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驴是兄弟

繁华深处的街巷 作者:葛水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故乡的驴对于我来说,就已演变成为我童年的兄弟姐妹,一些难以忘怀的季节的冷暖景致,一些远离文明的诗意的原始情怀,而不再是一般的劳动工具和牲口的浅表印象。真是这样,庄稼人知道,人与牲畜的缠绊比提起的话题更牢更长更如雨露阳光时,人才会接近人模样。乡间的土窑,小石门洞的暖炕和窑掌深处的驴——没有人能够明白,人与驴同住一窑的风景。祖父说,驴是兄弟,它不会背人的视线而走向不归,蹄脚老了就凭借风力。印象中的风景都被驴走尽了,遥远而又凝固,仿佛暖阳下的苍山,只在自己的故园,只在窑洞。

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世界,用什么来抵御岁月的风霜?牲畜成为庄稼人一种安详的依附。童年时随祖父骑驴出山放羊。寂静的午后,胯下的驴踏起阳光下的尘土,羊群在温暖睡意中被镀上了薄金,空气中山林的气味儿浓得像是液态。松树的针叶从脸上抚过,会看见腐殖的泥土透出的松菇,朗晴的满目皆是的圆润的黄。这时的羊群如果无知或故意分群,山下的驴会扬起后腿,颐指气使,蹄声归处,分群的羊会在这“嗒嗒”声中安然复群,这是动物间一种奇怪的默契。祖父回头笑骂驴一句,然后勒细嗓子唱:“皇天后土人儿黄尘小,苍山绿水牲儿浮萍大……”那声音荡起天地一片瑞祥。

庄稼人知道,生命耗尽本能才会存活。存活的幸福和好天气一样,有,但不会很多。天地之间,风霜雨雪,人类彼此依存及农业耕种的开始,就意味着一切的到来。人养了牲畜作为农耕劳力,是人类出于对自己生命的功利主义,也是出于那些生命的善良和驯服。牛羊追水草,人子逐牛羊,迤逦一途。生命等同于四季,是牲畜使人类浪游的脚步停下来,并根植出了乐土息壤。

还记得冬日里和祖父一起出山驮煤。天近黄昏,雪片飞扬。雪天里直程的背阴路因寒风吹滞,滑溜狭窄,驴鞍头挂辔,笼嘴系缰,走,打滑,一人牵,一人打,生命延续,彼此交困。驴处险,将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前蹄实际上已经打滑。祖父身体抽抖,注力于双脚,贴附于路边山坎,只用眼睛看驴。祖父说:“水,快脱去我的鞋袜。”天寒地冻,祖父赤脚着地,趾肚、脚掌似乎有牙,冒出丝丝白气。祖父屏气不敢大声呼吸,使出“驴劲”。生凉的地气能把人的骨缝扎透。那真个是一幅人类艰辛的生存之图,先是蕴含着无尽的力,之后就是心头的一线明悟——这是人类存活的永远经典。

踩过的雪地留下一汪清水。生命的庞大与卑微,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存在的呢?走上山顶,看见村庄的窑洞,满世界苍凉的白。雪中炭——人与驴如水墨画上甩出的斑点墨迹,祖母在窑顶上眺望山头,晃着一根桃木棍子,我在雪天的驴背上疯喊着祖母,那声音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独,且透射着俗世的暖意。

祖父说,老驴灵性,工于识途、警路、避险。在没有路延伸的崖壁前,人若强行,驴也会气恼人的愚昧,歪着脖子,两腿夹尾,回避崖塌泥陷。驴做乘骑不欺生,一根桑条握手,通过骑乘重量的分流变化即会右行或左转。记得一年春上祖父牵驴出山跳马,腊月里驴生驴骡。叫驴跳马,母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母驴所生为驴骡。老驴体弱无乳,祖父让我去和叔伯婶婶说,要她给小驹一口奶吃。月子里丧子的婶婶羞红了脸走进窑洞,祖父避羞走出窑洞,婶婶解了衣扣,托乳相赠,小驹不受,惊惧退缩。无奈叫了叔叔来,叔叔气盛,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把驴毛,缠在婶婶乳头上。时是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驹吸乳之声,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声。年轻的婶婶肌肤透亮,在黄昏的天青下流溢出丝绸般的光泽。婶婶有泪流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艰难赎回的幸福。多少日子,她就这样在悲伤的边缘上喂养了小驹。生命的等级超越了,那苍苍深山中血脉里流淌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伦理道德——款款情深啊,很亲切,很亲切。

庄稼人给予牲畜的爱,也许可以用无私的母爱来比喻,但我认为它远远超出了母爱。大自然所具的那种永恒、自在、单纯、朴素的性格,培植出了庄稼人的良善。山高水长,由于自然的素朴,庄稼人的爱,就如山中日月,明澈而高洁。

眼下,驴突然少了。我沿着沁河走,温情如故,友情如故,再孤寂的心也会为两岸的村庄动容。为什么河沟里没有驴?门前的树上没有拴着驴?驴不是朝三暮四的动物,它本色,涵纳很深的教养,以及对人的依赖和安全感。只要一根缰绳在手,它永不会厚此薄彼。一路走来,我真的没有看到驴。乡间有两种动物,一种是人,一种是家畜。人占据了大地和天空的两个世界,人是能牵制和使用家畜的高级动物,人放弃什么都不能放弃家畜。放弃便意味着将要背井离乡。

从前的正月,我还记得胸前糊着驴头的小媳妇在公社的广场上闹十五。广场是一块并不太宽敞的坪地,前来闹十五的人们席地而坐。那几头人扮的驴蹦跳着穿越人群,来自这“几头驴”的热烈的民间声音让坐着的人跳起来,笑声烂漫如即将到来的春天,鲜活得叫人想着世界会永远繁花似锦。驴让我对往昔那些个真实的日子怀想和凭吊,我的目光在追寻它的同时,看到丰收的田野上缺少了驴的身影,怎么都觉得少了幸福的指向。

有一天,我心情郁悒,从书架上乱翻一通,抽出一本杂书,看到有人写汉时驴曾是贵族宠物,人人皆学驴鸣,驴叫声成为一天里最好的将息。写魏文帝别出心裁,给臣下王仲宣送葬时,令官员每人各作一声驴鸣,送王西行。山野旷地驴鸣声此起彼伏,实为空前壮观。驴生活在那样一种历史背景下,是多么的旷达和动人。

风霜雨雪在时间中潜隐地流过,驴走到现在“上下山谷”已成为“野人所用耳”。人类的苦难早已浸渍了爱的双臂,驴的体貌已被岁月咬噬得骨瘦嶙峋。假如以最早出现生命的形式来想,人与驴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自然选择进化出来的东西。每每想到故乡的驴,就会想到驴的眼睛,直戳戳的,一切悲怆意味全在温柔里。

驴在远离人类喧嚣的田野里耕作,随缘放达。有农人在地垄上用火镰敲出一缕烟尘,春山鸟鸣,我在追忆极苦极甜的缠络中,想神闲气定的乡村,想生活羁绊中愚冥孤独的驴,心,就会滋生出一腔生生的痛。上帝有意设置了这样一种未来,我们只能告别和放弃所有意义上诗意的原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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