鸭的矢三郎?”“弁天大人好像很中意你嘛。”“等等,总一郎不就是那个掉进铁锅的蠢狸猫吗?”“那只狸猫我倒是有印象。”“不自量力的狸猫啊,都是药师坊骄纵的。”“那老东西向来如此,每次狸猫作祟他都乐在其中。”这帮家伙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戴墨镜的灵山坊咬着纸卷烟草嘲笑说:“药师坊还真幸福,无论落魄到什么地步都有狸猫照顾。如今如意岳一带就交给我们吧,回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去死吧!”
“恕我冒犯。”我起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歪理,“我的确说过鞍马天狗大人是‘矬豆丁’。不过久居天界的天狗大人想必离开人间太久有所不知,不能理解吾等卑贱狸猫的遣词方式。我们狸猫的语言随时代变迁改变意思,像‘小豆丁’‘矮子’‘橡子似的’,还有‘矬豆丁’这类原本听起来带有侮辱性的话语,如今都变成类似‘好伟大、有成熟的风范、绅士风度’的意思,狸猫哪有胆量侮辱伟大的鞍马天狗。”
鞍马天狗被我这番厚颜无耻的狡辩惊得哑口无言,敲着花骨牌陷入沉默。灵山坊拉下墨镜,瞥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原来如此,的确是只与众不同的狸猫。”
“喋喋不休全是废话的狸猫,老子不喜欢。”多闻坊说着,抓起弟弟的脖子高高举起。
“你们说,我能把这家伙扔多远?”
鞍马天狗们敲打着花骨牌突然来了劲头,“我们来赌看他能不能飞过鸭川。”
“这比玩花骨牌有意思多了。”
“拿山做赌注好呢,还是拿山谷做赌注好呢……”
家父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曾经化作整座如意岳,杀得刁难恩师的鞍马天狗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就是“伪如意岳事件”。这件事不仅是下鸭家的光荣,在整个狸猫界也可名垂青史。对我们家人来说,这是历史性的胜利,但是对鞍马天狗来说无疑是历史的污点。对抗鞍马天狗,也是父亲落入星期五俱乐部铁锅中的一个间接原因。
通过这件事,聪明的狸猫应该从中学会一个道理:“对抗天狗,百害而无一利。”天狗欺负狸猫天经地义,不欺负狸猫的天狗不叫天狗。
“怎么了,矢三郎?”灵山坊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抱歉,一旦有人欺负舍弟,我的老毛病就会发作。”
“老毛病?什么老毛病?”
“呜呜呜,不行了,鞍马天狗大人请小心!”
我呻吟着四肢着地趴伏,身体不断膨胀。菊花缩紧一鼓作气是变得巨大的窍门。不知不觉中,我的四肢已经变得像巴台农神庙那么粗,鼓起的背部变得像抹了石灰一般白。鼻子向蓝天不断伸长,化作一头白色的巨象。
曾落入父亲伪如意岳陷阱的鞍马天狗,拥有被白色巨象追逐的痛苦回忆。趁他们陷入屈辱的回忆不知所措的时候,弟弟扭动身体从多闻坊的手中挣脱,如野槌蛇一般在斜坡上翻滚着逃走了。
“住手!矢三郎,别做无聊的事。”
灵山坊不快地沉下脸:“你知道我们讨厌大象,马上变回来!不然……”
这时从遥远的西方急速飞来一只旅行包,正中灵山坊的脸,真是砸得好!还没回过神的灵山坊翻身倒地,其他的鞍马天狗也相继倒下。遮阳伞被吹飞了,花骨牌叮叮当当散了一地。
“嗷!发生了什么事?”
我扬起长鼻子向西面的天空望去。
这时候,一位英国绅士从春日的天空中滑行而来,飘然落下。
“如意岳有大象还真是稀奇事。”
英国绅士落在大文字山上,用手扶了扶高筒礼帽抬头看着我。
我将身体逐渐缩小,恢复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
“果然是狸猫的变身术啊,漂亮。”他自言自语,随即又做出拍手的样子。
这位西洋风打扮的天狗,是位酷似外国人的白皙美男子,一副时代倒错的新海归派打扮着实荒诞显眼。光鲜亮丽的大礼帽,合身的黑色西装三件套,如石膏般雪白的衬衫搭配黑蝴蝶结,包裹在皮革手套里的纤纤细手拿着一根手杖。天狗本来就看不出具体年龄,他看起来像不到四十岁的人类,应该是位年轻的天狗。
他将旅行包捡起来,跟旁边窃窃私语的鞍马天狗们打招呼。
“诸位,在这里玩什么呢?”
鞍马天狗起身惊讶地盯着绅士看。突然,灵山坊摘下墨镜惊呼:“你不是药师坊家的二代目吗?怎么现在跑回来?”
“该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就回来了。鞍马的总帅还健朗吗?等我这边安定下来就去探望他。说起来……”
二代目流利地说完客套话后,诧异地环顾周围。
“我应该还送了其他行李到这里。”
“啊啊,那些啊,”灵山坊冷冷地说,“放在这里碍事被我扔了。”
“……为什么这么做?这里又不是诸位的山。”
灵山坊使了个眼色,鞍马天狗们伺机将二代目包围起来。周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你真是后知后觉啊,二代目。如意岳早就被我们占领了。”
天狗决斗终于要来了!我兴奋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天狗决斗可算稀罕事。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们的爱宕山决斗、滋贺天狗与京都天狗的竹生岛拔河大赛、伊吹山飞行上人的空中击坠战等,已成为狸猫们茶余饭后的传闻轶事。身为狸猫如能有幸亲眼目睹历史性的天狗决斗,估计一辈子都不愁酒桌上吹牛皮的话题了。
不过二代目异常淡定,把鞍马天狗的挑衅全当耳旁风。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你就没别的话想说吗?”灵山坊失望地说,“你真冷血啊,你父亲可是被我们从山里赶出去的!”
“那么,如意岳如今就是诸位的领地喽。”二代目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说道,“还是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让你们对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
“我们为什么要感到羞耻!”
“那你们该更理直气壮一点,不管怎么说诸位可是天狗。即便是热衷以多欺少的围攻战,反正成王败寇赢了就行,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话说,我父亲目前在哪儿?”
“出町商店街的后面,住在脏兮兮的破公寓里让狸猫照顾。”
“那么我就去结果了他,诸位失陪。”
二代目对鞍马天狗们礼节性地行了个礼,像乘坐电扶梯一般优雅地升空。鞍马天狗哑口无言地目送着他离去。
二代目的身影一消失,他们便口沫横飞地议论起来。把散落在地的钢铁花骨牌踩得嘎吱嘎吱作响。“那家伙还是那么惹人厌!”“他怎么在这时候回国?”“要不要禀告宗家啊?”“爱宕山知道吗?”他们聊得那么起劲,早已把骂他们是矬豆丁的嚣张狸猫抛在脑后了。这使得我有幸变回狸猫向山脚下跑去。
穿过森林时,藏在灌木丛中的弟弟跳出来大叫“哥哥还活着!”我们惊喜地确认彼此平安后,我变成萎靡大学生,弟弟化作少年,一起下了挤满游客十分热闹的银阁寺门前的斜坡,沿着排水渠在樱花落尽的大树下一路奔跑。
现在已经不是找野槌蛇和天狗砾的时候了。首先要去确认红玉老师的安全。我亲耳听到二代目说要“结果了他”,想起这对天狗父子超过百年的恩怨,二代目要送老师一份暴力的见面礼是极有可能的。但红玉老师是从我们的先祖开始,教导了我们几代人的恩师,包括我们几兄弟、我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数不清的毛球拜在他的门下学习。就算老师现在作为天狗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但是作壁上观、冷眼看他被人了结一生这种事我做不到。
我们在今出川路上一路飞奔,我让弟弟先回纠之森。
“告诉大哥二代目回国了,八坂先生那边也要通知。”
“哥你打算怎么做?”
“我去趟出町柳。二代目对老师怀恨在心,一定会来报仇,在他到之前我先带老师出去躲躲。”
弟弟急奔纠之森报信去了,我则奔向出町商店街后面的“桝形住宅”。
退隐的天狗岩屋山金光坊,在大阪日本桥附近经营着一家二手相机店,我偶尔会去那里玩。金光坊是红玉老师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有关二代目的详情也是他告诉我的。
二代目生在崎阳,也就是长崎。
在社会动荡的明治二十年(1887年)——明治维新时期,他被红玉老师掳来踏上了京都这片土地。
“这是我儿子。”红玉老师就这样将二代目介绍给金光坊。
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京都这片土地的二代目,金光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虽然二代目当年还是个脸颊丰润、残留着青涩感的美少年,目光却异常犀利。压抑内心火暴脾气时的模样,一看就知道继承了红玉老师的血统。
少年随即接受红玉老师的天狗教育,完全不理会明治时期的日本发展之势。当时日本进入文明开化时代,琵琶湖水渠完成、市电车开始运行、混凝土的高楼拔地而起。但少年只是从早到晚在如意岳的山里进行严酷的修行。当然,他决不满足于自己的境遇,表面刻苦修行,内心却盘算着早日出人头地,好将高高在上的可憎父亲一脚踹飞。
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本迎来大正时代(1912——1926年)的新世纪。
此时,二代目正值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已不用在如意岳山中闭关修行。他与鞍马的总帅鞍马山僧正坊成为朋友,潜入人类的高中玩起伪装学生的游戏,带着狸猫们在夜市游荡。对于二代目的行为,红玉老师虽然面有愠色,但碍于二代目的天狗能力已十分高强,敢跟红玉老师正面叫板,父子俩都虎视眈眈等待着让对方大动肝火的机会。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位人类女子。
当时,乌丸路上建起了一家带钟楼的西洋风旅馆。那位女子是这家“二十世纪旅馆”老板的女儿——一个发战争财的暴发户的掌上明珠。
二代目对她一见钟情,堕入炽烈的情网。而这时红玉老师却以“惩罚偏离天狗魔道的弟子”为由横加干涉。当年的红玉老师血气方刚,干起横刀夺爱、抢夺儿子初恋对象的恶行来简直是家常便饭。
在夜晚光辉灿烂的旅馆内,爱情的攻防战不断升级,二代目从少年时代就不断膨胀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这场父子之间举世震惊的大决斗,在东山三十六峰持续了三天三夜。
不眠不休的战斗让两人都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他们爬上当时还未重建的南座大屋顶,惨白的闪电切开昏暗的天空,倾盆大雨包围了街道。他们使出最后的气力,用手指戳对方的鼻孔、相互拉扯头发——很难想象这是天狗的死斗,看起来简直像小孩子打架。要说姜还是老的辣,红玉老师像头发狂的狮子将二代目从南座的大屋顶上踢下,发出胜利的怒吼。败北的二代目被雨水拍打着,消失在黑暗的街道深处。
之后,过了百年。
如今,从大英帝国归来踏上故土的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堂堂正正地进城,住进河原町御池的京都大仓饭店。
在饭店舒适的客厅中安置好行李,二代目开始精心准备给父亲的可观见面礼。这时,红玉老师还宅在出町商店街的破公寓中,抱着单眼的不倒翁祈祷弁天能早日回国,“弁天弁天”地念叨不停。
究竟是什么让父子俩如此反差鲜明?
只能称之为“残酷的天狗物语”吧。
在我闯进红玉老师的公寓时,二代目还没来。
从抹布似的破窗帘缝隙间射进一缕阳光,照亮了埋在破烂堆里的四叠半房间。穿着泛黄短裤的红玉老师,在万年不叠的被褥上高声打鼾。与周围惨不忍睹的风景相比,老师的睡脸无比幸福,大概是梦到弁天的美臀了。
“快起来!”我使劲摇晃他。但老师只是翻了个身,贪婪地搂住梦中的屁股,反而堕入更深的美梦之中。
“真是的,叫都叫不醒!”
被褥周围散落着天狗香烟、风神雷神扇、弁天寄来的冷冰冰的明信片,还有老师喜欢的手巾等什物,我将这些东西用大方巾一兜,支起老师背在身后。在睡梦中被背到狸猫森林去,老师肯定不愿意,不过我等不及他醒过来了。
我打开公寓大门正要往外走,发现公寓的围墙对面,出现了明显与出町柳地界格格不入的英国绅士的身影。
“呜哇,是二代目!动作好快。”
不得已我又回到屋内。
二代目心中的红玉老师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如今这落魄的模样估计他也想象不出。不如我变成红玉老师,说不定能骗过二代目的眼睛。作为伪红玉老师给二代目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许还能化解这超越百年的恩怨呢。对,就这么办!
我把壁橱里的破烂拽出来,将抱着不倒翁的老师连同被褥一起塞进壁橱里,关上壁橱隔扇的同时,我听到了二代目的敲门声。
“如意岳药师坊在家吗?”
我变成红玉老师在四叠半的中央盘腿坐下。
“进来吧。”我大声道。
二代目开门走进来,从厨房窥探里面的四叠半房间,随即用纯白的手帕捂住口鼻。天狗香烟的烟味、喝得露出瓶底的红玉波特酒、已经臭了的松花堂便当、掏完耳朵就扔在一边的泛黄棉花棒、脱下后随处乱扔的内裤,还有红玉老师身上的老人体臭,加上频繁拜访的狸猫身上掉落的毛和残留的骚臭味……房间一片狼藉,让二代目震惊。
我施展变身术的精髓,再现天狗威严。
“终于回来了啊,儿子。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长年研究无耻魔道、唾弃世间万物的如意岳药师坊嘴里,竟吐露出妥协的话语。这感觉特别虚伪,连我自己都觉得羞耻。
我试着张开双臂欢迎他。二代目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帕慎重地擦拭榻榻米上的污渍,小心不弄脏自己的上衣跪坐下来,接受了我的拥抱。天狗父子的百年恩怨似乎在这里画上了休止符。
忽然,二代目在我耳边小声说:“您身上有股狸猫味儿啊,父亲。”
“因为那帮毛球经常来嘛,我也避之不及。”
“这么说来,您似乎很喜欢狸猫嘛。”
“胡扯,哪有这种事!”
“那您为什么生出一条狸猫的尾巴?”
二代目冷不丁敲了下我的腰,一把抓住我蹦出来的尾巴。我瞬间现出原形被他倒提起来。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后悔,竟然自以为是地认为狸猫的变身术能骗过天狗。这真是一次屈辱而痛苦的体验。狸猫可受不了被倒提着,我在逆转的天地间无依无靠地摇摆着,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缓过神后才乞求二代目的原谅:“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会就是刚才如意岳的那只狸猫吧?”二代目秀挺的鼻梁靠近我,“察觉到不妙先下手为强是吧?”
二代目压住怒火将我放在榻榻米上。我抚摸着自己被拽疼的尾巴,抬头看向二代目:“请原谅我的恶作剧。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恭迎二代目平安归国。”
“少说客套话,我父亲在哪儿?”
“在下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二代目哼了一声,开始打量这四叠半斗室,目光停在我刚才慌忙关上的隔扇处,红玉老师应该还在壁橱里面流着哈喇子抱着不倒翁,做着弁天的美臀梦吧。我在一旁心惊胆战,怕被二代目识破,但是二代目并没有要察看壁橱,只是用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悲凉的语气小声嘀咕,“狸猫还真是种奋不顾身的生物啊。”
“狸猫为了使命一定会奋不顾身!”我说,“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长年不在国内想必各方面都不方便吧,您不是还要去找那些家具什物吗?”
“没错,都被鞍马的那帮蠢货从如意岳给扔出去了。”
“这件事不如交给我矢三郎去办吧?”
鞍马天狗从大文字山扔出去的家具什物,尽数被京都的狸猫们收集起来了。如果二代目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从狸猫窝里把这些东西掏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我这么一说,二代目答道:“那就帮了我大忙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金币要塞给我,说不能让我无偿劳动。
“天狗不就是该随意使唤狸猫的吗?因为天狗比狸猫更伟大。”
“我不喜欢欠人情,矢三郎君。”二代目说,“而且我也不是天狗。”
二代目回国在狸猫界掀起轩然大波。
对短寿的毛球来说,能在有生之年目击纯种的新天狗出现是非常难得的。爱凑热闹的狸猫们为了一睹新天狗的风采,在河原町御池的大仓饭店进进出出。连长年宅在狸谷不动院、毛都快掉光的老家伙们都现身了。很快,四下便传出了“看到新天狗能延年益寿”的谣言。
在狸猫界一片骚动之际,我和大哥接到狸猫界的头领八坂平太郎的召唤,一起去祇园拜访。
从四条大桥向东往八坂神社方向走时,我一直在嘀咕“好麻烦啊”。
按照以往的经验,伪右卫门叫我们去准没什么好事。多数都是夏威夷音乐与说教联袂登场,或者委托我们一些麻烦工作。
听大哥说,前几天八坂平太郎和大哥召集狸猫开会,讨论如何对应二代目的问题,结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大家以“总之先听听矢三郎的意见”为由搪塞过去了。
“因为跟二代目打过交道的人只有你。”大哥说,“而且你长期照顾红玉老师,说起天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矢三郎。”
“我又不是天狗专家。”
“别找借口,你也该为狸猫界做点贡献。”
提起八坂平太郎这只大狸,他不仅是圆山公园到祇园一带八坂一族的头领,还拥有管理整个京都狸猫的伪右卫门的权利。他的事务所开在酒吧酒馆林立的祇园绳手后街上,现在成了所废弃的肛肠医院。这家医院长年关照京都狸猫们的屁股问题,我小时候屁股上长蘑菇也是来这儿看的。
废弃医院的接待室里挤满了要向伪右卫门陈情的狸猫,我和大哥坐在一张旧皮革沙发上耐着性子等待。好不容易轮到我们,被带进放着夏威夷音乐的诊疗室里。坐在藤椅上弹着尤克里里琴的八坂平太郎一骨碌爬起来迎接我们。
“抱歉特地让你们跑一趟,欢迎来到伪夏威夷。”
诊疗室的墙上画着夏威夷的碧海蓝天,角落里还种着几棵假椰子树,墙壁上挂着夏威夷女孩的人偶、花环、夏威夷花衬衫等,整个房间都被夏威夷特产填满了。夏威夷是八坂平太郎年轻时犒劳旅行去过的憧憬之地,他早就想把伪右卫门推给大哥,自己逃到梦中的理想南国去。隐退后在夏威夷海边与椰子树相伴度日是他长久的夙愿。
“门庭若市啊,生意不错嘛。”我说。
“客人络绎不绝却没钱赚,才更让人火大。”
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职责就是要带领京都的狸猫们。有纠纷时他要出面调停,大型聚会他负责发号施令,还要引导青春期有狸生烦恼的小狸猫,有时候还要充当恋爱顾问。反正狸猫这种生物吧,面对大事置若罔闻,围绕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争吵不休。所以虽然很多事要闹到八坂平太郎这里解决,但是像大冈仲裁那种需要胆略与智慧判案的事件却很少。唯独这次,围绕着天狗的复杂问题从天而降,让八坂平太郎头大了。
八坂平太郎让我和大哥就座,从冰箱里拿出芒果星冰乐款待我们,然后继续弹着他的尤克里里琴。南国的氛围进一步高涨。
“矢三郎,我们可是把你当作研究天狗的权威来问你的。”
被人夸到这份上,我内心也不免有几分得意。
“那个二代目……是本尊吗?”
八坂平太郎的意思是,如果二代目是名正言顺的天狗,作为红玉老师正统的继承人,狸猫界理应去正式问候,甚至举办欢迎仪式。何况他还是时隔百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阵势一定要盛大才行。但是百年前那场空前绝后的大决战,大家都有耳闻,红玉老师与二代目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协调。老师根本不承认二代目,甚至还考虑让弁天做自己的继承人。狸猫界可以对二代目以礼相待,这没问题。但之后如果受到红玉老师和弁天的非难就得不偿失了。
我向他描述了遇见二代目的始末。
“在我看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狗。本人主张自己不是天狗的确有点蹊跷……但大概是他身为天狗的觉悟不够吧。”
“这就不好办了。”
“看来父子俩关系还是很差,等弁天大人回国后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轻易插手容易引火烧身。”
“别瞎凑热闹哦,矢三郎。”大哥告诫我。
“别搞得那么紧张,”平太郎说,“……不过,这件事矢一郎你怎么看?”
大哥抱着手臂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三弟虽然是个傻瓜,不过我觉得他这次的判断没错。”
八坂平太郎拨弄着尤克里里琴陷入沉思。
上一代伪右卫门——家父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之后,八坂平太郎被推上这个位置,他上位的理由非常荒诞,竟然是因为他跟父亲是发小。在失去领袖风雨飘摇的狸猫界,大狸们相互推诿,最后生性懒散的平太郎被强推上位。当时夷川早云因为威信不足,争夺这个地位未果,很多狸猫抱着一种“与其让夷川早云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如让平太郎做首领”的心态支持了八坂平太郎。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丰功伟绩,倒也没有什么失职的地方,一直默默地为狸猫界尽职尽责。完成不适合自己的工作,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一介狸猫嘛,欲速则不达!”八坂平太郎停止了演奏,如梦初醒地一拍大腿。
“我作为一介狸猫大叔决定静观其变。天狗界的未来早晚会明了,到时候再决定向谁摇尾乞怜吧。不过你们要密切关注天狗界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